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正如方子云所料,這回他出大名了。

正如偵查員所料,受害的農民出大亂子了。

而方子云在經歷了三查五審終於獲准離開安河市時,卻又節外生枝,跑到安河電視台軟磨硬泡,非要複製一套報道雲陽公司騙局的錄像資料。這個舉動當然引起了專案組的關注,要求方子云做出解釋。

方子云說:「我的名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頻頻出現在各類報刊上,對這種醜聞性的出名我無話可說,自己無能嘛。這個教訓或許一生都會影響我,而教訓本身就是一種財富。我幾乎收集了《安河日報》全部有關這個事件的報道,更希望保存一份錄像資料。這些資料對我來說,無論從文學創作還是將來寫個人回憶錄,都有重要保存價值。」

方子云並不在意專案組會怎麼想,苦苦在電視台懇求了兩天,直到複製了錄像資料。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一日,方子云回到玉南。想當初,他是和劉東陽一起坐着卡車開赴安河的,車上裝滿了設備、原料、樣品。而今回到玉南的時候,一切都沒有了,空空的提箱裏只有十幾張報紙和一盤錄像帶,這就是他的全部收穫。

回到玉南,他所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生活費的來源。幸而,報社的幾位同事和當地的一些詩友來看他,這個給一百,那個留五十,緩解了燃眉之急。接着,方子云委託朋友將宋一坤那台價值一萬多元的音響以八千元的低價賣掉了,買了一台電視機和一台錄像機,餘下的錢足夠他生活一段。

從此,他閉門不出,整天一個人關在屋子裏。這時候,他已不再屬於某個角色,而完全回歸了他自己。現在,他可以從容地在腦子裏沉澱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冷靜地反思自己,去提煉一種原本就屬於他而又被他一直忽略的東西,現在他開始意識到了這種東西的可貴,那是一個生命的支點,是最本質,最原始的東西。

窗外的世界已經是萬物復甦的初春時節,而他的心態卻是暮色殘秋。

有關雲陽公司騙局的報道,除了報道事件本身的情況之外,對於騙局產生的影響,尤其是受害農民當中引起的惡性連鎖反應,也進行了追蹤報道。其中有三個案情較為典型。

一、鄰省交界山區一所民辦小學的校長因集資的六萬元被騙,無法向學生及學生家長交待,半夜在學校後面的小樹林里上吊自殺了,而這位校長原本是想用掙來的兩萬元錢改善教學條件的。電視畫面從校長的工作筆記移向屍體,移向小樹上的那個繩套,畫面上的師生、家長們欲哭無淚,欲訴無聲。

二、某村一位農民四處借了十二萬元,被騙之後因無力還債整天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債主們一怒之下將這個農民六歲的兒子綁架了,當意識到綁架是犯法的時候,為掩蓋罪行和報復,竟殘忍地將小男孩掐死,埋掉。公安機關接到孩子失蹤的報案后,只用四天就破獲了此案,三名殺人犯落網。電視畫面里無論是負債人的家屬還是債權人的家屬,除了痛哭還是痛哭。

三、一位縣城的青年借了五萬元債款,討債者糾集多人去青年家中搶傢俱抵債,雙方發生毆鬥,大打出手,借債人頭部被鐵器連擊數下,當場血流如注昏迷過去,經搶救無效死在縣醫院裏,兇手及參與毆鬥的人均被拘審。電視畫面里,青年的家中被砸得一塌糊塗,遍地都是碎片雜物和血跡,女主人和孩子悲痛欲絕,場面慘不忍睹。

在報道結束時,一位女記者沉痛而悲憤地對電視觀眾說:

「雲陽公司詐騙案之後果是嚴重的,受害者全部都是並不富裕或者十分貧困的農民,這些迫切渴望富起來的農民大多文化素質不高,法律意識淡薄,這就引發了一種惡性的連鎖反應。受騙的農民總共有八十三人,我們不知道這樣的慘劇是否還會發生,我們呼籲雲陽公司騙案的所有受害者要保持冷靜,切實加強法律意識讓悲劇不再發生。」

這些資料,方子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觀看都全神貫注,每次都有更強烈、更沉重的感受。他守着電視機,就像守着自己的工作,那情形不由地使人聯想起電影《德黑蘭43年》的鏡頭,那位守了半輩子放映機的殺手,那位白髮暮年的老人。

方子云不願照鏡子,他害怕看到自己這張臉,卻又不得不久久凝視這張臉,每次凝視這張臉的時候,他都在心裏極度鄙夷地說:「你撒謊了,你撒謊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沉浸于思考,過去思考是為了做詩,現在思考是為了做人。他要思考的問題太多了,道德、良心。生命、罪惡、痛苦、死亡……

他至少有三個沒想到:沒想到事情鬧得這樣大,後果這樣嚴重;沒想到自己的狼性這麼微弱,不堪一擊;沒想到失去心理平衡會這麼痛苦,這麼讓人無法承受,這麼渴望尋求解脫。

宋一坤的那句話又一次在他耳邊想起:「子云這個人哪,入佛門六根不凈,進商界狼性不足。」

現在,他不再是貧困潦倒的詩人,價值幾十萬元的專利還在他手裏,不久他將得到五十萬元的資金,當然,是以合法的名義被清洗過的。如果他願意,不久的將來他就能步入百萬富翁的行列,出入上流社會,過上等人的生活。

然而,他失去了什麼呢?天理、良心。儘管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儘管他並沒有直接參與策劃和運作,但他覺得自己更卑鄙、更虛偽,他是被朋友裝進保險櫃里,以受害者的身份去拿那些沾滿血腥和罪惡的鈔票,真所謂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他覺得自己的人格還不如一個赤裸裸的妓女。

今後還要發生什麼事呢?仍然是絕望、自殺、逼債、毆鬥,不知還有多少家庭要蒙受不幸,只要不把錢追回來,悲劇就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而每一幕悲劇都是一筆無法償還的天理良心債。

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去寫詩了,一個連自己都鄙視自己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寫詩呢?不能讓人格的骯髒污了詩的聖潔。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想到了「坦然」這兩個字,第一次感到了「坦然」的存在和珍貴。對於這兩個字,他有着比任何人都刻骨銘心的理解——

人的自私和貪婪往往使人原諒自己的不規範行為,所以就增加了坦然的容量,它通常包容許多缺點錯誤而仍然能夠保持平衡,於是,人們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人固然有狼性的一面,但狼性的揮發一旦超越坦然所能包容的極限,人便失去了心安理得的心理平衡,生命自身對坦然的需求就會壓倒一切物質財富所帶來的快感,活着本身便不再具有生命意義。

坦然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財富,只有失去它的人才能刻骨銘心地理解它的價值。而人們認識到這一點,往往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或自殺,或一生的陰暗、惶恐。

作為人,你可以不必高尚,因為高尚畢競是社會道德的要求。但你不能沒有坦然,因為坦然是你生命自身的需要。所以,即使你的高智商能夠逃避法律的制裁,你的行為也要為坦然留點餘地,因為下一個對手就是你自己,你人性需要的本能。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或生存,或死亡。生存意味着忍受,死亡意味着解脫,他必須在這兩者之中作出抉擇。

經過幾天冷靜、痛苦的思考,他決定了,並且為自己的選擇規定了三個原則:

一、不可以出賣朋友,沒有人對不起你。

二、為受害者作一次有益的努力。

三、策劃周密、合理,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自由了,身後肯定還有警方的眼睛在移動。

他明白,自己不具備宋一坤那樣的城府與謀略,所以他策劃自己行動的時候格外謹慎,對每個細節都反覆推理、論證,直到確認安全了為止。當他把整個計劃構思完整之後,他開始行動。

這天晚上,他來到夏英傑的家,夏英傑的父母和哥嫂剛吃過晚飯,正在客廳里看電視,對於他的來訪都感到有些意外。一家人對他很熱情,這個讓座,那個倒茶。

雲陽公司事件早已是滿城風雨,無人不知,所以也不用迴避什麼。方子云就他們關心的問題簡要介紹了一下事件經過,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也安慰了他一番。

夏英傑的哥哥關切地問:「以後有什麼打算?實在不行,還回報社工作吧。」

「我天生不是經商的材料,死心了。」方子云說,「工作的事不着急,我還有時間考慮。我想好了,我還是得在文學方面謀發展,寫詩沒人看,我可以寫點別的,說不定也能像阿傑那樣一鳴驚人呢。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事,想和阿傑聯繫一下,借點她的光。」

夏英傑的哥哥說:「你的事,阿傑肯定幫忙。」

提到夏英傑,夏母有些傷感,搖搖頭說:「這丫頭一走就是一年多,也不說回家看看,就連出國這麼大的事也不和家裏商量一下,小時候真沒看出來她有這麼大的主意。還有那個姓宋的,到現在我們還沒見過他什麼模樣,他也不結婚,阿傑連個名份都沒有,他把阿傑一個人放到國外自己卻留在國內,到底是女婿呢還是別的什麼人?」

夏父問道:「方編輯,你和宋一坤是老同學、老朋友,你說說,宋一坤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宋一坤嘛,」方子云斟酌著辭彙說,「他是那種看上去非常平淡,與普通人又有一定距離的人,知識面廣,頭腦冷靜,從不盲目去做一件事。據我所知,宋一坤是被阿傑脅迫到海南的,她很機智地利用了宋一坤的責任感,這說明,阿傑也不是個簡單的人,所以她的事業發展這麼快。有一點你們可以放心,宋一坤絕對會對阿傑負責,我了解他。」

夏母點點頭:「這樣就好。」

方子云問:「阿傑最近有電話來嗎?」

「沒有。」夏母說,「春節來過一次電話,以後就沒來過。沒什麼大事,我不讓她打電話,國際長途的收費這麼高,打一次電話一個月的工資沒了,打不起。」

方子云說:「我今天來是想抄一下阿傑的電話號碼,有點寫作方面的事想請她幫忙。」夏母立刻說:「那就在這兒打吧。很方便。我剛才的話你別介意,我是說沒事不要在電話里閑聊,有事當然得打。真的,我不是客套,我現在就去給你撥通,你自己來講。」

夏母起身要去撥電話。看得出,她很為剛才那句話後悔,因為這個巧合太不是時候了,她確實沒有怠慢方子云的意思。

其實方子云根本沒有往心裏去,他了解夏英傑一家。他笑着阻止了夏母,說:「看您說到哪兒去了,我能不了解您嗎?我不是現在打電話,有些思路我還沒考慮成熟,您只要把電話號碼給我就行了,什麼時候打電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方子云再三解釋后,拿上號碼離開夏家。

晚上入睡之前,方子云將自己在夏英傑家中的言行回憶了一遍,沒有發現錯誤。他又將明天打電話的內容溫習了一遍,確保經得起竊聽、調查。

第二天,他去電信大樓給夏英傑打國際長途,一撥就通了,接電話的正是夏英傑。

方子云報上自己的名字后,笑着說:「沒想到是我吧?」

夏英傑確實沒想到,她非常高興:「是方大人,聽到你的聲音大意外了,你怎麼樣?我知道你沒有重要事情是不會在國際長途扔電話費的,快說吧。」

「還是老同事體諒窮秀才。」方子云說,「我現在還是老樣子,混日子唄。我想了解一下你在寫作方面的情況,看能不能借點你的名氣,沾點你的光。」

「對你方大人我只有道命的份兒。」夏英傑簡練地說,「我正在寫的這個長篇計劃五月份完稿,然後打算寫一本紀實小說。但是現在定不下來,那位台灣老華僑一直不肯接受採訪,素材整不出來。」

方子云說:「我手裏有些材料,有沒有寫作價值得你看了以後再定。我有些個人發展的想法,在電話里說不清,也說不起。我打算把材料給你寄過去,把我的意向詳細寫在信里,你看過之後我們再聯繫。」

「不用郵寄。」夏英傑說,「我的朋友江薇有事回國,我托她給家裏捎了點東西,給你捎了兩瓶好酒和幾本海外出版的詩集,另外葉大哥也給你帶了點東西。江薇已經到北京了,估計這兩天要去王南,到時候你把材料和信交給她就行了,比郵寄還方便。」

「那太好了。」方子云道,「又省了一筆郵費。」

「順便也托你辦件事。」夏英傑說,「我想最好能通過錄像親眼看到家人,親眼看着他們對我說話。你在電視台熟人多,麻煩你找人給錄一下。誰讓你自己送上門呢?正好抓個官差。」

放下電話,方子云心裏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天意,這肯定是天意。

羅馬有人來,將意味着信息傳遞的時間短,夏英傑將提前接觸到那些材料並且作出反應。那些受害的農民以及他們的親人每時每刻都在承受痛苦,不可預料的悲劇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現在不要說爭取幾天的時間了,就是爭取一分鐘也是可貴的。

方子云相信夏英傑的智商足以破譯他的密碼,並期待她作出符合她品行和膽識的反應。他知道,現在能夠左右宋一坤的人,只有夏英傑了。

與夏英傑通過電話之後,方子云馬上去找電視台的朋友,着手錄像工作。他並不遮掩,就是要做得明明白白,他給別人的印象是:臉上有笑容了,正在擺脫失敗給他帶來的尷尬與苦惱。

就在這一天,有兩個外地詩人專程來玉南看望方子云,一位來自北京,一位來自上海,兩個人是事先約定好的,在江州會合結伴而來。方子云十分感動,熱情接待了他們。晚上,他們三人舉懷豪飲,徹夜長談,真有點古代俠客的味道。

第二天,方子云通過私人關係搞了一輛吉普車,約兩位遠道而來的詩友去野外打獵,同時到油區轉一轉,讓他們見識一下鑽井與採油的景觀。

吉普車停在樓下,方子云在客廳里擦槍,司機和兩位詩人做其他準備工作。這支小口徑步槍一直托別人保管,很長時間沒擦了,方子云擦得非常仔細,這是他的心愛之物。

其實,即便沒有朋友來訪,即便不去野外打獵,方子云也是要擦槍的。

就在他們準備動身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方子云急忙把槍藏起來,示意司機開門。門開后,司機見是一位衣着素雅、氣質高貴的女士,右手提着一隻皮箱,左手持一張寫着地址的字條。

司機問:「小姐,你找誰?」

「請問,方子云是在這兒住嗎?」

「對。你是誰?」

「我叫江薇,從北京來,有人托我給他捎點東西。他在家嗎?」

「在家,在家。」方子云聽到江薇來了,急忙跑過去接待,熱情地說,「快請進,快請進。」

江薇放下箱子問:「看樣子你們正準備出去?」

「不忙。」方子云請客人坐下,問,「什麼時候到玉南的?安排住處了嗎?有沒有要我幫忙的事?」

「昨天下午到的,住阿傑家裏。」江薇說,「我這次來主要是策劃阿傑的小說出版的事,帶了兩份稿子,一是請書商和編輯審稿,二是想請專家寫個序。順便還要處理一些零散的稿件,都是足球和華僑文學方面的。以阿傑的書為主,這次準備同時推出三本書。」

「沒去看看一坤嗎?」方子云問。

「怎麼敢呢?」江薇笑着說,「我先去看的坤哥,然後才開始辦事。坤哥一門心思做學問,精神挺好的,他向你問好,還讓我給你捎來兩千元錢。」

方子云見其他人被冷落了,便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司機,我的朋友。這位是詩友,和你一樣從北京來的。這位是上海的詩人。怎麼介紹你呢?」

江薇拿出名片。方子云細看:意大利羅馬歐亞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江薇。

「不得了。」方子云將名片遞給詩友。「你們看清楚了,這可是一位重要人物,有江小姐幫忙,你們的名字可以響到海外去,得趁這個機會拉關係。」

江蔽打開皮箱,邊往外拿東西邊解釋道:「這個信封,是坤哥給你的兩千元。這個高級照像機是葉大哥送給你搞攝影用的。這兩瓶酒、兩條煙和這幾本海外作者的詩集,都是阿傑給你的。那種煙酒是意大利I7流社會的侈奢品,阿傑讓我特意說明一下,不要當成『二鍋頭』送人了。」

方子云很高興:「看,我的面子不小嘛。」

江薇說:「昨天我給阿傑打電話告訴她我已經到油田了,她說方先生有東西要讓我捎回去。」

「早就準備好了,打了一個紙包。」方子云說。

江薇說:「那我現在就帶走吧,看樣子你們是打算出去的,我就不打擾了。」

「那怎麼行?怎麼也得一起吃頓飯再走。」方子云誠懇地說,「我這兩位朋友也是遠道而來,我打算帶他們去黃河灘打獵,車都聯繫好了,就在樓下停著。我看大家一起去吧,你也正好放鬆一下,憑我和一坤的關係,這點面子你得給吧?再說大家都是文化人,可以促進交流。」

江薇說:「中午阿傑一家人還等我吃飯呢。」

「沒關係,這個由我去說,我給他們打個電話。」方子云自信地說。

江薇只能服從了,說:「我長這麼大還真沒打過槍呢,也沒見過黃河灘。但我還是擔心阿傑父母不高興。」

「有我,你放心。」方子云說,「我那點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最近我心情一直不好,也確實需要到野外散散心。」

「我能理解。」江薇點點頭。

於是,江蔽便跟着方子云他們乘車打獵去了。路上,方子云在公用電話處通知了夏英傑的母親,並且再三解釋,求得老人的諒解。

吉普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黃河灘。

江薇極目望去,廣闊的黃河灘遍地都是野草,根連着根,葉盤著葉,遠處有一叢一叢的柳林,一根根柳條似乎是直接從地里伸出來的,細細的枝條隨風擺動,看似柔弱,卻另有一種堅韌的美和高貴的韻致。

這裏根本沒有路,只有一些人和車走過的印子。江薇生長在大都內,看慣了高樓林立的繁華景象,乍一到這廣闊的黃河灘上,頓時覺得心胸寬廣,天地之間、人與自然之間全都沒有了距離。她腦子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天蒼蒼,野茫茫」的詩句。

女士優先,她端起步槍朝着遠方緊張而興奮地放了一槍,真痛快。

大都會飯店地理位置極佳,有花園和停車場,飯店裝潢之豪華,不僅在羅馬,在整個意大利的中餐館里也是第一流的。

《沉默的人》攝製組根據劇情需要,部分演職員來羅馬拍戲,大都會飯店的老闆以店主和僑領的雙重身份宴請遠道而來的同胞。夏英傑作為原著的作者,被特別邀請出席宴會。經過春節期間的各種聯誼活動,夏英傑與僑領們不再陌生了。而能在遠離祖國的羅馬與拍攝自己作品的演職員見面,更有一種親切感。

宴會氣氛十分熱烈,大家歡聲笑語,暢所欲言。導演簡要介紹了一些要在羅馬拍攝的劇情,幾位僑領向客人介紹了羅馬的風土人情和華僑在羅馬的生活情況。導演和演員還就劇情與劇中人物徵求了夏英傑的意見。

夏英傑來到羅馬雖然還不到三個月,但由於國內的背景以及春節以來她所參與的重要僑務活動,使她在羅馬的華人社會裏已經成為知名人士了。

席間,一位服務小姐走到夏英傑身旁,彬彬有禮地說:「夏小姐,有您的電話。」

夏英傑站起來,跟隨服務小姐來到電話間。電話間是一間佈置得很雅緻的小廳,有沙發供客人坐,她從茶几上拿起電話問:

「我是夏英傑,請問您是哪位?」

「是我,葉紅軍。」

夏英傑說:「據我所知你接到請柬了,為什麼沒來呢?」

「你把我估計過高了。」葉紅軍說,「那種規格的宴會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出席的。邀請你是東道主和客人的雙重需要。邀請我是禮節性的,純粹是出於照顧你的面子,我要當真去了那就成笑話了。」

夏英傑說:「葉大哥,你太精明了。」

「我要精明,就不是這個地位了。」葉紅軍在電話里笑了笑,問:「我想知道宴會結束后你還有什麼安排?」

夏英傑看了看手錶,十二點五十分了,於是說:「宴會很快就結束,三小時后我去機場接江薇,在這之前我還得回去再寫一點。」

葉紅軍說:「如果沒有其他活動,請你回家時路過我公司一下,我有些東西要交給你,有關林萍的消息。」

「太好了,我一會兒就過去。」夏英傑說。

接到這個電話后,夏英傑再也沒心思在飯店呆下去了。幾個月來,她一直為林萍的下落擔心,因為她始終無法驅散心中那團不祥的陰雲。宴會結束后,夏英傑與大家一起合影留念,然後駕車離去。

華商信息諮詢公司地處一條僻靜的小街上,公司的門口停著幾輛轎車,不時有客人出入。公司的旁邊是一家花店,五彩繽紛,花香四溢。

夏英傑每次來這裏都能感到一種現代化的辦公氣息,這裏除了電腦、電話、傳真機之外,佔地最多的就是保險櫃和資料櫃,再有就是貨架上擺着許多產品的樣品。這裏的工作人員每人一台電腦,都在埋頭工作,信息是這裏的命脈。夏英傑徑直走進套間葉紅軍的辦公室。

「請坐。」葉紅軍說,「有關林萍的資料是郵寄來的,我剛收到,如果不是你順路的話我就給你送去了。」

夏英傑接過沉甸甸的郵包看了一眼說:「裏邊裝的什麼東西?看來挺複雜的。」

「不要拿出來。」葉紅軍制止了夏英傑伸手取東西的動作,說,「郵包里有兩本錄像帶和一本雜誌,其餘就是文字資料,你一個人看去。我現在只能告訴你,林萍在曼徹斯特做妓女。」

「不會吧。」夏英傑虛弱而蒼白地否定道。而在她心裏,卻已經接受這個結論了。

「我也希望不會,所以讓你鑒定。」葉紅軍說,「這份材料真實、詳細,並且包括了其他你感興趣的問題。」

夏英傑說:「我在玉南工作時與林萍住一間宿舍,我能認出來。」

葉紅軍說:「對不起,我給你報了一個壞消息,讓你不高興了。如果你需要我做什麼就隨時打電話。」

「好吧。」夏英傑懷着沉重的心情拿上郵包出去了。

她坐進車裏,手剛摸住車鑰匙,葉紅軍從辦公室里追出來,說:「你剛學會開車,一個人去機場我不放心。四點鐘你在家等著,我開車送你去機場。」「不用。」夏英傑說,「我開慢點就行了。」

回到住所之後,夏英傑立即打開郵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本黃色畫報的封面。一位迷人的東方女郎做着一個極性感、極下流的動作。這張漂亮的面孔夏英傑太熟悉了,但她仍然不願相信,將畫報推到一邊,取一本錄像帶放進機子裏,打開電視。這本帶子的中文譯名是《床上的東方少女》。

屏幕上出現了兩個歐洲男子和一個亞洲女子,做着不堪入目的動作,女子誇張地呻吟、叫喊,臉上呈現出一副如痴如醉。欲死欲活的表情。

夏英傑幾乎已經肯定了屏幕上的女子,但眼睛仍然緊盯着裸體女子的左肩部,她終於看到了她最不願看到的證據——女子左肩後面那顆綠豆大的黑德。是林萍,確定無疑了。她痛苦地低下了頭,無力地用遙控器關掉電視,就那樣靜靜地靠在沙發上。她心裏難受,腦子裏全是宋一坤和葉紅軍說過的那些話——

「尤其是女人,靠別人那種禮節性的尊重,半文不值,擺出多少瀟灑也是花架子。」

「這類傻大姐運氣好的不多,似乎她們是生物鏈的一部分,正好迎合食肉動物的需要。」

夏英傑等心情平靜一些了,從郵包里取出一個信封,內裝林萍和楊小寧兩個人的背景材料,文字是用電腦打印的。有關林萍的記錄是:

林萍於一九九三年一月在北京與楊小寧相識,楊小寧以幫助出國和到法國后結婚為誘餌,並用假簽證等手段騙取了林萍的信任。

同年六月,林萍攜帶十萬元人民幣和大量物品乘飛機抵達昆明,根據楊小寧的要求他們以兄妹相稱,因為還有兩個少女也將隨楊出國。

出國路線並非坐飛機直達法國,而是乘火車開進中緬邊境的景洪縣,並於當晚通過中緬邊境線,經過一夜行駛到達金三角地區一個名叫「色拉」的小村莊,村民都是緬甸土族人,近似原始社會。這個地區駐紮着一個師的武裝部隊,是大毒梟坤沙的下屬,師部就設在色拉。

三名少女發現受騙後為時已晚,被關在一間陰暗潮濕的大房子裏,由軍人看守。房子裏還有十幾個人,都是被蛇頭騙過錢又賣掉的中國人,男女混居一室,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免遭強暴。軍方的規矩是,每人須交納五萬元人民幣的贖金方可離開。

楊小寧對三名少女騙完了又賣,將三十六萬元人民幣兌換成美金,途經曼谷回到巴黎。林萍無錢付贖金,但長得漂亮,被軍方以一萬美元賣到曼谷的妓院,接了一個多月的客之後,再次被轉賣,於九月份被蛇頭從曼谷偷渡到莫斯科,最終到英國曼徹斯特,完全被黑社會所控制,以賣淫為生,住維蘭特街(譯名)十六號。

真是天下奇聞,世上居然真有自己花錢把自己給賣了的荒唐事。夏英傑說不出是氣還是恨,心裏窩著一股火。她倒了一杯涼水喝下去,拿起另一份背景材料。有關楊小寧的記錄是:

楊小寧,三十二歲,出生於香港,十六歲到法國,母親是法國人,父親是華人,均已故。楊小寧一九九二年離婚,其子由前妻帶回香港撫養。楊現住巴黎七區,經營一家美容院,交際很廣,社會關係複雜。他從一九九0年開始兼做蛇頭,參與組織非法偷渡、騙賣少女。他經常活動於中國、香港。緬甸、泰國等地。經他偷渡的有五十多人,被他騙賣的少女有二十多人。

自從法國警方與中國警方聯合治黑之後,楊小寧已停止活動。受害者流散各國,尚無人對楊小寧進行報復。

郵寄材料的人顯然是按照葉紅軍預先設定的題目有針對性地進行調查的,這些題目的設定充分考慮到了夏英傑可能關注的問題,於是就有了證明林萍身份的絕對證據,就有了楊小寧的過去和近況以及具體的住址,甚至連是否有報復的可能性也做了估計。而夏英傑起初並沒有要求對楊小寧進行調查,更不會想到要報復什麼人。

現在她不能不承認,假如她只看到了林萍的材料,她一定會不由自主地問:楊小寧到底是什麼人?他現在躲在什麼地方?應該怎樣向他討個說法,討個公道?

而所有這些,葉紅軍都估計到了。

葉紅軍辦事的乾淨利落和周密嚴謹,他把握事物的尺度和推斷別人心理的準確,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與宋一坤相比,他缺少一點大思路、大膽識、缺少一點英雄人物的手筆。夏英傑心想:葉紅軍天生一副軍師的頭腦,宋一坤天生一副統帥的氣度,如果這兩個人綁到一起,一定能幹出一番可圖可點的大事。

那麼,怎樣幫助林萍呢?夏英傑為難了。

林萍落到這種地步不是偶然的,除了社會因素之外,她自身應負主要責任。她虛榮、淺薄、高傲,看什麼都簡單,總有一種盲目的性別優越感,既有惰性又有幻想,以為性感和美麗能征服一切。但她並不是壞女人,並不是自甘墮落,她從不會去傷害別人,也渴望得到別人的重視。確切地說,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傻女人。

幫助林萍,是必須要花錢的。無論是葉紅軍啟動他的社交網絡還是與當地的黑社會交涉,核心還是一個「錢」字。而通過什麼方式幫助她?預計達到怎樣的結果?運作過程需要花費多少錢?所有這些問題都是未知數。

最重要的問題在於,宋一坤和葉紅軍對林萍這類女人一向沒有好感,而他們恰恰是能夠幫助林萍的關鍵人物。動用這種專項資金需要徵得宋一坤的同意,在葉紅軍對林萍深為反感的情況下,也只有宋一坤能夠調動他。畢竟,林萍是這個圈子之外的人。

夏英傑想:這件事應該和江薇商量一下,或許能從其他方面找到辦法,至少先解決一個錢的問題。

她心清十分沉重,腦子裏不斷浮現出在玉南油田與林萍相處的那些情景。現在,她一點也沒有寫作的情緒,平靜的心情全被破壞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將錄像帶、畫報和兩份文字資料收進寫字桌的抽屜里,然後坐下來茫然地看着桌上的日曆,那一頁是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她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幹什麼,下意識地拿起筆在日曆的留言處寫了這樣一行字:

今天,真是一個灰暗的日子。

這時她還不知道,如果要形容她今天的心境,用「灰」字,分量是遠遠不夠的。

下午四點,夏英傑開車去機場接江薇。她心事重重,又是剛學會開車,所以一路特別小心。

機場的候機大廳寬敞明亮,一張張皮椅子,一排排大沙發,到處坐滿了迎送往來的旅客,各種膚色的人都有。夏英傑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等著。

她一向認為自己是頭腦清醒、思路清晰的人,但是自從《沉默的人》一書出版,尤其是到了意大利之後,她開始覺得腦力不夠用了,許多問題既合乎邏輯又像被蒙上了一層霧,讓人摸不著、說不出、看不透。

大廳的廣播和電腦顯示屏都在播送從北京至羅馬班機降落的消息,夏英傑看到了,也聽到了,她又坐了幾分鐘,估計旅客要出海關了,這才到出口。

江薇左手拖着一隻帶輪子的大皮箱,右手提着一隻精美的文件箱,滿面春風地走了出來。夏英傑遠遠地看着她,感到江薇更成熟、更自信了,這或許是因為她的生意開始有起色,或許是因為她進了這個她認為可靠的圈子,更有安全感了。

夏英傑微笑着迎上去,幫江薇拎着一隻文件箱,什麼也沒說便出了大廳,朝停車場走去。

汽車由江薇駕駛,她開動車子后對身邊的夏英傑說:「在北京機場出關的時候遇到了點麻煩,海關人員把我的行李翻了個底朝天,不知道為什麼。」

「海關嘛,這種事常有的。」夏英傑沒有在意,眼睛望着前方說,「希望你帶來的都是好消息,如果有壞消息,那就留着以後再說。」

「怎麼,這邊出事啦?」江薇敏感地問。

「不是我們。」夏英傑說,「還是先聽你談吧。」

江薇說:「我先去見了坤哥,他比過去瘦了點,精神挺好的,他讓你安心寫作,多參與華僑社團的活動,廣泛接觸社會,多收集資料。他說,兩地分居是暫時的,但接觸一下西方文化是絕對有必要的。」

「還是那一套。」夏英傑對宋一坤很不滿意。

江薇接着說:「蘇衛國接到三本書的稿子后非常高興,特別是當真得到了你的書稿。他的意思,以三十萬元人民幣把你的書稿買斷,由他負責運作。另外他有個建議,由歐亞文化公司、萬路達文化公司和某個電視劇製作中心三家共同出資,以萬路達文化公司為首,將《遙遠的救世主》拍成電視連續劇,他對這部可能有爭議的作品很有信心。對於你個人,三十萬元以外的收人,你從歐亞文化公司的分成中得到。當然,這只是他的設想,最終還要由你來拍板。」

夏英傑說:「公司的事務我不介人,只要一坤不反對,你就放手去干就是了。」

江薇又說:「另一份稿子交給王文奇了,他完全信任你的寫作實力,他說,如果作品沒有嚴重的政治問題,他可以為書稿寫一個序,五千字以內的。」

夏英傑問:「我家裏好嗎?方子云最近怎麼樣?」

江薇答道:「我在你家住了兩夜,都挺好的,錄像帶上都有,你看過就知道了。方子云遇到了點麻煩,前一段經商被人騙了,滿城風雨的,他給你帶了一大包東西,全在大箱子裏。有一封信在文件箱裏,你先看看吧。另外,我在北京去找了馬志國,把禮物交給他了,他很高興。」

夏英傑聽到方子云被人騙了,而且滿城風雨,便伸手從後座上拿過文件箱,取出一封信。

江薇說:「不是我要告訴你壞消息,是你主動問我的,這可不能怪我。」

信封沒有封口,夏英傑抽出信細細地看——

夏英傑女士:

我以這種稱謂示意此信的鄭重。

信中所託之事均沒有與一坤提及,作為一個男人,我不想讓人產生這樣的誤解:方子云是依仗宋一坤的權威迫使夏英傑幫忙。所以直接與你商議。

你是文人,詩的境遇慘到何種程度想必不用我來描繪。至於我在安河市所受到的挫折,你可以通過報紙和錄像資料了解事件的全部過程。鑒於我的處境日益艱難而又極力想揚名於世,我想通過我的最後努力加上你所能給我提供的幫助,圓我一個名人夢。

我想請你幫我三個忙。

一、我借一坤的十五萬元已無力償還,同時又認為「方氏調味球」的專利價值不止於十五萬元。有關資料完整送上,我是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對商人不敢再相信。請你利用在羅馬的便利條件,在華僑中間看能否找到開發這個產品的投資商,將專利賣掉,開價最低不能少於十七萬元人民幣,至少能讓我還掉惜款的本息,售價高了更好,為我出版詩集掙出來一筆經費。當然如果實在賣不出去,一坤就認倒霉吧。

二、詩稿全部交給你,因為即使我給一坤,最後實施時還要由你運作,一坤並不具備與出版界合作的關係。假如賣掉專利的收入除還付借款本息后仍有富餘,請用這筆錢出版詩集,通過你信任的專業人員策劃,保證詩集的精美與高雅。或者,藉助你與書商的合作關係和發行渠道,由書商策劃,在有可能保本的情況下出版詩集。總之,是想利用你的影響、你的面子、你的關係爭取詩集出版。

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項。如果你的寫作計劃允許的話,我想請你寫一本關於我的紀實小說,通過我的故事反映出一代詩人的落破與無奈,探索出這個時代的人們所忽略、所缺少的那種質樸而高貴的東西。你可以參考詩稿及給你帶去的我的隨筆、評論、散文等,從中發現一個詩人的生命歷程,感受商品大潮對詩歌的影響。你可以任意引用詩句和文章段落。

當然,我自己也可以寫,也可以請別人寫。但你是名人,是有力度的作家,如果你來寫我,那情形就不一樣了,我肯定會藉助你的名氣,沾你的光,廣大讀者在關注你的同時,無形中我也跟着出名了。

你看,這個時代的詩人有多麼可憐。

也許你認為,我這個人沒什麼可值得寫的。那要看你的感覺了,總之不要因為我是一坤的朋友而遷就你的寫作原則,那樣就污辱了我。而我,會努力去做一些事情,為你的作品的可讀性提供傳奇素材。

拜託。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一日

方子云

方子云已經與別人合作生產調味球了,這麼重要的情況怎麼事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方子云為什麼事先不與宋一坤商量一下?

這是夏英傑的第一個反應。

但她馬上對這種想法產生了懷疑,以她與方子云共事三年的了解,這封信不像是方子云的口吻,這個人可以「請」人辦事,但決不會「求」人辦事,而這封信字裏行間無不包含着一個「求」宇。同時,這封信的語氣又有賣弄老資格之嫌,有點缺乏自知之明的成分。

這不是方子云的性格,不是他這種詩人的性格。只有特別了解他的人才能喚出,這封信隱隱約約有遺書的味道。一定出什麼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麼事I?她不知道,但憑直覺她能感到事情的嚴重性。

除了宋一坤和葉紅軍,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方子云。她為林萍的事而波動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過來,現在又被這封信再次繃緊了神經,心跳驟然加快。

江薇注意到了夏英傑的神情有些異樣,關切地問:「怎麼,有事嗎?」

夏英傑在沒有把事情搞清楚之前,不能貿然評論什麼,更不能下結論,於是說:「我想,最近我會給你添不少麻煩。今天下午我得到了林萍的消息,還記得這個人嗎?她在英國,處境很不好,這事我不能坐視不理,但怎麼幫她得和你商量,得有人辦這事,得用點錢。接着就是方子云的事,他有四本詩集想出版,得由你出面策劃。他有個專利產品項目想找個可靠的投資商,也得由你去聯絡。方子云的背景不用我說你也明白,我們可得罪不得。」

江薇笑着說:「給方子云幫忙就是拍了坤哥的馬屁,這種機會當然得抓住,事半功倍嘛。」

夏英傑即使心事重重也被逗得笑了笑,她望着車窗外面的洋人、洋房、洋車、洋景,問江薇:「你說,我們來到國外幹什麼呢?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這裏圖什麼呢?」

「怎麼,你後悔了?」江薇說,「我可沒後悔,現在誰不想出國呢?這裏面有說不清的因素,有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這次我回到海口,回到北京,你猜過去的那些人都用什麼眼光看我?羨慕、驚訝、嫉妒,這使你比過去多了許多優越感和神秘感,你會從那種目光里體會到一種價值,一種滿足。其實人活着,不就是為了體現自我價值,爭取社會承認嘛。」夏英傑笑着點點頭,說:「你所講的那些因素里,有些東西是只可以做不可以說的。但拋開這個意義,你是自由戰士,獨往獨來,我就不一樣了。這種感受你不懂,等你領教過相思的滋味以後,那時候你就沒有這麼灑脫了。」

兩個人一路談著,不知不覺快到公寓了。江薇問道:「今天你不用車嗎?」

「不用。」

「那你幫我往公司打個電話,」江薇說,「把箱子搬上樓以後,我得先去公司看看,交代一下工作。」

夏英傑拿起電話撥通后遞給江薇,江薇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拿着電話說:「喂,小張嗎?我是江薇,剛回來。你通知一下辦公室的人,下班后都不要離開,我一會兒就過去。」

夏英傑說:「你辦完公司的事情如果時間還不太晚的話,我想讓你陪我再去一次巴頓飯店。」

「你還沒死心?」江薇已經記不清夏英傑為採訪石天文碰過多少次釘子了,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陪你去。我剛回來,身上肯定帶來一股偉大祖國的仙氣,沒準兒就靈驗了。不過我聲明,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夏英傑說:「如果我這樣心誠都不行,那就說明真的沒有緣分,我也死心了。」

車子開到公寓樓下,兩個人把大皮箱抬進屋裏,江薇打開箱子,將裏面的東西簡要做了一下說明,然後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開上車就去公司。

此刻,夏英傑急切要知道國內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拿起方子云的那個紙包,沉甸甸的。紙包顯然已經被人打開過,儘管重新做了包裝,但還是能看出來。夏英傑將紙包里的詩稿、報紙。錄像帶、調味球的樣品、技術資料、專利證書等東西—一取出來。

她隨意拿起一張報紙,還沒有看內容,醒目的標題《六百萬元大騙局》就足以讓她屏住呼吸了,她越往下看心情越緊張,她萬萬沒有想到,方子云竟經歷了這樣一場可怕的事情。

她再一次打開電視機,將方子云的錄像帶推進錄像機,靜靜地、緊張地看着、聽着。一張張面孔、一個個表白,全都是被人利用的角色,又全都是無辜的角色。幕後人的策劃之周密、詐騙金額之巨大、受害者的境地之悲慘,一切的一切都讓她為之震驚。當錄像帶轉完了以後,電視屏幕上呈現一片空白,夏英傑的腦子裏也變成了一片可怕的空白,一種直覺已經使她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識,她完全被一種恐怖的東西死死鉗住了。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心跳劇烈、心口堵、胸悶、氣短、心發慌、心絞痛、頭暈、四肢無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怎麼都難受。這時候如果她想站起來的話,她絕對支撐不住。她神經質地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的血壓開始慢慢回落,開始恢復一點知覺的時候,她腦海里只有三個字——

宋一坤。

從法律上,從邏輯上,從人證、物證、時間。地點、動機等等各個方面,無論有多少證據來證明宋一坤的清白,都無法推翻夏英傑的直覺,還有誰能比她更了解這個男人的頭腦和思維方式呢?

想到江薇隨時可能會回來,她頭腦變得清醒了。其實江薇的行李在北京海關受到嚴格檢查並不是簡單的例行公事,而是針對方子云的那個紙包。這說明危險並沒有解除,方子云仍然被公安機關關注著,只是監視的規格有所下降,不再是主攻方向了。江薇不知道調味球研製的原委,不了解其他方面的背景,因而對方子云被騙事件反應平淡,沒有過多的敏感。所以,不能讓她知道太多的情況,只能讓她與別人一樣,按照方子云在信中設置的思路去理解、去操作。

夏英傑想了想,把報紙、錄像帶重新收拾整齊,放在書櫃裏面,放在一個誰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她要留給江薇的印象是,她對那些資料並不太重視,那只是一些寫作素材,與其他方面得到的素材沒有什麼不同。重要的是,她的態度能讓江薇感到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江薇畢竟是與宋一坤的那個圈子有一定距離的人。

她把房間整理得和平常一樣了,這才開始用腦子繼續思考原來的主題。以她對宋一坤個性的了解,她至少可以做出三點推斷:

一、幕後的總策劃、總指揮是宋一坤。

二。六百萬騙局,沒有葉紅軍的參與是不可能實現的,那個神秘的執行人無疑是受到葉紅軍的指使。王海、孫剛以及其他人均沒有這種條件和能力,也不具備讓宋一坤絕對信任的關係。

三、投入兩百萬元騙取四百萬元,扣除方方面面的分贓之後,落到宋一坤手裏的錢不會超過一百萬,為此而冒這樣大的經濟風險和法律風險,為此而動用這麼大的力量並且造成這樣慘重的社會後果,宋一坤不會去乾的。這就是說,六百萬元騙局只是一個序幕、一種需要,騙局的後面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

那麼,方子云用心何在?他在暗示我什麼?方子云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用這種只有掌握密碼才能破譯的文字,可以想像他是動了一番怎樣的腦筋,可謂煞費苦心。一方面是他的良心承受不住了,另一方面他又不願出賣朋友,所以他把難題拋給了我,想藉助我的特殊身份實現一種期望。

無疑,他背叛了宋一坤。

儘管方子云想改變窮詩人的窘迫,儘管參與經商是他自己強烈要求的,儘管他肯定會得到一筆可觀的金錢,儘管他與宋一坤的關係非同一般……但是,他仍然背叛了宋一坤,背叛了他不願面對的所有陰謀和財富。那封信現在看來,並不是為了個人的什麼名人夢,而是一封請願書,一封為了八十三位受害者農民所呈上去的請願書。

這才是真實的方子云。

「那麼,他沒考慮過後果嗎?他沒考慮過將來怎樣面對宋一坤嗎?」夏英傑這樣問自己。突然,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她的心頭,她想驅散這種感覺,但種種跡象表明,這種預感不是沒有根據的,是必然會發生的。

這個念頭一閃過,她的心「砰」地一下提了起來,像懸在喉嚨口。她下意識地開始凝視電話,慢慢地把伸手過去,但剛拿起話筒又馬上放下了。她在想:如果方子云真出了大事,家裏的人肯定會聽到一些傳聞。但是不能直接問方子云的事。也許家裏的電話被監聽了,打聽方子云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那是非常危險的。

她想了一會兒,再次拿起電話,撥通了中國玉南自己的家,接電話的是母親。

「媽,我是阿傑。」她用輕鬆、愉快的語氣說,「沒別的事,我就是想告訴您,江薇一路平安,家裏帶的東西我都收到了,您也不用挂念我。」

「哦,好,好。」母親放心了。接着緊張地壓低了聲音說:

「告訴你一件事,方子云自殺了,就在昨天晚上他住的那間房子裏,今天早上發現的,去了很多警察,聽說是他自己用槍朝頭上開了一槍,很慘呢……」

夏英傑腦子轟地一聲像爆炸了一樣,眼前一片昏黑,險些拿不住話筒。母親後來說了些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再一次被驚呆了。

「喂,阿傑,你怎麼不說話?你怎麼啦?」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夏英傑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說,「前一段時間他不是挺好的嗎?他還讓我幫他出書呢,怎麼可能會自殺?」

「誰知道呢,這個人神神叨叨的說不準。」母親嘆了口氣說,「聽說了這事,我也挺難過的。」

夏英傑又與母親講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放下電話。她的預感被證實了。一切都像夢一樣來得那樣突然,卻又無不包含着某種必然性。一個詩人,轉眼之間就死了,不存在了。

她想哭,卻哭不出一點聲音,甚至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只有心裏的痛、心口的堵,只有抑制不住的眼淚默默地往下流。

她腦海里浮現出上海看守所的一幕,宋一坤自言自語地說:

「子云這個人哪,入佛門六根不凈,進商界狼性不足。」

她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玉南油田紅房子酒家,方子云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自嘲地說:我們是唯一騎車子到這裏吃飯的人,就像孔乙己一樣,是惟一站着喝酒而又穿長衫的人。

人生,太殘酷了。林萍像牲口一樣被人賣了又賣,最終流落風塵,自己賣自己;方子云只是為了出版詩集作了一次發財夢,卻最終不得不以死來尋求解脫;那些受騙的農民四處舉債,本想用勞動的汗水去擺脫貧苦,卻最終被推進更深的火坑。

我該怎麼辦呢?

我該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夏英傑似乎在想,又似乎不用去想。雖然方子云並沒有告訴她應該做什麼,但是事態和思路已經十分明白了,既要保全宋一坤,又要給受害的農民一個交代;既要愛情,又要平衡本能的良心。要達到這種效果只有一個辦法:秘密退還贓款。

夏英傑的腦子裏千頭萬緒,真的猶如一團亂麻了,以她的心理、年齡、閱歷,她在承受着她原本無力承受的東西。問題太多了:如何讓宋一坤失去指揮權?如何利用他的威信爭取葉紅軍?

退贓之後會不會引起內江?失去這筆資金會給生存帶來什麼樣的嚴重後果……

夏英傑正在想着,江薇回來了。聽到敲門聲,她趕緊擦乾眼淚,穩定了一下心理之後才去開門。

但江薇還是看出來了,問:「你哭了?」

「心裏難過。」夏英傑說着,將林萍的背景材料遞給江薇。

江薇看過之後沉默了一會兒,問:「不會搞錯吧?」

「葉紅軍提供的資料,不會有錯的。」夏英傑肯定地說。

江薇嘆口氣,搖搖頭說:「都是女人,我能說什麼呢?她是你的朋友,你說什麼我照辦就是了。」

夏英傑說:「先去巴頓飯店吧,其他的事情回來以後再慢慢商量。但願今天晚上你帶來的仙氣能靈驗。」

於是,兩人一起下樓。

夜色中的羅馬城燈火輝煌,在豪華與古老之間流蕩著一種神秘的氣息。置身於這座宏偉而繁華的大都會裏,使人既感到擁有,又感到貧乏。

車上,江薇問:「晚飯怎麼吃?是自己動手還是奢侈一次?我看你心情不好,咱們奢侈一次如何?」

夏英傑說:「辦完事找一家高級餐館奢侈一回,再來點酒。一來給你接風,二來耍點大俠的威風。」

「東方女俠。」江薇哈哈笑着說。

車子開到巴頓飯店門口停下,江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暗暗保佑此行成功,然後陪夏英傑走進餐館。餐廳里有二十幾位客人,石天文的兒子站在營業櫃枱的里側,石天文的妻子不在。

石天文的兒子已經認識夏英傑了,沒等搭話就進了裏間。片刻,意大利老婦人出來了,看見夏英傑后非但沒有被感動,反而一臉的冷漠。出乎夏英傑意料的是,這次她用生硬的中文說話了:「你們又來了?我了解你們。現在我告訴你們,我們不願意與你們打交道,請你們再也不要來了。」

這次,夏英傑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她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她問自己:你們指誰?是指我和江薇?還是指來羅馬謀生的中國人?

她並沒有因為老婦人的態度而生氣,倒是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負疚感,似乎自己也成了某種人的同類。

她的心情惡劣透了,離開巴頓飯店后,她與江薇找了一家高級餐館大把大把地花了一回錢,兩個女人喝掉了整整一瓶香檳酒。

她們回到公寓時已經很晚了。勞累了一天的江薇倒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夜深人靜,夏英傑獨自坐在寫字桌前沉思,問題太多,壓力太大,衝擊太強……她又看見了日曆,看見了上面的那行字,她極痛楚、極慘然地一笑,拿起筆將「灰」字改成了「黑」字,變成了——

今天真是一個黑暗的日子。

隨後,她警覺地把這一頁日曆撕掉,揉成一團,拿到衛生間沖走了。江薇何等聰明?僅僅因為林萍的事情還不足以使用「黑暗」一詞,那麼「黑暗」兩個字就極有可能出賣人了。

這一夜,夏英傑是睜着眼度過的。

她在想:一坤哪,我知道你愛我、疼我,你想把整個世界都給我,你想讓我成為最輝煌、最幸福的女人。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所要求的只是一種普通意義上的婚姻、普通意義上的男人。我所選擇的男人,無論是責任心、成就感,無論是才學、膽識,都是出於普通女人對普通生活的思維範疇。但是,一坤哪,你已經不是普通概念上的人了,你是在人與鬼之間的臨界點上似動似靜的幽靈。

這一夜,她腦子裏不停地幻化出方子云開槍自殺的血腥慘狀,彷彿自己就是罪人,彷彿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面孔就在她眼前呻吟、叫喊、控訴。

她愛宋一坤,已經愛到了極至;而恨他,同樣也恨到了極至。這種極限的感覺她是真的感受到了,那是一種根本無法用文字表述的感覺,是一種從骨子裏、從每一根毛孔里都往外衝撞的感覺。

命運,把一個柔弱的女人推到了一念定生死、一發系千鈞的決斷關頭,夏英傑面對這個遠遠超出她自己年齡負荷的局面毅然作出決斷——

秘密退贓,制止悲劇進一步惡化,爭取良心上的一點平衡,為宋一坤保留一線做人的資格,緩解警方追查的緊迫感。萬一事件敗露,從法律上也能爭取一些主動,使宋一坤不至於構成殺頭之罪。

無疑,這個事件為解決林萍的問題提供了契機。

早晨,夏英傑等江薇上班后立即給葉紅軍打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她。然後,她找出那盤從海口帶來的音樂磁帶,她與葉紅軍的談話就將以《教父》這支曲子開始,她把談話的思路、程序都準備好了。

葉紅軍很快就到了,夏英傑從窗戶看見了他的車后,便緩步下樓,坐進他的車裏說:

「一大早就打擾你,真不好意思。誰讓你是一坤的朋友呢,你就只當我是狗仗人勢吧。」葉紅軍笑笑,發動車后問:「上哪兒?」

夏英傑說:「到郊外兜風去。」

葉紅軍怔了一下,開動車子,說:「你臉色不太好,寫書不是一天的事,別太勞累了。」夏英傑把磁帶裝進車上的錄音機,車內立刻響起了《教父》的樂曲。她把音量關小了一點,問:

「葉大哥,在《密西西比河》和《教父》兩首曲子中,你更欣賞哪一首?」

「那要因肚子而定了。」葉紅軍說,「饑寒交迫的時候,當然會傾向《密西西比河》,從中得到一股力量、一種氣勢,有利於培養不屈不撓的精神。溫飽問題有了保障之後,人就有心情欣賞《教父》了,尋求一種人格境界的升華。」

「有道理。」夏英傑點點頭說,「你的閱歷比我深,能不能談談你對《教父》這首曲子的理解,也讓我提高一點藝術品位。」

葉紅軍等車子右轉彎之後,問:「你叫我出來,就為談音樂?」

「至少我認為應該從音樂開始。」

「其實,我也是一知半解。」葉紅軍說,「一百個人對同一首樂曲可以有一百種理解。我個人認為,評價《教父》這首曲子不能局限於書的原著和電影,它應當有更廣闊的空間、更厚重的深度。就樂曲而言,我認為《教父》並沒有追求感情的宣洩,而是更多地注重理性的思考,寫出了一種滄桑、一種無奈、一種生命歷程的輪迴,寫出了一種超然的精神和空靈的境界,使人格得到凈化、升華,使人性回歸到最初的純真、自然、樸實。」

「精闢。」夏英傑說,「現在,請你把車停下。」

這是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除了過往的車輛什麼都沒有。葉紅軍在一個出口處將車靠路邊停下,不解地看着夏英傑。

夏英傑盯着葉紅軍的眼睛,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悲痛,沉靜地、緩緩地說:「如果我告訴你,方子云自殺了,死了,那會不會比一首《教父》更能使人得到凈化、升華?」

「你說什麼?」葉紅軍失去了一貫的從容,聲音一下子變了。

「我是說,方子云在玉南開槍自殺了,子彈打進了腦袋,他死了,不存在了。」夏英傑冷冷地說着,淚水控制不住地順着臉頰流下來。

「你怎麼知道的?」葉紅軍的嗓子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聲音暗啞地問。

「江薇帶來了方子云的一包東西,還有一封信。我看過所有的資料以後,腦子裏就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我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家常的話沒說幾句,母親就告訴了我方子云自殺的消息,據說很慘。這是方子云給我的信,你看過之後就知道了。」

夏英傑取出信交給他。

葉紅軍看過信,痛苦地伏在方向盤上沉默了許久,低聲問:

「你想讓我幹什麼?直說吧。」夏英傑反問:「錢在哪裏?由誰控制着?與這筆錢相關的計劃是什麼?」

「你在難為我,你這是讓我背叛一坤。」

「高貴的背叛。」夏英傑強調。

葉紅軍說:「我有必要告訴你,一坤在向我解釋這個計劃的動機時只講過一句話,他說,八十萬元不足以構築阿傑的事業體系。」

「作為女人我感到滿足,但作為人,我不能容忍。」夏英傑說,「葉大哥,我一向非常尊重你,這種尊重在我認識你之前就存在了,因為方子云和一坤都對你有很高的評價。現在我需要你幫助我,幫我給一坤爭取一線生機。」

「衝擊波已經過去了,一坤現在是安全的。」

「當然,方子云臨死前也沒忘記維護這一點。」夏英傑說,「如果一個人連活着的資格都沒有,那就根本談不上生存條件或生存方式。」

「你讓我感到無地自容。」葉紅軍說,「子云死了,你想我心情會怎樣?我甚至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但是,活着的人還得面對現實,這個世界不是靠情緒組合的,而是靠理性。當然,你的直覺會告訴你很多東西,但司法訴訟必須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如果我的沉默能避免一場地震,我只能沉默。」

「問題是,現在已經地震了,震中在我們的良心,在於方子云死了,在於每時每刻還會發生死亡、流血、暴力,你能沉默下去嗎?」

夏英傑很激憤,接着說:「財富固然很重要,我自己也不是佛門聖子,我也有私心、慾望,我也會搞點小陰謀、耍點小聰明,但凡事都得有個尺度,得限定在人性的行為之內。如果財富的代價是近百個家庭的痛苦、絕望,是由此引發的綁架、鬥毆和自殺,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如果你是坐在眼淚、血腥和白骨上面,你能心安理得嗎?我看化成鬼埋到地下也不會踏實。如果這筆財富不能給你帶來心理上的幸福和滿足,而是帶來永遠都抹不掉的負罪感,那麼財富的價值體現在哪裏呢?」

「道理都是對的,而且我們都能講得很好,而且不是報紙上的政治說教。」葉紅軍心情十分複雜,說話時一直低着頭,不敢正面與夏英傑的眼睛對視,他接着說:「道德、倫理、良心這道防線不是每個人都能守住的,當溫度達到和超過它的熔點的時候,它就會熔化,就會被另一種東西所取代。我在想,如果你不是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托舉著,如果你像難民一樣渴望得到一份哪怕最骯髒、最下賤的工作,你還會這樣說話嗎?」

「你提了一個非設身處地不能回答的問題。」

夏英傑稍微停頓了一下,沉靜地說:「過去,我和一坤講相依為命。現在,我要和他講同生共死。真的,這不是講愛情故事。當我決定要造反的那一刻,我已經把後果假設到最壞的程度,我心情惡劣透了,除了絕望還是絕望,好像末日將臨了,好像一個不稱職的賭徒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死,是一件最簡單的事情,但我還是把它想得很複雜,比如用什麼方法會死得沒有痛苦。死得凄美一點。我害怕死了以後被人參觀,害怕別人看到我血腥的樣子。」

葉紅軍打開車門下去,讓冷風吹一吹腦子,讓冷空氣冷卻一下翻騰燥熱的胸腔。他在路邊緩慢地走過來踱過去,沉默著、思考着,他在權衡天平的砝碼應該往哪一邊傾斜。夏英傑也下了車,站在路邊默默地等待。

過了許久,葉紅軍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開口了,他輕聲說:「其實,我早就預感到了會有今天,只是自己欺騙自己,不願意相信罷了。一坤以為不直接執行計劃就能心理平衡一點,又何嘗不是自欺欺人?然而事態到了現在,已經不是我個人舍不捨得失去幾個黑錢的問題。我個人立牌坊,後果由一坤、王海和孫剛承擔,我這樣做又是不是人呢?我個人同意退錢,但決定權要交給一坤。」

夏英傑心裏一顫,眼睛潮濕了,她知道這個承諾的分量,那將使葉紅軍失去一筆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掙到的金錢,而金錢,就是生存的保障。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邀葉紅軍握手,敬重地說:

「葉大哥,謝謝你。」

葉紅軍說:「那筆錢還在中國境內,由我控制着,最近幾天就要投入使用,它後面確實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

「必須先斬後奏。」夏英傑堅定地說,又解釋道,「一坤的性格我們都了解,他不會輕易決定一件事,更不會輕易改變一個決定。但是,一坤的動機完全是為了我,如果我拒絕,又是在這種大是大非的關頭,我想,他會同意的。」

葉紅軍想了想說:「上車談吧,你不是要兜風嗎?等我把情況向你介紹之後你再做決定。我想,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是瞎子害眼,豁出去了。」夏英傑邊上車邊說。

汽車在郊外的公路上漫無目的地行駛,葉紅軍將雲陽公司騙局的背景和江州計劃的內容全部講了出來,包括他負責的執行人人選。最後他說:「現在江州的態勢完全成熟了,啟動在即。如果江州的工程啟動不起來,那後果不堪設想。如果等江州的工程結束之後,秘密還款沒有問題。」

「那要等多久?」夏英傑問。

「整個周期至少需要三個月。」

「不行。」夏英傑立即說,「現在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每一分鐘里都可能有人上吊、投河,都可能有家庭發生你意想不到的悲劇,這種血債,一天也拖不得。」

葉紅軍猶豫再三,還是下了決心:「好吧,置於死地而後生。我現在送你回去,然後馬上處理這件事,通過安全的方式讓警方獲悉存放資金的銀行和取款方法,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受害者吃到定心丸。辦完這件事我去找你,商量咱們自己的活路。」

汽車返回公寓,夏英傑取出音樂磁帶,下車后再次與葉紅軍握手,沉重地說:「現在,真的顧不了許多了,考慮越多越容易動搖,置於死地而後生吧。」

房間里靜靜的,只有牆上的電子掛鐘發出輕微的「嚓、嚓」聲,而這種靜更加凝聚了緊張氣氛。

夏英傑頭枕着胳膊側身躺在長沙發上,閉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默默數着鐘錶指針一格一秒地過去,盼著電話鈴突然響起。雖然她毫不懷疑葉紅軍的承諾,但這個事件非同一般,在沒有得到確切消息之前,一切都像是虛幻的。

錄有她全家人生活畫面的錄像帶就放在桌上,她一直沒顧得上看,沒有那種心情,她害怕裏面出現方子云的身影,會更刺激她,她需要先給方子云的亡靈一個交代,然後才能有勇氣面對他錄製的這本磁帶。

她靜靜地躺着,腦子卻在高速地運轉、回憶、分析、椎斷。

突然,她聯想起一件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那就是文稿競價。八十多萬,那簡直是一個神話,但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宋一坤做的事情有哪一件不是順理成章呢?而他那些順理成章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真正表裏如一的?文稿競價的後面一定有精心策劃的文章,宋一坤早在出獄的時候就已經胸有成竹,他在牢房裏就算計好了。

直到現在夏英傑才明白,當初宋一坤為什麼要讓她寫那部作品,那片電腦磁碟不是簡單的小說大綱,而是一張名利均等的巨額存單。

「應該解開這個謎。」她想。

十一點零五分,電話終於響了,清晰的聲音打破了房間里的寂靜。夏英傑「噌」地坐起來,拿起電話說:「我是夏英傑,請講。」

葉紅軍只講了三個字:「辦妥了。」

夏英傑的心落地了,竟不知該說什麼,拿着電話愣著,釋放着自己的負罪感。

葉紅軍說:「中午飯不要做了,我在凱撒飯店訂了一張桌子,午飯一起吃吧。」

凱撒飯店是意大利人經營的高級餐館,消費昂貴,華僑一般很少光顧,但談話方便。

「你在哪裏?」夏英傑問。

「在路上,」葉紅軍說,「五分鐘后我在樓下等你。」

夏英傑放下電話,匆匆準備了一下就下樓了,她坐上葉紅軍的車去凱撒飯店。

葉紅軍開着車說:「中國新聞媒體很快會作出反應,說雲陽公司事件責任者在警方強大攻勢的威懾下以秘密方式主動退還了贓款。對於我們這個圈子而言,這個婁子捅上天了,王海和孫剛得吐血。」

「我們呢?」

「我們?」葉紅軍說,「安河損失兩百萬,執行人的五十萬不能賴掉,一坤還要對江州的運作費用負責,再少也得一百萬。如果王海他們不吐血,我們就得跳樓。」

凱撒飯店的主餐廳有三百多平方米,裝潢風格與中國飯店截然不同,每一幅油畫、每一處雕塑都會把人帶回古羅馬的時代,奢華、尊貴。

夏英傑人座后說:「昨天晚上我和江薇就揮霍了一次,好像控制不住。今天又輪到你了,這該不會是巧合吧?看來都不打算過日子了。」

葉紅軍笑了笑,說:「我來羅馬幾年了,從來不敢涉足這類飯店,現在得見識一回,也許以後沒機會了。」

夏英傑說:「現在絕大多數債務都是記在一坤的賬上,你的損失我們還有能力補償。這樣看來,跳樓的應該是一坤和我,你還是有日子過的。」

「這話見外了。」葉紅軍感慨地說,「子云死了,雖不是以死醒世,但卻是以死醒自己、醒我們。我和一坤現在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了,這可不是江湖漢子拍胸脯、喝血灑。」

意大利風味的酒水、菜肴上齊了,夏英傑覺得與其說是吃飯,還不如說是享受藝術,每一杯酒、每一道菜都充滿了藝術的美感。可惜的是,這種氛圍與她的心情和處境相距太遠了。

夏英傑端起精美剔透的高腳玻璃杯,輕輕晃動着裏面唬珀色的葡萄酒,嗅着那醉人的淳香,問道:「葉大哥,我想請你告訴我一點關於八十五萬元文稿竟價的背景,過去我傻乎乎的還真以為自己是才子呢,現在才知道那根本不是運氣。」

「算了吧。」葉紅軍說,「總不能連條褲權也不給他留。」

夏英傑說:「都到了這個地步,留條褲權也沒有意義,還讓我心裏不敞亮。你現在不說,萬一我死了你會覺得對不起我,你會後悔的。」

「你威脅我。」葉紅軍苦笑了一下,說,「我已經做了叛徒,也沒什麼牌坊可立了,索性就全盤出賣了吧。」

葉紅軍將文稿競價的內幕講了一遍。

夏英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聽過之後並不感到驚奇,而且這個事實已經無法推翻了。

葉紅軍說:「文稿竟價並沒有給哪一方帶來損失,雙方各得其所,我看不必抓着不放。江州的工程是規範進行的,純屬商業行為,沒有任何違法動作。江州的機會是歷史造成的,有着深層的社會原因,我們誰也不敢去追究歷史,但利用一下是可以的。」

「我並沒有說江州的工程不能做。」夏英傑說,「你想說明現在江州工程是惟一的救命草,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我現在已經知道害怕了,怕死,想活命。」

「那是因為比死還重要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葉紅軍說,「在討論我們的活路之前,我想聽聽你對子云的後事有什麼建議。子云這一死肯定使玉南又成了是非之地,肯定有人希望我們出現。從時間和地理上看,我們反應迅速可能會節外生枝。」

「感情厚重並不意味着感情用事。」夏英傑說,「子云不是平庸之輩,他對我們的期望是在更高的層次上,我們已經做到了,他可以瞑目了。至於整理、出版他的作品,那只是個時間問題。我的意見,這事先不要告訴一坤,並且在大局沒有穩定以前你們誰都不能去玉南,必須先顧活人。」

葉紅軍點點頭。他曾擔心夏英傑對方子云的後事問題有看法,對保持沉默不能理解。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夏英傑並沒有因為情緒波動而失去理智。於是他說:「那麼,現在只講一件事了,活命。江州工程是壓倒一切的議題,而六百萬元啟動資金是活命的關鍵。六百萬元,這個數字太可怕了。」

憑心說,夏英傑根本沒有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也顧不上考慮,定下神之後她才感到形勢有多麼嚴峻。她想了一會兒,試探著說:「這樣大的資金,在一坤的朋友里恐怕只有周立光能夠辦到,而且一坤在他面前也有一定信譽。如果讓一坤出面找周立光,我看不是沒有一點希望。」

「我知道你會提周立光。」葉紅軍搖搖頭否定了這個建議,並且向她解釋道:「有一個原則,一坤只能在拿到皮革廠產權之後才能與周立光聯繫。周立光的資金必須是合理合法地支出,他受鄉鎮企業局的監督和其他股東的制約,他個人無權將六百萬元巨資不明不白地借給別人,即使他想做也做不到。如果一坤在沒有取得產權的情況下讓周立光的資金介人,然後再把產權賣給周立光,這就有可能被視為欺詐,反而引火燒身害了自己。」

「那麼,能不能再利用一次高天海呢?」夏英傑問。

「不行。」葉紅軍再次否定道,「高天海個人拿不出六百萬,而鐵鷹集團也沒有正當理由出資,搞不好,連文稿競價也會引起懷疑。一旦引發司法部門的興趣,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這根神經碰不得。從一坤的性格來說,高天海已經幫忙了,再去麻煩人家不夠君子之風,一坤不會同意。」

夏英傑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這麼說,一坤死定了?」

「下這樣的結論為時尚早。」葉紅軍說,「我之所以找你商量,就是因為我心裏很矛盾,我對我的建議所造成的後果無法估計,也無法負責任。」

夏英傑說:「婁子是我捅的,責任當然由我負,要跳樓我和一坤一起跳。眼下已經在死路上了,哪怕有一線生機也得試試。有什麼建議你只管說,沒人要你負責任。」

對於葉紅軍而言,這一步已經邁出去,再回頭已不可能。但就這樣原封不動地把殘局推給宋一坤,他做不出來,至少他得讓宋一坤知道,他曾為扭轉局面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說:「銀行並不是惟一的貸款機構,經濟擔保也不是惟一的貸款方式,在商業行為里,風險是最基本的因素之一,無論好人與壞人都適用這條法則。按照一般的規律,風險越大回報越高,於是就貸款而言,自古便有了超越法定規則之外的民間貸款方式,就是人們常講的高利貸。這個圈子有它自身的遊戲規則,一種很殘酷的規則,因為法律不足以維護放貸者的權益。」

「高利貸?」夏英傑自語了一句,腦海里掠過一股陰沉的意念。在她童年的記憶里,這個詞常常與舊社會聯繫在一起,與電影里的地主惡霸聯繫在一起。而現在,高利貸近似黑社會的同義詞。

「在羅馬華僑的幫會裏借貸?」夏英傑問。

「那就離死更近了。」葉紅軍搖搖頭,「你記住,如果你在羅馬被人出賣的話,那個出賣你的人一定是你身邊的中國人。再者,他們誰也無力一下子拿出六百萬元,即使他真的想幫助你。」

夏英傑已經明白了,她想了一會兒,問道:「無擔保借貸,放貸一方怎麼能相信我們的還貸保證呢?總是有點規則吧?」

「我們這種情況,對方可以參考兩點做出判斷。」葉紅軍說:

「第一,對你的計劃進行可信性論證,包括調查、取證,確信能夠賺到錢。第二,看你的腦袋是不是值錢的那一類,指你的社會階層、地位、前途。」

「你是說,把一坤的整個計劃全盤托出?」

「只能這樣。」葉紅軍解釋道:「對於放貸者來說,你犯罪與否無關緊要,但是你與他們的合作必須是合法的。這就像你去商店買東西,店家給你提供服務是為了賺你的錢,不管你是好人或壞人,也不管你是男人或女人。」

夏英傑問:「怎麼與他們接觸呢?」

「正面接觸,至少我這等小人物是不夠資格的。」葉紅軍坦率地說,「但是你可以,你有資產,你不是來羅馬打工的,以你的年齡一本書競價到八十五萬元,你的腦袋是值錢的。另外,你是一坤的妻子,你有資格代表他做出某種決定。而我,除了把腦袋跟你綁在一起之外,充其量是為你們的會談做引見工作。」

「這樣最好,我也不願你越陷越深。」夏英傑說,「現在,實際上我們已經沒有選擇了,但我還是想問一下,一旦合作不成,對方會不會告發我們?」

「不會。」葉紅軍肯定地說,「告發你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好處,反而會給自己帶來惡劣的影響,會失去投資信譽,這對一個商人等於自殺。」

「那就決定了,你儘快安排這次會談。」夏英傑果斷地說,「現在不是怕不怕死的問題,而是怎麼死裏逃生的問題。」

「依我分析,成功是有可能的。」葉紅軍說,「我計算過了,六百萬元的貸款以四個月為周期,以50%的利息付本息,我們從全局來講仍能保持收支平衡,不會傷筋動骨。當然,我向對方報出的利息應為20%,彈性由你掌握。」

夏英傑說:「會談場所一定要準備錄像機、電視,以便介紹情況。另外,會談一方必須講英語,如果他們有漢語翻譯則更好。在會談之前,我需要一份有關對方情況的說明資料。」「沒有問題。」葉紅軍肯定地答道。

夏英傑望着一臉倦容的葉紅軍,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的生活本來應該是平靜的,卻被宋一坤從那邊拉了一把,又被自己從這邊拉了一把,他也成了這個事件的犧牲品。她想說幾句道歉的話,又覺得太蒼白了,所以什麼也沒說。

「下一個題目,該談林萍了吧?」葉紅軍平靜地問,他的表情,似乎看透了夏英傑的心事。

「你的意思呢?」夏英傑很感激這個問題由葉紅軍先提出來,她也要徵求他的意見。

「我沒有發言權。」葉紅軍說,「林萍是你的人,解決林萍的問題是要花錢的,所以決定權在你手裏。」

「我認為,現在是幫助林萍的最好機會。」夏英傑說,「如果我們完了,花在林萍身卜的幾個錢救不了我們,不如在我們倒下之前拉她一把。如果我們絕處逢生,以江州的項目所帶來的收益我們不會計較花在她身上的那幾個錢。退一萬步講,我們既然可以為八十三個素不相識的農民把命都押上去,又怎麼可以不救我們的朋友呢?」

「需要我做什麼?」葉紅軍問。

「給江薇提供必要的幫助。」夏英傑說,「我知道江薇很忙,公司剛有點起色,但救人更重要,她必須先放下手頭的工作。有一點是非常明朗的,如果我們垮掉了,江薇的公司支撐不下去。現在的重心在江州,在一坤身上。大局穩住了,其他問題會迎刃而解。」

葉紅軍說:「通過僑會組織之間的聯繫,讓倫敦的朋友接應江薇,這方面沒有困難。他們可以提供嚮導、負責她的安全。至於林萍的問題用什麼方式解決,那要等江薇見到林萍之後才能商定。」

「那就決定了。」夏英傑說,「我今天晚上就和江蔽談這件事。」

「申請簽證和訂機票都需要時間,應該抓緊。」葉紅軍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多事之秋,江蔽動身越早越好,她不適合在我們身邊活動。另外我有個建議,應該讓江蔽先去巴黎,找楊小寧討個說法。當然,我會充分考慮安全問題。」

「找楊小寧?」夏英傑問,「你認為會有結果嗎?」

「問題不在結果,而在過程,在時間。」葉紅軍解釋道,「我們這邊的局勢會發生什麼變化,誰也無法預測。如果江薇留在羅馬,我們的事情很難瞞得住她,而且還可能引起猜疑、誤會。所以,眼下她走得越遠越好,走得時間越長越好。多扔幾個路費,少添幾分麻煩。」

「有道理。」夏英傑點點頭表示同意。

「那麼,我們的午餐可以結束了。」葉紅軍放下手中的餐具,並不輕鬆地笑了笑說,「但願,這不是最後的午餐。」

「上帝保佑,我們會交好運的。」夏英傑半開玩笑地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在地攤算過一卦,卦相上說我命長,能活到九十歲。那就是說,一坤能活到一百歲。一切都會過去的。」

「好,就托你的福了。」葉紅軍極認真地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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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都市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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