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6章

第35——36章

第三十五章:林啟正(五)上

這是他一個月內第三次回到內地。

一個月前的一日清晨,老林董起床時,只穿了一邊的衣服,到穿另一隻袖子時,卻突然半邊的身子不能動彈直直地僵在那裏。腦中風毫無徵兆地發作了。

他回來探望父親,看到父親一貫梳理考究的頭髮有些蓬亂,精神差了很多,惻隱之心頓生。從父親同意拿出致林的股份與江家合併,他對父親的怨恨在逐漸減輕,或許父親在用自己的方式愛着他。

這兩年父親真是老了。連續幾天的輸液治療,父親的身體麻痹並無任何起色。他是個驕傲的老人,如此尊嚴盡失,讓他焦躁得成了一隻籠中困獸。

喝洋墨水長大的他,卻相信中醫對某些病的治療有西醫不及之處。花了大價錢,為父親從外地請來一個精通正骨點穴的中醫師。

父親卻不相信。他氣惱父親的執拗,卻也只能軟言勸慰。

治療時父親痛得嘶嘶吸氣甚至叫喊讓他難過,雙胞胎的母親甚至對他頗有微詞。但是一個月後他再回來,老林董的身體麻痹和受損的語言幾乎已看不出發病的跡象,他會幸運的成為那個驕傲的中醫師口中「在我手下70%的中風病人可以完全康復」那百分之七十中的一員嗎?

父親對那中醫師已是心服口服。他是霸道固執的,讓他改變對一件事情的看法不容易。

「治好了以後會不會再發作?」父親問那大夫。「不好說。再發作可就比第一次難治多了。」大夫回答。「為什麼我定期疏通血管,還會中風?」父親又問。「沒有用。西醫的定期疏通,只會讓血管越來越脆弱。」醫學界普遍存在的中西醫對立再一次得到了證明。

這次身體癱瘓甚至一度語言受損對林董的衝擊和震撼是巨大的,他是霸道不服老的一個人,即使兒子當家,掌控公司主導權的還是他。

無常大鬼,不期而至。這個不服輸的老人,在大自然的生老病死面前,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順天道,及早確定接班人,為致林未來的發展佈局,似乎已成了刻不容緩的事情。

老林董曾經對兩個兒子他們各有期許。自2006年開始的那一波股市浪潮,像絕大多數有點效益的企業一樣,致林也動用了一部分資金投入股市。身為財務總監的林啟重超越董事會授權許可權,挪用大量公款炒股。為公司賺了很多,自然往個人腰包里也揣了不少,卻不懂得見好就收,在股市6000點股評家和經濟學家們鼓吹10000點指日可待的號角聲中,不聽勸告,繼續投入重金,不但將原來的獲利全額吐出,最後還大虧一筆。林啟重拆東牆補西牆,最終東窗事發。

雖然身為董事長,林董依然為此飽受董事會責難。長子終究讓林董失望。致林如果交到林啟重的手中,怕是很快就會被掏空。他生病後,林啟重倒是來看望過幾次,每次扔下一大堆補品而已。長子更關心的另有它事。公司傳回來的消息是,林啟重在董事會中動作頻頻,接班意圖明顯。

發病前,林董到香港公幹,和老朋友吃飯,林啟正作陪。席間,老友說:「林董,中國有句老話,會經商的兒子不好生。我很羨慕你,生了一個會經商的兒子,啟正很優秀。」林啟正對商戰有敏銳的直覺和出色的判斷,商業思維和市場光非常獨到。從初回國時對國內經濟環境和企業運行方法的艱難適應,經過多年曆練后,到現在的圓滑成熟。他心內明白,就財富品質的傳承而言,二兒子的素質遠遠優於長子,他更具備將致林帶入下一個里程碑的能力。

父親的病情幾乎已完全康復,中風沒有影響他的思維。父親昨晚跟他談,希望他能辛苦一點,兩邊來回跑,把致林的擔子也挑起來。聽到父親的話,他很奇怪自己完全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和激動。倒是有些感慨。人生看似一成不變卻又瞬息萬變。他無論如何也料不到,當他早已淡出致林權利中心,無力爭不再爭的時候,勝利的果實卻從天而降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是想回來的,這裏才是他的根,做上門女婿的感覺不見得多好。此時回致林,意味着他要在香港和內地之間來回跑,會很辛苦,意味着他需要在工作上付出更多的心力,因為房地產市場已經開始出現蕭條跡象。

父親讓他住在家裏。因為他救駕有功,雙胞胎的母親也破例對他有了主動的笑臉。他拒絕了,他不習慣。從父親家走出來,站在大門外他點着了一支煙。他想透口氣。

今天白天的太陽很好,好到讓人骨頭縫裏都酥酥的,到晚上了還能夠感到空氣中太陽留下的暖意。門前綠茵茵的草地上,有大片盛開的黃色小花,好似黃金鋪在大地上,耀眼奪目。他望着別墅區里散落的房子,星星點點的燈光,靜靜地享受着這份安靜美麗,嘴角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媽,你知道嗎?我要回來了,這次是真的回來,你高興嗎?

他開着車,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隨着車河緩緩移動。打開車窗,讓微涼的夜風吹進來,空氣中飄來淡淡的花香。這樣美妙的夜晚,他不想回家。他很想將心裏的喜悅與人分享。他隨意地開着車,不知不覺間,竟然將車開到了鄒雨住的小區門口。小區里千家萬戶,窗戶里透出明亮的燈光。他啞然失笑,搞不清楚自己怎麼就會來到了這裏。

第二天上午,他原來的秘書送來一摞財物報表,父親讓他先摸一下情況。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凝重起來。致林這兩年拿地太多,雖然地塊不錯,長遠看都是極具發展前景的優質資產,但在目前商品房銷售率下降,資金回籠速度放慢的情況下,現金流出現了問題。

中午到食堂吃過大鍋飯,回到辦公室,他靠在椅子上,想起了林啟重早上在公司看到他時陰鬱仇視的臉。自己是林啟重的眼中釘,這個大哥不會善罷甘休。他需要做好迎戰準備,倒要看林啟重如何出招。

他沒有午休的習慣,隨手打開了電視,頻道一個接一個的翻過去,突然,他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一下子被釘在了椅子上。

上天垂憐他嗎?屏幕上居然出現了—鄒雨!他全神貫注地盯着電視機,不放過她的任何錶情。

今天這個案例實在有趣。張大娘家的豬衝出了豬圈,李大爺家的狗咬傷了小孫子,被追殺,果然是狗急跳牆,掉在了正從牆根下經過的豬身上,豬受驚狂奔,衝進一間美髮廳,撞倒了加熱器。正坐在加熱器下燙頭髮的女孩被燙傷,將美髮廳老闆告上法庭,卻遭敗訴。最後,該負責的人各負其責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他忍不住輕笑起來。鄒雨的講解也很風趣,很輕鬆。她成了電視台的嘉賓主持人,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鄒雨的氣場不輸她身旁的專業主持人,有些喧賓奪主,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嗎?他嘴角揚起,心中居然很驕傲。的

鄒雨與以前不太相同了。屏幕上的她,白皙乾淨的皮膚像透明的瓷器,電視台專業化妝師打造出來的精緻淡雅的妝容,一頭清新俏麗的短髮,不知是染過還是燈光的緣故,閃著隱約的栗棕色的色澤,漂亮極了。她穿着一件深V領的黑色職業裝,白色的大青果領襯衣,領口下沿有一圈細小的荷葉邊,頸間一條細細的白色素金鏈子,莊重、優雅又亮麗,一個精緻的職場麗人形象。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鄒雨。她的眼神里閃爍著光芒和自信,眉宇間多了一些以前他不太熟悉的從容和淡定。這樣的她,優雅安靜卻明媚快樂,光彩奪目卻又溫潤如玉。

他的心裏像在燒着一鍋已經盛沸的開水,一股強烈的渴望從心底升起,像不停躥起的水泡,怎麼壓都壓不住。他要看一看她,哪怕只能是遠遠的看一眼,他就會安心。

下午四點,他驅車來到了她的小區。小區是封閉式的,只有一個入口,他找了一個位置將車停下。這個位置視野很好,睜亮眼睛,可以看到所有進出的人。

他盯着入口,焦急又緊張地期待着。他刻意沒開那輛碩大的陸虎。他靠坐在椅背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眼睛卻是緊盯着小區的入口,不敢錯過任何出入小區的車輛和人。

五點了,下班回家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他將煙摁滅在煙灰缸里,手扶方向盤,坐直了身子,眼睛仍然是緊緊地盯着入口處。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鄒雨沒有出現。是他一不小心漏掉了她嗎?鄒雨出差了嗎?還是在事務所加班?還是今晚有應酬?他今天見不着她了嗎?好幾個念頭在他頭腦中盤旋,焦急和渴望的心開始動搖。他低頭看錶,已經五點半了。就在他再次抬頭看入口的時候,驚喜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鄒雨回來了!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鄒雨,視線跟着她的腳步移動。她真的不太一樣,比以前會裝扮了。只見她穿着一件短款的白色西服上衣,黑色長褲,經典略顯沉悶的黑白配被頸間的長條藍地印花絲巾襯托地飄逸靈動。鄒雨的手裏拎着一袋子菜。走了幾步,她停住,從包里掏出手機,放在了耳邊。許是聽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鄒雨仰頭大笑起來。那是一個多麼燦爛的笑容呀!就像春花一樣一朵一朵地綻放在她的唇邊、嘴角。

頓時,好似陽光強力穿透雲層,然後跳動着射進了他的心房。他的心隨之輕舞飛揚,一片明亮。目不轉睛地盯着鄒雨明艷的笑臉,他的心底有千萬個聲音在呼喚着她,幾乎要衝破喉嚨,他的體內有股強得不能再強的衝動,他想打開車門,衝下車去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但是,他沒有。他只能任由她從他的車前經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消失。

他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靠坐在椅背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片刻,摸出煙盒,點上一隻煙,車廂里頓時又瀰漫着一股濃濃的煙味。他好安心。鄒雨過得很好,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他一直都知道。

濃濃的苦澀拂過心頭。他最愛的女人就在咫尺之遙,他卻只能像個偷窺者一樣,連打一聲招呼的勇氣也沒有。一支煙燃盡,他又點上第二隻煙,抽到一半,他想自己該走了。他將煙頭掐滅,發動引擎,正欲放下車玻璃,卻又停止了動作。

他眼角的餘光看到鄒雨從樓房的拐角處走了出來,直直地走到離他大約20米遠處的地方停了下來。她的懷裏居然抱着一個小孩。他像再次遭到了雷擊,不會動也不會思想。時間彷彿已不存在,他只知獃獃地看着鄒雨。

鄒雨換了一身裝束,松石藍的針織衫,米色的休閑長褲。傍晚的光線還很亮,她懷裏的小孩戴着一頂天藍色的棒球帽,帽子上的米老鼠圖案清晰可見,但他看不清那小孩的臉。

鄒雨停住的地方有幾棵大的柳樹,在春風中舒展着綠意盎然的枝條。他看着鄒雨把著那孩子的小手去摸柳樹枝,幾經努力,終於夠著了,她表情誇張地在那孩子的小臉上親了一口。鄒雨爽朗的大笑和那孩子「咯咯」稚嫩的笑聲清晰地傳入他的耳膜。接着,他看到鄒雨指著柳樹旁邊幾簇黃艷艷的迎春花,不知跟那孩子說着什麼。隨後,她抱着孩子蹲了下來,握著小孩的手去摸迎春花。接着又從褲袋裏掏出手機,背對着迎春花,把那小孩逗笑,給兩人拍了一張照片。做完這些動作,鄒雨抱着那孩子轉向了別處。

他呆怔地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完全在他的視線里消失……

第三十六章:林啟正(五)下

他失魂落魄地開着車,腦子裏迴旋的全是鄒雨和那小孩的畫面,心中充斥着巨大的失落感。

他解釋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反應。看到她過得很好,不是還為她高興嗎,為什麼現在心裏這麼苦澀,苦得延向了四肢百脈,連口腔都是苦苦的?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不知遊盪了多久,經過一家大眾菜館,好像生意很紅火的樣子,他將車子停了下來。

他平日裏沒有機會踏進這種地方,除了那次鄒雨帶他去郊外的魚頭火鍋店。但現在他只想把自己投身到這喧囂的環境裏,讓嘈雜和喧鬧洗滌去自己滿身的寂寞和孤單。

呆怔地坐了一會兒,他給傅哥撥了一個電話。他現在只想見也最想見的人只有傅哥。當傅哥走進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的餐館時,一時有些吃驚。老闆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怎麼突然一個人跑到了這種地方?

從接到老闆電話到他趕過來,已差不多半個小時,老闆面前的桌上空空如也,煙灰缸里倒是幾隻煙蒂。他蹙了蹙眉,老闆今天很不尋常。

傅哥點了菜,他卻還在沉默地抽著煙。源源不斷的煙霧引起鄰座的一對年輕情侶不停地向他翻白眼,希望藉此引起他的自覺。而他卻渾然不知,終於招致女孩的抗議。

「長得人模狗樣的,這麼不自覺。」女孩朝向自己的愛人低聲嘟囔著,聲音似有若無地飄到了他的耳中。他看那女孩一眼,摁滅了香煙。

傅哥看出他心情不好,於是試探地問:「林總,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看一眼傅哥,悶悶地問:「傅強,鄒雨是什麼時候結婚的?」傅哥心下瞭然。他跟着年輕老闆很多年了,能把老闆搞得七上八下的就只有那個能幹的鄒律師。

「鄒律師結婚了?沒聽說啊。」傅哥驚訝。「她已經結婚了,我今天看到她抱着一個小孩。」他繼續悶聲說道。

難怪老闆情緒這麼低落,傅哥心生感嘆。那件事縈繞在他心頭很長時間了,該不該說呢?傅哥思量著。

此事非同小可,做下屬的,有些話老闆不問,是沒有立場主動開口的。

「林總,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傅哥猶疑地說。他正喝着一口茶,聞聽此言,從茶杯上抬起頭來,疑惑地看着傅哥。

他和傅哥,在公司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傅哥聰明,忠心,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嘴巴很緊,所以他的事情從來不避諱傅哥。傅哥也算是心眼樸實,因為他前幾年經常到傅哥家過年過節的關係,他認為傅哥和他私底下應該是亦兄亦友的關係。現在,他覺得傅哥有點奇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說的?

「林總,去年冬天,我在市立醫院看到高律師和一個保姆模樣的女人帶着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孩看病,高律師說是親戚家的孩子。第一眼看到那個小孩就覺得有些面熟,後來我想起來了,我覺得那個小孩長得很像你。」他倏然抬起頭來。

他剛剛聽到了什麼?傅哥的話是什麼意思?

傅哥卻還在兀自說下去:「歐陽也說有一次在啟福寺看到鄒律師和她弟弟帶着一個小孩去燒香」。他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凍住了。

他的大腦在鄒雨結婚生子的震驚和失落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現在它開始正常運轉。

和傅哥分手后,他將車開到了鄒雨的樓下。從車窗里看到鄒雨家明亮的燈光,他拚命地壓制着自己想下車去敲她門的渴望。幾次抓過手機按下她的號碼,卻在最後一刻放棄。

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怕了這個女人。

那一夜,他在車裏呆到了很晚很晚。初春時節,下半夜涼意襲人。回到那個簡陋的家,他輾轉反側,幾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搭乘早班飛機,於中午時分回到了香港。

回到公司,他已經疲憊不堪,卻還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投入到一個商務談判中。談判結束,他回到辦公室,只不過三天不在,桌子上等着他批閱的公文堆成了小山。然而,他卻完全沒有辦法靜下心來處理公事。

他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傅哥的電話,然而手機卻一直寂寂無聲。好幾次想打傅哥的電話,卻還是放棄了。他信任傅哥,傅哥現在一定在為這件事情忙着。

快下班的時候,傅哥的電話過來了。手機只響了一聲,他便接了起來。傅哥向他報告,他查到了那個孩子的資料:鄒石頭,男,2007年7月底出生,戶口欄里沒有父親。傅哥甚至還查到,為了給這個孩子上戶口,按照當地計劃生育政策規定,沒有準生證的鄒雨繳納了相當於當地人均年工資十幾倍,高達十幾萬元美其名曰落戶費的罰款。

無力感像滔天巨浪,一下子席捲了他的全身。他又氣又恨。

傅哥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將他推入了萬丈深淵。「林總,我托歐陽打聽,鄒律師已經有男朋友了」

那天晚上,他有一個酒會無法取消。儘管他極力控制,極力掩飾,所有的人還是看出來了,他的心情極度糟糕。

晚上十點,他回到了家,除了庭院裏的燈,大房子漆黑一片。心遙在家的時候,有時會記得幫他留一盞燈,不過今晚她忘了。

黑暗中,他坐在書桌前,腦海里回閃着他和鄒雨的片段:她在飛機上旁若無人流淚的樣子,她惡狠狠地警告他不準去惹鄒月,她在三亞不顧一切地衝到他的懷裏,他們第一次分手他指責她時她哭着說是自己的錯,在三亞他生病時她對他說「那就記住這粥的味道」,她為他求的護身符,還有那條短訊「放在心上的愛情,不一定要相守,希望你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從來沒有要和你有什麼將來」「我從來就沒有抱過什麼信心,但是我以為我可以悄悄地愛你,和被你愛」鄒雨說過的話,他居然一句都沒忘記。

此時,他覺得自己可憎可怨可惱可悲。

不知坐了多久,他打開電腦,調出硬碟D卷下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的放大,停留在那張星巴克的照片上。

他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向了屏幕,手指輕輕地從她的唇上拂過,彷彿鄒雨就在眼前他的心彷彿被撕裂成了片片碎片,痛得無法呼吸。

只要拿出刀片,輕輕一劃,心裏就會好過很多。但是他沒有,他任由自己的心痛得四分五裂。彷彿只有痛,才能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屏幕上鄒雨的臉在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從昨天傍晚到現在,他好像過掉了一輩子。

「啟正,無論你長到多大,你一定要記住,媽媽要你好好的。」母親離世前精神尚可時,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穿透二十幾年的歲月,在他的記憶里清晰起來。

藉著電腦微弱的光亮,他打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本小冊子,那是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一本母親用心收藏的整整齊齊的他從幼兒園到小學的聯繫手冊,是他收到過的最感動也最傷感的禮物。現在看着這本冊子,他的眼淚汩汩而出。他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即使母親去世時也沒有。母親的話,有如暮鼓晨鐘,敲醒了他的愚頑痴迷。

他終於知道,他在奮鬥追逐的過程中,違背了母親的初衷。

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辛苦,如此不快樂,他把人生過成了泡影。

「啟正,以後我會努力地過我自己的日子,你也要健健康康地生活」「我喜歡看你笑,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他何其有幸,遇到了一個永遠帶笑的天使,永遠溫暖的太陽,是自己,生生地捨棄了她。

眼淚繼續奔涌而出,彷彿要把一輩子的淚一次性流干。

繼續這樣活下去,了無生氣,甚至如行屍走肉,他不覺得這樣對自己是好的,對心遙是好的,對鄒雨是好的。

那一刻,他有一種在茫茫人海中找回自己的感覺。可是,他是不是醒悟得太遲了,他還有機會挽回鄒雨嗎?他悲傷地想。對心遙,他是不是已經身不由己?他要如何彌補對心遙的虧欠?

到了夜裏一點了。江心遙站在他的書房門口,已經很長時間。

她半夜醒來,身邊是空的。看看錶,快一點了,恐怖的預感從心頭升起。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晚回來過。她披衣起床,來到書房門口。書房門虛掩著,透出電腦的微弱光亮。他又在看那些照片了,她的心一陣冰涼。

這樣的婚姻,真是虛偽,婚姻中的他虛偽,她自己也虛偽。—她嘆了一口氣。

江心遙站在門外躊躇著,該怎麼辦呢?是應該像以前那樣默默走開,第二天看他手臂上再添一條傷痕,然後二人還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嗎?

可是,她聽到他居然在哭!男人的壓抑的嗚咽,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裏聽起來讓人心酸。心一橫,她推門走了進去。

他雙肘撐著書桌,還在輕聲啜泣。沉浸在悲傷中的他,渾然不覺心遙走了進來。書房的燈亮了。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因為流淚而腫脹的眼睛,被強光突然刺激,更加地生疼。

他轉回頭,心遙怯怯地問他:「Ken,你怎麼啦?」他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情緒,將臉上的淚痕摸干,直直地望向心遙。

經過了這場心傷,他所有的遺憾、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楚,似乎都隨着淚水洗凈流幹了。他告別了過去的自己,他真正放下了。

她突然感到心裏莫名的慌亂。

「心遙。」他喚她。心遙望向他,他的眼神里有着她不熟悉的堅定和平靜。這是另一個他,一個她不想看見卻早已了解的他。好像聽到玻璃落地的清脆響聲,她的心,碎了。

她原以為,他需要她,比她需要他更甚,他們之間不會有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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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種愛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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