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校園炸彈

第六章 校園炸彈

花羽芊:厭倦

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愛顧誠北,是她冷靜地就自己的未來和他討價還價的時候。她聽見自己平板單薄的聲音充滿著談判的智慧。

她第二次意識到自己並不愛他,是有一次家裏阿姨請假,她抱着粗編織的藤製筐走到樓下洗手間,將筐內的衣服全部塞進洗衣筒,倒好洗衣液,剛準備按下滾筒洗衣機的按鈕,突然,她停住了,將顧誠北的衣服一一揀出來,才重新按下按鈕。

她第三次意識到自己不愛他,是一天晚上在一個酒吧內,她無意中撞到顧誠北和一個陌生女孩肆無忌憚地調著情。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的心,居然沒有絲毫抽痛。而更大的挑戰是,她必須裝出吃醋的樣子。

是的,此刻花羽芊就寄住在這樣一個事實里,她吃他的穿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可她發現自己,真的不愛他。以前她沒有意識得這麼分明,以前她還太嫩。她想她不僅不愛他,她還厭惡他。是的,厭惡。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堅持下去,她不知道如何偽裝才能不讓他看出來。事實是,他一靠近,她就起雞皮疙瘩。她跟他沒有任何共同語言,她除了他的手機號碼外什麼都不知道。他說話帶有一種濃重的南方口音,跟他這麼久她仍聽不大懂。

她的世界他也根本不了解,他只知道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語言就是錢。他為她花錢,他就愛她;她給他身體,她也愛他。一切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得讓人覺得空虛。他們無法交談,因為所說的都是對方不關心的事。她聽他的方言很費力。他們無比生疏又如此接近。

顧誠北曾在枕上對她說:「我們這種關係,其實是最長久的,就算你結了婚,我們還可以一樣往來。」

可是,他沒有和她說,他們這種關係最根本的不長久就是:厭倦。

最近,顧誠北已經很久都沒有來,已經很久都沒有打電話給她。她打電話過去他也總不接。這太反常。她坐在客廳的歐式沙發上,手握無人接聽的電話,身體內突然清晰地冒出一層冷汗。怎麼辦?這是她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我該怎麼辦?然後,接下來的一個下午,她就處於徹底的斷電狀態。晚上,她恍恍惚惚地看了一晚上HBO,喝了一整瓶紅酒,昏昏睡去,睡夢中都是顧誠北無情拋棄她的情節。

這是她第一個長時間以身相許的男人,然而現在她感覺,他正在厭倦自己,她就要失去他了。失去他,就像失去一台自動提款機,她突然間無比恐慌。

第二天早上,花羽芊在宿醉中被電話鈴聲吵醒。久違的顧誠北的號碼在她手機上閃爍著。

借給她開的那輛寶馬,被他要回去了。

下午,她只能打車去798拍照,這讓她很不習慣。

斜倚在一輛橙色的蘭博基尼前,花羽芊大膽舒展自己穿銀色亮片小禮服的身體。底下的人造風吹得她的卡其色長捲髮在空中張牙舞爪,攝影師仰躺在地捕捉着她,周圍人來來往往無不側目觀望。

厭倦。不甘。她是美的事物被攝下來又怎樣。改日不過在某些二線雜誌的封面上出現。人們漠然地劃過她的美麗,可是,又有誰追問過她的名字。這世上人們是多麼喜歡免費的美麗。

我永遠成功不了的,她不斷變換姿勢的時候想。到現在演一些不痛不癢的小角色或客串平模,現在又失去了顧誠北這一有力的投資方。把車要回去?她在心裡冷笑道,看來,這就結束了?原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麼脆弱,比她想像的還要不堪一擊。男人到一定程度時,總是自私的。任何年輕女孩在他們面前都宛如一張白紙,躺在他們的目光中一覽無遺。

其實早就有徵兆了,只是她選擇忽視。她早就看出他已經沒有了初時的新鮮,不再把她當寶一樣;神色間漸漸現出不耐煩,答應的事情不再及時辦到,總讓她等等,先晾着她。最致命的是,初時「捧你出名」的承諾越來越空頭,「少安毋躁」是他前段時間對她說過的頻率最高的話。

她早就看到這些跡象,只是她自己一直在逃避。

梅若霓:校園炸彈

校園此時就成了一個充滿定時炸彈的地方。梅若霓這段時間無論去哪兒,總能碰見陸鋒囂和他女友的身影。他們的無處不在處處提醒着她的失敗。就像猛地掉在一口井裏,沒有人來救她。他們成雙成對,而她孤身一人。陸鋒囂唯一的解釋,就是沉默。而梅若霓又太驕傲,以至於她壓根不想再聽他的任何解釋。她的整個世界,19年來她所認識的那個世界,很多東西在一點一點崩塌。

「你為什麼不找他問清楚,究竟是為什麼?」梅若霓的高中同學茜安,在電話里問她。

「為什麼要問?難道是給他再騙我一次的機會嗎?」梅若霓說。

茜安不說話了。她不得不想,許多感情的得以維持,都是存在於女孩心甘情願被騙的基礎上。她曾經的無賴男朋友在她捉姦在床的那一瞬,坐在那個女孩身邊嬉皮笑臉地向她說:「我人雖在她這兒,但我的心在你那兒。」

某傍晚,梅若霓和室友李瓊去水房打完水準備回寢室。在校園淺淡的黃昏暮色里穿行,裹挾著不知名綠樹氣息的晚風吹拂着她們散發着洗髮水香味的潔凈長發。梅若霓低頭,瞥見李瓊靸著拖鞋塗着鮮紅蔻丹的腳趾,突然感到一股晴雯似的俏皮,但心情,還是怎麼也飛揚不起來。

她正低頭鬱悶着,水房不遠處的露天舞台傳來一陣刺耳音響的調音聲,她們抬起頭,看見舞台正中亭亭站着一個穿玫瑰紅長裙的惹眼女子,大二或大三的樣子,對着話筒說:「大家請注意——」

她是屬於那種在衣衫襤褸間也能綻放光彩的女人。更何況此時,她站在台上,又穿着禮服式的長裙。應是剛剛主持完一場晚會的樣子,趁著餘興未散,利用長袖善舞的本能,再震懾一撥人。而她的目的也顯然達到了。那身耀眼華麗的玫瑰紅,襯着她豐白的皮膚,有種公主般神聖的美,讓人一下聯想到《傾城之戀》中的薩黑荑妮公主。她與梅若霓可以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類型,一個是濃到極致,一個是淡到縹緲。一個是顛倒眾生翡眉翠目的紅極正旦,一個是墨香翻滾愁思滿地的深閨仕女。

她在台上說:「今年元旦晚會主持人,在全校範圍內選拔一名新生,有興趣者請到校電視台報名。」

台下立時騷動起來,特別是剛入校的廣大新生菜鳥,表現出極大的主持欲,嘖嘖議論者頓時群聚為烏壓壓的一片。「但是,有一句話我要鄭重聲明,」艷麗學姐俯視台下異常權威地說,「希望大家有自知之明,回寢室好好照一下鏡子,距主持人要求過遠的人,就不要來報名了。」

此話一出,群眾中立刻噴發出一陣極大的不服聲氣,各種不屑言論經各式男女生的口唇,準確無誤地落到該美女身上。但她粉眼一弔,柳眉倒豎,台下又悶靜得聽不見一根頭髮掉落的聲音。她這才滿意地關話筒,提裙裾,昂首下台。

人群無趣,漸漸散去,若霓和李瓊也準備回寢室。

「同學,請等一下。」

她們只聽到身後傳來一絲溫朗如潤的好聽女聲。雙雙回頭,正是彼時在台上高傲發言的學姐。

她裊裊婷婷地走過來,走過樹葉的陰影,穿過人群的驚艷喟嘆,裹挾著身後無數欽羨嫉妒的眼光。有一種女人的艷,是不需濃妝艷抹的濃墨重彩。她的紅色長裙,在校園路燈的照耀下,閃著裙上凝綴的水鑽的光。

梅若霓細察她的衣服,不知怎的覺得那衣衫間有種殘陽的隱喻,她在心底突然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哀,關於面前的這個美女。

「同學。」學姐直直地望着梅若霓而看都不看李瓊一眼說,「我剛剛在台上,一眼就從人群中看見你了,你的氣質真脫俗。」

「謝謝學姐。你才是艷壓群芳呢。」梅若霓望着她妝容精緻的臉。

「我的眼光一貫很准。你這次一定要報名,如果不出意外,這一屆新的校園女主持,就是你了。」學姐矜持地抱着胳膊,上下打量著梅若霓說。

「我行嗎?」梅若霓懷疑地問。感情受傷對於一個女人自信的摧毀是多麼的大!

「行!」花羽芊直直地盯視着梅若霓說,「你形象好,氣質也好,你一定行的!」

梅若霓從來沒有被人這麼直白地表揚過,她驚異地望着花羽芊,有點不敢相信她的話。但是,一瞬間,她清晰瞥見花羽芊瞳孔中的自己,那影像,給了她最後一點恍惚的自信。

「謝謝。」梅若霓說,「我回去想一想吧。」

「你要自信!這世上有什麼是真正不可以的?」學姐突然冒出一絲輕微的東北口音,「女孩要完全相信自己,想到什麼,就去做!」

「謝謝。」梅若霓聲音里的溫度又高了一些,她伸出手,「我叫梅若霓,中文系大一的。」

「花羽芊,表演系大三。」學姐也伸出手,「為什麼要學中文呢你?」她誇張地聳聳肩。

梅若霓嘻嘻一笑,沒有說話。兩個美女的手,在這個校園夜晚的用力一握,彷彿昭示著某種契約的締結,或某個權杖的傳遞。

回寢室的路上,一直沒有說話的李瓊突然一拍腦袋道:「原來她就是花羽芊啊!著名校花,著名物質女!」

梅若霓沒有說話,她只管想自己的。她不管花羽芊看上去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孩,她也不管別人對她有着怎樣的議論或看法,可是剛剛她從花羽芊的瞳孔中看到的自己,分明是美好的、未被磨滅的。一個女孩,毫不介意地讓另一個女孩意識到自己的美,她的人性,又能夠有多邪惡呢?

童瞳:曾經心痛

在人群全部醺然男女全部混亂的夜總會狼藉包廂現場,童瞳把身邊的男人灌醉致睡,靜靜聽一個年輕的媽咪,唱《曾經心痛》。緩慢悲傷的歌,老氣、偏俗。葉倩文曾經的經典之一。重重的低音鼓點,敲得沉悶;歌詞句句分明,典型的90年代的哀怨和傷情。

唱歌的叫曼麗。是很早涉足夜總會的那種女孩,二十幾歲就已經做到媽咪的位置,有着固定的客源和小姐數量。身材纖細,手指白凈修長。她是天生屬於夜晚的女人,因為她的皮膚是那樣蒼白,那種在陽光下難以存在、在暗夜裏卻綻放光彩的蒼白。平時喜歡穿緊窄的酒紅色雪紡紗小禮服,顯得異常誘人和冷艷。這種打扮常逼視男人的目光,讓他們無法抗拒。從不穿絲襪,常裸足穿一雙黑色的細高跟涼鞋,腳上暗銀色的指甲油閃著冷冽的光芒,彷彿在嘲笑這個城市。

歷經一段又一段感情,一個又一個男人,她換來的只是一身滄桑和創傷。當伴奏響起時,整個包廂正趨高潮,人人都在三三兩兩地纏綿,曼麗立即拋開身邊正在親吻的男人,靜靜坐在角落拿起話筒。唱着唱着,眼角有一絲淚光閃現,但像流星一樣迅即滑落。一曲唱完,身邊的男人已在別的女人懷裏睡着。總是這樣,人一轉身,繁華背後便是一地落寞。生命是一個靜靜枯萎的過程,彼時在台上妖嬈綻放的女子,她們的青春又有幾何?總有一天,曾經那麼美好的容顏會日漸損毀,而那些年輕時圍繞在身邊的人們,欣賞或讚美的人們,也會像煙花一樣散去。驀然回首,才發現經過的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並不斷堅持的可悲夢境。

童瞳輾轉聽說過曼麗的經歷:16歲時進駐歡場,整夜整夜地沉墮於酒精、男人以及迷幻藥的麻醉。濃烈的酒精在胃液里翻滾,鼻腔里浸染迷幻藥的粉末,皮膚上橫陳著陌生男子的撫摩及親吻。日復一日的美麗在暗夜裏綻放,散發出有毒的香氣,在奢靡的歡歌中放縱慾望。擁抱着認識的、不認識的,愛的或不愛的人直到天明。可是醒來后,面對鏡子裏蒼白憔悴容顏的人,只有自己。

童瞳突然發現曼麗影射著自己的未來。她現在也開始越來越害怕一個人過夜,可是每一個陪她過夜的男子又有誰真的愛她?那麼多的人被寂寞折磨,那麼多具身體需要逃避。她想,愛情太像一場諷刺。

匡青黎、陸鋒囂:高二

陰暗的高二(2)班教室里,白熾燈全部熄滅了,少女時代的匡青黎一個人被生氣委屈折磨得瑟瑟發抖。她坐在陸鋒囂的位子上,長久撫摩著課桌上自己刻下的他的名字。不知什麼時候起,她有了帶刀的習慣。在自己紅色裝飾扣腰帶里也刻下了他名字,沒有人知道的秘密,每次碰到皮帶扣金屬冰涼的質感,她都會在心中滋生一股微微顫抖的欣喜。可是今天,他的話也像一滴殘酷藍黑的墨水滲入她的心。「我們,算是真正的愛嗎?」他說。

有毒的汁液和肉體結合,不會褪色了。她有預感的,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別人。那個女孩是怎樣的一個人,她不知道。可是他冰涼的手指,他翕動的嘴唇,她明白有一天,他們長大了,一切終將會來。

今天他決絕離去的背影,是割裂自己心房的一把鋒利的刀。青春期的女孩是那樣容易感到自己被全世界都拋棄。曾幾何時,她是全家人疼愛的心頭肉,小小的任性和倔強都能被忽略不計。可是漸漸地長大了,她不想長大。長大了她就能發現父母的爭吵,長大了她就能發現世人的虛榮和世俗。於是她感到孤獨,她感到不可抑止的孤獨。唯一安慰自己這種怎麼也無法拯救的孤獨的,只有陸鋒囂,只有他溫暖的眼神他牽着自己的有力雙手。可是今天,這最後的安慰也被一句話碾得粉碎。

她手裏那把小刀是陸鋒囂旅遊回來買給她的,上面有她不懂的繁複花紋。退下刀鞘,刀刃鋒利如新,在黑夜裏閃著誘惑銀。

她猶豫再三,她害怕。可是,所有害怕,此時都被一種更強大的痛苦淹沒,她顫抖著伸出自己的左手……

老師來教室檢查門鎖好了沒有。

天晚了,看不清,只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女生的影子,趴在桌上,一動不動。開了燈,一大攤黏稠暗紅的血,綻放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空氣中漂浮着從未存在過的,死亡氣息。

半夜醫院的大門前,陸鋒囂緊擁著匡青黎柔弱渺小的身子,站在瑟瑟刮骨的冬天寒風中。她母親猛力擂著醫院的大門。他緊緊地抱着她,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失去她。他甚至想,只要她能好過來,從此以後他願意做任何事,他真的願意真的能夠的。

一連幾天,他守候在她的病榻旁。端視着她的因自己而崩潰的神經。她神經質的撞牆,滔滔不絕地言說自己從記事以來所做的每一件錯事。這種傾訴是可怕的、驚人的。一個人,把她全部的自我,人性中最隱秘最禁忌的自私、任性、恐懼、扭曲,全都暴露在他的眼前。她蒼白的臉正對着他,眼神尋找救贖。

他痛苦地望着她而走不進她的世界。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對她原本不濃不明的愛,開始變得異常深刻和真實。就在那一刻他想,我永遠不會離開她。

最終讓他產生愛的,是一個男人最原始的拯救欲。無論何時,男人總希望自己能安排別人的命運,拯救某個女子遠離苦難。

那時,匡青黎在他面前哭昏了好幾次,他不由自主地想呵護她、照顧她、承擔她。小小年紀,他為能拯救一個女孩的生命,而感到了一股隱秘幼稚的自豪。

至今,她腕上棕褐色的蟲形疤痕,仍是制服他背叛的唯一符咒。因為這條疤,他想自己永遠也鼓不起勇氣真正離開匡青黎。儘管,愛也許已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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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若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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