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第28節

(28)

顏舒舒的婚禮那天,我跟方律師告了假。

他很爽快地准我的假,還開我玩笑說:「你也快點找個有錢人,早點嫁了,不用這麼辛苦上班。」

我只是微笑,也許是因為佩服,我對他,始終有敬畏。而他對我的信任和提攜,更是我努力工作的動力之一。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麼好的機會,我懂得珍惜和感恩,所以願意以加倍的努力來回報他。

我本來是想帶毒藥去出席顏舒舒的婚禮,也給她一個大大的「驚訝」,可惜他說要去香港辦點事,實在是抽不開身來北京,只能作罷。

我們高中班上的大多數同學今年才大學畢業,所以,顏舒舒絕對是屬於早婚那一批。孟和老家在浙江,家底殷實,算得上是富二代,顏舒舒的婚紗,鑽戒,全都是一流的。他們結婚以後決定安家在北京,買了一套兩百平左右複式房,裝修得也是像模像樣,讓人除了咂舌羨慕沒別的可說的了。

雖然不是伴娘,但是我還是去得很早,陪她化妝、聊天,替她拎包、接待,全程感受她的幸福。晚宴安排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賓朋不多,一共只六桌。因為孟和堅持要在顏舒舒老家再辦一場,所以在場除了少量親友,就是孟和的一些朋友。但奇怪的是,一直到晚宴就要開始,我都沒見到肖哲的蹤影,難道是顏舒舒沒請他?

她的大喜之日,我也不敢亂問話。大約晚上五點半,顏舒舒突然拉我到角落說:「馬卓,我要跟你說一件事,肖哲他今晚八點半的飛機,去美國。」

啊!

「他死都不讓我告訴你,我也一直猶豫着。但我們同學一場,現在我也脫不了身,我想,還是你幫我去送送他吧,好不好?」

顏舒舒說完,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個小玉佛說:「這是高二那年我過生日,他送我的禮物,我那時候正走霉運,他說它可以保佑我。現在,我有老公保護了,用不着它了,你替我還給他,讓他在國外一定要好好保重,好好照顧自己,別動不動又犯獃氣。還有,千萬別找外國妞,個頭大,力氣大,他打不過。」

說着這些,她眼底已經冒起了霧氣。

「舒舒!」孟和在那邊喊她,「你過來一下。」

「你快去吧!」顏舒舒深吸一口氣,推了我一把,「再晚,就來不及送他了!」

我拿着玉佛,急急忙忙跑到酒店外面,打車趕往機場。衝進送機大廳,我喘著氣找了好久才看到肖哲。他背着個大背包,正和一堆親友說話,看樣子心情還不錯。他頭髮剪短了,大大的黑色T恤上印着燙金的大字「IAMSUPERMAN」,一如從前。

我站在角落裏給他打電話,還好他沒關機,很快接了,明知故問:「馬卓?」

「今天顏舒舒結婚呢。」我說。

「嗯。」他說,「我知道,送了禮金的,她就喜歡錢嘛。」

「我在機場。」我說。

他急忙抬頭,四下張望,我朝着他的方向走近,人群來來往往的機場,我們的目光終於對接。

「你怎麼來了?」他舉著電話跑到我面前問,很是吃驚。

「你要走,怎麼也不說一聲。」我責怪他。

「怕你哭嘛。」他摸摸後腦勺,眼神有些閃躲,好像不敢看我。

「保重。」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好不容易吐出這兩個字。顏舒舒交代我說的那些話全都被拋在了腦後。

「謝謝。」他低下頭看一眼自己的手錶,誇張地一聳肩一呼氣,說,「馬卓同學,謝謝你來送我,時間差不多了,我要上飛機了。」

為了緩和氣氛,我指着他衣服上的字笑了笑。

他握著拳頭,對着自己的左胸用力敲了敲,又對我翹起大拇指。

這個意思我明白:我是超人,我可以的。

我掏出顏舒舒的那個小玉佛,塞到他手裏,對他說:「顏舒舒叫我給你的,她希望它能保佑你,在國外平平安安。」

「她這個人就愛瞎操心,」他指著胸口的小金佛說,「何況我有這個呢。」

我盯着那個小金佛,有一瞬失了神。正是這個小金佛,改變了我和毒藥兩個人一生的命運。當然,對肖哲而言,這會是一個永遠的秘密。

那天,我一直送他到入關口。

「回去吧,馬卓!」他站在入口處,對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看着他的朋友親人都輪流上去與他擁抱,我最後也不由地走上前去,抱了抱他。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攬住我散在背上的發,我能感覺到他在微微發抖,像一顆充滿能量的星星,隕落人間時那樣微微地發抖著。我只希望能像顏舒舒給我的第一個擁抱那樣,抱着他,把我內心所有的溫暖和祝福都傳達給他,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原諒我們的曾經。

短暫的擁抱過後,他背着他的包,拎起他隨身的小行李箱,往安檢口慢慢走去,我止住腳步默默地看他漸漸走遠。突然,他又猛然轉身,朝我大力揮手,一面揮一面大聲吼道:「馬卓,我不會放棄的!永遠都不會放棄!相信我!」

「馬卓,我不會放棄的,永遠都不會放棄,相信我!」

他喊得那樣大聲,像用盡全身的力氣,完全不顧周圍人的目光。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彷彿整個偌大的機場,都只回蕩着他傻裏傻氣的誓言。我遠遠地望着他,淚水止不住地漫上眼眶。不管時間過去多久,對我來說,他永遠還是那個體育課上被淘氣的同學灌了滿頭沙從不還手的少年,亦是我生命里那段純潔明亮的時光里不知疲倦的刻錄機。直到很久以後,每當我再想起那一天,我仍相信那一刻我是在凝望全世界最純粹也最寂寞的一種情感。那是對一顆星的執著,永遠沒有盡頭。

那一夜,我心裏止不住的感慨,坐在宿舍陽台望着濃墨般的夜色,又跟毒藥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

「我也給你最豪華的婚禮。」他逗我開心,「咱把天安門包下來好好辦一場!」

「那是閱兵!」我說。

「我是首長,你是兵,我好好閱閱你!」他哈哈笑。

我很想問他何時能來北京,但忍住了,他是大男子主義,生意上的事,他從來不願意與我多說,但是我知道一定很麻煩很複雜,不過我相信他能順利解決,只是時間問題。

我已經等了那麼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時日。

「我一直記得你說的,從今以後,我們永遠都不要再分開。可以互相照顧,互相陪伴,平平安安,直到死。」他說,「這話太他媽有哲理了。」

「那你願意嗎?」我矯情的問他。

「看你表現!」他臭屁的答。

那天掛了電話回房間就睡著了,醒來看到他的短訊:

「寶貝,我正想你想得睡不着,你如果沒睡,立即回老公。要是睡著了,你就是小豬!」

一大清早看到這樣的短訊真讓人甜蜜的臉紅。但我還是抓緊等公車的時間,沉浸到意境中,給他回復了一條短訊:「小豬老婆睡醒了,小豬老公還在睡!」因為編輯短訊太投入,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公交車,這種低級錯誤,還真是人生頭一樁。

我從來都不知道居然有一天,我倆也會變成這種膩膩歪歪的人。

「甜蜜短訊」害得我上班差點遲到,當我趕到事務所,一進門就感到事務所的氣氛不對。大家都在竊竊私語,沒幾個人在安心工作。我的辦公室在方律師辦公室的外間,只有一個薄薄的木質隔欄將一個大辦公室分成裏外兩間,因此裏間的談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處理過她女兒的一個案子,我們不是很熟。」方律師說,「她那女兒經常離家出走,所以也不太好找,不過有消息,我會第一個通知你們。」

他們走後我藉機送文件進去,問方律師:「怎麼了?」

他說:「洛丟丟的媽媽涉嫌詐騙,被抓起來了。」

我當場呆在那裏,怎麼會!

「我出去一下。」方律師也好像顯得心神不寧,很快就拿起包出了辦公室。我坐在那裏,前思後想,還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情況,打洛丟丟的電話,是短訊呼。忽然間,我想起了什麼,找到我的包,飛快的拿出那個被我遺忘已久的U盤,插到電腦上,打開了它。

U盤裏裝的,是一個視頻,應該是偷拍的,畫面模糊不清,且少兒不宜。但把我驚到的並不是視頻的內容,而是視頻中兩個人:吳媚媚和方律師。

他們居然在一起!

而更讓我想不到的是,視頻里的方律師和平時的那個他完全不一樣,像惡魔更像野獸,限制級的畫面看得我面紅耳赤,只能「啪」一聲蓋上了電腦!

好幾分鐘,我腦海里一片空白。

不用說,偷拍的人,一定就是洛丟丟!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我腦海中突然跳出方律師跟警察說的那句話:「我們不是很熟!」暗自認定此事絕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

終於冷靜下來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視頻做好備份,上傳到我的網絡郵箱。我正思考着要不要跟方律師談一談且如何談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洛丟丟回給我,她聲音顫抖的說:「你能保證我絕對安全,我就見你。」

我打車,在阿吉茶樓的不遠處接到她。她蹲在那裏,衛衣帽子半罩着頭,像個女特務。見了我,抱住我,帶着哭腔撲上來問說:「姐姐,我媽會不會死?」

我沒好氣:「她死了你不正好,沒人管!」

她說:「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要幫我。」

「我可以幫你,」我說,「但條件是你必須得說實話。」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為了確保她的安全,那天我帶她去了阿南和夏花的新家,阿南帶夏花去醫院複查了,不在家。洛丟丟心神不寧,在屋子裏不停地晃來晃去,一再問我:「姓方的不知道我在這裏吧?姓方的不知道我在這裏吧?如果知道,我就沒命了。」

「為什麼那麼怕他?」我問。

「他很壞的!我從沒見過他那麼貪得無厭的人,他總是教唆我媽去幹壞事,我媽要是敢不從,他就拿我威脅我媽,說什麼要送我進監獄,關我幾十年,等我出來的時候,都是老太婆了,他還說他哪裏都有人,我們鬥不過他的。」

「你忘了這個世界上有法律嗎?」

「他說過,他是律師,他就是法律!」她激動的說,「他知道我對他不滿,就到處找人綁架我,想逼我媽拿錢出來。結果被你撞上,怕出事他們只能放了我。還有,他還騙我媽把我送到行走學校去,說在裏面待一年出來,我保證乖乖的什麼壞事都不會做。要不是老娘機靈,曉得那個電閘在哪裏,等晚上斷了電再爬圍牆逃命出來,現在我肯定已經掛掉了。」她說着,擼起她那件衛衣,給我展示她背上的傷口。

「全部是教官打的,狗屁學校,就是渣滓洞!我媽還相信他,認為我從那裏出來,就會脫胎換骨,屁!我寧願當啤酒妹,也不願意死的不明不白!」她惡狠狠的說完,又低下頭去沉默了許久,突然跳下床對我跪下,也不說話,只是哭,我拚命把她從地上拎起來,她這才哭着喊:「姐姐,救我,救我媽媽,都是我惹的禍,她都是為了我……」

「你冷靜點。」我拍着她的背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那個垃圾喜歡賭錢,有空就拖我媽去澳門賭錢,輸了就想盡辦法到處弄錢,還讓我媽給他洗黑錢。具體的事情我不清楚,反正利用他是律師,敲詐,勒索,恐嚇,他什麼都干!」

「你有證據嗎?」我問,「再說你媽媽為什麼會這麼相信他?」

「因為他是律師啊,其實,我媽和他是大學的初戀情人,前幾年我爸和我媽離婚的時候他們又該死的重逢了,他替我媽搞到一大半財產。我猜他那個時侯就開始算計我媽了。你絕對想不到我媽那個死腦筋是怎麼想的——『也許這些錢本來就是菩薩給她的』我靠!還要什麼證據,你沒發現嗎,他整張臉就寫着一個『賤』字!」

「後來呢?」我說,「那些視頻你怎麼弄來的?」

「他騙錢不夠還騙色……當然啦,我第一次看到我媽身上的那些傷就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人,是個變態,曉得不!他不喜歡我住在家裏,所以就變着法子趕我走,我才沒那麼傻,趁他們不注意,在他們房間連了一個針孔攝像頭。」說完,她又哭了,「我媽那麼高貴的一個人,嗚嗚嗚……」

我心疼的把洛丟丟摟在懷裏。

那晚,我和洛丟丟擠在一張床上。我從未和一個女生睡在一張床上過,但這一次我並沒有覺得不習慣。這個小小的女孩,她瘦弱的身體蜷縮著,是那麼需要一個保護和溫暖。但孩子到底是孩子,看我跟毒藥發短訊,馬上就湊過來問我說:「跟誰發短訊呢?帥哥哥?」

「不許看,快睡!」我把她推到一邊。

她罵罵咧咧的睡過去,不過一整晚都睡得很不安穩,一直說夢話,還踢被子。

我也差不多一夜沒睡,因為有些事情,我也必須經過反覆的思考。

第二天早晨七點,我給洛丟丟留了字條,交代她千萬不要亂跑,然後我決定在上班前去見一見吳媚媚。

「馬小姐,」吳媚媚一見到我就說,「我要有什麼事,一定要替我照顧丟丟,付多少錢都可以。」

「如果錢能解決任何的事,」我沒好氣的說,「你怎麼還會呆在這裏?」

「我沒事的。」她說,「我已經請了最好的律師。」

「為什麼不請方律師?」我說,「他是你的老朋友,也是最好的律師。」

「他忙。」她答得真是蒼白。

「我知道你們的關係。」我低聲說,「很多事也都是他指使你這麼做的,事情敗露了,他讓你頂包,告訴你肯定不會出事,他會把你撈出來,是不是?」

她驚訝的看着我。

「上天有眼,你保不住他的。到頭來就是大家一起死,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不為丟丟想一想?」

「你都知道什麼?」她很驚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說,「吳女士,我給你的建議是,千萬不要去跟法律玩冒險的遊戲,只有說真話,才能救你。我想,你也不希望丟丟最後連個家都沒有,是不是?」

「馬小姐。」她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現在在方律師的事務所打工?」

「是的。」我說。

「那你究竟為啥?」

我不回答,只是看着她。我希望她從我的眼神里,能讀出答案。

「讓我想想。」她終於很艱難的回答我。

見完吳媚媚,我立刻趕去事務所上班。不出我所料,方律師已經坐在辦公室等我,他臉色鐵青,似乎一夜未睡。

「早。」我說。

「早。」他開門見山,「洛丟丟在你那裏?」

「是。」我說。

「你可別聽她胡說八道!」方律師說,「你把她交給我,這件事我來處理。」

我從包里拿出U盤,遞給他說:「你是律師,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麼做更好。」

說完這些,我走回外間自己的辦公室,收拾好我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律師事務所。

5分鐘后,我接到方律師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對我說:「馬卓,你有潛力成為最好的律師,你想過沒有,如果我提攜你,你至少可以少奮鬥十年。」

「這是條件嗎?」我問。

「算是吧。」他說,「你是聰明人,你也應該知道,我為她母女付出了多少,要不是我,洛丟丟早就關進大牢了。上次她下毒害我,我也沒告發她,對不對?」

「很抱歉方律師,她們母女是法盲,可我不是。我不想為了所謂的前途,一輩子都活在內疚里。」

「如果十年以後你像我一樣,也有一個腦癱的兒子,你就會明白什麼叫錢永遠不嫌多。」他說,「你再考慮一下?」

語氣竟和吳媚媚一模一樣。

「你先回來,我們商量商量。」他並沒放棄。

而我掛了電話。

周一早上的上班高峰還是照舊,但我走在人群里無所事事。

我又丟了工作,不過這一次我沒有那麼強烈的挫敗感。而且就在此時我接到他的短訊:「在香港,看到一塊手錶,很適合你,買下來了。」

我回:「貴不貴啊,沒超過三十萬不要啊。」

他回:「那就連上我自己一起送唄,你還得退我好幾十萬呢。」

我站在大街上,笑的走不動。

瞧,即使我什麼都沒有了,至少我還有愛情,多麼好。

也是那天,我第一次覺得,如果我這輩子真做不了律師了,興許,做個茶樓的老闆娘,也不是什麼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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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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