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瘟疫時期的愛情

第五章 瘟疫時期的愛情

最初,是幾個住校的學生在學校食堂提供的早餐粥中喝出了老鼠屎,引發了集體嘔吐,躺在校衛生室里輸葡萄糖。下午剛上課,又有幾個嘔吐的學生送來,學校衛生室里放不下了,就被送到了一牆之隔的人民醫院。學校為此成立了專門調查組,經過調查,發現學校食堂中午做的芸豆炒肉芸豆沒有炒熟,引發了急性腸胃炎。於是,上午剛被停職反省的司務長又被新來的校長就地免職,幾名廚師也被立即解僱。

「他娘的,挺奢侈啊,還吃芸豆炒肉。活該!」王小勇幸災樂禍,同時又對那個司務長免職表示堅決擁護,因為他早就看不慣那傢伙一身肥肉,以及說話一口好笑的外地口音。

王小勇說這話時是下午四點,可是到了晚上,他就上吐下瀉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又沒在學校里吃飯。」他蹲在廁所里,「嘩嘩」地拉稀,心裏擰成了一個麻花。病來如山倒,八點鐘不到,他就撐不住了,四肢無力、眼冒金星、屁股眼生疼,並且發起燒來。於是,他也住進了醫院。

王小勇的哥哥王大勇拖着拐杖到了我家,對我說:「小勇叫我捎話給你,特意囑咐不叫你去看他。醫院裏住滿了人,都是一個毛病,連拉肚子帶嘔吐。」王大勇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一條腿被炸沒了。關於他的故事,留得後面細講。

我爸和我媽都很關心:「怎麼回事?不是學校里食物中毒?」

「哪裏呀,哪裏。」王大勇激動地說,「是瘟疫,是瘟疫!醫院裏不讓說,說是什麼流行性痢疾,我一看就知道是瘟疫。」

「瘟疫!」我們都被這個詞嚇住了。

我媽媽打量了打量王大勇:「你咋知道是瘟疫?」

王大勇說:「我在越南見過呀,整村整村地死,渾身爛。」

「真的還是假的?」我媽媽厭惡地皺皺眉。

「騙你們做什麼,你們好自為之吧。」王大勇臨走時說,「我想好了,王小勇那裏我也不去給他送飯了。我們兄弟兩個,好歹得留一個。」

「虧你還是戰鬥英雄,貪生怕死!」媽媽罵完王大勇,轉過頭來問我,「咦,你爸爸呢?」

我指了指廁所,裏面傳來我爸殺豬般的呻吟。「小威,好兒,快給我送張衛生紙來!」

「掰塊牆皮就行。」我大喊著,還是撕了張紙給他扔了進去。

「謝謝,」爸爸拖着哭腔,「是瘟疫,是瘟疫呀!」

第二天早晨上課,班裏果然又缺了兩名同學。學校里開始給每個學生髮放PPA藥片,每個班的班主任都叮囑自己班的學生,不要喝生水、吃生菜,水果得用開水燙,飯前便后要洗手。

中午放學路過商店,我進去買了一隻蘋果罐頭,回家帶給我那沒病裝病的爸爸。一進屋,一股濃郁的醋酸味把我嗆了一個跟頭。

「怎麼回事,做魚不放蔥花嗎?」我捂著鼻子,尋找醋酸的來處。

「做魚?你想得美。」媽媽笑着說,「熬醋消毒呢。」在她身後的案板上,半鍋熱醋冒着滾滾熱氣。

不僅是我家,整個臨河城家家戶戶都在熬醋,滿大街都充滿著醋酸味。我沐浴著醋酸上學去,邊走邊踢著一隻易拉罐。在一棵大槐樹下面,我發現地上有樣東西。我本來已經走過了,又重新返回來。那是摺疊成整整齊齊長方形的一張橫條信紙,我疑惑著將信紙展開,只見上面寫着:

朋友:

您打開的這封信,不是一封普通的信,它將給您及您的家人帶來健康和幸福。同樣,如果您不按照信上的內容去做,就會給您及您的家人帶來不幸,甚至是滅頂之災。

值此臨河城遭遇百年不一遇之瘟疫之際,我奉恩師龍虎山六十四代張天師之命,將濟世之方廣布天下。方曰:

混沌初分,盤古開天。

太極兩儀,四象高懸。

燧人取火,黃帝軒轅。

中華民族,百代相傳。

當今社會,爾虞我奸。

天時乖違,人事錯亂。

戾氣上蒸,大疾小患。

形直影正,莫敢能犯。

選用此方,除病不難。

大麻三錢,元參二錢。

石膏二錢,硫磺三錢。

鵝心六兩,內金一副。

紅棗五粒,四顆桂圓。

三更夜半,文火慢煎。

黎明即起,灑掃庭院。

另外此信,默念百遍。

抄寫十份,友好相傳。

如此這般,保君平安。

如若不傳,災禍相連。

海內神叟

黃帝紀元四千六百八十五年孟秋

讀完這封信,我大吃一驚,像被蠍子蜇了手,想把它扔了,狠狠心卻是不敢。最後,我還是乖乖地把信揣了起來。我來到教室里,剛想宣佈這個神秘的發現,沒想到眼前的場景讓我大吃一驚,同學們正都三五成群地聚成團,像考試搞小抄似的嘀嘀咕咕,變毛變色。

小玲玲一抬頭看見了我,連連招手:「劉培根,快過來!」

我走近一看,她身邊的一個女生正在抄寫的就是「海內神叟」的信。

「累死我了,」小玲玲搖了搖手裏的圓珠筆,「我已經抄了六份了,還差四份就完成了。這一份是給你的——」說着,她把一張墨跡未乾的稿紙塞到我手裏:「你還不趕緊去抄?」

我站在那裏沒動。預備鈴響了,小玲玲推了我一把:「快去啊。」

「不,」我抬起頭,看着她,「我想知道另外九份給誰。」

小玲玲的臉紅了。「神經。」她輕輕地說了一聲,舌尖鮮嫩、粉紅。

「劉培根同學,這個黃帝紀元四千六百八十五年是哪一年?」

幾個不知趣的傢伙過來搗亂,我沒好氣地回答:「去查萬年曆!」

「萬年曆上沒有!」他們手裏還真拿着一本萬年曆。

誰也沒想到,這封信連同瘟疫的謠言會傳播得如此廣泛。儘管很多人對信的內容表示懷疑,但幾乎所有看到這封信的人,都老老實實地抄寫了十份,分送給了自己的親朋好友。至於張天師的藥方,更是疑竇重重。起先人們懷疑是藥店為了賣葯,故意編寫的,可藥店老闆卻說:我們可不敢抓這樣的方子,石膏二錢,硫磺三錢。吃不死才怪。

人們又開始懷疑是賣鵝的乾的,可哪個賣鵝的有這樣的文采?還有說棗農、果農,莫衷一是。不管怎樣,還是大有人信。媽媽就按方子抓了一副,只是沒帶硫磺。媽媽熬好了非叫我喝,我喝了一口就吐了。

「苦?」媽媽問。

「苦倒不苦,就是沒放鹽!」

「小兔崽子,你當是菜了!」媽媽好氣又好笑。

這時,正好我爺爺進來,接過碗去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我和媽媽都目瞪口呆,只見爺爺抹了把嘴:「火候掌握得還不錯,就是沒放硫磺,可惜了!」

殺雞取卵者古亦有之,殺鵝取心也就不足為奇。殺鵝最好的,當屬赫赫有名的王老六。王老六以燒鵝著名,鵝零件做得也是口味一絕。

據說王老六的祖上曾經當過前清的劊子手,菜市口殺過譚嗣同,後來不殺人,改殺鵝,傳下一路好手藝。王老六不但擅做鵝,殺鵝更是一絕。王老六殺鵝時在門口放一塊菜板、一隻海碗,拎過一隻肥肥的大白鵝,將頭摁在板子上,那鵝嘎嘎叫着,拚命掙扎,脖子抻得足有半米來長。王老六手起刀落,「噗」的一道紅線射出,就見那沒有頭的鵝身子撲稜稜飛到屋檐上,鵝頭乖乖地滾進旁邊的海碗中。再取一隻,如法炮製,那無頭的鵝也飛了上去。如是連殺了七八十來只,無一不是這樣。王老六殺鵝每次都少不了人圍觀、叫好,他也不負眾望,從未失手。唯有一次,那鵝只飛了一下,撞到門楣上就掉了下來。

王老六頭也不抬,說聲:「鴨!」眾人低頭辨認那俯伏在地上的屍首,果真是一隻雜羽鴨。

鵝既殺罷,王老六叫老婆搬來梯子,上房處理鵝身。屋檐下早準備好了水桶,就見那鵝血如雨水一般順着瓦槽流下來。等他處理完畢,鵝血剛好流凈。王老六提一黑布口袋,緩步走下梯子。口袋裏都是鵝的下水。王老六大聲說道:「誰要上等鵝心?」眾人不顧腥臭,哄搶一空。

王老六的生意最好,因此嫌疑也最大。沒幾天,衛生部門便取締了他的殺鵝表演,原因是傳播細菌,不利健康。從這以後,臨河城的人們也就少了一個樂子可看。

我也將那封信抄了十份,分別送給了父母、爺爺、老鄭、小玲玲,還有幾個我看着還算順眼的同學,我給王小勇也寫了一份,請王大勇代為轉交。當然,我也收到了他們的回信。我寫到最後時發現只有九個人,實在湊不起數來,就給自己也寫了一封。

謠言越傳越盛大,說是醫院已經戒嚴,死屍已經塞滿了太平間,臨河城往外的長途車都停了,就連過路的火車也繞遠了,疫情已經上報省里和國務院,誰也不準外出,出去一個立即槍斃。這段時間裏,我和小玲玲的感情急劇升溫。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早晚互報平安。日子不多了,我們同生死、共患難。偶爾我們談論起我們共同的朋友王小勇,免不了也會無限傷感地說:「他恐怕已經不在了吧。」

「哈哈!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誰也沒想到,就在我們為王小勇是死是活憂心如焚的時候,王小勇居然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把我和小玲玲都嚇了一大跳。

當時,我和小玲玲正躲在學校花壇後面碰嘴唇玩,王小勇的現身壞了我們的好事。

「你到底是人是鬼?」我揉了揉眼睛,他並沒在我面前消失。

「我要是鬼就好了,」王小勇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德行,斜着眼,聳著肩,半拉屁股往花池上一坐,盪悠着腿,「可悶死我了。」

他說着,抬起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股濃濃的來蘇水的味道嗆得我打了個噴嚏。

「你怎麼跑出來了?醫院不是戒嚴了嗎?死了多少人了?」小玲玲問的也是我最關心的。

「什麼叫跑出來?我好了還不出來?你們想讓我在裏面待一輩子?」王小勇叫道,「什麼戒嚴?扯淡!哪有的事?死人?醫院哪天不死人?什麼瘟疫,純屬放屁!就是流行性痢疾,流行性痢疾!給我看病的大夫說了,大澇過後,是細菌傳播的活躍時期,最應該講究衛生,防止疾病乘虛而入。我現在是飯前便后都洗手,再也不敢胡吃瞎吃了,跑肚拉稀差點把我的命都拉出來。你們看看我是不是瘦了?」

王小勇用他那隻飯前便后都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隨後,他又開始教育我們:「你們得相信科學,破除迷信。劉小威,你給我寫的那封信我也看了,寫得不錯,語句通順,優美動人,可見你的作文水平又有了提高,但是有嚴重的問題。那個什麼張天師的藥方,大夫也看了,說了四個字:一派胡言。我是給你回信了不假,可我不是自己寫的。我瞅見醫院辦公室里沒人,偷偷溜進去拿你的原信複印了一份,你竟然沒看出來!可見,你被封建迷信害得已經毒氣攻心。」

被王小勇劈頭蓋臉說了這一通,我面紅耳赤又有些吃驚。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王小勇在醫院裏長了本事了。更吃驚的還在後頭呢,王小勇說:「我上廁所時,聽見兩個醫生說話,說起張天師的信,說公安局和衛生局正聯合展開調查,查出屎做蛹者,將嚴肅處理。

我還納悶,什麼叫屎做蛹者,反正聽那個意思就是罪魁禍首,也就是,那封信的作者。哼哼,劉小威,你可得小心啊。」說着,他怪怪地看着我。

「王小勇,你別血口噴人!」我叫起來,「那封信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也是撿的。我想寫還寫不出來呢。要不是我抄寫給你,你的病能好了嗎?你早見閻王去了。我好心好意抄給你,沒想到你恩將仇報,反過來說我的不是。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算看透了你了。別說沒什麼事,就是真到了事兒上,第一個叛變的肯定是你!」

我氣急敗壞,口不擇言,把趙義武當初說我的話也用在了王小勇身上。我說完這話,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手腕上一緊,好像被什麼東西拽住了。回頭一看,正對着小玲玲桃花般的笑臉。原來,就在我剛才慷慨激昂之時,她偷偷用一根細絲線拴在了我的手腕上,另一頭就拴在她自己的手腕上。

「你去哪兒?」她笑眯眯地問我。

「我……我……」我也笑了,「你說去哪兒?」

王小勇從花池上跳下來大罵:「不要臉!」聽得出來,他吃醋了。吃就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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