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年的煙火,其實是在你的臉上

第十六章 那年的煙火,其實是在你的臉上

回到家,一整天舟車勞頓的大家很快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永遠記得我買了幾個雞肉飯便當回來當中餐,大家竟然還在睡,我只好跟Puma自己先開動。吃完了,Puma朝氣勃勃地對着我大叫,一直叫一直叫,我很開心地用腳戳牠,說:「這麼有精神啊,那就是又活過來啦!」

後來Puma叫到大家都沒辦法繼續睡覺,睡眼惺忪的大哥還開門兇牠,叫牠閉嘴。Puma怏怏結束了牠的一陣亂叫。

我想大哥一定很後悔。

兩天後,某雜誌送我兩張電影《斷背山》的特映票,我興緻沖沖地邀了女孩去看。

搭火車到台北前,我在家門口親了媽媽一下。

Puma慵懶地趴在地上,媽牽着。

平常我都會蹲下來摸摸Puma,用手指輕輕敲一下牠的腦袋,說:「敲一下。要乖乖聽奶奶跟媽媽的話,等二哥哥回來跟你玩。」

但那一天沒有。

要趕火車,我只是倉促地將背包調整一下,看着趴在地上的puma說再見。

Puma吐著舌頭。

看完《斷背山》的隔天,原本中午就要回彰化,但難得約會,我跟女孩又多看了一場電影。看電影時我將手機關機。卻不知怎地,整個看電影的過程中我都心神不寧,身體怪怪的,有種快要感冒了的病感。

搭火車回彰化的途中,我才想起要將手機打開。

等待我的,是爸爸的留言。

Puma走了。

奶奶牽着Puma在巷子裏散步,突然Puma不走了,全身發抖。

最後是媽媽抱着牠,讓一直等不到二哥哥回家的Puma慢慢闔上眼睛。

我在火車上大哭。

在廁所裏打了通電話給毛毛狗,毛毛狗也大哭。

「公公,Puma會很好的……」她抽抽咽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在牠的旁邊,我答應過牠的……」我悔恨不已,明明就只差了幾個小時,為什麼我就是不在牠旁邊?

困在緩慢移動的火車上什麼也做不了,我打開電腦,寫着給Puma的信。

眼淚不斷落在鍵盤上。

回到沒有鈴鐺聲的家。

Puma被媽媽用粉紅色的大毛巾包着,那是牠洗完澡后專用的大毛巾。

牠的樣子不只安祥,還很可愛。

Puma的舌頭一如往常露在嘴巴外面半截,好像在笑。

我抱着牠一直哭一直道歉。

十幾年來我一直在Puma耳邊說:「Puma,你死掉的時候,二哥哥一定會在旁邊陪你喔,不會讓你害怕……不過你要努力等二哥哥回家喔!」之類的話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有一天一定會死,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死的時候,沒有我在你身邊。

大哥回家了,三三也回家了。

輪流抱着Puma痛哭,低聲說着只有他們懂的回憶。

Puma被媽媽放在紙箱裏,我將紙箱靠在床邊,牠陪我,我陪牠。

我一直都很怕鬼,很怕很怕。但我恨不得睡到一半忽然感覺到Puma又在床上走來走去,恨不得突然聞到一股令人無奈的尿騷味,恨不得鼻子裏突然伸進一條濕濕軟軟的舌頭亂吃我的鼻涕。

但都沒有。我只是哭。

哭累了就睡,睡到一半就忍不住開燈,坐在紙箱邊不斷摸摸牠。

以前,我總覺得電影裏的生離死別都演得很假。什麼「求求你醒過來啊!」「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妳只是睡著了對不對?對不對?」之類的對白真是假到噁心。但我不斷摸著牠、跟牠說話、向牠道歉,真的很期待牠忽然醒過來,搖著脖子上清脆的鈴鐺……

隔天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整理Puma以前的照片,看着腳邊。

腳邊空蕩蕩的,我的眼淚又滑了下去。

Puma昨晚睡在我的床下,模樣真可愛,好像小地藏一樣。

隔了一夜,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很平復,但今天早上起床吃麵,看見麵裏的碎肉時,我的眼淚就爬滿了整碗。我們家,吃的東西裏要是有肉,一定會記得撿給Puma吃,尤其是媽。

太多的生活縫隙都有Puma的身影。

就連剛剛我開門回家,都還是無法壓抑喊了聲Puma。

我一直坐在紙箱旁跟Puma說,二哥真的好傷心。念了我寫的信給牠聽,餵了牠吃鼻涕,剪了牠身上三搓毛,稱讚牠連睡着的模樣都好帥。

寵物火葬場的人先來收走Puma,奶奶哭得很慘,媽也是,爸很沉重。

隔天就要火化Puma,我開始分配哪些東西要跟着火化,哪些東西我想留着當紀念。大家讓我全權決定。

我打算燒了一本在作者照片裏放着Puma照片的小說《功夫》,跟記錄我們家溫馨故事的《媽,親一下》,讓Puma在另一個世界依舊擁有我們共同保存的一切,不管那將以什麼形式延續下去。

更重要的,我摸到橘色跟藍色兩條繩子,這兩條繩子讓Puma沒有絕對的自由,讓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了主從之別,卻也讓我跟牠之間有了奇妙的羈絆。一條想燒了,一條我想留着。鈴鐺我想Puma自己帶走,因為那聲音陪着牠也十四年了。每一念及「不知道要不要燒這個碗,不然他會不知道怎麼喝水」這樣的句子,我就很痛苦。

我將在火車上寫好了的信打印出來,奶奶高興又難過地簽了名,爸也寫了幾個句子,媽則留了幾句捨不得。過了一個小時媽從廚房裏走出,再次接過我的筆多留了幾句,要Puma多等幾年,等爸跟媽。

媽就是媽,老是不放心Puma這條傻理傻氣的兒子狗。

回想起來有很多徵兆,跟巧合。

接到消息我一回家,就聞到香水百合飽滿的香氣,我還以為是爸媽買來供Puma的,沒想到竟是哥哥婚禮上的花苞綻開,就像是菩薩特地來接Puma的節奏。

奶奶哭得很慘,讓我很不知所措。

今後奶奶跟媽媽一定很寂寞。奶奶說,她習慣在睡前牽Puma在外面走一走,現在沒了,她悵然若失。奶奶一直哭,還硬說是眼藥水。

媽媽曾說,我們三兄弟都在外面讀書的時候,都是Puma陪她顧店。若是買大原蒸餃回來吃,媽都凈吃水餃皮,讓Puma大快朵頤水餃肉。我回家,媽常得意洋洋展示她從Puma身上抓來的蝨子屍體,一隻一隻躺在衛生紙上。

爸爸再也不必擔心一早起來,踩到Puma的尿跟大便了。

「雖然你不在,但這幾年都是媽媽陪Puma最多,Puma死在媽媽懷裏其實很幸福。」爸爸這麼安慰我。

我知道爸說的對。

家人對Puma的遺體都沒有不乾凈的避諱,伸手就摸就捏,大家都對Puma真心真意的好,因為牠真的是我們生命的一大部分。

我是充滿幸運的人。簽書會那天真的很感謝春天出版社跟信義誠品,讓迴光返照前的Puma能參與我們家重要的一刻。

哥哥說,或許Puma早就不行了,牠之前撐了這麼久,就是努力想要看看我戰鬥多年所看見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拚了命也跟全家人再出門玩一天。

俗話說:「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

不管這句話有什麼根據或來由,要將我十四歲的弟弟衝進河裏我絕對辦不到。

我們選了一間外表看起來很簡單的寵物靈骨塔,位於霧峰山上,環境挺好,很多貓貓狗狗的都睡在那裏。Puma的火化也在那裏。

火化當天,當Puma的遺體放進焚化爐,門關上、大火將點前,儀式者要我們大聲提醒Puma的靈魂快走,免得被大火一起吞噬。

我們大叫。

「走!」

「Puma快跑!」

「走了Puma,不要怕!」

從焚化爐慢慢暈開的蒸氣燙着我的臉。

彷彿聽見熟悉的鈴鐺聲,我大崩潰了。

一瞬間我想到,每次帶Puma出門散步,我也是簡潔有力地喊了聲:「走!」

而Puma就會迅速抖擻精神,搖晃脖子上的鈴鐺,興奮地沖向我。

走!

現在,你快走!

鞭炮聲你會怕,這火你也一定很怕吧?

快點跑,走了!來,二哥哥在這裏…

「對不起,對不起…二哥哥沒有在你旁邊…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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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二哥哥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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