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第88章

「你走啊——」

丁零轉過身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處,兩個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

這麼說不準確,應該是面向自己的那個女生在推搡背對自己的那個女生,後者毫無反擊。

堂姐注意到丁零沒有跟上,退了回來問:「怎麼啦?」

男生用下巴點了點喧嘩聲源:「那邊好像有人打起來了。」

與此同時,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麼資格到這裏來——有什麼資格——什麼立場——來看他——」

丁零有點反感這種哭天搶地的戲碼,可奇怪的是圍在墓碑邊的一群人——也都是中學生模樣——竟沒有一個去勸架。警報般的高聲哭嚷也只有那一個聲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沒什麼動靜,像個布偶。

直至布偶小姐被推得向後一個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

一張俗氣的濃妝臉,淚水縱橫,黑色的眼線與睫毛膏在眼圈周圍暈開,這時丁零才注意到她一身非主流裝束與環境極不協調,周圍其餘人也多半奇裝異服環佩叮噹,唯獨布偶小姐一襲黑色連衣裙。原來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覺得濃妝者誇張的哭喊顯得很假,她的悲傷讓人無法產生共鳴。

堂姐搖搖頭,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嘖嘖,真沒教養,對逝者多不敬啊。」實在看不下去,先走一步。

與此同時,布偶小姐也低頭轉過身,準備離開這是非地。等她再抬起頭,便與目瞪口呆的丁零形成了面面相覷的對峙。

韓一一。

丁零已經無力在心裏打出一個驚嘆號。

整個世界被按下靜音,日光從面無表情的女生臉上迅速撤離,收進厚重的雲層之上。她沒有哭,有點呆,臉色被黑裙反襯得慘白,眼睛裏空空如也,盡失神采。

多麼不可思議,沒有詢問,也沒有回答,丁零已經知道了躺在那墓碑下的人是誰。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有朝一日,你會回頭注意到默默緊隨的我。

——但絕不該是在這種場合以這種方式。

哪裏的一群鳥兒,從棲息的澤畔展開灰色翅膀騰空一躍,撲啦啦幾聲,輕易就竄出好遠,氣度非凡。

可當遭遇迎面而來的大風時,它們卻只能無措地虛張羽翼,節節敗退。

六鷁退飛。

預示著……

送韓一一回家時,天空中暈染開大片大片的哀傷,如果非要用明確的顏色去衡量,那麼濃的地方是褐返,最淡的地方也是紺青。

鈍色的水泥路和參天的梧桐向車后狂奔,女生在某個紅燈停滯期終於感到眼睛酸脹,不再看向窗外,而是閉上眼把頭靠向了男生的肩。

丁零忘了加速心跳,他只記得她止不住的嘆息。

再後來,也許她做了個夢。下計程車前的短暫瞬間,她表情安詳,近似微笑。

男生在樓前和她禮節性地道別,在轉身的瞬間突然想起麥芒的那句「一一就交給你了」,感到無法釋懷,白駒過隙的猶豫后,又折返回去,把全身僵硬猶如雕塑的女生攬進懷裏。

暖黃的樓燈燈光以及清晰的塵埃,自上而下傾瀉。

韓一一將額頭抵住男生的胸口,關於聲音的描述,它介於「軟綿綿」和「有氣無力」之間,論效力又比得上化骨綿掌,自下而上的:「謝謝。」

一段單戀就此擱淺。

丁零無法再將那彆扭又矯情、害羞又悶騷的愛慕者角色演繹到底。她和她喜歡的人被時空永遠地分開,在這樣盛大的悲慟面前不應攥著小失意欲說還休。

現在的她需要朋友,他就是朋友。

一周后的開學報到日,丁零進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韓一一。女生校服襯衫敞着衣襟,長袖挽到手肘,內搭常盤色的T恤,使臉色看起來微微泛紅。丁零將這些線索潦草地搜羅進眼裏的時候,她正枕着左胳膊打瞌睡,不過沒睡着,走近了就能看清顫動的眼睫。

男生拖開她前面的空位,反身坐下,推推她。

「……還好嗎?」

「已經沒事了。難過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我只是有點遺憾,如果當初沒有分手,至少還多了整整一年的快樂回憶。」

比丁零想像的話多,好像真的已經不在意,可以隨意提及,也很願意與人談起。

「怎麼會出這種事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這人啊,就是有這樣的霉運。社區實踐,出居民黑板報的人員滿了,發公益傳單的人員也滿了,被分去派出所坐班吹空調,是份美好的差事,只是不吉利,負責為死者註銷戶口。在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就碰見了他媽媽,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反正,等我碰巧得知此事,告別式也過了,追悼會也過了,火化呀下葬呀全過了。」

「以前的同學沒有通知你?」

「他們對我討厭著呢。都以為是我考上市重點后瞧不起他所以提出分手。我沒想會在墓地碰上他們。那天情緒失控的那個女生,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猜她也喜歡他,你說呢?」

丁零一扯嘴角:「應該是吧。」回憶起那女生驚悚的裝扮,打了個冷戰,「你不說我還以為她從哪塊墓碑下鑽上來的。太難看了。」

女生不說話,只板着臉盯住他。

短短几秒,男生就心裏發毛:「好吧,我承認她本人有那麼一丁點兒好看,但是我發誓,那個鬼臉妝絕對讓人吃不消。再加上,再加上還是馬氏吼叫派的傳人……」

還以為是嘆氣,幾幀之後才發現是笑。女生撐住額角,「嗤」地笑起來,挺到位挺爽朗。

讓丁零瞬間產生了朝向天空振臂高呼「麥芒,你可以瞑目了」的衝動。

瞬間之後才記起麥芒沒死,麥芒只是轉學。

喜歡的人不在人間,麥芒不在身邊。但韓一一還是韓一一,有時在食堂遠遠望見她,依舊是以前那個眼神慵懶、行事傲然、氣場強悍的姑娘,甚至她頭髮越留越長愈髮漂亮,即使有改變,也是往好的方向。

雖然丁零知道這不過是表象,從她一視同仁拒絕所有追求者的行為來看,內心的某個角落,她還是死心塌地守着記憶不放。

人總是這樣,無論多麼糟糕的過去也比現在美好。

但無需急躁,丁零將來會有辦法向她證明現實的美好。

其實改變最大的人是丁零,入學時你完全無法想像他臨近畢業的此刻開朗陽光的模樣。沒有了拘謹害羞的個性,因為有了想要守護的人。雖然韓一一時常掛在嘴邊的是:「唉,有什麼辦法呢,我欠你的,我有責任一直守護着你。」

大概在她心目中,「守護」是「欺壓」和「管教」的近義詞。

人與人一旦分享了過往與秘密,就會形成羈絆。

麥芒其實說得沒錯,以最難堪或最心痛為起點的開端,之後再怎樣天馬行空的發展也不會變得更糟,事實上雙方都因沒什麼可隱瞞而相處得隨性自然。

韓一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半途殺出來跳上丁零的自行車後座,不顧男生嚇得一哆嗦,揚聲說:「我要去聖華中學看小麥子,打探她的高考志願。」

「什、什麼啊,下去下去,我自己得回家了。這又不是計程車。」

女生死死地勒過男生的腰:「不是計程車,是警車。」

好半天男生才反應過來:「唷,她也跟你說過這個啊?」指的是110速配理論。

「當然,她認為這麼有笑點的大發現,不四處張揚就不是麥氏作風了。你得感謝她,多虧這條冷笑話,我才記牢了你的名字。」

「有那麼難記么?」

「不難記,但如果不是每天與之有對話的人的名字,我一般懶得動腦筋去記它。」

「原來如此。」太標準的韓氏作風。

「所以你得知恩圖報。朝聖華進發吧。」

丁零一向拿她沒轍,掉過車頭,弓起背用力踩着腳蹬,襯衫被風吹得鼓脹起來,又在女生環住自己的腰際被壓緊。

明晃晃的日光,在路面被行道樹枝葉的剪影裁碎篩落,一直延伸向無際的遠方。

大二那年,丁零取得了業餘級七段的段位。麥芒雖然搞不懂這到底有多了不起,還是沒頭沒腦地興高采烈,張羅了一大群親朋好友來聚餐慶祝。

很不幸,最後人員遠遠超額,光是男主角的親衛隊就佔了半桌,導致男主角不得不站在一旁端著碗拈菜吃。

麥芒歪著頭「嘖嘖嘖嘖」地看他半晌,男生笑着問「怎麼了」,她的表情預示著一句名賦的誕生,但張口就成了花痴得掉渣的「這麼有才的帥哥誰不愛」。

丁零倚著牆用下巴點點稍遠的地方:「喏,那位不愛。」

桌上幾乎所有人都不了解這淵源,齊刷刷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埋頭苦吃的韓一一,女生在幾秒后才有反應,抬頭面對這一圈目光露出更為困惑的神色,眨眨眼,自以為是大家請她發言:「我才沒什麼可說,我鬱悶着呢。想當初我還是這個菜鳥的社長,要是高二時沒為了學業放棄,現在怎麼說也至少能比他強點,混個八段吧。」

男生沒接話,搖著頭笑起來,笑得有點邪氣。

飯局結束后,美女韓一一總是有人送的。丁零結完賬再回到包房,見韓一一剛拿起手袋準備跟着一個男生朝門外去。丁零把那男生攔下,塞給他二十塊錢:「乖,自己打車回去。」還沒等對方從這極端的荒唐中回過神,已經不由分說地把他的女伴拉過來揚長而去。

走出很遠一段,韓一一還笑着往回看:「他現在肯定咬舌自盡的心都有了。」

「可不是,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你才鴨子。」女生用手袋砸他一記。

「說你是鴨子,禽類都感到屈辱好吧?我懷疑你最近智商開始衰變,以一小時為半衰期。中國哪來的業餘八段?」

已經太久不接觸圍棋了,連常識也淡忘。「那麼,你應該以後就是向專業棋士發展了吧?」

「用不着,到此為止就夠了。我對圍棋還是半點興趣都沒有。」

「哈啊?」沒興趣?

「只不過是為了向你證明,真正喜歡一個人的心能夠支撐他在索然寡味的路上走多遠。」

女生突然怔住,邁不動腳步。

四年,比某人信誓旦旦的「三年」多一點。

四年,你還以為什麼都成過眼雲煙。

四年前,你無意中以最殘忍的方式拒絕了他,事後滿懷歉疚惴惴不安,生怕他受打擊太大從此一蹶不振。

曾經的傷痛使你把太多好意拒之門外,可愧疚感讓你漏了這唯一的一個。時常把目光落向他,確認他無恙、快樂且健康,不知道日子一長就成了習慣,不知道愧疚這種情緒人負擔不起,日久經年就變了質,成了喜歡。

但你以為,他應該已經忘記,也許連最初的告白都未必百分百認真。後來他成為受歡迎的人,你猜想他即使記得,也不再在意了。

可是你揉一揉眼,他正站在你面前,對他這四年的成就一笑而過。只是為了一個無人期待的誓言,一份並不存在的約定,就在索然寡味的路上走了那麼遠,因為——

喜歡你。

也許你還記得……

「六鷁退飛?」大腦皮層深處好像有些什麼被剝離出來。

女生闔上眼,黑白兩色的局面清晰再現。

「你對我說的第一個有意義的詞。剛說過第一句話就冒出來的荒誕告白,也許就是那著不易發現的手筋,你措手不及不得不吃,之後一切都開始身不由己……我以前只知道它預示災異,不知道它也預示局勢逆轉。」

在此刻重問當初的話,也許得到的是她心裏早已更改的答案。

「……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呀,劉魏!」

「呃……又過了一個半衰期?」

與當時如出一轍的寂靜夜裏。

路燈的暖光在腳下緩慢而溫柔地洇開,一如既往。

終究還是有什麼不同了。

不同的那個部分——

鳥兒的展翅聲、水聲、風聲……它們憑空而起,沸反盈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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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到世界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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