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她問。

『今天?』我想了想,『對了,就是你叫管理員打電話給我。請問有什麼事嗎?』

「已經沒事了。」

『嗯?』

「你老是忘了在下午來我店裏看我煮冰滴咖啡,我只好提醒你了。」

咖啡喝完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便問:

『你每天滴出的兩杯咖啡,就是你跟我喝?』

「嗯。」她點點頭,「如果你沒來,我和我妹妹會喝掉。」

『今天我來了,你妹妹不就沒得喝?』

「是呀。」

『那她會不會恨我?』

「不會。」她搖搖頭,「從某種程度上說,你以前算是救過她。」

『我真的不記得見過她,更別說救過她了。』我的語氣很無奈。

她看了我一眼,說:「一起到公園走走好嗎?」

『當然好。』我說,『但留你妹妹一個人看店,她不會很可憐嗎?』

「她叫莉莉。」她說,「古詩有云:粒粒皆辛苦。所以叫莉莉的人,原本就該苦命。」

『你好狠。』我笑了笑,站起身。

走出店門時,苦命的莉莉朝我笑了笑、揮揮手。

社區旁邊就是一座公園,面積很大,除了樹木青翠、草色碧綠外,還有條小溪蜿蜒流過。

今天是假日,公園裏雖然很多人,但並不嘈雜,處處是歡樂的氣氛。

我和莉芸邊走邊聊,很輕鬆。

『以前我常來這座公園,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很少來了。』我說。

「你通常在日落前半小時到公園走走,因為你覺得那是一天當中最美的時間。夏天是6點20左右,冬天則是5點半。」她說。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怎麼不走了?」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頭說。

『為什麼你連這個都知道?』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想太多的人。」

『喂。』

莉芸似乎想說點什麼時,迎面走來一個牽着狗的年輕女子。

「好久不見。」女子笑着打招呼。

我原以為她是跟莉芸打招呼,因為我不認識這個豔麗的女子。

「上次真謝謝你。」沒想到她走到我面前,又說:「我聽了你的勸,把狗拴住了,以免牠亂跑。」

我低頭一看,她的狗正站起前腳,趴上我的膝蓋。

『不……』我吞吞吐吐,『不必客氣。』

女子又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只能支支吾吾回應。

而她的狗一直拚命搖著尾巴,還興奮地朝我吠了幾聲。

『有大眾臉真的是件麻煩的事。』女子走後,我說。

「為什麼你一直覺得你有張大眾臉?」莉芸問。

我想了一下,告訴她我第一次去某家麵攤吃飯時,老闆認錯人的事。

「那家麵攤隔壁是DVD出租店,你去租過幾次DVD,租完後會順便在麵攤吃飯。」莉芸笑了笑,「你並不是第一次去那家麵攤。」

『啊?這……』

「後來你因為老是忘了還DVD,被罰了很多錢,索性就不再去租片,結果麵攤也沒去了。」

我嚇呆了,完全說不出話。

我開始努力回想,卻發覺腦海裏根本沒有關於租DVD的回憶。

倒是不小心找到被陌生女子打了兩耳光的記憶。

雖然記憶不太完整,但那兩耳光實在太火辣了,很難忘掉。

我馬上跟莉芸說起這件事,因為我想證明我確實有張大眾臉。

「你開始工作后的第二年,認識了一個在醫院急診室工作的女孩。」

莉芸說,「有趣的是,你們每次見面都約在急診室門口。」

『我……』我吞了吞口水,『我不記得啊。』

「不過你老是忘了約會的時間,女孩心裏越來越氣。有次你到急診室門口時,卻忘了是要去見她,你竟然走進醫院的家醫科看醫生。」

『后……後來呢?』

「家醫科的護士認得你,便跑去叫那女孩。當她來到你面前,你說:可惜我只是小感冒,如果病得重一點,就可以待在急診室了。女孩很生氣說:最好以後別讓我在急診室遇見你!我一定拔你的管!」

『我後來有在急診室遇見她嗎?』

「沒有。」莉芸說,「那是你們最後一次約會,交往只維持四個月。

如果依照你的說法,你後來是在餐廳再度遇見她。」

『你確定那女孩真的認識我嗎?』

「你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只跟那位女孩有過短暫交往。」

『你會不會認錯人?或是她認錯人?或是大家都認錯人?或是……』

我已經開始不知所云了。

「往好處想,被打兩耳光總比被拔管好得多。」莉芸淡淡笑了笑。

我心裏很慌亂,完全無法思考。嘆了一口氣后,說:『難道剛剛那個牽着狗的女孩真的認識我?』

「那個女孩的狗原本是不拴住的,很活潑好動。有次牠在公園亂跑,不小心掉進水裏。你立刻跳進水裏抱住牠,上岸后你全身都葬了。

你把狗抱給女孩,只說:這公園有河,白目的狗還是拴住比較好。

然後你就急着回家洗澡。」

『真的嗎?』

「那條狗也認識你,不是嗎?」

『沒想到連狗的記性都比我好。』我嘆了口氣,『真是有夠悲哀。』

但最悲哀的是,碰到那麼豔麗的女子,我竟然只說無關痛癢的話?

為什麼我沒跟她要電話或稱讚她很漂亮呢?

我不再說話,腳步無意識向前,像電影中的活死人。

「你還記得這裏嗎?」莉芸停下腳步,指著公園旁一處工地。

我看了看那處工地,過了一會,搖搖頭。

「這裏以前是庭園咖啡店。」

『我有印象了,以前來過幾次。店裏好像有個漂亮的魚缸。』

「不是『幾次』,是38次。」她說。

『有那麼多次嗎?』

「我和莉莉以前都在這間庭園咖啡店當服務生。」莉芸說,「當你到公園走走時,偶爾會進去喝杯咖啡或吃晚餐。」

『可能因為你們不是穿泳裝,所以我沒什麼印象吧。』

「嗯。」她笑了笑,「我們會虛心受教、徹底檢討。」

我想回應她的笑容,但嘴角卻無力拉出弧度。

「有次一隻大狼狗和一隻哈士奇犬打架,從公園打進店內。莉莉正好淮備端咖啡給你,你馬上起身擋在莉莉身前,結果她沒事,你卻被這兩條狗撲倒。」

『結果誰贏?』我問,『狼狗?還是哈士奇?』

「你那時也是這麼問。」莉芸說。

『嗯?』

「我看見你被撲倒,急忙衝出吧枱扶起你,然後問:痛嗎?」

莉芸笑了笑,「但你卻只說:狼狗和哈士奇誰贏?」

『你問我:痛嗎?』

「嗯。」莉芸點點頭,微微一笑。

我又想起夢裏的那個女孩。

『你說我救過你妹妹,就是指這件事?』

「嗯。」莉芸說,「莉莉很怕狗,那時她嚇哭了。」

『那麼到底誰贏?』

「哈士奇吧。」她說,「你那天的晚餐錢,是哈士奇主人幫你付的;咖啡錢則是狼狗主人付的。晚餐比較貴。」

『抱歉,我的記性不好,竟然沒認出你。』我應該臉紅了,『原來我那時候就認識你了。』

「算是吧。」莉芸說這句話時,臉上卻掛着古怪的笑容。

我沒心思追問,只是覺得累,便坐在公園內的椅子上,低下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抬起頭時,莉芸仍然站在身旁。

『你也坐下吧。』我說。

「嗯。」莉芸在我右邊坐下。

我覺得喉間乾澀,無法再吐出言語,便靜靜看着天色由黃變暗。

太陽下山了。

『這座公園又大又美,我不懂為什麼我後來很少來。』我終於開口。

「嗯。」她簡單應了一聲。

『我是說,為什麼我後來很少來?』

「你問我嗎?」

『不,我是問哈士奇。』我笑了笑,『廢話,我當然是問你啊。』

「你認為我知道?」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轉頭看了她一眼。

「一年前,這公園被選為第一座都會區內的螢火蟲復育公園,市政府在公園裏野放兩千隻螢火蟲。隔天傍晚,便有很多家長帶着孩子,拿着網子和玻璃瓶,很高興地來抓螢火蟲。」

『唉。』我嘆口氣。

「你看到后很生氣,開口罵那些家長們:你們都是這樣教育小孩嗎?

但他們都覺得你反應過度、多管閒事。」莉芸也輕輕嘆口氣,「根本沒有人理你,你只能眼睜睜看着螢火蟲在玻璃瓶內亂竄。」

『後來呢?』

「過了兩個禮拜,公園裏再也看不到螢火蟲。」莉芸的語氣很平淡,「當最後一隻螢火蟲消失在公園后,你就很少來公園了。」

『原來如此。』我問:『那時你在哪裏?』

「我在庭園咖啡店裏,看見你經過門口,背影像隻疲憊的螢火蟲。」

她說,「我跑出去問你:痛嗎?」

『啊?』我微微一驚。

「不好意思。」她說,「我常那樣問你。」

『那我怎麼回答?』

「你只說:螢火蟲才會痛。」

我又開始沉默,而黑夜已悄悄籠罩整座公園。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說的話。」莉芸打破沉默,「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想太多的人。」

『不,你不是。』我說,『你是……』

「嗯?」莉芸等了幾秒,等不到我把話說完,便問:「是什麼?」

『總之……』我想不出合適的形容,只好下結論:『謝謝你。』

莉芸似乎嚇了一跳,身子微微顫動。

我轉過身,竟發現她的眼眶似乎有淚光。

『你怎麼哭了?』

「沒事。」她拿出面紙,小心翼翼對摺兩次,然後輕輕擦了擦眼角,「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聽你說謝謝。」

『這麼多年?』

「沒事。」她又說。

「該吃晚飯了。」莉芸站起身,「今天的特價餐是迷迭香烏冬麵。」

『不好意思。』我說,『我沒胃口,吃不下。』

「今天我請客。」

『人是鐵,飯是鋼。』我站起身,『吃不下還是得吃。』

我和莉芸慢慢走回「遺忘」,一推開店門,發現店裏的氣氛很熱烈。

「怎麼這麼晚回來?」莉莉的語氣有些埋怨,「我快忙不過來了。」

『這是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我說。

「哦?」莉莉吃了一驚,「你知道了?」

『嗯。』我說,『寡人餓了,要用膳。』

「遵旨。」莉莉笑了,「馬上就好。」

莉芸先去忙,我獨自坐在最裏面靠右牆的座位。

回想莉芸在公園所說的話,我相信她沒騙我,那些都是發生過的事。

可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啊。

無論我如何努力也喚不回遺忘的記憶,只覺得腦袋越來越重。

我轉頭看着魚缸,視線跟着缸內的魚遊動,看了一會便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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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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