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局長的情感深處

第二章 女局長的情感深處

雪榮對妹妹改行從政的事並不太在意。媽媽說過了,她只當耳邊風,因為她實在太忙。眼看快年底了,各項工作都到了拉網收魚的時候。雪榮一方面要忙着本局各項工作在市裏考評的位次,按她事事追求完美的個性,各項工作都不能落後。人人爭先進,事事拿第一,一直是她要求全局的。比如招商引資,天下第一難,市裏下達給局裏三千萬的招商引資任務。其他副局長中有人難為得七死八活,說讓他們招商引資是叫「狗拿耗子」,招商是建設局招商局的事啊。但雪榮不含糊,只要是市委市政府佈置的工作就無條件落實。她帶着其他副局長東奔西走,硬是招來一個億元大項目,安排一個科長跟蹤幫辦,自己隔三岔五幫着老闆協調解決問題。雪榮盤算著,有這個項目墊底,年終目標責任狀考核在市直機關里拿第一名不成問題。

另一方面,雪榮不僅要接受市裏其它各項工作的考核,更要籌劃對縣區的減排指標考核。減排這兩年上升為基本國策,一票否決,其它工作再好,減排工作落後,誰也別想拿到獎金。這幾年,雪榮全身心撲在環保工作上。但她的環保工作很不好乾。市裏要發展,做加法。她要執行國策,做減法。一加一減,跟市委市政府中心工作背道而馳。雖然市委市政府領導嘴上不說,但對她的工作很難說給予多大的支持。前年第一次省里考核減排指標,市裏就在全省倒數第一。不然,市委還不一定會把老環保局長拿下,提拔雪榮來當環保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兩年前市委任命她時就給她下過死命令,一年改面貌,兩年大變樣,三年脫帽子。任務是死任務,但執行起來總是靈活的多。招商引資,什麼項目都要環評。好了,那都是些什麼狗日項目,不是人家趕出來的,就是人家不要的,市裏都當個寶貝拾了來,還不管大小都要通過環評。這不是要雪榮的命嗎?上面壓下來,她頂得住嗎,除非不想幹了。頂不住,就得打擦邊球,就得拉上墊背的,就得拖着一道下水的。雪榮就請市領導簽字,不是硬請,而是內部掌握。局裏上下都知道,向有關部門透露,報給領導批示去,有批示照辦;沒批示先放放。本來是做減法的,還在不斷變着法子做加法,你說減排任務能完成嗎?如今第三年了,能不能在年底的省考核驗收中順利過關,摘掉重點管理的帽子,就看雪榮的本事了。市裏能不能摘帽子,關鍵在縣區,基礎在鄉鎮,難點在企業。因此,在省考核組到來之前,雪榮必須對縣區進行一次模擬考核,什麼標準什麼方法都是省考核組的版本,套用到縣區,查漏補缺,確保通過省政府考核。這些天,縣區聽到這個風聲,紛紛行動起來了。有下真功夫,突擊狠抓工作的,更多的則是把精力用在關係運作上。雪榮一天少說要接到十幾個電話,話都說得漂亮,歡迎模擬檢查,電話里都聽得見拍胸脯的聲音,保證不拖全市後腿,但說到最後總是底氣不足,請丁局長看在什麼什麼情分上高抬貴手網開一面放他一馬,如此等等,鬧得雪榮彷彿置身於重重包圍之中。但雪榮自有主見。有這些事情堆在心裏,雪榮哪還有心思過問妹妹雪梅改行的事情。

再說,母親想在退下來前把妹妹撮上去,建立一個從政世家,心情可以理解,但可不可行另當別論。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憑着老臉討個名額,要個職位,不說市領導辦不到,就是能辦到,怕他們也不敢。因此,在哥哥雪清第二天打電話給雪榮時,雪清在電話里說媽媽老糊塗了,自己在官場混得人死鬼丑的,還想把雪梅推進火坑。雪榮就不急不躁告訴哥,「她說她的,撞一鼻子灰就知道她那是在瞎想。」雪清說,「媽拿我不當事,她把寶全押在你身上了,你今後可要頂起這個家呀。」雪榮說,「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你是老大,幹嗎讓我頂着?我頂不了。」

但在雪清看來,雪榮頂得了。這些年,雪榮這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讚譽、嘲諷,支持、反對,表揚、詆毀,責任、壓力,五味雜陳,雪榮坦然面對。在外人看來,雪榮什麼事都頂得了。在男人主宰的官場上,雪榮櫛風沐雨,一路左沖右殺,能做到主持工作的副處級領導幹部,少而又少。許多男人做到這分上就經常說,在市裏能混到局長,包括主持工作的副局長,什麼概念,就是中央的部長啊!別小看市裏,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書記市長排下來的省管幹部沒幾十個,此外就要數到局長,響噹噹的部門一把手。做到局長有時會飄飄然,甚至飛揚跋扈,完全可以理解。但是,雪榮當上主持工作的副局長,差點與母親陸愛俠比肩,成為市裏耀眼的政壇明星,卻一點沒有飄飄然,更不敢飛揚跋扈。別人看好她的政治前途,不管背地裏怎麼議論,反正當着雪榮的面,許多人都誇她前途無量。有人可能言不由衷,但更多的人的確對雪榮的前途十分看好。在全市女幹部中,有雪榮這樣口碑的,不多。理由很簡單,雪榮年輕,能幹,穩重,成熟,卻不漂亮,漂亮是女幹部的本錢,雪榮沒有本錢。雪榮說話做事更像是個男人,說話乾脆,做事快,一是一,二是二,沒有三花兩繞,不搞雲里霧裏。但她卻始終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看上去她在官場上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事實上,明槍暗箭,防不勝防。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馬虎。因此,她感覺很累。手機二十四小時都得開着,市裏領導說不準什麼時間打手機,領導半夜三更想起一件事來,突然打你手機,接了,任務砸下來了,哪裏還能睡着。不接,第二天劈頭蓋臉訓你,不管你是男的女的。當了領導就無法無天似的,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更重要的,家,顧不上了。雪榮不承認自己是個女強人,她說她從骨子裏是個家庭婦女,喜歡在家裏掃掃抹抹,洗洗涮涮,最好是聽着音樂,圍着圍裙,過着帶點小資情調的溫馨生活。但她享受憧憬的日子極少。她幾乎不屬於她自己了。本來她一心撲在工作上,除了用心經營自己的小家,對娘家的事情沒多用心。但媽媽面臨退休召開的家庭會,還有哥哥雪清的電話,都在昭示著,雪榮不僅是自己小家的頂樑柱,而且馬上要成為娘家的主心骨了。妹妹雪梅的事她問也得問,不問也得問,誰叫她們姐妹一場呢。

這天,雪榮剛開完全市環保系統會議,佈置完市裏自查自評工作,運陽縣王啟明縣長就找上門來了。

別人打電話求雪榮開恩通融,王啟明卻棋高一招,親自上門求情。當時,雪榮準備下樓去向副市長彙報工作,王啟明正好把她堵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樓梯上。雪榮有事在身,和王啟明握一下手,就站在二三樓之間的平台上說話。

王啟明個頭不高,胖乎乎的,看上去是一個白面書生,戴一副寬邊眼鏡,既斯文,又儒雅。眼鏡後面的兩隻大眼睛炯炯有神,眼珠忽輪來忽輪去,始終像風中的兩片紙錢,根本看不清他內心的風向。在全市縣區長中,王啟明嘴巴能說,點子多,故事也多。工作不管做得怎麼樣,反正經驗老早就一二三甲乙丙地彙報上去。市裏有時開會,王啟明發言畢,別的縣區長就說不齣子丑寅卯了,要麼順着王啟明思路拾他牙慧,要麼想超越卻說得不着邊際。因此,市裏領導有意無意在大會小會上表揚王啟明,說領導幹部不僅要有幹事的願望,還要有幹事的本領,更有成事的經驗,要多向王啟明同志學習,要成為一個既有思想又有理論高度的領導幹部。不管市裏領導有沒有什麼明確指向,反正坊間早把王啟明前途看好,當作未來副市長的人選了。王啟明不僅個人能力強,而且後台也硬。父親是退下去的財政局長,母親是退下去的公安局政委。雖然都是退下去了,但餘威還在,關係還在,影響還在。父母培養的、同事過的人現在正當勁,省市縣三級都有,辦什麼事,老頭子老婆子一個電話,搞定。王啟明在市裏算是真正的「太子黨」和公認的才子。他熱衷於政治很有些年頭了,高中畢業連考兩年都沒考上大學,靠着爸爸的關係進了財政局工作。最早也就是在財政局招待所里端茶倒水抹桌子,因嘴甜,腿快,手勤,心細,上下都覺得王啟明挺可愛。但其實王啟明野心勃勃,他制訂了一個人生奮鬥的「十個五年計劃」。按照他的規劃,一年一小步,五年一大步,向上走,不停步,抓住梯子走雲步,從小小臨時工,到第五個五年計劃期間就干到縣長,第六個五年計劃期間干到市長,第七個五年計劃期間干到省長,以此類推,越往上越快,在第八九個五計劃期間,按照他的計劃,就該進中央了。但還算他明智,再往上就沒敢落在紙上。當時同事以為他小子做夢。一個臨時工不說離省長有多遠,就離縣長那也差得有十萬八千里呀。臨時工想跟局長搭句話,都比登天還難,王啟明居然敢在第五個五年計劃期間就想縣長的位置。當時發現王啟明五年計劃的人無不笑話王啟明不知天高地厚,但王啟明說,「世上的事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想得到,才能做得到。沒想法,永遠做不到。」二十多年過去,王啟明居然踩着他的五年計劃一步一步走過來,步步都達到,有時還提前達到了目標。奇怪不奇怪?難道充滿許許多多不確定因素的人生道路是自己可以預先設計好的?如果不是王啟明未卜先知,那麼就是他骨子裏深諳為官之道。難怪有人說,王啟明天生就是當官的料。他的五年計劃故事在運河市傳得幾乎家喻戶曉,至今還成為極少數官迷們效法的楷模。

王啟明的精明之處就在於見事早,行動快,辦法多,黑白都來,葷素俱全。他最有名的兩句話,一句是,「提拔一次就遭受一次打擊。」提拔和打擊怎麼能相提並論呢?當上縣長時在政府辦公室全體同志會上說這話時,政府辦的秘書們揣摩了半年也沒揣摩明白。另一句是,「你不日他親媽媽,他不叫你親爸爸。」這話好懂,這話也毒。就是對人要狠,把對手要往死里整。鬼怕惡人,好人怕壞人。王啟明就是要讓人怕他。當官沒人怕還算什麼屁官!這就是王啟明的為官哲學。王啟明這兩句話也成為他的經典語言。尤其是后一句,至今還常掛在嘴上。但說歸說,王啟明不是對所有人都一定要置人於死地的。用得着的,他點頭哈腰,比誰都能裝孫子。用不着的,他眼睛瞥都不瞥你一眼。現用現抱佛腳,不怕來不及,不怕你不給面子。在王啟明看來,這不叫市儈,叫世事通明。他今天找上雪榮的門上來,不是沒道理。掂量一下,節能減排,行政首長負責制,一票否決,不可掉以輕心。再掂量一下,求情的話能否說得進去。當然能。王啟明是雪榮黨校的同學,還是雪清的大舅子。雖然他妹妹王麗與婆婆陸愛俠關係不好,王啟明有所耳聞,但世上能有幾家婆媳關係融洽的呢?與雪榮即使算不上親戚,就是同學關係也比別的縣區長說得進話吧。因此,王啟明抽空拜訪一下雪榮,通融一下關係,表明一下態度,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雪榮並沒把王啟明引上樓到自己的辦公室,用意也十分明顯,不給王啟明說話機會。她對王啟明這樣的人天生反感。不是因為他妹妹待婆婆不好,而是在雪榮看來,王啟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八面玲瓏,九腔十八調,活脫脫的變色龍。兩片嘴皮子噼哩啪啦的,其實肚子裏沒什麼貨。更重要的,她不會因為王啟明是同學加親戚就放棄原則,輕鬆答應他在運陽縣減排問題上高抬貴手。事實上,雪榮非常清楚,運陽縣的減排工作一塌糊塗。王啟明全國各地跑招商,名為招商,實為遊山玩水,根本沒拿減排工作當回事,連什麼叫COD都鬧不明白。他最有名的工作思路是,滿天星星不如一顆月亮。什麼意思?就是凡事抓亮點,抓重點,抓綱。綱舉目張,一俊遮百丑,一好百好,別的都可以忽略不計。

「老同學,到你門上就讓我站在這裏說話?」王啟明在樓梯口和雪榮一句正話沒說,全在打哈哈。想說正事,說不了。樓梯口說話,樓上樓下全聽得見。王啟明當然不會說正事。他想到雪榮的辦公室里說。雪榮看看錶說,「我真的有事,下次再約,好不好?」王啟明居然繞開雪榮,自己先上樓了。「天塌下來我今天也要到你辦公室坐一會。」雪榮笑笑,跟着王啟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放下提包,給王啟明取水。「我這裏有水。」王啟明坐到雪榮對面的沙發上,從自己包里拿出一個精緻的不鏽鋼杯子,擰開蓋子,呷了一口,嘴唇上沾兩片茶葉。雪榮回坐到自己的辦公桌邊,面帶微笑,看着王啟明,沒有說話。她知道,跟王啟明說話可要留意,他的腦子轉得快,弄不好會讓他鑽了空子,把自己套進去。王啟明又呷了一口茶水,把沾在嘴唇上的茶葉吹進茶杯,把茶杯放回包里,順手掏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打開,放在腿上。「我來向你彙報一下運陽縣的節能減排工作,今年以來,我縣認真落實全市節能減排工作會議精神,狠抓各項措施的落實,主要採取以下幾條措施……」雪榮揮手打斷王啟明的話,「你別說那麼多了,我沒權力聽你彙報,一方面,節能工作不在我這兒,在經貿委,你不必向我說節能工作。另一方面,現在說工作抓得如何如何,為時尚早,出水才看兩腿泥,運陽縣減排工作抓得怎麼樣,馬上考核就能見高低了。」王啟明合上筆記本說,「好,你放心,運陽縣決不給你臉上抹黑。同時,我想請老同學看在親戚分上多支持我的工作。」雪榮笑笑說,「王縣長,支持是相互的,也請你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王啟明鏡片後面的兩隻大眼睛轉來轉去說,「有你這話就好,相互支持。我會配合你搞好年底考核驗收的。」雪榮重新拎起包說,「中午找幾個老同學陪你坐坐?」王啟明知道雪榮下了逐客令,忙拉上提包的拉鏈,「下次吧,王麗請咱們三口到她那邊吃飯哩。」王啟明有意把妹妹抬出來,至於有沒有請吃飯的事情,無所謂。雪榮沒再客氣,走在王啟明身後,順手鎖上門,下樓。

在樓下停車場,雪榮向王啟明揮手告別。王啟明已經打開自己的車門,卻沒坐進車裏,只把手裏的包往車裏一扔,突然跑向雪榮。雪榮已經趔身要坐到車裏去了,看他跑過來,又不得不站到車外,關上車門。王啟明跑到雪榮身邊,卻又回頭向離車遠一點的地方走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雪榮跟了過去問,「還有什麼事?」王啟明小聲說,「聽說你家嬸子快退休了,想讓你妹妹改行從政。這是大事。不容易。不過,什麼事也難不到老同學你。如果用得着我的話,你不要客氣。有些事情我還是能說上話的。」雪榮聽了先是吃了一驚,家裏內部的事情,王啟明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呢?然後是淡然一笑說,「哪有這事啊,用着老同學幫忙,我不會不去麻煩你的。」王啟明詭譎地一笑,「相互支持。」說完便走回自己的車裏。

這事肯定是哥哥雪清說出去的。雪榮給雪清打手機,「什麼事你能不能不要對王麗說呀,你實心巴巴對她掏心窩子,把家裏的事告訴她,她給你分憂了嗎?盡添亂子。我問你,媽媽退休想把雪梅拔出來從政的事是你告訴王啟明的吧?」雪清委屈說他根本沒有告訴王啟明。雪榮氣不打一處來,「告訴他妹妹還不等於告訴王啟明,說不定馬上全市人都知道了,狗肚擱不住四兩油!」雪榮掛了手機,心裏來氣。雪梅從政的事八字沒見一撇就讓王啟明踩了腳後跟,看他那神秘樣,哪像是相互支持幫着丁家,分明是告訴雪榮,你丁家要想做成這件事,只能採取不地道的手段,而他掌握着你家的秘密,這不分明是要挾嗎?雪清這頭驢,難怪媽媽不喜歡他,分不清敵友好壞,今後不能給他知道得太多。本來不想多問雪梅改行從政的雪榮,經王啟明這一點,把媽媽說的話重新掂量了一下,決心協助媽媽把雪梅從中學里拔出來。王麗不是到處編排丁家,想看丁家今後的笑話嗎?就讓她瞧瞧,在運河市沒丁家辦不成的事情。

就在這天,雪榮突然收到一條信息。「你是同學們的驕傲。祝願你官運亨通,平步青雲,家庭幸福,天天快樂!」非常平常的一條信息,但是雪榮看完后突然有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有一絲絲溫暖,有一絲絲欣慰,更有一絲絲惶恐。因為這條信息是任光達發給她的。她思考再三,還是和回復所有發給她的信息一樣,回復了一條:謝謝!

任光達,雪榮前男友的名字。有十六七年沒有音訊了,怎麼在這個時候給她發來短訊?他在哪裏?這些年他過得好嗎?難道他就在運河市?雪榮感到在茫茫宇宙下,有一雙眼睛始終在盯着她,自從分手就一直沒放棄過她。那雙眼睛再熟悉不過了。這些年,每當跟陳利民鬧彆扭,雪榮眼前都會浮現那雙眼睛。

定格在雪榮腦海里的那雙眼睛充滿愛憐和哀怨。

那年暑假,雪榮已經工作。還在大學讀書的任光達找到雪榮,商量他們兩人的事情。雪榮與任光達戀愛,書信不斷。但一直沒告訴家裏人,任光達更沒和雪榮家人見過面。任光達向雪榮提出來,要見雪榮爸媽,但雪榮一直不敢向媽媽陸愛俠張嘴。她最了解媽媽,嫌貧愛富,並且從不隱瞞這個觀點。任光達雖然家在農村,可畢竟是大學生,不會再在土地拱食的,媽應當可以同意了吧。當時,大學生是天之驕子,令人羨慕。雪榮就理直氣壯地把任光達帶回家去了。陸愛俠下班回家,戴着眼鏡的精瘦的任光達站起來叫了一聲「嬸嬸好」。陸愛俠臉一寒,沒理睬任光達。雪榮在一旁介紹說,「媽,他就是我同學任光達。」陸愛俠突然伸出手去握了一下任光達的手,然後坐到任光達身邊的凳子上,「小任啊,你跟雪榮是同學,我早知道。但我告訴你,我家雪榮找對象不會找一個農村人的。」任光達臉紅脖子粗說不出話來。雪榮替他說,「媽,光達早就不是農村人了。」陸愛俠打斷女兒,「你懂什麼,農村人就是農村人,給他個龍袍穿上還是農村人。」任光達不緊不慢話裏帶刺說,「據說嬸嬸家剛轉了戶口不久。」陸愛俠笑笑說,「正是因為我也是農村人,我才不能讓我的孩子再走回頭路。我剛從土裏拱出來,雪榮你再一頭扎進土裏,你會後悔一輩子的。你們倆不能走到一起,除非我死了!」陸愛俠摜上門走出去。雪榮氣得哭了。媽媽這麼傷害任光達,讓雪榮非常難過。但是,雪榮沒有更大的勇氣去義無反顧地繼續愛任光達,而是向任光達提出,「咱們今生今世做最好的朋友。」任光達晃着低頭哭泣的雪榮說,「不,我要娶你!」雪榮始終搖頭,最後推開想擁抱她的任光達。當她抬起頭看自己心中的戀人時,她看到了那雙充滿愛憐和哀怨的眼睛,並從此珍藏在她的心裏,一晃十七年了。

十七年,天各一方;十七年,音訊全無。十七年,彼此都改變了多少?當十七年來第一次收到任光達署名的信息時,雪榮心慌意亂了。

讓雪榮坐立不安的事還在後頭。

雪榮回復任光達的信息不一會,任光達直接打雪榮手機了。收到任光達的信息時,雪榮仔細看了信息的地址,並沒有保存號碼,因為她擔心這個陌生的號碼說不定哪天讓陳利民查了去,不知又會鬧出什麼事來。陳利民暗地裏偷看雪榮的手機信息和來電記錄,雪榮不止一次發現了。有一次,雪榮當場發現丈夫在擺弄自己的手機,頓時火冒三丈,和陳利民大吵一頓。陳利民說,「你心裏沒鬼怕我看你手機幹嗎?」雪榮罵丈夫是卑鄙小人,自己到處偷雞摸狗拖葷拉腥的,還整天懷疑別人。雪榮去奪手機,陳利民不給,還當場回撥了雪榮手機上的一個陌生號碼,結果對方是一個女局長。陳利民沒有話說了。雪榮奪下手機狠狠地摔在地板上。手機在地板上跳了個三級跳,解體了。從此,換了新手機后的雪榮不敢輕易撒手,更不敢保存陌生來電號碼。雖然工作很不方便,有時對方接通電話非常熱情,自己還弄不清對方姓名職務,不免尷尬,但只要能保持家庭平靜,雪榮忍了。任光達給雪榮發信息的手機號碼,雪榮牢牢記在心裏。看到來電顯示是任光達的號碼,雪榮摁了「正忙」鍵,掛了手機。

當時雪榮正在一個會場,手機是在振動上的。掐了任光達手機后,雪榮鎮定一會,專心致志看着主席台。劉萬里書記正在部署全市的社會事業體制改革工作。他要在全國率先「兩保三放」。即保義務教育,保醫療保險;引進民間資本,放開學前教育,放開學歷教育,放開社會醫療。說白了,就是把學校、醫院統統賣掉。如此大膽的改革,聽會的人無不膽戰心驚。雪榮看上去專心致志,實際上心思早不知飛哪裏去了。她平靜地坐了一小會,手握手機,起身走出會場。

雪榮剛出會場,手機又振動了。雪榮快步走向樓道的一頭,在盡頭的一個窗子前站住了。一手接聽手機的同時,另一隻手推開窗子上的玻璃。一陣寒風吹進來,雪榮感到特別涼爽。

「是丁局長吧?」任光達似乎在高速公路上,手機里有一股呼呼的風聲。

雪榮平靜地回答,「是啊,你是哪位?」

「我是任光達啊,哈哈,老同學,久違了。冒昧給你打電話,兩層意思,一層問候你,沒想到你當局長了。另一層呢,請你幫個忙,我想在運河市投資買廠。哦,電話里說不清,還是見個面吧。可以賞光嗎,丁局長?」

雪榮靜靜地聽。她聽出來了,任光達聲音沒怎麼變,雖然是夾雜着普通話的運河話,但聽起來還是那麼富有磁性。不過,說話的語氣明顯變了,變得讓雪榮摸不著頭腦了。她擔心的纏綿悱惻、凄凄楚楚根本沒有。既然公事公辦,那雪榮自然也不會那麼小家子氣了。「好啊,怎麼,成大老闆了?回報家鄉了?歡迎啊!約個時間談談吧,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儘力。運河市早就提出,為客商服務無條件,無障礙,無阻力,無時間,要是我服務不周,你去市委市政府領導那裏投訴我。」

「好,哪敢投訴老同學呀。我在開車,那咱們晚上就到半島會所見面聊聊吧,嗯,多少年沒見了,挺想的。」

雪榮爽快地答應了任光達。她掛了手機,又在窗口迎著寒風站了一會,才回到會場。

任光達在人間蒸發突然又出現在運河市,出現在雪榮的生活中,會給運河市和雪榮帶來怎樣的改變?雪榮沒想那麼多。她想,既然彼此都能把過去的那段情感放下,那麼她雪榮就能像分手時所承諾的那樣,跟任光達做世上最好的朋友。但那段情感會不會像深埋在土壤里的種子,一旦見到了空氣陽光便會重新發出新芽?誰也不敢保證。起碼雪榮自信是有自持力的。她會撇開曾經的戀愛關係,而把任光達當作一個客商接待,當作客商服務。正巧,明年的招商引資任務即將下達,雪榮正在犯愁哩。任光達投資買廠正是雪中送炭。招商引資,早已虎狼遍地,刺刀見紅了。運河市更是把招商引資作為第一政績、第一能力、第一水平來嚴格考核的,而且與個人的政治前途緊密掛鈎。雪榮非常幸運,今年的招商引資項目,完成沒問題。但明年呢,明年的項目在哪兒,一點影子都還沒有。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不超前籌劃明年項目,到明年手忙腳亂就會撲空,就會現原形。劉萬里可是六親不認的,說聲捋下你局長就跟撣掉衣袖上一粒灰塵一樣。因此,任光達到家鄉投資,送上門的項目,雪榮自然不會放過。至於任光達要買的哪個廠子,有沒有人早已盯上他,雪榮一無所知。而要爭取任光達成為自己政治上的合作夥伴,雪榮急切地想見見任光達了。

冬天黑得早,還在上班時間就不得不亮燈辦公。雪榮開完會回到辦公室,處理完當天的工作,給陳利民打個電話,告訴他,晚上接待客商,不回家吃飯了。兒子陳列晚自習回來,讓他用微波爐熱點五香牛肉吃。如此等等。陳利民支支吾吾答應着。雪榮跟陳利民的關係總是好好壞壞,沒定數。好了,日子風平浪靜,回家不回家,說一聲,通個氣,活得透氣,彼此融洽。不好了,臉不臉,腚不腚,形同路人,誰也不理誰,更不會通報彼此的行蹤,兩個星球似的,轉不到一塊。即使夜晚回到一張床上,還是沒一句話。眼下,陳利民沒找雪榮岔子,雪榮過了好長一段舒心的日子了。但就在這時,任光達出現了。雪榮不能不多個心眼,既要加強與任光達合作,更要小心翼翼呵護著自己家庭的這份寧靜,竭力延長風平浪靜的日子。日子就像剛出爐的鋼條,雪榮謹小慎微地用力敲擊它,抻長它,並且時刻擔心會刺傷眼睛,灼傷身體。但要抻長這條鋼條太難,謹小慎微的敲擊根本不起作用了。

下班了,辦公大樓的窗子燈光相繼熄滅。雪榮給陳利民打完電話,去室內洗手間補了妝。走上官場以來,雪榮始終保持着旺盛的朝氣和活力出現在任何場合。哪怕是例假期間,她都不會讓面容憔悴。既使有點萎黃,也不能沒有精神。儘管她在女人中不算漂亮,但她的巧手淡妝總能把自己打扮得落落大方,精明強幹。靠着她的精明強幹,而不是靠女人特有的漂亮溫柔,她在官場上牢牢站住腳跟。雪榮是大樓里最後一個下樓的。坐進車裏時,雪榮關了手機,她可從來不關手機的。根據市委要求,她這一級領導幹部根本不能關手機,但雪榮這次破例關了手機。她想把一段時光留給自己,靜靜地享受重溫舊夢的新鮮和心悸的感覺。

半島會所是一家浙商投資經營的高檔休閑娛樂場所,位於運河市繁華的鬧市區,三十層高樓成為運河市的地標性建築,在城市乃至數十裏外的鄉村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它挺拔偉岸的身姿。夜晚,通體透明的建築更像婷婷玉立的美女吸引著眾人的眼球。但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走進去的,儘管白天它藉著陽光把影子匍匐在眾人腳下,晚上藉著黑夜把影子傾覆在運河水裏。但它卻是越來越多的老闆出沒的地方。運河市的政府官員一般也很少光顧半島會所,雪榮更是一次也沒有來過。當她坐車趕到半島會所樓下,看到廣場上停滿各種名車,她對這次約會充滿好奇。她告訴駕駛員,「你可以回家休息了。」走下車,目送自己的車開下門廳,上路遠去,她才去尋找任光達。

雪榮並沒有看到任光達,進進出出的男女多得很。男人們一個個非常紳士。女人則多是一些衣着暴露濃妝艷抹的女子。雪榮相信自己不會認不出任光達,他的形象從來都珍藏在雪榮的心中。但是雪榮不敢保證,十七年後的今天,任光達還能認出自己。她對每一個經過自己身邊的男人幾乎都保持着微笑。幸好沒有熟人。否則雪榮會非常難為情的。她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徘徊,仰臉看了下直達六樓的天井,天井垂掛的八條巨幅紅緞,每一條上都印着祝福的白字標語。天井周圍是螺旋形上升的長廊,依稀看得見服務生出沒的身影。四駕觀光電梯活塞般上上下下,電梯里擠滿了人。雪榮見過世面,但這裏開業半年多她還真的沒來過。她等得有點着急,想打開手機與任光達聯繫一下,免得對面不相識而尷尬。就在這時,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男人腆著肚子走過來,微笑着遠遠地向她伸出手來,「你是雪榮吧?」雪榮一眼就認出發福了的任光達,但任光達不敢認雪榮了。看來自己是老了,起碼是變化太大了。雪榮伸出手去握了一下任光達的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雪榮沒有從任光達的眼睛裏看到那副愛憐哀怨的眼神,只感受到一般朋友似的禮貌,多少有點失望。但她在提醒自己,難道你想找回十七年前的浪漫嗎?

不能。

任光達轉身走在前面,雪榮跟在後面。任光達說,「你變化挺大,我差點認不出來了。」雪榮下意識地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臉,「有什麼變化,就是變老了。」任光達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變得更像一個女強人了。」走進觀光電梯,電梯里人多,他們誰也不理誰。任光達摁下三十層。

在三十層走出電梯,他們走進一個靠近運河的包廂里。包廂很大,有沙發,有電視,是一個既可以喝酒休閑又可以唱歌娛樂的地方。可能任光達在這裏等了很久了,包廂里有一股煙味。雪榮進門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任光達把窗子打開了一點。浩浩天風把窗帘颳得翩翩起舞。雪榮又是一個寒噤,任光達迅速關嚴了窗子。一進門雪榮就看到了,包廂里的長方形桌子上早已擺着紅酒瓜子水果和巧克力。她想起許多電影電視上情侶約會時的情景,原來以為那都是瞎編的,沒想到在運河市就有這樣浪漫的地方。走進這樣的地方,想不浪漫都不行,她不禁心潮澎湃。任光達示意雪榮坐到他的對面,然後拿起一瓶紅酒,先給雪榮面前的高腳杯里淺淺斟了一點,然後再斟自己面前的杯子。雪榮沒有阻攔任光達斟酒,因為她能喝酒,一般的女人還喝不過她。這一點任光達不會了解,他們相戀時從沒有喝過酒,這些能力全是後來進入官場上挖掘和鍛鍊出來的。雪榮的眼睛看着窗外。窗外的運河市燈火闌珊,從腳下流過的大運河在兩岸景觀燈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水面上來往的運輸船隊的燈光螢火蟲般地飛來飛去,再向遠眺就是漆黑一片,那裏是無邊無際的鄉村了。任光達舉杯耐心地等著雪榮從眺望中收回目光。雪榮感受到天上人間美好的同時,感受到與任光達坐在一起的平靜和幸福。她舉杯去碰了一下任光達的酒杯,送到唇邊輕輕地抿一口,醇香的高檔紅酒沁人心脾,頓時令人心曠神怡。

「老同學,說來聽聽,這些年你都做什麼去了?」

雪榮反客為主地問任光達,這是她想知道的,同時透露出,這麼多年她一直在關注著對方,只是對方隱藏得太深,自己一直打聽不到。她的快人快語,雷厲風行是任光達早就知道的。即使在這樣浪漫寧靜的場所,雪榮也不可能沉浸於纏綿悱惻的兒女情長之中。何況在她看來,坐在對面的前男友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秀氣小夥子,完全像一個精明富態的成功商人。那些情意綿綿的軟話分明會顯得顧影自憐,而且矯揉造作。因此,雪榮開宗明義,不喊名字,直接叫任光達「老同學」。一下把兩人之間的關係釐清了。

任光達似乎有點猝不及防,吞吞吐吐地說,「沒做什麼,一直在瞎混。四年大學學的是火電專業,分配到一家發電廠幹了兩年,後來就倒煤了。」

雪榮吃驚地注視着任光達,「倒什麼霉了?」

任光達笑笑說,「不是倒霉,是倒騰煤炭。」

雪榮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大笑聲中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

任光達繼續說,「這一步走得太險了,現在想起來還后怕。國有企業技術工人,四年大學算是白上了,整天跟煤販子混在一起,你想想是什麼層次。」

「但是你撈到大把大把的鈔票了,不是嗎?」雪榮聽出來了,任光達迴避談錢,其實,他最在意錢。還在上高中吃中飯時,雪榮沒少給他墊過菜湯錢,有時還偷偷買點肉夾給任光達。讓錢憋得失去尊嚴的人一定會拚命撈錢的。

「不錯,這些年掙了點錢,」提到錢,任光達腰桿挺了起來,而且還伸了一下懶腰。

雪榮說,「就一點錢?怕什麼,老同學又不會向你借錢。」

任光達又笑了,「哎,真的不多,也就四五千萬吧。」

雪榮站起來了,「四五千萬?你小子還想要多少!好了,我知道了,你現在是咱們同學中最富的傢伙了。怎麼辦吧,回老家來光宗耀祖來了,要不要把老同學都招呼到一起來,讓你鬆鬆腰包?」

任光達聽雪榮這麼一說,趕忙站起來,順着雪榮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同時向雪榮擺手,「不不,低調低調。沒錢日子難過,有錢的日子更難過。沒錢的時候喝碗菜湯都快樂得要死,有錢了,快樂卻越來越少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有什麼奇怪的,有四五千萬還想四五千億,還想成為比爾·蓋茨,成為巴菲特,心越來越黑,當然沒快樂了。不像咱們,沒錢,過得挺快活。」

任光達一直看着雪榮,目光里充滿著疑惑,卻沒有愛憐,更沒有哀怨。他深邃的目光想探清雪榮心底的秘密,但似乎一直沒發現雪榮情感的真實面目。他不得不對雪榮的反覆無常的話語表示懷疑,「真的挺快活?」

雪榮強忍着內心的痛苦回答,「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來,祝福你,干一杯。」

雪榮喝光杯子裏的紅酒,轉過臉去。她快支撐不住自己了。本來她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包裹起來,像把鮮活的一顆心包裹成一隻鉛球擲出去,但憑着沒有底氣的力量怎麼也推不遠,時刻擔心落在地上暴露出來。當任光達懷疑的目光刺向她時,她那最脆弱的靈魂便顫抖起來,震蕩全身,差點不能自持。最痛快的事情就是伏到任光達的寬厚肩膀上痛哭一陣子,在這遠離塵囂的半空中,在這曾經留下刻骨銘心戀情的男人面前,把自己外強中乾的脆弱靈魂赤裸裸地暴露給黑夜,暴露給曾經愛過的人。但是,這種飲鴆止渴式的一時衝動會給自己未來的人生帶來什麼後果呢?把自己的痛苦向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傾訴是不是意味着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呢?而這個願意並渴望傾聽她傾訴的男人是不是值得信賴呢?即使值得信賴,那麼值得你去終身依靠嗎?不可能。那麼你有什麼理由向一個同學訴說自己的痛苦!雪榮就手拈過一張面巾紙揉了揉眼睛,抹去差點盈出的淚水。

雪榮關上差點打開的心扉,重新戴上面具說,「你說想到家鄉來投資買廠,買哪家企業呀?」

「怎麼,這麼急着跟我談生意了?」任光達似乎還想敘敘舊,比如同學中都有哪些不了解的新鮮事。

但是,雪榮真的對敘舊沒多少興趣了,她怕投入感情,越陷越深,因為一旦投入,她便不能自拔。她說,「哎,我到處花錢跑出去招商,現在,真正的大老闆就在面前,我還不搶抓機遇,不把你揪來投資,我傻啊!」

任光達拈幾個瓜子在手上,慢條斯理地嗑起來,一副故作輕鬆的談判者的樣子。雪榮也抓一把瓜子嗑起來。嗑瓜子是許多女人的拿手好戲。可惜,雪榮幾乎不會嗑瓜子。她嗑了幾顆,嘴裏到處是瓜子殼,只好改用手剝。她忽然意識到,紅光滿面的任光達具有一個成熟商人的老奸巨猾。任光達說,「我要在運河買廠投資,不是咱們倆說了算的事情。但我可以給你透個底,我想把運河熱電廠買下來。」

雪榮大吃一驚。

那是運河市區唯一一家熱電廠,屬國有企業,為市區五六百家企事業單位供氣。但就在今年上半年,因為煤價飛速上漲,電價氣價不漲,廠子難以為繼。市委市政府一直為熱電廠的事情頭疼,財政補,無底洞,填不滿,一開就虧。不補,一停就帶來社會問題。且不說熱電廠五六百號職工穩定問題,單說五六百家用氣的企事業單位斷氣就不僅是個穩定問題,而且直接關係到運河市GDP是升是降的大問題。好不容易捧著哄著走到今年上半年,實在撐不下去了。嘩啦,突然在一個早上熱電廠停產了,運河市區斷氣了。怎麼辦?趕快號召大家上小鍋爐吧,財政給予補貼。呼啦一聲,辛辛苦苦挨家挨戶拆掉的小鍋爐又遍地開花上起來了。雪榮傻眼了,找到當時的市委書記擺理。訴說SO2和COD增排多少多少。當時的市委書記批評雪榮,「是COD重要,還是GDP重要?是SO2重要,還是穩定重要?拎不清誰輕誰重,有沒有政治頭腦!」雪榮遭到迎頭一棒,啞口無言,只好聽之任之。運河市的減排任務要是能完成,那才見鬼了呢。現在,任光達輕鬆要把熱電廠買下來,雪榮預感到難度相當大。

「你捅那馬蜂窩幹嗎?」雪榮不想把真相告訴任光達。

但任光達什麼都知道,他說,「你看是馬蜂窩,我看是塊寶啊。在中國大地上,你還能找到幾家國有企業沒被買走的?運河市還有這塊寶,我不來搶,別人也會來搶的。」

雪榮說,「不錯,誰都知道它是個好東西。可它現在誰都不敢碰,牽一髮動全身。你一旦陷進去就拔不出來了。」

任光達說,「在外闖蕩這麼多年,我摸到一條規律,只要政府想乾的事,沒有幹不成的。我沒什麼本事,但我可以調動政府幫我。只要把關鍵的人擺平了,什麼事情都好辦。只要能讓我買下熱電廠,我就能攪動運河市全市的經濟。」

雪榮聽得毛骨悚然,久久沒說話。

「想吃點什麼,來份牛排可以嗎?」任光達問。

「你吃吧,我一點不餓。」

任光達招呼服務生,要兩份牛排上來。雪榮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塊嚼著。任光達胃口很好,把一大塊牛排挑在叉子上,直接咬起來。

「丁局長,我可是在為你完成減排任務的。你要幫我。」任光達對他雄心勃勃的收購計劃依然興味十足。

雪榮說,「要是熱電廠能恢復生產,那運河的減排指標肯定下來。但是,我能幫你什麼忙呢?」

任光達眼睛到處看看,然後小聲說,「這個項目拿到手就是財富,國家已經不再新批熱電項目了。我想請你入股,咱們一起投資買下來。」

雪榮謹慎一笑說,「我哪有那麼多錢買廠呀。」

「要不了多少錢,提提折舊,去去債務,那廠值不了多少錢。說不定,驗資以後還倒找給我錢哩。」任光達說得非常輕鬆。

「他們少你錢?」

「這麼多年用我的煤,欠我兩三千萬的煤錢沒還呢。」

雪榮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麼多年熱電廠用任光達倒的煤,她居然不知道。既然這樣,那任光達這麼多年可能從沒跟運河市斷過線嘍,可她怎麼這麼多年就沒看到過他,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呢?她還一直以為任光達從人間蒸發掉了呢。他這麼突然冒出來天降大任般地要攪動運河的全市的經濟,簡直神出鬼沒。一個個謎忽然湧上雪榮腦海,解不開,化不掉。雪榮問,「那熱電廠的倒閉與你有關?」

任光達連忙擺手,「沒有關係。完全是市場行為。」他接着說道,「我知道,你不想入股不是因為沒錢,是怕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這樣吧,雪榮,說句實話,運河市招商引資都走火入魔了。剛聽說我買廠,那麼多領導就跟我套近乎,爭得頭破血流,逼我表態,要我的項目算作他們的招商引資指標。我想,我要成全也成全老同學你,別人我都不考慮。」

雪榮舉杯,「謝謝你,運河市環保局一定給你做好幫辦服務工作。」

任光達舉杯,「說謝就外氣了,來,干!」

放下酒杯,任光達提議,「吼兩嗓子?」說完,去拿過兩隻無線話筒,遞一個給雪榮。雪榮還坐在桌邊,接過話筒,有點猶豫。任光達招呼服務生打開電視點歌。「你喜歡唱什麼歌?」

雪榮說,「談不上喜歡什麼歌,有時陪客人瞎唱唱,你想唱什麼歌,隨你。」

「《同桌的你》,怎麼樣?」

「可以。」

音樂響起,兩人眼看着屏幕,跟着節拍,唱起來。唱着唱着,任光達把目光轉向雪榮。

雪榮的目光卻一直注視着屏幕,唱得非常投入。像她對待工作對待人生的態度一樣,她不想在任何哪怕是非常小的一件事情上丟臉。在任光達面前,她更不會甘拜下風的。屏幕上人到中年後的男女不時回憶起同學時天真爛漫的情景,熟悉的畫面勾起雪榮許多美好的回憶。不斷變幻的光影把她的臉照得豐富多彩。任光達深情的目光在變幻的光影中想穿過時光,捕捉到雪榮澎湃的心跳,非常困難。

合唱結束,雪榮興緻很好。主動到點歌台動手點了《天路》,放開喉嚨吼起來。專心致志唱起歌,一時間什麼煩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聽着雪榮的歌聲,任光達不時向雪榮豎起大拇指,有時還為雪榮鼓掌。只是孤掌難鳴,看得到誇張的鼓掌動作,卻聽不到聲音。

最後,任光達又提出要合唱一首《心雨》,雪榮同意。這首歌沒唱完,雪榮就跑出了包間。

「我開車送你回家。」任光達跟在雪榮身後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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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部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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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局長的情感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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