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至於昭和四十九年聖誕節阿透是怎樣度過的,慶子連向本多詢問都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九月事件以來,這位八十歲老人對一切都戰戰兢兢。本多往日明晰的理性已蕩然無存,凡事委屈求全,神態畏畏縮縮,可謂惶惶不可終日。

所以如此,也不僅僅因為九月事件。阿透來當養子差不多四年時間裏,原來看起來老老實實,無甚明顯變化。不料今春到達成人年齡考上東大以後,一切風雲突變。對待養父一下子變得凶神惡煞,稍有不順揚手即打。一次本多被火爐的捅火棍打破額頭,謊稱跌倒摔的去醫院診治。從那以後,便對阿透百般曲意逢迎。另一方面,阿透對於明知站在本多一邊的慶子則時刻提防,嚴陣以待。

多少年來,本多對可能打自己財產主意的親戚一律拒之門外。結果,眼下沒有一個人同情本多。原先反對收養子的一伙人見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正在幸災樂禍。儘管如此,他們也不相信本多的控訴,以為老人不過發牢騷騙取同情而已。見到阿透,莫如對阿透報以惻隱之心。如此眉清目秀無瑕白玉模樣的少年悉心照料老人,反倒招來老人的猜忌以致身負惡名——這是他們惟一的看法。何況阿透的解釋也十分人情人理,娓娓動聽:

「實在添麻煩了。是誰這麼無中生有告狀的呢?肯定是慶子阿姨。她人自是好人,只是父親無論說什麼都統統信以為真。再說父親近來也真是糊塗得可以。還有受虐臆想症,對吧?一輩子愛財如命,久而久之自然變成那個樣子。就連一個屋頂下的兒子也給他當成小偷。我到底年輕氣盛,實在忍不住回敬幾句,這就又四處說我欺負他了。一次在院子裏跌倒被那棵老梅樹碰破了額頭,卻告訴慶子阿姨說我用捅火棍打了他。慶子阿姨也不假思索地深信不疑,弄得我沒臉見人。」

關於這年夏天把清水的瘋女絹江接來安排住在廂房一事,阿透解釋說:

「啊,那件事么,那姑娘也怪可憐的,在清水工作時我就沒少照顧。她說在老家總是被人嘲弄,總是受小孩子欺負,希望來東京住。我就取得她父母同意把她領來了。要是送去精神病院,說不定給人殺死。況且那種瘋病倒也老實,一點妨害也沒有的。」

一般交往中,阿透受到每一位長者的喜愛。當他察覺有人可能介入自己生活時,便巧妙地敬而遠之。人們反倒對本多另眼相看,認為那般聰明絕頂的人到頭來卻陷入了老年性讒妄之中,這種看法裏顯然含有耿耿於懷的嫉妒,嫉妒老人二十多年前僥倖得到的財富。

阿透的一天。

他無須看海,無須看船。

其實大學也無須上。上大學無非為了博得社會信用。到東大走路也花不上十分鐘,他卻特意乘車往返。

但按時醒來的習慣還是保留下來。他根據窗帘的光亮推測晴雨,觀察自己所支配世界的運行秩序:欺詐和惡是否如時鐘一樣運行得有條不紊?世界被惡所控制這點是否尚無人察覺?一切進展是否全無法律性失誤?愛無處可尋的狀態是否保持得天衣無縫?人們是否滿足於他的王權?惡是否以詩的形態玲瓏剔透地籠罩在人們頭頂?「世俗性」是否排除得乾乾淨淨?熱情是否被刻意安排得定成笑柄?人們的魂靈是否已徹底死去?……

阿透相信,自己美麗白皙的手只要輕輕往世界上面一按,世界就必然染上一種美麗的病症。理所當然,他深信意料之外的僥倖早已命中注定。一個僥倖光臨之後,更令人喜出望外的好運亦將接踵而至。那個寒傖的少年通訊士竟陰差陽錯地被一個腰纏萬貫而又行將就木的老朽看中當了養子。往下,說不定有哪個國王前來求他當王子吧。

他跳進令人在寢室旁邊修建的淋浴室打開噴頭。寒冬他也淋浴。這是徹底催醒的最好辦法。

周身四濺開來的冷水使心臟跳速加快,透明的水鞭擊打前胸,千百條銀針刺向肌體。稍頃,他把背對準水陣,隨後又翻轉過來。心臟尚不習慣寒冷。胸口彷彿被狠狠貼上一塊鐵板。赤裸的肌膚披上緊繃繃的水制鎧甲。全身似乎被水繩吊起團團打轉。肌膚終於醒來,充滿活力的皮膚得意地聚起無數顆粒將水彈開。每當此時,阿透便高高揚起左臂,將腋窩對準噴頭,注視三顆黑痣如急流下面的三顆小小的黑石子在水線的沖刷下閃閃發光。這平時壓在翼下的斑點,正是任何人都未發覺的「特選者」的標記。

浴罷擦乾身體,他按響呼叫鈴。身體陣陣發燙。

準備好早餐聽鈴一響就端進房間的,是女傭阿常的任務。

阿常是他從神田一家咖啡館挖來的姑娘,對他百依百順。

阿透雖然懂得女人不過兩年,但很快就已知曉女人對於絕對不愛的男人是何等勤懇忠實。而且能即刻分辨出哪個女人絕對聽命於己。如今,他把可能偏袒本多的女傭一律掃地出門,而將自己看中睡過的姑娘領回家來,呼之以Maid①。其中頂數阿常愚不可及,乳房肥碩無比。

早餐放在桌子上后,阿透用指尖戳了一下阿常的乳峰,說:

「滿神氣的嘛!」

「嗯,是挺有精神的。」

阿常回答時雖無表情,神色則很謙恭。其實她那到處熱氣蒸騰的肉體本身就很謙恭,尤其是深如井底的肚臍。不過阿常卻有一雙異常動人的腿。這點她自己也知道。在咖啡館凹凸不平的地板來回端送咖啡時,阿透發現她像貓在灌木上搓蹭脊背一樣把小腿肚貼在長勢不好的租來的盆栽橡膠樹底葉上走動。

驀地,阿透走到窗前,讓晨風吹拂敞開睡衣的胸口,往下看着庭園。現在正是本多起床后在院子裏散步時間。本多依舊嚴守這個習慣。

在十一月斑駁的晨光里,老人手拄拐杖蹣跚地走着。他微笑着揚起手,勉強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問了聲早安。

阿透也浮起笑容,揮了下手道:

「嗬,還活着?」

這便是阿透清晨的寒喧。

本多兀自微笑着,默默躲開這塊危險的飛石繼續散步。回話回得不好,阿透飛奔下來也未可知。忍過這一時的屈辱,至少到傍晚阿透才回來。

有一兩次剛靠近阿透,阿透就說什麼「老頭子臟,快走開,一股臭味!」本多氣得面頰直抖,但畢竟奈何不得。假如阿透大聲喝斥倒還自有對策。豈料阿透當時蒼白的臉上竟擠出笑意,美麗純凈的眸子盯盯看着自己,竊竊私語似地冷靜說道。

就阿透而言,一起生活四年,對老人的厭惡可謂有增無已。那醜陋而衰疲的肉體,那用以彌補衰疲的無休無止的嘮叨,那一件事起碼重複五遍而每重複一遍言詞便增加幾分亢奮的自動循環,那妄自尊大,那猥瑣不堪,那一毛不攏,那對無可救藥的身體的保養,那貪生怕死的可鄙的怯懦,那裝橫做樣的寬宏大度,那滿是油漬的手,那尺蠖樣的走路方式,那每一個表情所傳達的厚顏無恥的叮囑和懇求的混合——一切一切都令阿透深惡痛絕。而整個日本又卻是老人的一統天下。

①英文,女傭。

折身返回餐桌,叫阿常立在一旁侍候,叫他斟咖啡、放糖,還對烤麵包片的火候吹毛求疵。

阿透有一種近乎迷信的心理,覺得一天中稱心如意的起步比什麼都關鍵。清晨應如純凈無瑕的水晶球。他之所以能夠忍受信號員那種單調的職業,不外乎因為「看」這一行為絕不損傷他的自尊。

一次,阿常對阿透說:「我原先在的那家咖啡館老闆娘給您取了個外號,叫什麼龍鬚菜,因為你長得白白翠翠細細長長。」阿透旋即把嘴裏的香煙着火的那頭一聲不響地使勁按在阿常的指甲上。從那以來,阿常雖說愚笨,說話也知道斟酌起來,特別對早上的侍候更是小心。四個女傭輪流換班。三人每天輪換照料阿透、本多和絹江,一人候補。早上為阿透端來早餐的女郎當晚陪阿透睏覺,事畢馬上被逐出,不得在阿透卧室過夜。四個女郎每隔三天供阿透發泄一次性慾,按候補順序每周外出休息一次。這統治手腕委實高超,女郎之間從未發生口角。對此本多也在內心大為嘆服。阿透居然使她們自動自覺地乖乖聽命。

阿透滴水不漏的管教還體現在令他們稱本多為大老爺上面。偶有客人來訪,都稱讚說現今從未見過如此容貌端莊舉止得體的女傭。在生活上阿透並不使本多有任何不便,又不斷讓其遭受屈辱。

吃罷早飯準備妥當,上學前必定去廂房看望絹江。此時絹江已梳妝完畢,身穿便服歪在檐廊躺椅上等他。眼下裝病成了她一項新的表演。

在醜陋的瘋女面前,阿透才能流露出坦誠甜蜜的溫柔。

「早上好!心情還好吧?」阿透坐在檐廊問道。

「好好,托你的福……漂亮女子總是體弱多病,只能晨妝畫得好一些,懶洋洋地靠在躺椅上說一聲『好好,托你的福』——不過,世界也僅僅這一瞬間才蕩漾著虛幻的美,對吧?美就像沉甸甸的花朵搖來擺去,一閉眼就搭在眼皮上,是不是?我想這是我惟一能對你做出的回報。我嘛,非常感謝你。這個世上,惟獨你一個溫柔的男人,不等我開口就滿足我的願望。來這裏以後天天都能見到你,所以我哪裏也不用去了。只是,只要沒你養父……」

「放心就是,他很快就嗚呼哀哉。九月事件已處理妥當,往下保管一切順利。等到明年,大概我就可以給你買鑽石戒指了。」

「真叫人高興,我就成天做鑽石夢好了。今天還沒有鑽石,花也可以。今天的花就要院子裏的白菊,可能折來?太好了。不是那裏,盆里的。對對,就是那朵花瓣像絨絲一樣下垂的大白菊!」

阿透毫不吝惜地折下一朵本多精心培育的白菊花,遞給絹江。絹江如病美人似地倦慵慵地用指尖捏著花朵打轉,嘴角漾出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爾後把菊花插在自家頭上。

「那麼,你快去吧,別誤了上學。聽課時也得時不時想想我喲!」說罷,擺手告別。

阿透走去車庫,把引擎鑰匙插進今春為慶祝上大學叫父親買的八汽缸穆斯坦格賽車。既然輪船笨重而浪漫的裝置能夠那般威風凜凜地劈波斬浪留下航跡,那麼八汽缸的穆斯坦格這敏銳而小巧的機構又何嘗不能在芸芸眾生中橫衝直闖,像輪船激起千重雪浪那樣碾壓得血肉橫飛呢!

然而這一切都被悄然控制住了,被安撫被壓抑,被迫做出老實乖順的樣子。人們像觀看刀刃的寒光向勢不可擋的賽車投以讚歎的目光。但車本身則須忽閃著頭部噴漆的柔光,強作笑容,以證明自己並非兇器。

而且,時速可達200公里的賽車,在清晨上班時擁擠不堪的本鄉三丁目只能以40公里的時速行駛,這本身即是嚴重的自我褻瀆。

九月三日事件。

這天,阿透和本多一清早就開始了不大不小的爭吵。

夏日期間本多去箱根避暑,兩人幸未得見。御殿場別墅失火燒毀以來,本多忌諱再擁有別墅,將御殿場燒后的地皮棄置不管,每年盛夏租住箱根一家旅館來休養衰弱的軀體。阿透則更喜歡留在東京,和同學一起開車山南海北地遊逛。及至九月二日晚本多回京兩人久別重逢之時,阿透完全晒黑的臉上那對澄澈的眸子,顯然燃起嗔恚的火焰。本多提心弔膽。

百日紅怎麼了?三日早上本多一進院子就不禁叫了起來。廂房前面一棵老百日紅樹被齊根砍倒。

整個夏天一直留在家裏的,只有七月初入住這裏的絹江。說起來讓絹江跨進家門,也是額頭受傷后本多愈發懼怕阿透而聽之任之的結果。

聽得叫聲,阿透來到院子,左手拿着捅火棍。阿透的卧室是貴客接待室改建的,房間里留下全宅惟一的火爐,這捅火棍夏天也掛在爐旁釘子上。

阿透當然知道,只要手裏提着這物件就足以使一度被打破額頭的本多像狗一樣膽戰心驚。

「拿那玩藝兒想怎麼着?這回我可要告訴警察!上次我是怕家醜外揚才忍氣吞聲。這回就沒那麼便宜,你可要當心點!」本多困獸猶鬥,抖著肩頭道。

「你不也拿着拐仗么,用它自衛好了!」

本多指望九月初回家欣賞滿樹盛開的百日紅花同白癩皮一般通體光滑的樹桿相映成趣的光景,沒想到回來一看院子裏卻沒了百日紅。使好端端的庭園變得面目全非的,肯定是阿賴耶識。感到庭園一變的剎那間,本多怒火攻心,不由自主地——其他事尚可自主——大叫起來。叫罷,本多即害怕起來。

事實是,絹江來時正是梅雨初霽廂房前面百日紅開花時節。絹江說討厭此花,看着頭痛,最後竟說是本多的陰謀,存心把百日紅擺在眼前讓她發瘋。阿透於是趁本多外出避暑把樹砍了。

絹江躲在廂房深處從不露面。阿透也沒有把其中緣由講給本多。因為講也不可能講通。

「是你砍的?」本多換上退讓一步的語氣。

「啊,我砍的。」阿透聲音朗朗。

「為什麼?」

「老了,沒用了嘛。」阿透浮起好看的微笑。

這種時候,阿透總是在眼前吱溜溜拉下一道厚厚的玻璃閘。從天而降的玻璃,一如澄澈的晨空。與此同時,本多深信無論怎樣叫喊怎樣訴說都傳不到阿透耳畔。對方恐怕也只能看見本多時開時閉的滿嘴假牙。本多口腔已經植入同有機體了不相關的無機質假牙。局部的死早已開始。

「是么……是么……也罷也罷。」

本多這天一整天都關在自己房間里,全身一動不動。女傭送來飯菜也只稍稍動了一下便叫撤下。他腦海中清楚地浮現出女傭到阿透那裏彙報時說的話:

「不好了,老太爺正鬧彆扭呢!」

老人的痛苦或許實際上也僅僅是「彆扭」。本多清醒地知道自己本身的苦惱是那樣荒唐好笑,沒有任何辯護餘地。一切都是本多引起的,並非阿透的罪過。甚至阿透的蛻變也絲毫不足為奇。從第一次見到這少年時起,本多就應該洞悉他的「惡」。

一切自作自受。可是眼下這一想法給本多自尊心帶來的創傷卻是深不可測的。

自從進入忌諱空調害怕樓梯的年齡,本多就在這可以隔院望見廂房的這十二張墊席大的房間里起居。整座宅院數這個客廳式房間最古舊陰暗。本多把四張麻座墊拼在一起,在上面或躺或蹲或坐,如此打發時光。格木拉窗關得嚴嚴實實,任憑房間里暑氣蒸騰。有時爬行幾步,拿起壺喝口水。水溫吞吞的,像曬了太陽。

他悲憤交加,後來有了困意,似睡非睡地過了一些時間。假如腰部作痛倒還可以沖淡一下心緒。偏偏今天只是全身癱軟乏力,痛感全然沒有。

看來,莫名其妙的惡運降臨到了自己頭上。問題是這莫名其妙本身帶有精確的刻度,如微妙的合成藥劑,現在正按期生效。想到這裏,本多更加忍而可忍。無論從虛榮心、野心還是從體面、權威抑或理性特別是感情來說,本多的老年都原本應該完全逍遙於外。然而這種逍遙缺乏晴朗。所謂感受之類本應早已丟卻,豈料陰鬱的焦燥和氣惱仍如急待復燃的炭火,稍加撥弄便冒出陰沉的火苗。

移上拉窗的陽光,已帶有秋日氣息。但自己已處於孤獨絕望之中,沒有類似季節推移的情感轉化的徵兆。他真切地看到,一切停滯不動,氣憤和悲哀這本不該有的東西如雨後水窪一般永不幹涸地淤積在體內。今天產生的情緒如已變成十年以上的腐植土,卻又每時每刻在更新。人生的不快記憶朝這裏紛至沓來,而他又決不能像青年人那樣一口斷定自己的人生是何等不幸。

日影爬上書院式窗口告知薄暮時分,如此蹲蹲坐坐的本多體內湧起一股情慾。並非來勢兇猛的情慾,而是在終日攪拌悲哀與憤怒的時間裏不知不覺地孵化出的溫吞吞的情慾。它猶如細細長長的紅蚯蚓糾纏在腦海里。

一直僱用的司機年老告休。接着雇的司機金錢上出了差錯之後,本多索性賣掉車,乘坐計程車出門。半夜十點,他用窗口旁邊的家用內線電話通知女傭叫計程車來。隨後自己拿出夏令黑西裝和鼠灰色運動衫穿了。

阿透不在,不知去了哪裏。女傭們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着八十歲老人深夜外出。

汽車開進神宮外苑時,本多腦中的情慾變成一種輕度的噁心。他又來到了二十年沒來的老地方。

而在車開到這裏之前,本多心裏沸騰的並不是情慾。他雙手搭在拐杖頭上,一反常態地直腰靠住椅背,口中念念有詞:

「再忍耐半年,忍耐半年。」

還有半年,如果這小子真的就是……想到這個保留條件,本多打了個寒戰。假如阿透在滿二十一歲前的半年時間裏死去,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也正因為本多知道這個秘密,才勉強可以忍受不知底細妄自尊大的年輕人的苛刻。可是,要是阿透是冒牌貨……

對阿透之死的期待,近來對本多是莫大的安慰。他在屈辱的底層詛咒年輕人快死,心裏已將他處以死刑。如同透過雲母觀看太陽,每當透過年輕人的凶暴和冷酷看到其對面的死,本多頓覺心懷釋然,甚至湧起一陣欣喜,憐憫與寬恕使得鼻翼一起一伏。此刻,本多得以陶醉在慈悲之心那光明正大的殘酷之中。或許這便是曾在印度曠野的光照中覓得的情感。

本多尚未出現明顯的死兆。血壓不足為慮,心臟也無大礙。他相信至多忍耐半年之後,便可以比阿透多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他將為年輕人的早逝毫不吝惜地傾注多少心安理得的熱淚啊!甚至可以在愚昧的世人面前扮演晚年得子而又復失的不幸的父親角色。洞悉一切之人以沁有甜毒的靜謐的愛一面預見阿透之死一面忍受其暴政,未嘗不是一種快樂。暴戾的阿透猶如在這可以預見的時間前面掀動可愛的透明翅膀飛舞的蜉蝣。人們斷不會愛比自己長壽的家畜。被愛的條件是其生命的短暫。

說不定阿透也在為一種預感——一種類似擔心聞所未聞的快船突然出現在以往天天觀望的水平線的預感而惴惴不安。說得極端一點,或許是死的預感下意識地觸動他使得他如此心焦意躁。這麼一想,本多心中湧起漫無邊際的慈愛。他覺得自己可以在這一前提下愛包括阿透在內的所有人。他諳識所有仁愛的凶多吉少。

可是,萬一是冒牌貨呢……阿透活個沒完沒了,本多則望塵莫及而先行死去——果真如此……

現在他體內突然覺醒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情慾正是植根於這種不安。倘若自己先死,哪怕再骯髒的情慾也不能放棄。或許自己本來就在這屈辱在這失算當中背負必死的命運。對阿透的失算本身就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圈套,如果本多這樣的人也有被註定的命運的話。

想來,阿透意識同自己的酷似就是不安的因子。阿透大概對一切洞若觀火。知道自己永生的恰恰是阿透本人,而且有可能已經看穿知其早逝的老人實施世俗教育的複雜的險惡用心而在策劃復仇。

八十歲的老人和二十歲的年輕人眼下也許正在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肉搏戰。

剛才,計程車開進了闊別二十年的夜幕下的神宮外苑。當汽車從權田原口左拐駛上環路公路,每次開口都要像點上繁瑣修飾符那樣咳嗽一陣的本多命令道:

「拐彎,再拐彎!」

汽車在濃重的夜色里拐彎。倏地,黑暗深處有一鵝黃色襯衫一閃,轉眼消失了。本多胸口鼓漲起久未有過的特殊激動。他覺得往昔的情慾猶如去年的落葉堆積在周圍的樹蔭下。

「拐彎,再拐!」

汽車應聲繼續向右迂迴,沿着畫館後面樹蔭最濃的甬路行進。路面上晃動着兩三對男女,路燈一如往昔疏疏落落。忽然,左側閃出光怪陸離的光束。原來是高速公路的入口在這夜間公園的正中張開大嘴吐出彷彿空空蕩蕩的遊樂場里的寂寥而繁雜的電光。

右面正是畫館左側的樹林。茂密的樹木完全掩沒了畫館的圓形樓頂,樹枝密密實實地伸向甬路。冷杉、法國梧桐、松等一些樹木交相混雜,龍舌蘭櫛比鱗次。四下里的蟲鳴甚至隔着行駛中的車窗都可聽見。往昔的記憶一如昨日復甦過來:那裏面豹腳蚊十分兇狠,叮在裸露的皮膚上死活不動,草叢中到處傳來拍打蚊子的聲響。

因在畫館前面的停車場剎住。他告訴司機往下可以回去了。司機從狹窄的額頭下抬眼瞥了一下本多。這一瞥有時足可以使人土崩瓦解。本多再次用力重複一遍,然後先把拐杖伸向路面,抽身下來。

畫館前的停車場晚間關閉,身旁立着一塊夜間禁止停車的標牌,一道柵欄擋住車路。但停車場值班室沒有燈光,不像有人的樣子。

確認出租開走後,本多順着龍舌蘭旁邊的甬路慢悠悠地走着。龍舌蘭的綠色有些發白,在夜色里翹起長滿尖刺的葉片,寂無聲息,猶惡之叢。人影寥寥,只發現對面甬路有一對男女。

走到畫館正前面的時候,本多收住手杖,環視這圍繞自己一個人的巨幅構圖。左右側樓翼然聳起的圓頂畫館在無月的暗夜裏顯得甚為挺拔。前面是方形水池,空外燈用長長的光線把陽台式樣的蒼白的大粒砂地影影綽綽地切斷開來,恍若潮流的分界。左側大型體育場圓狀高牆上黑黢黢的探照燈那不可一世的陰影佔去一角天空。其下端一直往下,只有一小片樹林茂密的樹梢被室外燈賦以霧靄般的光影。

佇立在這絲毫沒有情慾跡象可尋的整整齊齊的廣場,本多倏然覺得恍惚置身於胎藏曼荼羅界的正中。

胎藏曼荼羅界是根本兩界之一,同金剛界曼荼羅相對。其外觀形式是蓮花,用以表達胎藏界諸佛的慈悲之德。

所謂胎藏,包括含藏之意,意思是凡夫心內的煩惱淤泥中含藏着諸佛智悲之德,恰如輪王聖胎乃得自塵世賤女之體。

無須說,璀璨奪目的曼荼羅是左右對稱的。其中央的中台八葉院供奉大日如來。十二院由此展向東西南北,每尊佛的居所無不左右對稱,毫釐不爽。

倘若以無月夜空中聳立的畫館圓頂為大日如來所居中台八葉院,那麼水池這邊本多站立的寬車道就可能是孔雀明王所在的北虛空藏院更為偏西的蘇悉地院。

本多覺得,如此將金光燦燦的曼荼羅那從幾何學角度緊湊配置的諸佛居所移至黑黢黢的樹林包圍中的和諧有致的廣場,無論大粒砂地的空白還是甬路的空虛都馬上變得充實起來,到處擠滿大慈大悲的面孔,白晝之光突然閃閃照亮四周。諸尊二百零九尊、外金剛部二百零五尊濟濟的面孔在樹林前同時顯現,大地光芒四射。

而一起步,幻覺當即消失,蟲聲四起,夜蟬的鳴聲在樹叢間穿梭,彷彿在夜幕上飛針走線。

那條走慣的路至今仍留在樹蔭下。這是畫館正面左側的樹林。他突然激動地記起:青草的氣息、樹木夜間的氣息曾是自己情慾必不可少的要素。

他彷彿在海灘上行走,各式各樣的甲亮類、棘皮類、貝、魚、海馬等在夜下珊瑚海里的種種活動好像就在腳底。他用腳趾甲觸動着溫暖海水的晶瑩水滴一步步小心移動着腳以防被礁石角碰傷——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啊!本多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喜悅正在蘇醒。身體固不能跑,快感卻一路疾馳。「動靜」俯拾皆是。片刻,眼睛習慣了。於是本多發現森林暗處到處點綴著襯衫,一如殺戮后的屠場。

本多藏身的樹蔭已經有人在先。一看身穿黑乎乎的襯衣,就知其是偷看雲雨的老手。此人個子相當矮小,還沒到本多肩頭。一開始以為是少年,後來借隱約的光亮才看出有花白頭髮。呼吸又濕又重,聽得旁邊的本多心裏發怵。

不一會兒,小個子把目光從應看的目標移開,不住地掃描本多的側臉,本多則儘可能目不斜視。但對方從太陽穴齊整整豎起的花白短髮的髮型,一開始就好像同不安的記憶有關。本多急急地搜索記憶。一急,平素悶聲悶氣的咳嗽便衝口而出,怎麼都剋制不住。

俄而,小個子的喘息使本多加快了判斷。只見對方伸長身子在本多耳畔這樣低語:

「又見面了嘛。現在還來?往日難忘啊!」

本多不由轉過臉去,盯住小老鼠似的對方的眼色。二十二年前的記憶一下子閃現出來:篤定是在松屋PX①前被喊住的男子,並見惶惶然想起自己當時裝作認錯人而對他採取的冷漠態度。

「好了好了,這裏是這裏,那裏是那裏,那筆賬算是一筆勾銷了!」對方似乎覺察出了本多內心的波動,搶先說道。結果反使本多心生悸懼。「不過,可是咳嗽不得的喲!」小個子又加了一句,然後眼睛匆忙朝樹榦那邊轉去。

本多見小個子稍稍離開自己,舒了口氣,開始往樹蔭另一側草叢裏窺看。心裏雖然不再那麼突突直跳,卻又代之湧起不安,繼而悲憤又堵住胸口。愈是希求忘我,忘我愈是遠不可及。這個位置的確正好用來窺看草叢裏的男女,但男女行為本身倒顯得坦然自若,彷彿明知有人偷看而刻意表演。沒有看的興奮,沒有隨之而來的痛快的緊張感,沒有明晰本身的陶醉。

①PX:postexchange之略:美陸軍基地內部商店。

相距不過一兩米,但由於光亮不夠,細節和面部表情都無法入目。其間沒有像樣的掩體,不可能再往前靠近。本多指望往日的激情在偷看時間裏失而復來,便一隻手扶著樹榦,一隻手拄著拐杖,只管注視草叢中躺着的男女。

小個子已再不來打擾,然而本多仍在胡思亂想:什麼自己的手杖直而沒彎,故不能表演擅長撩裙子老人那樣的特技;什麼那個老人已有相當年紀,定然早已死去;什麼作為這樹林一帶的「觀眾」,二十年間想必已有很多老年人棄世;什麼甚至年輕「演員」也有不少或結婚離開這裏或死於交通事故或因患癌症高血壓心臟病腎炎而早早歸天;什麼「演員」的變動遠遠甚於「觀眾」,因此他們大概在距東京乘私營電氣列車需一小時遠的衛星城住宅區某單元里不顧老婆孩子的吵鬧而守住電視機目不轉睛;什麼不久的將來他們也將作為「觀眾」而光臨此處……

驀地,樹榦上的右手碰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一看,原來是只大蝸牛正順着樹榦下爬。

本多輕輕移開手指。但軟件與貝殼相繼給予的感觸——起始接觸融化得粘乎乎的香皂殘渣繼而碰上人工象牙香皂盒蓋般的感觸卻在他心裏留下了討厭的苦澀。即使從感觸來說,世界都大有可能像泡在硫酸槽里的死屍一樣轉眼歸於融化。

當他再次把視線收回到那對男女姿態上面時,眼睛裏差不多有了慾火。迷住我的眼睛,快快迷住我的眼睛吧!世上的年輕人喲,快用你們的無知和無言,快用你們忘乎所以的表演讓老人眼前變得百花繚亂,讓我心醉神迷吧!

一片蟬鳴之中,衣着零亂地躺在地上的女子直起上身,摟住對方的脖子。頭戴貝雷帽的男子把手深深探進女方的裙子。男子白襯衫背部的波紋傳達出其指尖細膩而執著的動作。女方在男方懷裏如螺旋樓梯一般扭動不止。隨着一聲聲喘息,竟像慌忙吞咽什麼藥丸不住揚脖同男方接吻。

本多看得眼睛有些作痛。看着看着,一直空落落的心底突如曙光四射,湧起一股情慾。

這當兒,男方朝褲子后袋伸過手去。怕是確認錢丟了沒有。想到此人正幹得熱火朝天之際居然有此心機,本多深感不快,好不容易升涌的情慾好像頓時結冰。而往下的一瞬間,一件本多以為眼花看錯的事情發生了。

男子從后褲袋中抽出的是自彈刀。拇指剛一觸動,只聽一聲毒蛇吐舌般的響動,黑暗裏亮起刀光。不知刺中了哪裏,女方發出可怕的慘叫。男子迅速起身,轉動脖頸環視四周。黑貝雷帽已歪向脖后。本多這才見到其前面的頭髮和面孔。頭髮已經全白,瘦削的臉上滿滿刻着皺紋:一張六十歲老人的臉。

本多目瞪口呆,而男子則以與其年齡不相稱的速度,風一般掠過他身旁逃走了。

「快跑吧,呆在這裏不得了!」小老鼠喘著粗氣對本多耳語。

「可我跑也跑不動啊!」本多沮喪地回答。

「糟糕。逃得不好反倒惹人懷疑,乾脆留下作證……」小個子咬着指尖猶豫不決。

笛聲傳來,足音零亂,人們哄嚷着湧來。手電筒光束在意外切近的樹叢間晃來晃去。不一會兒,聽得巡警圍着躺在地上的女子高聲交談。

「傷在哪裏?」

「大腿。」

「不很重。」

「犯人什麼模樣,嗯?講講看。」

手電筒照在女子臉上,蹲著的警察站起來。

「說是一個老頭兒。不至於跑遠。」

本多渾身發抖,額頭緊貼樹榦閉起眼睛。樹榦濕乎乎的,像有蝸牛在額頭上爬。

他微微睜開眼睛,覺得有光亮朝自己這邊射來。與此同時,一個人從背後突然把他撞開。從手的高度知是小個子。本多的身體踉踉蹌蹌地離開樹榦,低俯的額頭險些同警察撞個滿懷。警察的手抓住本多的手。

警察署里偏巧有一家專門報道桃色新聞的雜誌的記者。原來是來採訪其他案件的,現在聽說神宮外苑深夜有女人大腿被扎,頓時大喜過望。

本多同大腿接受緊急處理綁了繃帶的女子當面對質。從對質到證明無辜,花去了三個小時。

「無論如何都不是這位老伯。」女子說,「那是我兩小時前在電車上認識的一個人。年紀雖大,舉止倒滿有活力。能說會道,是個社交型人物。想不到干出這種勾當。呃,姓名地址職業都一點不曉得。」

對質之前,本多受到徹底盤問,查明身份還,從自己嘴裏一五一十地說明如此身份之人如何深更半夜置身於那種場所。本多恍惚做夢。夢見二十二年前從朋友古手律師口中聽來的尷尬故事此刻原封不動地自己身上重演。警察署古舊的建築物、審查室臟污的牆壁、亮得出奇的電燈,甚至做記錄的刑警的光腦門,看上去都分明是夢中的場面,而絕非活生生的現實。

凌晨三時本多才被獲准回家。爬起開門的女佣人老大不高興。本多一聲不吭地躺下身去,接二連三的惡夢使他頻頻醒來。

第二天早晨便開始感冒,卧床不起,過了一個星期才見好轉。

自覺心情稍好的一天清晨,阿透罕見地進來,笑眯眯地把一本周刊雜誌放在本多枕邊出去了。

本多拿起花鏡,一道標題赫然入目:

《原法官偷看蒙冤傷人犯真偽難辨》

本多氣得心尖直抖。報道精確得令人咂舌,連本多的真名實姓都照登不誤。結尾寫道:「八十歲偷看雲雨專家的出現,證明日本社會的老人統治已滲透到流氓地界。」

「本多先生的如此怪癖並非始自今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在這一帶有眾多同行……」——僅看這寥寥數行,本多便已猜出寫這篇報道的記者所採訪的那個人物;而介紹這個人物的,憑直覺無疑是警察。一旦刊出這樣的報道,縱使以詆毀名譽起訴,也只能落得狼狽不堪的下場。

其實這不過是聊博一笑的無聊小事,卻使得一向以為沒有名譽可失沒有體面可丟的本多在丟失后才感到其難得可貴。

不言而喻,此後人們將永遠以醜聞而並非以其睿智和理性記起本多。他知道,人們絕對不會忘記醜聞,但不是出於道德上的義憤,而是因為在概括某一個人方面,再沒有比這更直截了當更簡結明快的字眼了。

在感冒纏綿不愈的卧床時間裏,本多痛切地感到甚至肉體都有一部分塌落下來。通過當嫌疑犯,使他體驗了肌肉筋骨徹底被摧毀的痛苦。這裏,任何思想的自負都無濟於事。真知灼見也罷博學多識也罷精思妙想也罷,統統無能為力。在刑警面前,即使滔滔講述在印度悟得的觀念又有什麼用呢!

日後遞出名片,縱使上面同樣寫有「本多律師事務所律師本多繁邦」,人們也必然馬上在狹窄的行間加上一行,而讀成「本多律師事務所八十歲偷窺雲雨專家本多繁邦」。本多的全部生涯於是以一行而蔽之:「原法官八十歲偷窺雲雨專家。」

本多的認識在漫長的一生中構築的不可視建築物頃刻土崩瓦解,只有這一行鐫刻於基石。誠可謂熾熱而銳利的刀刃般的總結,且真實得無以復加。

九月事件之後,阿透冷靜地行動起來,促使一切朝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

他把同本多水火不相容的古手律師拉到自己一邊,找他商量能否通過九月事件把本多弄成「准禁治產者」。古手律師顯得胸有成竹,提出這需要一份精神鑒定書,把本多定為精神衰弱者。

實際上,自從出了那件事,本多再不出門,態度畏畏縮縮,一味卑躬屈膝。這種變化任何人都一目了然。根據這種徵兆來證明本人患有老年性讒妄看來並非難事。一旦證明成立,阿透即可向家庭法院申請宣佈本多為「准禁治產者」,而由古手律師作為本多的「輔佐人」。

律師找要好的精神病醫生商量。醫生承認,那件人所共知的醜行,第一表現出衰老焦躁感造成的如映火鏡般的僅僅「作為反映的情慾」那種不可等閑視之的自我強迫觀念的能量;第二表現出基於衰老的自制力的喪失。律師說,往下便僅僅是法律的運用。為此——律師還說——本多最好能開始浪費,開始一種看上去足以危及財產的超乎常識的浪費。而若無此徵兆則有些麻煩。就阿透來說,較之錢財,更渴望奪取的還是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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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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