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攻

火攻

後面的船退到上風三十來米的地方,火船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

無數火球飛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紛紛降落到甲板上。船帆著了。桅杆著了。甲板上騰起了火焰。船員們亂跑亂竄,想把火撲滅,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拋出帶鈎的繩子,鈎住火船,想把它從船腹上拉開。

1

飽含着濕氣的南風強勁地吹着。

廣東的六月已是盛夏,夜間溫度幾乎和白天一樣。

西玲在帆船上不停地揮動孔雀毛的羽扇。「你說到水上就會涼快些。可是……」她用一種抱怨的語氣,跟躺在旁邊的弟弟誼譚說。

「姐,你不能要求過高嘛。我看還是比岸上好一些。」

這裏是磨刀洋水面,地處銅鼓灣與澳門之間,面對着內伶仃島。不過,因為是夜晚,島影隱沒在黑暗裏看不見。近處黑魆魆一片,那不是島,而是英國的軍艦。

都魯壹號重巡洋艦,自六月三日以來一直懸掛半旗。因為艦長邱吉爾勛爵病死了。

英國的商船停泊在附近。像包圍這些船似的,許多小舟艇群集在它們的周圍。舟艇的樣子形形色色。主要是向英國船出售物品的民間的「辦艇」。出售鮮魚、蔬菜的小船稱作「蝦筍艇」,提供日用雜貨的叫「雜貨料仔艇」,賣點心的叫「糕餅扁艇」,其中也混雜着鴉片走私船。

「真熱鬧呀!」西玲朝四面看了看,這麼說。

「是呀,向英國船出售東西可是好買賣啊。」

「叫巡邏船發現了怎麼辦呀?」

「沒什麼。磨石洋這麼大,老遠就能看到,大家四面散開,一溜煙就逃掉了。」

那些蒼蠅似的聚集在英國船周圍的「辦艇」,大大小小有三十餘只。

西玲和誼譚所乘的帆船,艙內整潔乾淨,好像是遊覽船。他們姐弟倆是雇了船來乘涼的。

「也可能涼快點,真無聊啊!」西玲躺了下來,把扇子蓋在臉上。對於她體內奔放的熱血來說,無聊是個大敵。由於無聊,她的心靈和肉體到處徘徊。

「姐姐的性格好像不適合過平靜的生活。」

「真無聊啊!」西玲又說了一遍。由於張口說話,臉上的扇子滑落了下來。

「哪能每天都有驚天動地的事情呀!」誼譚雖然這麼說,但他自己也似乎感到無聊起來,「咱們回去吧。……順便從軍艦旁邊過,看一看軍艦怎麼樣?」

「好吧。」西玲懶洋洋地坐起身子。

她已經三十歲了。人到了這樣的年紀,思想還動蕩不定,連她自己也覺得該到穩定的時候了。她的每一天都過得令人惋惜。她覺得年輕時代奔放不羈的生活是美麗的。仍想這樣繼續下去。可是,一到三十歲,她感到生活中似乎夾雜着一些令人擔心的斑點。

無聊的時間是很難度過的。

姐弟倆的帆船劃到了都魯壹號的旁邊。

「這艘巡洋艦有四十四門大炮,比窩拉疑號、黑雅辛斯號大得多。夠厲害的吧!」誼譚誇耀地說。

西玲對軍艦並無興趣。她用扇子掩著口。——她又感到一陣無聊,打了一個呵欠。

其實一幅異常的情景馬上就要展現在她的眼前。

一隻又一隻的小舟艇,趁著黑夜,紛紛向英國船靠近。這些避開巡邏艇划來的小船是出售蔬菜的還是搞鴉片走私的呢?看到這些船,只能這麼想。這些船確實是民間的船,不過艙里坐的卻是官兵。

一部分船遠遠地包圍着英國船,停泊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幾隻小舟已經劃到英國船的旁邊。

稍遠的水面上,不惹人注目地停泊著一隻帆船。船上有林則徐和關天培。他們兩人隔着一張小桌,對面而坐。桌上展開一張紙,紙上寫着「火攻計劃圖」。

圖上標著英國船的位置。關天培在這張圖上一會兒放上一個棋子,一會兒把棋子移動。他望了望遠處的海面,放了一個新棋子說:「楊超雄的船已經到達了規定的位置。」林則徐點了點頭。這是火攻英國船的作戰計劃。

這天晚上動員了由副將李賢指揮的四百餘名官兵。游擊馬辰和守備黃琮、盧大鉞、林大光等軍官分擔着各種任務。他們都是大家已經熟悉的人物。

李賢兩年前曾同來抗議炮擊孟買號的馬伊特蘭進行過談判,當時盧大鉞把一份備忘錄遞交給英國軍艦。這兩個人在沒收鴉片時都擔任委員。

馬辰在英國船炮擊官涌時,曾率兵援助,指揮過五個兵團中的一隊人馬。

黃琮是把西班牙船誤作鴉片船燒毀時的指揮人。

2

一千二百噸的英國商船峇里號,已經從乘黑而來的辦艇上購買了急需的生鮮食品。它已不需要辦艇。可是還有小船朝它划來。

在峇里號的甲板上,幾個船員一邊看着靠近來的兩隻小船,一邊大聲地談著話:「這些利欲熏心的傢伙,簡直就像見了蜜的螞蟻,又來啦!」「咱們的東西已經買了呀。」「以後要降低點價。」「對,就因為是高價,所以才上船來。」

一個水手朝着海面用英語喊道:「回去!回去!我們什麼也不要了!」

海上的兩隻小船,像連在一起一樣,向峇里號靠近。離峇里號十來米的地方,前面小船上的兩條漢子,飛快地從船尾跳到後面的船上。後面小船的船頭上有幾個人影。

兩條船停了一下,接着後面的那條船迅猛地划起來。站在船頭上的人,好像在用竹竿推著前面的船前進。

這時,後面的船向空中拋起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東西發出微弱的響聲。

那東西在半空中發出青白色的光。

「啊呀!」在峇里號甲板上納涼的人,不覺驚呼起來。

在空中飛舞的光團,很快就加速度往下落。落到峇里號桅杆的半中腰,突然騰起通紅的火焰。四周一下子明亮起來。

「火攻!」水手們邊跑邊喊。

一大團火落在甲板上,向四面八方迸射小火焰。

「快!」「水!」「把大家叫起來!」

這時,第二個火罐又接着落下來。

不僅如此。那兩隻被認為是辦艇的小舟當中,前面的那只是滿載着澆了油的柴禾和火藥粉末的「火船」。後面的那隻船一邊發射火罐,一邊猛推前面的小船。前面的船一碰上峇里號的船腹,後面的船趕忙往後退。退到十來米遠的地方,接連地向前面的火船放了五支火箭。

火船一撞到峇里號的船腹上就開始噴火。

當時的船最怕火。不管多麼大的船,都是木頭造的。軍艦是在木頭外麵包上一層銅,但商船大多不能防火。

後面的船退到上風三十來米的地方,火船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

無數火球飛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紛紛降落到甲板上。船帆著了。桅杆著了。甲板上騰起了火焰。船員們亂跑亂竄,想把火撲滅,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拋出帶鈎的繩子,鈎住火船,想把它從船腹上拉開。

就在這前後,磨刀洋上到處都閃現出火光。停泊在附近的幾艘英國船和峇里號同樣遭到火攻。聚集在英國船周圍的私賣物品的辦艇,也遭到了火箭進攻。

辦艇也燃燒了起來。小艇上,水手們使出渾身力氣,拚命地划著槳。火船慢慢地脫離峇里號的船腹,但還向四面噴火。

峇里號趕忙起錨。

烈火熊熊的火船,不時發出爆裂聲。每爆裂一次,火粉就紛紛落到小艇上。一個水手用鐵桶舀起海水,劈頭蓋腦地往那些身上落滿火粉的人們身上澆。

「加油!再鼓一把勁!」那個水手一邊吶喊鼓勁,一邊澆水。可是,這隻火船剛被拉開,不知從什麼地方卻出現了另一隻船,朝着小艇划來。

林則徐在報告這天火攻的奏摺中,特別提到一個名叫方亞早的人。其實他不過是一個水勇(志願水兵),可見他的功績是相當突出的。

「嗨——!」方亞早狂吼一聲,揮舞著大刀,跳上了英國人的小艇。

小艇上的英國人也拔劍相迎。他們用互相聽不懂的語言吶喊著,交鋒起來。

方亞早閉着眼睛,揮舞著大刀,亂砍一氣。好幾次他感覺到砍中了什麼,不過他的左腕和胳膊也挨了劍。

他確實砍中了人,睜眼一看,對方已倒在小艇上。這時火船又發出爆裂聲,落下一陣火粉,藉著火焰的光亮,只見倒下的那個人的白衣服上染了一片朱紅。他一看這情景,馬上又發狂似的揮舞起大刀。

另一個水手緊握著劍,貓著腰,正瞅着他的漏洞,準備撲上去。

「喂!我來支援你!」這是中國語,當然是自己人。

他回頭一看,只見外委(下級軍官)盧麟站在那裏,臉被火焰映照得通紅。

英國的水手們停止了划船,用手中的槳砍過來。方亞早用刀背撥開船槳。他感到手一陣發麻,不過大刀還緊握他手裏。

船槳這次朝他的下盤掃過來。由於激烈的混戰,小艇搖晃得很厲害,連腳跟也站不穩。方亞早終於招架不住帶着呼呼的風聲掃過來的木槳,小腿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倒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小艇也大晃了一下整個兒翻了過來。

「扔掉大刀!」盧麟從水面上露出頭來,大聲地喊著。

掉在水裏的方亞早並沒有浮上來。

盧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扭身子鑽進了水中。

「誼譚!」帆船上,西玲緊緊地抱住弟弟。

竹子編的船篷上扎進了幾支火箭,噼噼啪啪地燃燒着。連船幫也好像燒着了。已經無法挽救了。划船的人都慌忙跳水逃命了。

誼譚不知是傻大膽,還是破罐破摔,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意外地沉着。他被姐姐抱着,一股脂粉的香氣鑽進鼻子,他甚至回想起摟抱女人的滋味。

「姐姐不會游泳吧?」他在姐姐的耳邊小聲地問道。

「這還用問嗎!」西玲雖然感到害怕,但她畢竟是個倔強的女人。她帶着斥責的語氣這麼回答。當時除了在水上生活的人外不會有女人學游泳的。

「燒成這樣,火是撲不滅了。」

「所以船夫都跑了。把客人丟下不管,這也太不負責任了!」

「不要生氣嘛!姐。」誼譚笑了笑說。

「想個什麼辦法吧!」她搖著懷中弟弟的身子說。

「他媽的!」誼譚罵道,「被他們給當作鴉片走私船、辦艇了!」

姐弟倆為了納涼而雇的帆船,被清兵誤認為是走私船,因此遭到了火箭的攻擊。可是船是在英國船隊旁邊,被人家當成是走私船也是有原因的。

「事到如今,說這種話也沒用了。怎麼辦呀!啊喲!好熱啊!」

「你離開一點。這麼抱着,我一點辦法也沒有。」誼譚掙脫了姐姐,開始卸船里的木板。他說:「姐姐,你下到水裏之後,不要揪住我,緊緊抓住這塊板子。我抓住另一塊板子,就浮在姐姐的身旁。為了防止萬一……」

「明白了!」西玲使勁地點了點頭。

火還沒有燒到船尾。誼譚從那裏把幾塊木板丟到海面上,風基本上停了,沒有浪。對進攻的一方來說,風停了會大失所望的。

「姐姐,你先慢慢下去,我隨後就跳下去。」

「好吧。」西玲雖然這麼答應,但還有點猶豫,好像是擔心着她衣服的下擺。

「快點!姐姐,火就燒過來了。有弟弟在你跟前,你不必擔心嘛!快!就是那塊板。」誼譚用手指了指。

「噯,我下去了。」西玲從船上輕輕地滑到水中。

她穿的那身高級絹綢的衣服,叫帆船上的火光一照,在水中像花瓣似的膨脹開來。誼譚低聲地說:「幸虧是夏天啊!」當他看到滑進水中的姐姐抓好了木板,他自己也準備跳水了。他吸了一口氣,凝視着眼前巨大的黑影,心裏想:「這麼大的軍艦,這時候竟然一點作用也不起了。」

如果是隔開一段距離互相射擊,軍艦上的大炮將會發揮可怕的威力。可是現在是敵人迫近到面前,而且自己一方的小艇和敵人的舟艇在海面上混雜在一起,重巡洋艦都魯壹號引以為豪的四十四門大炮也無用武之地了。

船舷的邊上排列著端著槍的水兵。但是,步槍也不能隨便射擊。海上有自己的小艇;清軍的水師乘的是民船,和那些出售食物的「友好的」民船無法區別。

面對事先策劃好的火攻,都魯壹號只能像木頭人兒似的兀立在那兒。

由於整隊的狙擊兵排列在軍艦上,清軍的水師無法靠近。不過,有些小船不斷地朝着都魯壹號發射噴筒。只是因為離得遠,打不到軍艦上。

一個噴筒落在誼譚的帆船后尾上。誼譚正準備跳水。不知什麼原因,這個噴筒沒有冒火苗,所以他一點也沒有覺察。

他把兩手擺向背後,做好跳水的架勢時,有個什麼東西發出微弱的聲音,落在他的腳跟前。他才發現了噴筒。

大概是由於落下的衝擊,噴筒終於恢復了機能,突然冒出了一股濃濃的黑煙。這煙發出一種怪氣味——臭中帶甜。

侵入鼻孔的煙,把一種猛烈的酸性刺激,一下子傳到眼窩下面。誼譚的眼睛發黑了。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嗅覺也失靈了,以致他接連吸進了好幾股黑煙。

如果他不顧一切跳進海里就好了。可是聰明的誼譚也有糊塗的時候。也許是他跳水之前還想到了必須要保護姐姐,因此特別慎重起來。他在船尾上站了一會兒。當他無意識地踢了一下那個噴筒,不僅是嗅覺,連全身都麻木了。毒氣侵入了他的神經中樞。他不是跳進水裏,簡直是跌倒到海里去的。

「誼譚!」西玲抓住木板,發狂地喊叫着。

誼譚掉進海里之後,並無游水的樣子。

西玲從下面往上看,只覺得誼譚在跳水時突然被一股黑煙纏繞起來。她想弟弟是不是中了炮彈。這樣,弟弟不是身負重傷就是當場死亡了。誼譚向海里掉下時,看起來確實是這樣。

再也沒有人保護她了。如果弟弟真的負傷了,她反而要保護弟弟。她忘記了在海上漂流的恐怖。她是那樣疼愛自己的弟弟。

她不會游泳,一邊使勁推動懷中的木板,一邊在水中扑打着兩隻腳,朝着弟弟掉下的地方游去。

誼譚為了慎重,向水中投下好幾塊木板。當西玲一點一點向他靠近時,他的手終於攀上了一塊木板。在這之前,他簡直就像死屍,一動不動地漂在水面上。

西玲這才放了點心。既然手能動彈,抓住木板,那就說明弟弟還活着。

「誼譚!」她又叫了一聲。

誼譚並沒有轉臉看她,手放在木板上,眼睛獃獃地望着前方。

帆船熊熊地燃燒起來,海面上更加明亮了。

西玲不知什麼時候已漂到誼譚的面前,伸開胳膊就可達到誼譚的身上,這時她又叫了一聲弟弟的名字。

誼譚不僅手扶著木板,連下巴也擱在木板上。他的臉上帶着笑容。

大概是姐姐的聲音並沒有傳進他的耳朵,西玲叫他的名字,他連眼睛也沒有動一動。他始終保持着那張露出雪白牙齒的笑顏,就好像貼在臉上的假面具。

西玲浸泡在水中的身子感到一陣戰慄。「你怎麼啦!」她的聲音中帶着哭聲了。

誼譚突然放開嗓門,大聲地唱起一支什麼歌子:

綢裙兒,飄呀飄,水中開了花一朵。

白腳兒,搖呀搖,那是水裏的海蜇兒。

我要吃海蜇的白腳兒,吃呀吃呀,味兒真叫好啊!

4

「襲擊的關鍵在於掌握時機。我看就這麼收兵吧。」林則徐對關天培說。

一般的突然襲擊,發起的一方最初不會有什麼傷亡;不過,當對方從慌亂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之後,情況就不一定是這樣了。

林則徐一直擔心自己的一方會遭到損失。他心裏想:「不能損兵折將,武器也不應當浪費。」

他已經獲得了英國遠征軍即將到來的情報。為了真正的戰鬥,一定要極力保存兵力。

關天培是軍人,他還想再打一會兒。但他往遠處一看,夜空中飛舞的發亮的弧線越來越少了,看來自己的火箭已經使盡了。他站起來說:「發出撤退信號!」

總督和提督乘坐的船很快就撤回沙角炮台。

這天晚上的火攻完全按計劃進行的。如果風颳得更大一點,戰果會更加輝煌。

回到沙角炮台,各個戰鬥部隊都送來了報告。軍隊沒有一個死亡。有幾人被劍刺傷,但都無生命危險。奮戰的方亞早一度掉進海里,但很快就被搭救起來。

英國方面不怕炮戰,他們有信心在炮戰中獲勝。但對這種「火攻」卻束手無策。清軍當時也只能採取這種戰術。如果敵人接近虎門,當然會是另外的情況。虎門水道的各個炮台已經增強,跟以前大不一樣。

六年前,英國方面為了救出律勞卑,兩艘巡洋艦就輕輕巧巧地突破了虎門。假定他們現在還要這樣乾的話,肯定要被擊沉的。英國方面也懂得了這一點,所以不靠近虎門,而在廣闊的磨刀洋上等待時機。

清軍發起了幾次小規模的火攻。二月二十八日和五月九日進行的火攻規模較大。這天晚上——六月八日——是第三次大規模的火攻,燒了幾隻英國船,另外還燒毀了幾隻向英國船提供食物的辦艇,抓了十三名煙犯。

連維材早就在沙角等著林則徐。他帶來了從美國商人那裏獲得的情報:從印度和開普敦開來的英國艦隊已從新加坡出發。除水兵外,還載有陸軍。其數約一萬五千人。

廣州的街頭巷尾早就流傳開了英國遠征軍即將到來的消息。可是,市民們——甚至政府當局還抱着半信半疑的態度。但是事實越來越明朗化了。

林則徐聽了連維材帶來的情報,望着遠處八千斤炮的炮列,低聲地說道:「這座炮台該起作用了!」

「對方腿伸得很長,補給是個大問題。盡量把戰爭拖長,可能是上策。」連維材這麼建議說。

不過,這並沒有觸及根本問題。他們彼此心裏都明白這一點,而且極力避免觸及根本問題。他們倆都預料到這次戰爭將會是悲劇性的結局。唯有他倆共有着這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天亮以後,林則徐檢閱了頭天晚上出擊的水勇。

一排排被海風吹黑了臉,年輕健壯的戰士排列在那兒。他們每一個人現在都有着自己的一個小小的生活天地,他們的身上都有着千絲萬縷的愛與憎。

年輕的士兵們一隊接一隊從他面前走過。每走過一隊士兵,他們那躍動的生命都在林則徐的心上投下影子。這些生命將要成為英國可怕的武器的犧牲品。

「不過,還有山中之民!」林則徐又想起了王舉志。不,現在已無必要特別想到那些江南健兒。就在他的身旁也出現了「山中之民」。這些年輕的士兵犧牲后,還會有人組成第二道、第三道防線,來保衛山河。

他的腦海里出現了最近去視察石井橋的社學訓練壯丁的情景。在那些壯丁背後,有綠色的森林和巍峨的群山。林則徐正是把這些帶着泥土香氣、堅定不移的群山當作自己精神的支柱。他用這群山的土塊堵住了從他心頭流過的感傷。

連維材在遠處望着閱兵。他心中有的不是山而是海。他把希望寄托在波濤洶湧的藍色的大海上。

「國家的門戶就要被打開。廣闊的大海無邊無涯。……」

海潮的氣味洗滌着他的心胸。在連維材的眼中,這些列隊行進的士兵不過是即將潰決的堤防。堤防的潰決,將把這個國家和大海聯在一起。

5

「這就是不敬上帝的人可憐的下場!」在都魯壹號的甲板上,綢緞鋪的掌柜久四郎鄙視地看着誼譚,冷冷地這麼說。

誼譚坐在甲板上,還在唱他那支「海蜇歌」。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西玲蹲在他的身邊,渾身哆嗦。

林九思——久四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道:「快去脫掉濕衣服,好好地把身子擦一擦。我們已經為你特別準備了房間。」

她什麼也不能考慮了,睜著大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只能照着林九思說的去做。她的嘴唇是烏紫的,渾身哆嗦不停。

他們姐弟倆是被英國的小艇打撈起來,送到都魯壹號上來的。西玲濕透的綢旗袍緊緊地吸在身上,露出胸部和腰部的線條。她已經顧不上注意水兵們投射在自己身上好色的眼光。

「那麼,請這邊走。」林九思故意用一種鄭重的語氣,催促着西玲。

西玲渾身往下滴水,跟在林九思的後面走去。她的腿腳也不靈了,好像馬上就倒下去。她被領進一間狹小的房間,那裏已經準備好毛巾、毯子和衣服。

她抓起一件粉紅色的女西服。由於太大的打擊,她幾乎失去了知覺。但是女性的本能似乎還沒有喪失。

她從來沒有穿過西服。不過,她在澳門的時候,經常看到西洋女人,她心裏曾經暗暗地想過,自己穿這樣的衣服也許很合適哩。

她拿起衣服之後,感到氣力慢慢地恢復了。衣服對於女人有可怕的魔力。當手摸到西服的裙子上,她低聲地說道:「可憐的誼譚啊,這孩子還能恢復正常嗎?」

她擔心精神失常的弟弟。不過,她手中拿着的粉紅色的西服,使得她對同樣顏色的世界產生了期待。她開始脫下濕衣服。她一絲不掛,用毛巾狠勁地擦著身子。她感到好似凍結在體內的血,慢慢地在融化,又開始流動了。她入神地俯視着自己的肉體、婀娜的腰肢。

接着她又低聲呼喚著誼譚的名字。在她那慢慢清醒的腦子裏,浮現出連維材、伍紹榮,李芳、錢江乃至逃跑的買辦鮑鵬——各種各樣男人的面孔。她心靈的船隻在各種奇形怪狀的波濤中沉沒。

不一會兒,門打開了,進來了一個西洋女人。當時遠洋航海的高級人員都帶着夫人同行。西玲趕忙用手中的衣服遮住身子。

西洋女人微笑着用英語跟她說些什麼。西玲雖然不懂英語,但她能夠理解對方要說的意思:這是我的衣服。我來幫助你穿吧。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它能夠把意思比語言更快地傳到對方的心裏。西玲終於也露出了微笑。

關於這天晚上的火攻,林則徐在奏摺中報告說:「夷人……被煙毒迷斃者,不計其數。」

由此看來,這天晚上可能使用了毒焰噴筒。毒焰噴筒的火藥配方一向保密。當時的技術水平不可能造出火藥量均等的噴筒,其中一定夾雜着毒性較弱和特強的噴筒。落在誼譚身邊的噴筒看來毒性特別劇烈。他的神經中樞受到了損害。

同一篇奏摺上還寫道:「……都魯壹號船上,帶兵之夷官贊卒治厘(約翰?邱吉爾),亦在該船病斃。」意思好似說,由於這一天的火攻,致使敵將死亡。其實邱吉爾艦長是五天前病死的。

在火攻磨刀洋兩周后,約翰?戈登?伯麥準將所率領的遠征艦隊的主力就到達了澳門。伯麥乘坐威里士厘號戰艦。這艘軍艦是老相識,三年前曾來廣州抗議炮擊孟買號。艦長也是當時的馬依特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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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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