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討苦吃

自討苦吃

沃特-亨德森九歲那會兒,有一陣子覺得裝死是最浪漫的,一些小夥伴們也這樣看。他們發現警昨晚剛洗的衣察抓強盜的遊戲中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假裝被槍打中,捧著胸口,扔掉手,現在應該把槍,匍匐在地。不久,大家就撇開遊戲的其他部分不玩了,如選擇站在哪一邊,偷偷摸摸地到處躲藏什麼的,麻煩得很,他們只玩遊戲的精華部分。結果這遊戲就成了一場個人表演,幾乎像一門藝術。每次會有一個人從山頂上衝下來,跑到指定的地方,受到伏擊:許多把準備好的玩具手,現在應該把槍同時摳動扳機,喊啞的嗓門七嘴八舌響起——一種沙沙的輕聲「砰!砰!」——這是男孩們在模仿手,現在應該把槍的聲音。接下來,表演者要站住、轉身、擺出一個優雅的痛苦姿勢,並停留片刻,然後一頭栽倒,手腳並用滾下山坡,捲起一陣塵土,最後平趴在地,成了一具皺巴巴的屍體。然後他站起來,撣去身上的泥土,這時其他夥伴就開始評論他的形體姿勢(「好極了,」或「太僵硬,」或「不太自然」),然後輪到下一個上場。這就是整個遊戲了,沃特很喜歡。他個頭瘦小、協調能力差,這是唯一一個他能勝任的、有些類似於體育運動的活動。他蜷著身子滾下山去的樣子,沒人能比得上他的這種狂熱,他陶醉在大家的歡呼聲中。後來,一些年紀大點的孩子嘲笑他們,其他人也慢慢厭倦了這個遊戲;沃特只有勉強地加入到其他益智遊戲中去,不久他也把這忘記了。

二十五年後一個五月的下午,在萊剋星頓大道的辦公大樓里,沃特坐在桌前假裝工作,等著被解僱。他突然想起了這個遊戲,而且印象鮮明。現在的沃特看上去是個沉着冷靜、頭腦靈活的年輕人,身上的衣着一股東部大學校園風,一頭整潔的褐色頭髮,只是頭頂有點稀疏。長年的健康讓他結實了不少,雖然他的協調能力還有點小問題,但主要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像戴帽子、掏錢包、拿戲票、找零錢等,總要讓他妻子停下來等他;還有,門上明明標著「拉」,他卻總是用力去推。不管怎樣,在辦公室里,他看上去是一付整潔有能力的樣子,現在沒人能看得出他背後冷汗直流,也看不到他左手藏在口袋裏,慢慢捻著一盒紙板火柴,一根根撕著,弄得火柴紙板濕乎乎、粘嗒嗒,成了一團。他好幾周前就明白這遲早是要發生的。今天早上,從出電梯那一刻他就感覺到,就是今天了。當他的幾個上司對他說,「早上好,沃特」時,他就看出了他們微笑下隱藏的一絲微弱的關切之情;下午,他從工作的格子間里往外瞟了一眼,正好與部門經理喬治-克羅威爾對了眼神。克羅威爾在他的私人辦公間內,手裏拿着一疊文件,正猶豫不決。一對上眼神克羅威爾立即一個轉身,但沃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雖然他有點煩惱,但主意已定。他肯定,幾分鐘之後,克羅威爾會叫他進去,公佈這個消息——當然有點困難,因為克羅威爾是那種老闆,總以為人和善而榮。現在沒什麼可做的,只能順其自然,儘可能優雅地接受。

兒時的回憶突然襲上心頭,他突然想到——這讓他的指甲深深掐入口袋內的紙板火柴里——順其自然,優雅地接受,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成了他生命的一種模式。當然無需否認,做一個體面的失敗者對他誘惑力太大了。整個青春期,他都沉迷於此,與比他強壯的男孩打架時,總是勇敢地輸給對方,打橄欖球時不好好打,心底下偷偷渴望受傷,被抬出場外(「不管怎樣,你們得給亨德森這傢伙一下,」高中教練曾哈哈笑着說,「他可真有點自討苦吃」)。大學為他的這種才華提供了廣闊的展示空間——考試不及格,競選落選——後來,空軍又讓他體面地嘗受了一次被淘汰的滋味,沒能進飛行軍官學校。現在,看起來,他不可避免地要再體會一次了。在這份工作之前他所乾的都是剛入門的活,不容易出錯;遇到這個工作機會時,用克羅威爾的話說,這個工作「是一個真正的挑戰。」

「好啊,」沃特曾說。「這正是我想要的。」當他將談話的這部分告訴他太太時,她說,「哦,太棒了!」有了這份工作,他們搬進了位於東六十街的高級公寓。近來他回家時總是一付筋疲力盡的神態,陰沉沉地宣佈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能堅持下去,她總是命令孩子們不要去打擾他(「爸爸今晚很累」),給他拿上一杯喝的,用一個妻子的小心保證讓他平靜下來,盡量掩飾她的恐懼,從不猜測,至少從不顯露出她在與一種慢性強迫症式的失敗打交道,在與一個奇怪的小男孩愛上的崩潰心態打交道。而令人驚異的是,他想——真正令人驚異的是——他自己之前還從沒這樣看待過自己。

「沃特?」

格子間的門給推開了,喬治-克羅威爾站在那裏,看上去有點不太自在,「你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

「好的,喬治。」沃特跟着他出了隔子間,穿過辦公室,感覺背後有無數雙眼睛。保持尊嚴,他提醒自己。重要的是保持尊嚴。接着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就他們兩人單獨在克羅威爾鋪着地毯的安靜的私人辦公室里了。遠遠地,在二十一層的樓下傳來汽車喇叭聲,其它能聽到的就是他倆的呼吸聲、克羅威爾走過辦公桌時鞋子的嘎吱聲、他往扶手椅上坐下時,椅子發出的吱吱聲。「沃特,你也拉把椅子坐下,」他說。「抽煙嗎?」

「不,謝謝。」沃特坐下來,兩手緊扭在一起,放在膝蓋中間。

克羅威爾啪地一聲合上香煙盒,把它推到一邊,自己也沒抽。他俯身向前,兩手攤開,平壓在桌上的玻璃板上。「沃特,我還是直接跟你說了吧,」他說。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有趣的是,即使早就有準備,它還是讓沃特一驚。「我和哈維先生考慮了很久,我們覺得你跟不上這裏的工作,我們都不願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最好的是,對你、對我們都有利的是,請你走。不過,」他飛快地加上,「這不是對你個人有什麼看法,沃特。我們這裏工作是非常專業的,我們不能指望每個人都能得心應手。特別是在你這兒,我們真的覺得你在——能力所及的位置上,會更快樂些。」

克羅威爾往後靠,抬起兩手,玻璃上留下兩隻濕乎乎的手印,像骷髏的手。沃特盯着手印,被它們吸引住了,看着它們慢慢變小,消失。

「哦,」他抬起頭來,說道。「你說得很對,喬治。謝謝。」

克羅威爾的嘴唇做出一個道歉的、友善的微笑。「發生這種事情,」他說。「實在太糟糕了。」他開始摸索辦公桌抽屜的把手,臉上一付如釋重負的表情,最難說的已經說了。「好了,」他說,「我們開了一張支票,是你這個月和下個月的薪水,它能給你一點——可以說是解僱費吧——讓你在找到事情之前渡過難關。」他遞過來一個長信封。

「您真是太慷慨了,」沃特說。接着一陣沉默,沃特認識到該由他來打破這沉默,於是站起來。「好吧,喬治。我不會賴在這裏的。」

克羅威爾立即起身,繞過辦公枱,兩手都伸出來——一手握著沃特的手,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就這樣走出了辦公室。這姿勢,看似友好,實則令人窘迫,讓沃特血直湧上喉嚨,有那麼難受的一刻,他覺得他會哭出來。「好吧,夥計,」克羅威爾說,「祝你走運。」

「謝謝,」沃特說,聽到自己的聲音還很平靜,他鬆了一口氣,於是他又微笑着說,「謝謝你,再見,喬治。」

回他的格子間大概要走五十米的距離,沃特-亨德森頗有風度地走完了。他感覺得到,在克羅威爾眼裏,他的背影相當整潔、筆直;他也意識到,在他穿行在辦公桌間時,那些辦公桌的主人要麼不好意思地掃他一眼,要麼讓人感覺他們很想這樣,他也知道他臉上每一個表情都控制得很好,很微妙。整個事情看上去像是電影里的一個場景。攝影機從克羅威爾的角度開始往後移動,拍攝出辦公室的全景,沃特的背影在畫面中孤獨而莊嚴地走過;現在是沃特的臉部特寫,定格了很久,然後再給同事們轉動的頭幾個簡單的鏡頭(喬-科林斯看上去很擔憂,弗雷德-霍爾姆斯試圖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開心),接着鏡頭切換到沃特的角度,看到的是他的秘書瑪麗那平凡、毫無疑心的臉,她手裏拿着一疊他交給她打印的東西,正站在他辦公桌前等他。

「我希望這可以了,亨德森先生。」

沃特接過來,扔到桌上。「別管它了,瑪麗,」他說。「你瞧,接下來你還是歇著吧,明天早上去找人事經理。他們會給你安排一份新工作的。我被解僱了。」

她第一反應是一個略帶疑惑的微笑——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她馬上臉色發白,有點哆嗦。她還很年輕,人也不太機靈;秘書學校里可從沒人教過她,老闆也可能被解僱。「為什麼,這太可怕了。亨德森先生。我——呃,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噢,我不知道,」他說。「有許多小理由,我猜。」他在不停地打開、合上抽屜,清理他的東西。沒有多少東西:一沓從前的私人信件,一支幹了的自來水筆,一個沒有打火石的打火機,半塊包着的巧克力。她在邊上看着他這些物品一一清點出來,裝在口袋裏,他意識到這些物品讓她十分傷感,他感到了一種尊嚴,挺直脊樑,轉身,從衣帽架上取下帽子,帶上。

「這不會影響你,瑪麗,」他說。「他們早上會給你一份新工作的。好了」,他伸出手,「祝你好運。」

「謝謝你;你也一樣。好,那麼,晚安」——她掩著嘴吃吃地笑了,手指甲被咬得歪歪斜斜的,笑聲不太肯定。「我的意思是,再見,亨德森先生。」

接下來的場景發生在自動飲水機那裏。當沃特走近喬-科林斯身邊時,他那雙冷靜的眼睛充滿同情。

「喬,」沃特說。「我走了。被開掉了。」

「不!」但科林斯震驚的表情只不過是一種友善的表示;它不可能是吃驚。「天啊,沃特,這些人可真見鬼!」

弗雷德-霍爾姆斯插話了,語調低沉,十分遺憾,顯然這個消息讓他很滿意:「呀,夥計,真他媽遺憾。」

他們跟着沃特一路到了電梯口,他按了「下行」鍵;人們突然從各個角落沖向他,他們臉因悲傷而僵硬,他們的手都伸了出來。

「太遺憾了,沃特……」

「好運,夥計……」

「保持聯繫,好嗎,沃特?……」

點頭、微笑、握手,沃特不停地說,「謝謝,」「再見,」還有「我當然會的」;這時紅燈亮了,隨着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幾秒鐘之內,電梯門緩緩地滑開,操作員的聲音在說,「下行的!」他退進電梯里,臉上的微笑凝固了,朝那些熱情的、表情豐富的臉,自信地鞠了一躬,這個場景最後以電梯門緩緩合上、關緊而告終,電梯在沉默里一路下行。

下來時,他和一位臉色紅潤,目光明亮,十分快樂的男子並排站着;直到他走到大街上,飛快地走着,他才意識到他有多享受自己剛才的表演。

這個想法讓他吃了一驚,腳步也放慢下來,他在一幢建築物前停下,站了大半分鐘。頭皮在帽子下一陣陣發癢,手指開始摸索著領結和大衣的鈕扣。他好像因做了什麼隱晦而可恥的勾當一樣,十分震驚,自己從沒這般無助,這般害怕過。

接着他又猛然做出一連串舉動,理理帽子,動動下巴,在行人路上跺著兩腳,試着讓自己看上去像為工作所迫,匆忙急躁的樣子。如果一個人下午在萊剋星頓大道上想要分析自己的心理,那他簡直瘋了。唯一可做的是馬上讓自己忙碌起來,開始找工作。

他又停下來,四處看看,發現唯一的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裏。他現在上四十街,在一個有花店和出租汽車站的拐角上,來往行人衣着光鮮,英姿勃勃,走在春天明亮晴朗的大街上。他首先需要一部電話,他衝過街對面,走進一家雜貨店,穿過香皂、香水、調味番茄汁和火腿的混合氣味,來到後面牆邊的一排電話亭邊;掏出地址簿,找到記有幾家職業中介電話號碼的那一頁,他已在那幾家中介那裏填過登記表;接着他準備好零錢,把自己關在一個電話亭里了。

但是所有中介說的話都一樣:此刻沒有適合他專業的工作機會;沒有他們的電話通知,就是去他們公司沒用。當他打完一圈電話,他又到處摸索地址簿,想找一個熟人的電話號碼,那人以前跟他說過,他們公司可能很快就會有一個合適他的職位空出來。可是小本本不在他的內口袋裏;手又伸到大衣的另一個口袋裏、褲子口袋裏找,手肘擠在電話亭的牆上生疼,但找到的只有那沓舊信件和他辦公桌里的那塊巧克力。他嘴裏咒罵着,把巧克力扔到地上,好像它是香煙頭,還踩上幾腳。電話亭里的這些動作讓他發熱、呼吸急促。就在他開始頭暈時,突然看見地址簿就在他前面,在投幣箱頂上,是他自己放在那裏的。他一隻手哆嗦著撥著號碼,另一隻手扯開衣領,脖子上早已汗津津了,等他張口說話時,聲音聽上去已像一個虛弱而焦急的乞丐。

「傑克,」他說。「我想問問——只是問問而已,你前一陣子說過的那個職位空出來了嗎?」

「什麼空出來?」

「職位。你知道。你說你們公司可能會有一個工作——」

「噢,那個呀。沒有,一點消息也沒有,沃特。如果有什麼消息,我會跟你聯繫的。」

「好吧,傑克。」他推開電話亭的門,靠在壓花錫牆上,對着迎面而來的一股新鮮空氣,大口喘著氣。「我以為你可能忘了這事,」他說。現在聲音幾乎正常了。「抱歉打擾你了。」

「見鬼,沒什麼,」電話那頭傳來熱情的聲音。「你怎麼啦,夥計?是不是你那兒有什麼麻煩?」

「噢,沒有,」沃特發現自己在這樣說,他馬上為此高興起來。他幾乎從沒撒過謊,現在吃驚地發現原來撒謊竟這樣簡單。他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自信了。「沒什麼困難。我在這裏很好,傑克。我只是不想——你知道,我以為你可能忘了,僅此而已。家裏還好吧?」

對話結束后,他覺得除了回家無事可干,但還是在敞開着門的電話亭里坐了好一會兒,腳一直伸到雜貨店的地面上去了,直到他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謹慎的微笑,這微笑漸漸消溶,臉上又恢復了正常表情。剛才那麼容易地撒謊讓他有了一個主意,他想來想去,這主意就慢慢變成了一個意味深長,頗具革對角綳著黑色命性的決定了。

他不告訴妻子。走運的話,這個月他可能就能找到一份工作,同時,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自己獨個兒承受困難。今晚,當她問他今天過得怎麼樣時,他要說,「啊,還好,」他甚至會說,「不錯。」早上他要在平時同樣的時候出門,在外面呆上一整天,找到工作前他要一直這樣。

他想起「打起精神,振作起來」這幾個詞,在電話亭里,除了這個決心外他還有好多方法讓自己振作起來,收拾好硬幣,理直領帶,走到外面的大街上:頗有一點高貴氣度。

在按時回家前還有幾個小時要打發掉,他發現自己沿着四十二大道往西走時,決定去公共圖書館消磨這幾個小時。他費力地爬上寬寬的石頭台階,一會兒就置身於閱覽室,在翻閱去年生活雜誌的合訂本了,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的計劃,擴充它,讓它更完美。

他顯然知道,日復一日的欺騙可不容易。這需要罪犯般保持持續的警惕與狡詐。可是不正是因為計劃如此困難才顯得它這樣做的價值么?最後,當一切結束后,他會告訴妻子。這可是對每分鐘的嚴酷考驗的回報。他知道在他告訴她時,她會怎樣看着他——一開始一片茫然,難以置信,然後,慢慢地,她眼中會逐漸浮現出多年沒有過的一絲尊敬。

「你是說這麼久你一直獨自承受着?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沃特?」

「噢,」他會很隨意地說,甚至會聳聳肩,「我覺得沒必要讓你操心。」

到時間得離開圖書館了,他在入口處晃蕩了一會,深深吸了一口煙,看着下面五點鐘擁擠的交通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個場景讓他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懷舊之情。就是在這裏,五年前一個春天的夜晚,他和妻子在這裏開始了第一次約會。「你能在圖書館台階最上面等我嗎?」那天早上她在電話里問了好幾遍,直到好幾個月後,在他們結婚後,他才覺得這是一個特殊的約會地點。當他問起時,她朝他笑了。「去那裏當然不太方便——可正是因為不方便,我才選的那裏。我想站那裏,擺個姿勢,像城堡里的公主那樣,讓你爬上那麼多級可愛的台階,來帶我走。」

情況確實是那樣。那天他提早十分鐘從辦公室溜出來,急沖沖趕到中央火車站,在明亮的地下更衣室里梳洗一番,還颳了鬍子;那個年老矮胖、行動遲緩的服務員接過他的衣服,熨燙時,他直等得不耐煩。接着,給了那服務員一筆不菲的、平時難以承受的小費后,他向外衝出去,上到四十二街,當他大步經過鞋店和飲料店時,緊張得喘不上氣,他一陣風似的在慢得無法忍受的人群中穿插,他們可不知道他的任務有多緊急。他害怕遲到,甚至還有點擔心這是她耍的花招,她根本不會在那裏等他。但當他一走到第五大道,遠遠就看到她高高地站在那裏,一個人,站在圖書館台階的最上頭,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身段苗條、黑色頭髮光彩奪目。

於是他放慢腳步,一隻手插在口袋裏,故作悠閑地穿過大街,步履像運動員般輕鬆隨意,沒人想得到他幾小時前還那樣着急,為了這一刻,連日來的設計、謀划還是值得的。

他相信她看得到他走過來。他抬起頭來看她,她笑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笑,但肯定這是她第一次特意為他這樣笑。他胸口裏一陣暖流穿過。現在他已不記得他們見面打招呼時說了些什麼,但他記得很清楚他們很好,一開始就很好——她大大的雙眸望着他,他正想要她那樣看着他。他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什麼,都給她留下機智幽默的印象,而她說的話,或她說話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比以前都要高大、強壯、肩膀比以前要寬闊得多。當他們一起轉身,走下台階時,他緊緊抓着她的手臂,領着她,每走一步,他感覺到她的胸脯在他手背後輕輕跳動。夜晚來了,夜色在他們腳下鋪開,在等着他們,它長得不可思議,濃得不可思議,預示着他們的美好前途。

現在他一個人走下台階,發現回顧過去,讓他更快樂了。這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唯一的一次,拒絕了失敗的可能性,他贏了。他穿過大道,沿着四十二街緩緩的斜坡往回走時,其他的回憶也湧出來:那天晚上他們也走了這條路,走到巴爾的摩去喝點東西,他還記得她坐在雞尾酒吧里的圓沙發椅上,酒吧里半明半暗,她靠着他,當他幫她脫大衣袖子時,她身子向前扭動,然後往後一靠,長發往後一甩,她舉起酒杯,擱到唇邊,同時向他飛了一個媚眼。過了一會,她說,「噢,我們去河邊走走吧——我喜歡一天當中這個時候的河邊,」他們離開酒店,走向河邊。現在他也往那邊走去,走過叮叮噹噹的第三大道,朝都鐸城走去——那段路好像很長——直到他站在小欄桿邊,俯看着東河道上光滑的車群,灰色的河水在它旁邊緩緩地流着。就是在那兒,在皇後區灰暗的天空下一艘拖船轟鳴處,他把她拉過來,第一次吻了她。現在,他轉過身來,已是個煥然一新的男人,動身,一路走回家。

他走進家門,第一件刺激他的事便是聞到了芽甘藍香味。孩子們還在廚房裏吃晚餐:他在盤子的叮噹聲里聽得到他們高聲咕噥著,還有妻子哄他們吃飯的聲音,話語里透著疲勞。他關上門,就聽到她在說,「爸爸回來了,」孩子們開始叫着,「爸爸!爸爸!」

他小心地取下帽子,放在門廳的壁櫃里,剛轉身,她從廚房走出來,在圍裙上擦擦手,疲憊地笑着。「第一次準時回家,」她說。「我真擔心你今晚又加班。」

「不,」他說。「我今晚不用加班。」他聽着自己的說話聲,古怪又陌生,在他耳朵里放大了好幾倍,好像在一間有迴響的房間里說話一樣。

「你看上去很累,沃特。怎麼累成這樣了。」

「走路回家的,就這樣。可能是我還不太習慣。都還好吧?」

「噢,還好。」可她自己看上去也累得夠愴。

他們一起走進廚房,他立刻感到被廚房的濕潤明亮給包圍住,陷在這濕潤明亮之中了。他的眼睛憂鬱地掃過牛奶盒、蛋黃醬罐子,湯盆和麥片盒,窗沿上桃子擺成一線,還沒熟,兩個孩子柔弱嬌嫩,嘰嘰喳喳說着話,小臉蛋上沾著點土豆泥。

進到浴室,一切好多了。他在浴室里呆了好久,遠遠超出洗洗手準備吃晚餐所需的時間。在這裏至少他可以一個人再單獨呆上一會,他往臉上澆點冷水讓自己振奮一點;唯一的干擾是妻子對大兒子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好了,安德魯-亨德森。今晚你不吃完所有的奶油蛋糕,你就沒有故事聽。」過了一會兒,傳來刮盤子,碼盤子的聲音,孩子們吃完晚飯了。又是一陣踢踢踏踏的鞋子聲、摔門聲,他們給釋放回自己房間,洗澡前會在那裏玩上一小時。

沃特仔細擦乾雙手;走回起居室的沙發處,拿了一本雜誌就窩在那裏,他緩緩深長地吸了一口氣,自己控制得還不錯。沒多久,她走進來,圍裙已取下來,補了唇膏,還帶着一個裝滿冰塊的雞尾酒大杯。「哎,」她嘆了口氣說。「謝天謝地,總算忙完了。現在可以安靜會了。」

「我要喝點酒,親愛的,」他一躍而起,說道。他希望他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一點,但還是像在迴音室里一樣發出翁鳴聲。

「不行,」她命令道。「你該好好坐着,讓我來伺候你。你回家時看起來那麼疲勞。今天過得怎麼樣,沃特?」

「噢,還行吧,」他說,又坐了下來。「挺好的。」他看着她量好杜松子酒和苦艾酒份量,把它們倒進雞尾酒杯里,攪動起來,手法簡潔迅速,然後擺好托盤,端着它從房間那頭走過來。

「給,」她緊挨着他坐下來,說,「能勞你大駕嗎,親愛的?」他往冰冷的杯子裏倒好酒,她舉起手中酒杯,說,「噢,太好了,乾杯。」這種明快的雞尾酒情調是她精心設計好的效果,他知道。在帶孩子們吃晚飯時,她嚴母的形象也是如此;一大早她快速掃蕩過超市,這輕快實際的效率也是如此;今天晚些時候,她倒在他懷裏時的溫柔也是如此。她生活中許多種情緒都在仔細有序地轉換,或者可以說,這本來就是她的生活。她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只有偶爾這樣近距離地看看她的臉,他才能看到為此她付出了多少。

酒開始起作用了。他呷了一小口冰涼的酒,開始很苦,但讓他平靜下來,手裏的杯子看上去深得讓人安心。他又呷了一兩口,才敢看她,看她時目光鼓舞人心。她的微笑里幾乎沒有一絲緊張情緒,不久他們就像一對快樂的情侶一樣放鬆地聊起來了。

「噢,這樣坐下來,完全放鬆,多美啊!」她把頭埋到沙發靠枕里說。「星期五的晚上多麼可愛啊!」

「當然,」他說,但是立即把頭埋在酒杯里來掩飾自己的驚慌。星期五晚上!這意味着還要過兩天他才能出去找工作——兩天囚禁在這溫柔的家中,或在公園裏騎三輪腳踏車,吃冰棒,根本不可能擺脫他的秘密。「真好笑,」他說,「我幾乎都忘了這是星期五了。」

「噢,你怎麼能忘掉?」她極享受地縮進沙發里。「我天天都盼望着這一天。再給我倒一點,親愛的,我又得幹活去了。」

他又給她倒了一點點,給自己倒了一大杯。他的手直哆嗦,灑出來幾滴,但她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她沒意識到他的回答越來越乾巴巴,只有她一個人在說話了。當她回去幹活,往上烤肉上沫油,給孩子們洗澡,收拾房間準備睡覺時,沃爾特一個人坐在那裏,杜松子酒的沉醉讓他的思維滑入混亂之中。只有一個思緒浮現出來,自己只有一個建議,像酒一樣冰涼清冽,一次次冒到嘴邊:挺住。無論她說什麼,無論今晚或明天或後天發生什麼,一定要挺住。挺住。

但是隨着孩子們洗澡時潑水的聲音飄進房間,挺住越來越不容易;到他們給領進房來說晚安時挺住可更難了。孩子們手裏抱着泰迪熊,穿着乾淨的睡衣,小臉亮光光的,一股香皂的清香味,看到這一切之後簡直不可能再在沙發上坐得住。他跳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著,香煙抽了一根又一根。聽着隔壁房間里,妻子在繪聲繪色地念著睡前故事,聲音清晰:「你可以走進田野,也可以走到小路上,但千萬不要走進麥克格里高的花園……」

她將身後孩子房間的門關上后,又走進來,看見他站在窗邊,像一尊悲哀的雕像,望着下面黑漆漆的院子。「怎麼啦,沃特?」

他轉身過來,咧開嘴假笑一下。「沒什麼,」聲音還是空洞有迴音,電影攝影機又開始滾動了。是他緊張的臉部特寫鏡頭,接着切換到她這裏,觀察她的行動,她站在咖啡桌邊,找東西。

「嗯,」她說。「我打算先抽支煙,再端菜上桌。」她又坐下來——這次沒有往後靠,也沒有笑,這是她忙碌、端菜上桌時的表情。「沃特,你有火柴嗎?」

「有。」他走過來,在口袋裏掏了半天,好似給她他珍藏了一天的東西。

「天啊,」她說。「看看這些火柴。它們怎麼啦?」

「火柴?」他盯着那一團糊里巴拉,扭成一團的紙板火柴,這似乎是一份無可辯駁的證據。「肯定是把它們撕了什麼的,」他說。「緊張時的習慣。」

「謝謝,」她接過他顫抖的手遞過來的火,她睜大眼睛、嚴肅地盯着他。「沃特,出什麼事了,是嗎?」

「當然沒有。怎麼會有什麼——」

「說實話。是工作上的嗎?是不是——你上周擔心的?我是說,今天出了什麼事會讓你覺得他們可能——克羅威爾說什麼了嗎?告訴我。」她臉上輕微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她看上去那麼嚴肅,有魄力,突然老了許多,也不再美麗——一個慣於處理緊急事件,隨時準備承擔責任的女人。

他朝房間里一把舒服的椅子走過去,背影明確宣告失敗即將到來。他在地毯邊上停下腳步,身體好像變得僵硬,一個受傷的男人,把自己拼湊起來;他轉過身,面對她,想給她一絲憂鬱的微笑。

「嗯,親愛的——」他開口道。他的右手伸出來,摸著襯衣中間的鈕扣,好像要解開它,接着長嘆一聲,頹然地向後倒進椅子裏,一隻腳耷拉在地毯上,另一隻腳蜷在身下。這是他一天中做過的最優雅的事。「他們找我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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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種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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