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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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進焦急地說:「趙市長,工程所需要的膨潤土告急啦!」

趙振濤問:「原因在哪裏呢?」

熊大進說:「你趙市長從全局上看,是瑞雪兆豐年,可大雪封山,汽車根本上不去,膨潤土在駱駝山的山頂。」

趙振濤一怔:「駱駝山?就是我們的北港鐵路經過的駱駝山嗎?」

「北龍就一個駱駝山!」熊大進說。

大雪天裏,西北風以一種兇狠的姿態吹拂。吹得帳篷頂上的積雪吱吱地沉吟。熱茶在趙振濤手裏冒着熱氣,紅磚搭起的掃地風火爐同樣冒着熱氣。熊大進在火爐旁邊烤着手,望着沉思的趙振濤。過了一會兒,趙振濤的目光從外面雪地上移回來,說,我過兩天去北京,老高就要做手術啦,順便到北港鐵路工地看看,見了老高也好有個交代呀!我呢,就把膨潤土給你解決嘍!熊大進愁苦的臉上終於松活了,那可是太好了,我實在脫不開身。趙振濤這次頂風冒雪趕到北龍港,是專門為工人酒精中毒事件而來的。趙振濤一再叮囑他,一定要把酒精中毒的工人們照顧好。鹽化方面還會幫忙的。這次工地工人喝酒中毒事件發生后,熊大進本來是不想驚動趙振濤的。因為在這場中毒事件中,雖說有一線上的三十二個工人不同程度中毒,可是並沒有人員傷亡,九個嚴重的中毒者,在北龍醫院也已度過了危險期。讓熊大進頗為氣恨的是,這次到工地上販賣假酒的竟是衛原化工廠的工人。他們不僅在港口販賣假酒,有人還偷盜港口的建築材料。近來還發現幾個女工到工地上以賣煙酒茶糖為名,在工地上拉客賣淫。熊大進是個很正統古板的人,他為化工廠的工人寒心,認為他們給工人階級丟了臉。這些問題,他作為工程的副總指揮,是管不了的。能夠處理這些問題的只有趙振濤。

趙振濤到達北龍港后,先去醫院看望了中毒的工人,緊接着就召集鹽化的領導佈置稽查假酒的來源。然後他與熊大進一起去了衛原化工廠,找到接替馮和平的新廠長薛敏芝。薛敏芝是原來的技術副廠長,從談話中看出她對衛化已經喪失信心。趙振濤並沒有怎麼批評這個女廠長,甚至有些責備自己當時清理三角債時的魯莽。難道他不該撤換馮和平嗎?聽馮和平說,廠里產品積壓,設備老化,無周轉資金,拖欠銀行貸款已達六千萬元。趙振濤聽說廠長薛敏芝已經在北龍二輕局辦理了退休手續,就是說廠子好壞她都有了退路。趙振濤有些生氣了,這樣的廠長不能同舟了談何共濟?眼下的工人每月只拿五十元的生活補助金,能不亂嗎?趙振濤感到很沉重。他走訪了幾個工人,大家對原廠長和現廠長都沒有很大的意見,認為是他們的設備與產品被淘汰了。此時的趙振濤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是命令薛敏芝把工人看緊一些,從這個坑害港口工人的事件里吸取教訓,對全體工人進行一下道德教育。

回港口工地的路上,趙振濤沒有說話,他在給衛化的職工想出路。出路在哪裏?他設計了幾種可能,又都被自己給否定了。想來想去,最後變成了一條,就是儘快讓北龍港通航。齊少武在去北港鐵路之前,給趙振濤分析過衛化的出路,不要死啃著化工不放,要把視野放大,鹽化的鹽場擴建工程完工後,需要大量的鹽工,完全能夠接納衛化的幾千名職工。鹽業生產又不需要多高的生產技能。那就是讓鹽場兼并衛化。趙振濤把齊少武的想法跟熊大進一說,熊大進想了想,說這個辦法是可行的。

趙振濤在港口工地的工棚里喝完一杯熱茶,就與熊大進告別,從這裏直接去駱駝峰。熊大進握住趙振濤的手,叮囑他兩件事,一個是膨潤土,另一個是見到高煥章書記替他問好。

趙振濤鑽進汽車,依然是北風卷地,大雪紛飛。

四個小時后,汽車在駱駝峰下停住了。確實像熊大進描繪的那樣,大雪封山,汽車根本就開不上去。趙振濤讓司機把車停好,他與秘書鄭進和司機一起朝半山坡上爬去。爬了一會兒就迷了路,趙振濤讓鄭進用手機給指揮部的馮和平和齊少武打電話。鄭進撥了半晌也打不通,說好像是盲區。趙振濤跺了跺腳上的積雪,讓他們尋找有紅旗的地方。舉目鳥瞰,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雪。傍晚,他們碰上了駱駝村在工地上鑿山洞的村民王二狗。王二狗把他們帶到了躲在山坡後面的指揮部。路上,王二狗跟趙振濤泄露了一個秘密,說是鐵路工地上出了事故。自從鑿山洞的活計被高煥章派給駱駝村的郭老順之後,郭老順為了給高書記爭臉,想讓高煥章活着能見上鐵路開通,就想提前保質保量完工,逼得村民們三班倒著干,由於疲勞施工,弄出了塌方事故。塌方的那天上午,嚴格說應該是一個早晨,一個叫王有才的村民又困又累,不小心用鐵鎚砸倒了嵌眼石,結果就有一片碎石落了下來。郭老順就在王有才的身邊幹活,發現緊急險情,就大喊一聲,撲了過去。他救活了王有順,可有個村民給砸死了,郭老順的眼睛受傷,被送進了明國縣城醫院。這個爬雪山的王二狗就是剛從縣城趕回來,郭老順瞎着眼睛,讓他代替支書組織民工施工。

趙振濤為郭老順支書的行為感動,又在心裏埋怨著高煥章。這個施工事故雖說不如跨海大橋嚴重,可是性質上有着相同的地方。高煥章如果不下令作廢跨海大橋的招標合同,跨海大橋也許就不會被風暴潮沖毀,也許就不會有柴德發那麼大的受賄案件。這次的鐵路工地,高煥章又是將部隊正規工程隊擠走,換上了駱駝村的村民。趙振濤真有些擔心,這些釘豬圈門子的山裏漢,能夠保質保量嗎?這個高煥章總是帶着感情搞工程。

見到工棚里烤火的馮和平和齊少武,趙振濤首先批評他們:「工程出了這麼大的事故,你們為什麼不彙報?」

馮和平不安地說:「趙市長,我們對事故做了妥善處理。為什麼不報,有兩個原因。一是高煥章書記得了病,讓他知道了會很傷心的!我們於心不忍啊!另外,我們聽說趙市長近來很忙,除了處理市裏的日常工作,還在北龍港的鳳凰開發區里搞什麼『三通一平』,累得不行吧?我看你都瘦啦!」

趙振濤瞪着他們說:「表面聽來,你們的理由還挺足,可是違反了原則。工地上出了什麼大事一定要告訴我。高書記那裏我肯定會保密的!唉,這個大老高啊,可人恨又可人疼!」

馮和平說:「趙市長,你看怎麼樣?夏天你來時,我說高書記好心辦糟事!這不又出問題啦?」

趙振濤皺着眉頭不說話。

齊少武剛想說跨海大橋的事,看了看趙振濤的臉色,就縮回去了。他被趙振濤拍到北港鐵路工地上來,工作關係還留在鹽化縣政府。本來他想一同調出來,可他聽說柴德發和白縣長都被抓了,就不想挪了。趙海英起初就反對他到工地上來,她認為他這次就能被提拔上來。她要出面找大哥,被齊少武攔回去了。齊少武對自身的判斷還是準確的,目前憑他的資歷,還遠遠不夠提到正處級的可能。再說,他即便是夠條件,趙振濤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讓他掌鹽化的大權。另外,在趙振濤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臨陣脫逃,會給趙振濤留下一個很壞的印象。他必須在工地上干出點成績來,以後就什麼都好辦了。趙振濤扭頭瞅著齊少武問馮和平:「老馮,少武幹得怎麼樣啊?」

馮和平笑着說:「不是我同着他說好話,齊縣長就是有能力,有責任心!過去,他在蟹灣鄉政府的時候,我倆就很熟哇!」

齊少武謙虛地說:「跟着馮總幹事踏實。」

趙振濤笑着:「你們倆別互相吹捧啊!我問你們,老高走前多次交代給我,說這駱駝峰要來個小站,你們幹得怎麼樣啦?」

馮和平站起身,抬手指了指外面:「你看,由趙市長撥來的專款,建成了那個小站。齊副總指揮對這個小站可上心啦,有時夜裏還跟着幹活啊!你看,好不好?」

趙振濤站起身,往外看着:「哪有哇?白糊糊的,看不見!好了,只要高書記回來滿意,我就滿意!」

齊少武傷感地說:「高書記他還能回來嗎?」

趙振濤低下頭,紅着眼睛說:「我門希望老高回來看看,他人即使回不來了,他的靈魂也會回來的!他才不甘寂寞呢!老高對百姓的情感,很值得我們學習。這一點上,我趙振濤不如老高!所以,我想在見老高之前,去明國醫院看看郭老順支書。以後有時間,還要到駱駝村看看——」他的話像是在海水裏泡過,有很多的蒼涼。

馮和平嘆道:「高書記是個好人哪!」

趙振濤想了想說:「北龍港一號二號碼頭明年春天通航,你們的北港鐵路也要同期完工!我想老高能挺到那個時候,讓他心滿意足地走吧!他心裏除了這兩個工程,就是他的八十三歲的老娘!」

馮和平說:「我們能夠完工的!」

吃過晚飯,風颳得緩了,雪花在空中飄出一朵一朵的,空氣涼得冰牙根兒。趙振濤問馮和平,駱駝村承包的山洞離咱的指揮部遠嗎?馮和平說不遠,二十分鐘就走到啦!趙振濤看看手錶說,走,你們帶我到山洞裏看看。我總是擔心他們的活行嗎?馮和平淡淡地說,這塊膏藥就貼上了,行與不行都這樣啦。說實在的,我就擔心他們拖了整個工程的後腿呀!趙振濤說到那裏看看再說,不行就換了他們。馮和平搖搖頭說,不行啊,高書記臨走時叮囑再三呢!趙振濤滿不在乎地說,不怕。

帳篷外,厚厚的積雪在他們腳下脆脆地吱吜著。半個小時后他們就鑽進了燈火通明的隧道。隧道里的山民還在緊張地施工。石粉的煙霧撲進趙振濤的眼睛裏,嗆得他直流眼淚。趙振濤見山民們疲勞施工,有的人時不時的打晃,有的人不停地眨眼睛。更讓趙振濤驚訝的是,他們使用的安全帽竟是用柳條編織的。這怎麼能夠抵擋落下的石塊呢?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的施工十分混亂。馮和平告訴趙振濤說,郭老順在場的時候,就是違章施工,如今他養傷去了,情形就更糟糕了。趙振濤當機立斷地說:「讓他們馬上停工!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干啦!」

馮和平把王二狗叫過來,命令他們當即停工。王二狗臉紅腦脹地爭辯說:「停工?沒有郭支書的口信,沒有郭支書的批條,俺們不停!」

趙振濤很嚴厲地說:「王二狗同志,我是市長,命令你們必須停下來!明天我就到醫院看望你們郭支書!」

王二狗這才讓山民們停了工。

隧道里安靜了。馮和平疑惑地望着趙振濤,他原以為趙振濤會答應撥給駱駝村一些扶貧款,來作為補償。誰知趙振濤拿出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方案。趙振濤動情地說:「鄉親們,過去高書記惦念着你們駱駝村,我趙振濤也會像高書記一樣。我聽說,前不久隧道出了傷亡事故,我聽后很痛心,這種工程是專業性很強的,你們對此不熟悉,可你們的拼搏精神是值得讚揚的。為了你們的安全,為了工程質量,為了讓高書記早日看到北港鐵路通車的那一天,你們必須停下來!」

王二狗瞪着眼睛問:「這位領導,你們上山迷路的時候,還是俺帶你們上山來的!不能不給俺們一口飯吃吧?」

趙振濤說:「現在有一個你們能幹的工程,就是往山下背土,從山頂的膨潤土廠往山下背膨潤土。海港那邊,急需膨潤土啊!汽車上不來,不能停工啊?我今天看見王二狗爬雪山了,真是一個頂十個!」

馮和平點點頭說:「趙市長,我明白啦!」

山民們憨憨地笑着:「俺們包啦!」

2

有一塊黑黑的雲團從趙老鞏的頭頂抹過去,天空就亮堂一些。河道溜來的風裹着雪粒子扑打在老人的臉上。趙老鞏泥塑般坐在木橋橋頭的石台上,耷矇著眼,脊背搐動着,鼻腔里噴著哼哼的聲音。那根閂門杠子緊緊地抓在老人的手上。來來往往的村人跟他搭話,老人也不應聲。有個老太太抱來槐條子請他做燈,趙老鞏說沒空就打發走了。人們發現白雪映青了的這張癟臉顯得十分難看,覺得老人的目光猶如兩口深潭,深得沒有底兒。

風涼了,趙老鞏覺得冷了,緊了緊系在腰間黑膩膩的布條子。老人的咳嗽聲啞啞的。朱全德路過小橋的時候,發現了挺坐在橋頭的趙老鞏,遠遠地就說,老哥,冷天雪地的跑這兒念啥咒?燈做完了么?他見是朱全德來了,慢慢壓住心氣說,你別賤口輕舌地取笑俺,氣死俺哩!葛老太太真他媽毒,勾得俺那小樂丟了魂兒。朱全德呵呵笑說,小樂給葛家做燈呢,俺知道。老哥,彆氣,憑你的手藝,雪燈會上就會給葛老太太點顏色瞧啦!別怪小樂,他畢竟是孩子呢。趙老鞏說,不管他,俺這塊老臉還咋擱在世上。不如剜下來丟給狗吃!朱全德臉色難看了些,說,你老這麼鬧,燈還會做完么?雪燈會不就砸了么?趙老鞏心裏急,卻瘦狗屙硬屎強挺著。朱全德將趙老鞏從橋頭扌周起來。趙老鞏仰臉看着河套里的厚雪,嘴開始翕動着,做燈,做燈哩。老人被寒氣箍住的腿抖得站立不穩,他聽見了自己胸膛里粗重的喘息。他一點一點踩着村人糟蹋過的雪地回家去了。門門杠不時敲打着雪地。

漫天紛飛的大雪在停歇了一天之後又在黃昏飄起來。雪花將村巷裏的腳窩抹得不露一絲痕迹。村巷裏沒有人,偶爾有狗跑動。朱全德瞅著雪景兒和暮靄中拂動的炊煙,在等朱朱去叫小樂來。朱全德猜想準是朱朱幫趙小樂忙活上了。他知道一些底細,趙小樂將孩子們都叫去做燈了,整個一隊人馬給葛老太太忙活。這招夠損的,耍弄的是一群毛嫩的孩子呵,這不是拿鐵錨往趙老鞏心尖子上戳么?朱全德委實看不過眼。葛老太太的雪燈會也總是讓朱全德胡想一氣,想得很多,也很怪。玻璃窗上的冰花圖案被白雪映得很亮,花花的光景罩在朱全德身上。

朱朱和趙小樂雙雙進入朱全德的視野。走近了,朱朱看見爹臉色不好看,蔫蔫地幫娘做活去了。

下午趙小樂在葛老太太的船廠新搭的臨時燈坊里,被活兒追得屁滾尿流。他坐在磚垛上,拿水將槐條子浸透,然後就將溫濕的槐條子放在火盆上烘烤,火候兒一到,又將槐條子彎折成燈骨,打下手的人就用青麻繩紮好。一條龍的流水作業,眼見着燈骨堆積如山了。葛老太太要藍燈,趙小樂就做藍燈。他不管藍燈匪有啥說頭,他說客戶滿意代辦託運都成。朱朱來了,噘了嘴說,俺爹從髮廊叫俺來找你叫你立馬去一趟。趙小樂說,你爹找俺有啥事兒?朱朱說,去了你就知道啦。

趙小樂滿不在乎的樣子,讓朱全德十分惱怒。朱全德說,小樂,藍燈都做完了么?錢都進兜了么?趙小樂坐在沙發上,笑笑說,藍燈還差四十個燈骨,餘下就裱藍紙啦!至於錢么?量她葛老太太也不敢賴賬,老叔你就放心。朱全德氣得咽喉凝噎,說,俺放心,俺放個屁心!奴才,你個五尺漢子就情願做奴才嗎?你可是氣壞你爹啦!趙小樂說,俺爹都那把年紀了,信歪走邪的也就那樣啦。葛家也是合法個體戶,大大的良民,俺受雇於她,就是奴才么?老叔你罵俺混蛋飯桶都中,就不能抬舉俺是奴才,俺想給誰當奴才都巴結不上呢!奴才是俺這號人當的么?朱全德愣住片刻,嘴唇抖起來說,趙小樂,好你個臭小子,原先是個沒嘴葫蘆,不會說不會道兒,今兒個也會刺兒人啦!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吶!別看你跟朱朱沒成親,俺也照樣管你!趙小樂輕蔑地說,不,老叔錯啦,做藍燈,在俺眼裏跟做紅燈綠燈是一樣的,俺不尿她葛老太太,俺攬的是活兒,掙的是錢,錢,錢是好東西,老叔不也是忙忙顛顛地撈錢么?俺得養活秀秀,俺也得活哩!朱全德氣得腦袋嗡嗡的,說,你咋說的話?為掙錢就害出臉皮去了嗎?趙小樂嘻嘻地笑了,老叔,腦袋還在脖子上長著呢,臉皮還在腦袋上貼著呢!朱全德加重了語氣說,老叔不許你猾么吊嘴的樣子,勸你是為你們趙家好,不著跟你爹的交情,俺真不願操這苦蘿蔔心!你是市長的兄弟,都高看一眼呢。你執迷不悟硬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壞了名聲,又斷了前程,哭都哭不來呢!趙小樂說,俺哭啥?依俺看,這年頭沒啥俺都哭得來,就是沒錢哭不來。朱全德被噎住了。

這個夜晚的雪時落時停,村巷裏到處閃爍著瑩瑩白光。趙小樂顧不上瞅雪是落是停,風掃雪地的聲音在他聽來像呵出的氣一樣虛幻。走到葛老太太家門口時,趙小樂看見不遠處站着一條狗。他認出是葛老太太的大黃狗。狗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帶着嘲笑的意味兒。趙小樂站住了,他站在門口的雪地里像一棵禿樹。這些天葛老太太家的地皮兒踩熟了,連大黃狗都將趙小樂當自家人看待,見他沒咬,嗚嗚地噴著響鼻。二嬸子在屋么?趙小樂在門口喊上了。沒有應聲,他瞧見樓下堂屋懸著幾盞燈籠,像一張張人臉模模糊糊,忽扁忽圓,忽長忽短,無著無落地站着。他心裏盤算著如何跟葛老太太要錢。他也學會算計人了,這並不說明他見識短。其實,這會兒的葛老太太也在算計他呢。她躲在樓上客廳裏邊吸煙邊看電視。電視里的風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閑地晃蕩著。女兒孫艷萍上樓來說小樂叫呢。葛老太太說,讓他叫吧,有大黃陪着他呢。趙小樂又勁兒勁兒地吼了一嗓子。葛老太太饒有興味地笑着,這小子嗓門真野,叫驢似的。艷萍去下樓告訴他,就說俺不在家去公墓了,讓他去公墓找俺。公墓?娘咋能這樣呢?葛老太太說,娘今兒有點病,一天到晚都胸悶。孫艷萍說,拿葯給你吃。葛老太太扁扁嘴巴說,甭拿葯,遛遛趙家人就是娘最好的葯!孫艷萍不高興地退出去了。趙小樂等得不耐煩了,抬腿就想往裏闖。剛一邁步,大黃狗沒叫沒咬就躥起來,前爪直抵趙小樂的咽喉。趙小樂嚇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兒退了回來。大黃狗也十分乖巧地縮了回去。趙小樂十分可憐地笑笑,笑是苦掙出來的。人的苦處每每是不相同的,伺候人的營生,必須得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尷尬地看着狗,覺得這狗跟葛老太太一樣不可捉摸了,連眼前雪夜裏黑影憧憧的小樓也變得恐怖和神秘。

雪燈會如期舉行,趕集歸來的村人在黃昏的時候將那憋了好長時間的燈謠唱出來。天一煞黑兒,趙老鞏和趙小樂就將燈盞掛了出來。村委會的喇叭吼的沒完沒了,震得街筒子亂顫。村委會要集中各家燈盞到橋東,那麼,橋西就是葛老太太獨挑的雪燈會了。按這塊地埝的古老風俗,家家戶戶都要掛燈出來,借燈除邪,借燈照福,討的是往後的運氣,特別是塋地燈,說頭更多了,家族的興旺全靠塋地燈托著呢。塋地燈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幾盞燈是對先人不孝,所以村裏做空地燈的只有葛老太太和趙老鞏家了。除了塋地燈,趙老鞏還將做的六盞燈在東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掛,就已經十分惹眼了。趙小樂幫着趙老鞏將燈掛妥之後,就找秀秀去了。他從葛老太太的塋地燈里掙到錢了。村人呼啦啦將燈掛在東街,讓葛老太太嘗嘗在西街獨挑孤燈的滋味是啥樣子。趙老鞏坐在那盞八福燈底下吸著短而粗的煙斗,看着提燈奔走的村人。幾乎褪成黑灰顏色的青布棉襖,斜斜地披着,老人臉像一盞老燈懸在那裏。

嘡——嘡——嘡——村委會守喇叭的朱全德一邊敲鑼一邊喊,點——燈——嘍——然後他就指揮着各家各戶掛燈。朱全德猛然發覺橋東街的燈稀稀拉拉,有的已掛好的燈籠被主人摘走,飄飄忽忽的燈影流過小木橋,朝橋西街移去。朱全德手裏的鑼也不敲了,朝橋西方向張望了許久。趙老鞏也覺得不對勁了,弓一樣的眉毛喚出疑問:「老朱頭,這是咋回事哩?」朱全德嘆一聲,八成是葛老太太出啥么蛾子啦!趙老鞏寒了臉,氣得忿兒忿兒的。他經心巴意地來了,眼巴眼盼的雪燈會就這鬼樣子?老人生悶氣的時候,他身邊的燈籠幾乎都撤光了。老人說到那邊看看,許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着雪走了,趙老鞏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臉子跟他去了。但沒走上木橋,趙老鞏就看見西街密密實實的燈籠十分火爆。星星燈、荷花燈、蟠桃燈、屬相燈、灶王燈應有盡有,掛了滿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沒見的燈這回都見了。他不知是村人暈了頭還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連最講究的八仙過海燈和猴棲金山燈也被天王玉柱托出來了。趙老鞏,快把你的燈盞拿過來助陣吧!黑暗裏有人說。趙老鞏惱怒地說,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攪騷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說趙老鞏還記仇呢,然後就抱着孩子賞燈去了。村巷裏的喊聲粗厲、亢奮。悠長。朱全德拎着麵餅大的銅鑼湊到趙老鞏跟前說,老哥,有錢能使鬼推磨哩,原來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掛盞燈當場就獎五十塊錢,她還花錢請了皮影班子,一會兒就在橋頭唱上啦!趙老鞏木獃獃地愣著,不吭,渾身像灌了鉛般沉重。他的周遭兒是牆一樣的人臉,被燈一照,猴腚似的紅著。世道變啦,過去葛老太太這號人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換不來一頓熱飯。趙老鞏自顧自說,一張冷灰色的老臉空空靜靜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燈,一片模模糊糊的臉。忽然,趙老鞏看見葛老太太神神氣氣地過來了,便趕緊扭了頭,緩緩往東街走。葛老太太悠閑地走在人群里賞燈,她身邊又一個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後擁著一群人,大黃狗搖著尾巴鑽來鑽去。燈影里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兒的不顯老,標標致致的模樣,氣韻逼人,只有細心人方能瞧見她的下眼瞼赤紅髮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遠就瞧見走路的趙老鞏。她便緊走了幾步,聲音很甜地喊了一聲趙老鞏。趙老鞏裝沒聽見,哼一聲,快快地走了。走路時把雪地夯得微微顫動了。葛老太太見趙老鞏灰溜溜的樣子,從心裏往外舒服。眼皮子前邊的事她總也記不住,腳後跟跺爛的事偏偏很當回事的。

趙老鞏被橋西街雪燈會的陣勢搞得很傷感,默然不語。他竭力不看那燈。他覺得這世界說亂就亂,人都變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壞了,看哪兒都是毛病。難道是俺錯了?天錯地錯俺趙老鞏怎會錯呢?天旋旋地轉轉,木橋、老樹和燈籠倒過去了,人流倒著流動,雪地在天幕上懸著。顛倒著看小村雪燈會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朱全德,不知不覺溜出人群,到村口小賣部賒了一瓶老白乾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來。喝了酒,他腋下便湧出一注汗來。走上東街村巷時,遠遠地就瞧見他那六盞燈籠懸在蛤蜊皮子堆,守着孤燈喝問酒,老臉便有了紅紅的酒暈。他兩眼昏花,眼睛的確不中用了。房頂和樹椏上的積雪被風吹落了,落在燈盞上,落在趙老鞏的臉上肩上。他抹了抹臉上的落雪,臉上水水的像落了淚。忽然有一輛汽車停下來。趙振濤和男男從車裏鑽出來。男男撲向趙老鞏喊著:「爺爺——」

趙老鞏摟着男男:「看燈來啦?爺的燈好嗎?」

男男說:「好,爺爺,你咋不搬到那邊去?讓我和爸爸好找哩!」

趙老鞏憤憤地罵:「那頭是葛家花錢買的燈,爺爺不跟葛家摻和!」

趙振濤笑笑,讓男男陪着趙老鞏。趙老鞏推了一把男男,說你跟你爸看吧。正說着,四菊與劉連仲說說笑笑走過來了。趙老鞏沒瞅他們,他們啥時從他身邊離開的,也不知道。走過橋頭,趙振濤看見熊大進、米秀秀、趙小樂和海港的工人都在賞燈。不一會兒,趙老鞏就聽見橋頭歪脖子老樹掛的陳年老鍾給敲響了。這古鐘造於光緒年間,是小村變遷的見證人。這些年村裏裝了喇叭,古鐘就閑掛着成為小村一景。村委會規定,不發生海嘯一類的大事情,鍾是萬萬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燈扎了窩子,人也扎了窩子,古鐘沉悶粗厲的聲響,像落了炸彈,在人窩子裏炸了。密密的人頭齊刷刷扭向橋頭,遠遠近近射來驚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們就呼呼涌涌往橋頭擠了。朱全德從旁邊電線桿上摘下一盞燈籠,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壓壓聚來的村民,臉色十分莊嚴。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朱全德,有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這鐘聲的。他手托著燈籠,燈光將他的面孔映紅。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經狠聲狠氣地說:「都聽着,村委會早就發下通知,全村人在橋東街舉辦雪燈會。咋不知不覺轉到西街了呢?村委會的統一規劃都不聽了!」人們嚷:「你算老幾?你給錢嗎?」朱全德又說:「從這個鐘點開始,所有的燈全移到東街去!」朱全德話沒說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說啥的都有,有一點是一致的,這個掛燈事件遠遠不夠敲鐘的分量。有人氣憤地吼,東街西街不一樣么?西街上掛燈有錢呢!你不就是給趙老鞏找個伴么?葛老太太和她姐姐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瞧著,兩張快活的臉淡淡地映着藍燈籠的暈光。

鐘聲響過之後,趙老鞏心頭一緊,獃獃地朝橋頭方向張望了很久。走過去聽見朱全德與人們爭執,老人心臟一熱,眼窩真的汪了淚,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將兩滴淚抹碎了。不多時便有零零星星挑燈的村人走過來,看見呆傻的趙老鞏就說,趙老鞏,朱全德敲鐘給你拉伴兒呢。這老爺子大冷天苦撐個啥呢?呀,六盞燈往西街一掛,就是三百塊哪!趙老鞏聽了就惡煞煞綳起老臉,罵:「滾!」天黑,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他把村人罵走了。趙老鞏摳摳搜搜從青布棉襖兜里摸出鐵鈎子,將六盞燈一下一下摘下來,擠到一處逆風的地方。這時老人的臉猛然間像黃裱紙一樣黃了,他的眼睛卻是紅紅的,牙齒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他一隻枯瘦的手彎曲著顫抖著伸進八福燈里,拔出一根洋蠟,往燈紙一歪,八福燈就燃燒起來。迎了風口,那五盞燈也轟地著了。陣風捲來,火舌躥動,舔灼黑黑的天穹,飄起了紙灰,一片一片漫天彌散。趙老鞏泥胎似的站立不動,連棉襖袖爬着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日的,今日就是今日啦!趙老鞏想。

雪燈會的第三天,是本月第一個有日頭的日子,趙小樂背着獵槍打了一天兔子。他發現趙老鞏在焚燒燈盞之後卻破例精神起來。很快,趙小樂就看見葛老太太的大黃狗從老河套里顛過來,它的前頭是葛老太太和她姐姐以及孫艷萍等人。他們擺完塋地燈回村去了。趙小樂看見大黃狗遙望着西天時叫時停,叫聲失去往日的急躁,狗的視線里出現了某種令人不安的景象。日頭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陰了,模模糊糊老帆顏色的天幕鋪下暈暈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動着說不清的東西。趙小樂覺得這天景兒夠怪的,拎着兔子很猥瑣地回了家。他眼神兒似乎沒個着落,看見老爹蹲在灶台邊吸著煙斗。趙老鞏燒了燈以後身子骨沒垮,但他頓時蒼老了,話稀,臉上快快地愁。他顯然無法應付眼前的事了,雪燈會變得那麼遙遠,不再屬於他了。葛老太大毒哇。夜裏朱全德來家裏看他,呆到很晚很晚才走,望着憨頭憨腦的趙老鞏,就有太極斧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閃著那個記憶,卻躲不開。趙小樂將兩隻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濺起一片草灰。他這時看趙老鞏的臉乾癟而細長了,就像過去窮人的錢褡。趙小樂覺得父親可憐,就來句寬心話,爹,讓四菊熏了兔子給你下酒。趙老鞏看了兒子一眼沒搭腔。他心裏正盤算著夜裏給墓地上祖墳擺塋地燈的事。過去守燈是很講究的,誰做燈誰守燈,若是做燈人親自上了墳地,那就是寶地家族的榮耀了。如果夜裏丟了燈或是毀了燈,守燈人要挨罰的,罰守燈人在雪地里給墳頭跪上三天三夜。趙小樂在天黑時候吃完了飯,穿上綠色棉大衣,懷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門。四菊看見他的影兒喊:又幹啥去?趙小樂也不停下來,甩回一長腔,俺去找秀秀。街道兩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燈籠懸在空中。月兒剛一露頭,就被陰雲埋了,霧就落下來,老蟹灣從沒有過這樣稠乎乎的霧,使趙小樂的眼前像稀粥一樣糊塗了。到了葛老太太家,趙小樂索了兩千元訂金,等燈守妥了,葛老太太再付另一半。黃昏的時候,葛老太太已經帶領家人去老墳地祭了祖,夜裏就只有燈匠守燈了。

雪夜漆黑而渾白。

大黃狗乖順地走在前面。狗腿強健有力,異常靈捷。趙小樂和秀秀說說笑笑地走在後面。小樂要掙錢,給秀秀辦畫展,所以叫秀秀來。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頭的大黃狗,趙小樂恨得咬牙根兒,順手從肩頭摘下獵槍,不動聲色地瞄準大黃狗的腦袋。秀秀摁下他的獵槍說,別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燈籠都白做啦!趙小樂五迷呵眼地笑了,說,俺不放槍。然後獵槍依然呈瞄準姿勢端著,端著槍眯著一隻眼走,眼前的大黃狗幻化成葛老太太的腦袋,繼而又變回黃狗。狗腦破裂,血和腦漿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趙小樂眼裏再現這樣畫面的時候,心裏就格外舒服。端著槍走了很長一截路。秀秀說,你累不累,跟個孩子似的出洋相。趙小樂擺出鬼子進庄的姿勢,一直端槍瞄到了新墓地,才把槍放下了。趙小樂將白天運來的幾捆秫秸鋪在雪地上,這就是床了。鋪完稱秸他就拿秫秸當引柴,點燃了一堆樹杈子。趙小樂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滿臉的灰塵。火苗子漸漸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熱氣濕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驅寒。這時候,他和秀秀分別拿秫秸火一點一點將散落在墳地里的藍燈籠點着了。這時墳地就暖和了,景緻也極特別,藍幽幽的燈籠鋪鋪排排,映得墳地像是佈滿星星的天景兒。秀秀忘記了是在墳地守燈,歡快地叫起來,真好看,真好玩兒!趙小樂以前守過燈,從沒有像今夜守藍燈這樣驚訝。他瞪大眼睛看燈,努力把燈看懂,看莊嚴凄美的燈盞變換流轉,陳年老事俱到眼前來了。起風了,天穹猛然灰暗許多,接着就有星星點點的雪花飄落下來。雪花抱團兒凝成顆粒狀的小冷子,將趙小樂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就哼起沒皮沒臉的騷歌來攪亂剛才不正常的氣氛。大黃狗在藍燈群里鑽來鑽去。夜半時候,他們聽見村頭傳來看船佬敲銅鑼的聲音。夜越黑得深,鑼聲越敲的神秘,墳地的雪野一派灰藍。不多時辰,他就覺出天氣的異樣。老蟹灣雪夜的天氣說變就變的,他看見從海邊的方向捲來糊糊塗塗的雪帶,風聲響得厲害,一扇高高的雪牆蓋來了。最敏感的大黃狗朝雪帶哭嚎般叫着,樣子比黃昏時更凶。趙小樂眼前是白白的雪柱。秀秀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趙小樂懷裏。

「壞了,雪暈。」趙小樂說。

雪暈在老蟹灣的冬天時有發生。它是風暴潮在冬日裏的變種兒,強颱風席捲冰海上的積雪,催出一道道雪牆,橫掃十里長灘。趙小樂扭頭獃獃地看,率先擁來的是一股龍捲風,擺在塋地上的藍燈籠,被風吹得骨碌碌滾動起來,有的立馬就著了,有的滾出老遠依舊慘然地亮着。雪牆鋪天蓋地壓來的時候,趙小樂瞅見公墓那頭,也亮着燈。那是父親趙老鞏給祖上守塋地燈呢!他拉着米秀秀去找趙老鞏。沒跑出多遠,雪牆就啼哩嘩啦地朝他們壓來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萬物。趙小樂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又將秀秀拽了出來,在下一道雪牆撲來之前,他拽著秀秀往前撲了一程,很快就被另一道雪牆壓住半截身子,他們一搖一擺地擰出來,又往回跑,雪越來越厚,他們跑動的速度越來越慢。趙老鞏被雪埋了,趙小樂扒起父親,背起來往回走。過了河套,爬越河堤,風頭子就軟多了,雪牆也矮挫了,他們累稀了,撲撲跌跌,末了幾乎是一點一點爬回村裏的。

天景白亮起來,雪梁子與天空的界線愈發明晰了。北龍港被白雪覆蓋着,像雪雕築在那裏。

3

雪燈會前後,孫艷萍開着自己的那輛紅色寶馬車,帶着葛老太太往省城和北京跑了幾次。雖然雪燈會給葛老太太帶來了虛幻的滿足,可她內心的恐慌,還是被趙振濤感覺到了。孫艷萍找了他幾次,趙振濤都躲開了,當他接到孫艷萍的電話時,依然很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孫艷萍哭泣著給趙振濤道歉。趙振濤的心硬起來了。他永遠牢記高煥章說的一句話,人不能太傲氣,可不能無傲骨。趙振濤突然發現一個問題,憑葛老太太的性格,李廣漢在她們視野里已經消失,變得毫無價值,可她們還那樣竭力保他,說明李廣漢掌握著葛老太太和孫艷萍的致命把柄。那天孫艷萍威脅他的時候就有一句這樣的話,要麼他立馬把姓李的斃掉,要麼把他放了。言外之意很明顯。葛老太太和孫艷萍最怕李廣漢什麼呢?

這個索繞在趙振濤腦際的疑問,只能由雷娟來解答。趙振濤給雷娟打電話想從側面破譯這個問題。雷娟無法回答,可能她的案子還沒有審到那個地步。孫艷萍再次打來了電話,可能算是她們母女的最後通碟。孫艷萍陰陰地說,你趙振濤別以為在這個事情上可以做個旁觀者,你已經卷進來了,不,是我孫艷萍把你拖進來了,不趕緊採取行動,你會毀掉前程的。趙振濤再次催問她時,孫艷萍把電話掛斷了。趙振濤猶如墜入大海,看不見海岸。他挖空心思地想,我在她們手裏沒有短處啊?其實,孫艷萍知道母親留給趙振濤的最後殺手銅是什麼。可是她不願意跟趙振濤完全鬧僵,因為她過去真正愛過他。可是葛老太太逼她這樣說,娘也是被逼到了懸崖上了。人得到什麼之後是不想丟掉的,縱然是很沉的東西也願意背着。

在孫艷萍的小別墅里,葛老太太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吸著一支煙說:「艷萍,你不要對趙振濤抱有任何幻想了,過去他也沒有真正愛過你。我的傻閨女,你總是沉醉在一種幻覺里,不願意醒來。娘向來是以仁厚待人的,可光有仁厚不行。既然他不能為我所用,就乾脆毀掉他!」孫艷萍十分驚恐地望着葛老太太,乞求道:「娘,不管振濤是不是真正愛過我,我都願意他好。因為我愛過他,真正的愛是不講回報的。」她抱住娘的頭,感到娘渾身在顫抖。葛老太太的老臉痙攣著,就像是刮過一陣風。她的目光失常,空洞的眼神恐怖地散落在燈光里:「現在還沒有危及到咱們的頭上,到那時,娘是啥事都敢做的!你看娘先給他點厲害瞧瞧!」孫艷萍不知葛老太太是說夢話還是真有手腕?有些時候,她感到娘是很陌生的。葛老太太還說,娘不是老實人,不老實的人在獲得了不老實的成果后,就更加不老實了。孫艷萍記得娘在打麻將時,輸了幾萬元都能泰然處之,儼然一副內力很足的樣子。葛老太太又說:「艷萍,娘搞到這麼多的錢,是貪圖享樂嗎?娘多時亂花過一分錢啦?娘在雪燈會上,為啥大把大把地扔錢?娘是在為你的姥爺報仇。你能體會趙小樂給咱做燈時,娘的感覺嗎?姑奶奶不拚到這步天地,誰能瞧得起咱們?誰能給你墳地掛燈籠?眼下,趙振濤給趙家帶來了榮光,娘不容,娘一時一刻都受不了,受不了啊!」孫艷萍的眼睛裏佈滿血絲,茫然的表情里顯出某種暫時的憔悴。葛老太太眼睛裏閃過一道凶光:「艷萍,記住,誰也不要聽信,這個世界沒好人,商人無德行,政客無良心。要想利用他們,你就是金錢美女開道——」

孫艷萍似懂非懂地聽着母親的話,心裏不時地哀輓著,哀輓那些任誰也留不住的東西。娘身上有錢的氣味,這些事,氣味熏着她。她要給娘賠上一個假裝理解的微笑。實際上,她這些年跟着娘的指揮棒轉得很累很累了。她有些厭惡地離開了娘。娘畸形的心態快到了崩潰的邊緣。這些事,連幾十年不見面的大姨葛玉梅也不大理解。葛玉梅帶着怨恨和無奈失望地回香港去了。臨走時,她對大姨說,本來她是老蟹灣百里招搖的一枝花,原來的她是多麼聰明純凈,善解人意。她與男女老少都能應酬,摸摸小孩的臉,捶捶老人的背,挽住男人的胳膊,拉住女伴的手,誰不跟她親近呢?是什麼時候她的形象變了?在她錯走的那一步上,娘把她向深淵狠推了一把。這是命里註定的事,娘生下她好像就是為葛家復仇的。禍根在母女情感里潛伏着,潛伏在她們無知無覺的歡樂中。孫艷萍的臉上隱隱約約含着歲月的痕迹,往日的鮮艷早已被日子吃掉了。連走路都變成了鴨式,一擰一擰的,整日像個鬼影飄來飄去。她聽見背地裏有人罵她和娘:這娘倆真是能耐活妖精哩,省市領導家的門兒平趟!

是孫艷萍牽連了李廣漢?還是李廣漢自投羅網?她與李廣漢沒有感情是眾人皆知的。沒有離婚時,她就知道李廣漢外面有女人。李廣漢與老娘還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嗎?比如經濟方面的。那天她朝趙振濤發火時說,李廣漢完蛋,我們也完啦!這是娘的話,實際上她並不知道為什麼都會完蛋的原由。孫艷萍不敢往下想了,只是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額頂的髮根處,那裏像是總爬著一隻紫紅色的蜈蚣。這是男人李廣漢給她留下的一道疤痕。娘知道孫艷萍嘴淺,好多事不讓她參與,更不讓她知道。有一次,孫艷萍從娘公司的會計那裏得知,娘的賬上經常有大筆的錢進入。這些財富一夜之間像爆米花一樣膨脹起來。被虛榮驅使的女人會導致不幸的。

金錢並沒有讓她快活,她品嘗到了人間從沒有過的孤獨。孫艷萍經常在半夜裏爬起來,不開燈,在黑暗中摸出煙來吸,望着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全部消失。她默默地哭了。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我的位置呢?恰到四十多歲了,連自己的一點位置都沒找到。天下還有比你孫艷萍更可憐的女人嗎?

男人的責任比女人大,女人的心酸比男人多!

4

雷娟很早就到市政府的辦公室來等趙振濤,她說要跟趙振濤一起去北京看望高煥章書記。趙振濤見到雷娟,就明白雷娟已經把高煥章與鹽化腐敗案嚴格劃分開了。趙振濤替老高欣慰著,自己卻陷入了危機。說危機好像有點過重,也許是一個不祥的信號。有人把事情捅到省委潘書記那裏,告趙振濤十分惡劣地對待外商。上告信里說,在招待香港葛氏集團副總裁葛玉梅的宴會上,他對即將在北龍港開發區投資的葛總裁索要賄賂,被港商拒絕後,他惱羞成怒地掀翻了餐桌,造成港商憤然離去。省委潘書記把信轉到了省委督察室,讓人了解情況后再反饋給他。趙振濤覺得這是葛老太大幹的,她在省里的確有很深的關係,葛老太太的錢有時能夠說話。省里不僅對趙振濤的事有了反應,對李廣漢的問題也有了干涉意見。趙振濤本想給潘書記打個電話,向他說清楚事情真相,可他又忍住了,既然心裏沒鬼,就讓他們查吧。坐到汽車裏的時候,趙振濤以為雷娟不知道對他的反應信,就沒有多說什麼,怕影響她緊張的辦案。

其實雷娟的消息是很靈通的,她一上車就詢問趙振濤這些情況。趙振濤笑着說,你是聽誰說的?雷娟看着他說:「你先說,我的消息來源準確不?」

趙振濤說:「是啊,威脅北龍港的風暴潮被我們攻克啦,可對於我趙振濤本人的風暴潮,就要來啦!」

雷娟半晌沒說話。想了一會兒,雷娟說:「圍繞跨海大橋的腐敗案基本明了了,由此派生出來的案件也已經露出了苗頭。趙市長,我覺得,我的工作會幫上你的!」

趙振濤笑笑說:「雷娟哪,雷娟,我趙振濤要是等着你的幫助,可早就混不下去啦!不過,你這份心情,我得領情!」

雷娟朝他擰眉瞪眼道:「你別不老實,你可別讓我雷娟查到你的頭上!」

趙振濤大咧咧地說:「你查吧,你不查省里也有人查的!我這人哪,就是身後跟着小人。在省里對外開放辦的時候,我挨過查,你知道嗎?我趙振濤見過風浪!」

雷娟沒有隨着他往下說,轉了話題:「趙市長,李廣漢為什麼牽動那麼多人前後兩次來說情,這說明一個可怕的信號!」

趙振濤咬了咬牙說:「這就看你雷娟的啦,孫艷萍和她娘肯定與李廣漢有瓜葛!丈夫和姑爺這個樣子,妻子和丈母娘能好到哪裏去呢?」

雷娟的眉頭輕輕湧起了一個小疙瘩說:「李廣漢在裏邊還指望着孫艷萍和葛老太太給他解圍呢,所以抗得挺硬。近來我們又研究了新的審理方案。那天,我們抓捕李廣漢的時候,他弟弟舉起獵槍來對付我們,當場讓我給嚇住啦!」

趙振濤有些興趣地看着她:「雷大俠,你說說,是怎麼嚇住他們的?」

雷娟搖了搖頭說:「不說啦,你想拿我尋開心哪?」

趙振濤笑着,並認真地看了看雷娟。以往她穿着檢察院的服裝,他就基本沒有拿她當女人,今天她穿着淡藍色的羽絨服,圍着一條米色的真絲圍巾,配上她的白皮膚,很有點女人味,一個高大豐滿的女人。

雷娟被趙振濤看得有點發慌,說:「你不認識我嗎?」

趙振濤有些感慨地說:「北龍的幹部都瞅着你害怕,我趙振濤瞅着你沒這個感覺。因為我不想貪財。」

雷娟笑着說:「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辦案時,接觸這些罪犯,覺得人並不比烏聰明,人的貪心使人墮落也使人活得小了。其實錢這東西,少了它丟了尊嚴,多了又能買到魔鬼!還是沒弄懂生活呀!」

趙振濤說:「人要想活得舒服,最好別弄懂生活!」

雷娟問道:「先說說,你弄懂生活沒有?你讓自己懂不讓別人懂,黑心不黑心?」

趙振濤笑着說:「我要是懂了為啥經常請教你呢?我感到人活着是沒有資格談論生活的!自從我在省城聽了你做報告,就覺得你這個女人不簡單。別的不說,這個充滿怨言的時代,人人都在發牢騷,到處都有怨言,而惟獨你沒有,為什麼?」

雷娟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也許怨言都讓我吃進肚子裏去了。實際上,人每次面對誘惑,都要與自己心中的魔鬼較量一次!」

她格格地笑着。趙振濤也笑了,說:「好啦,咱倆越扯越遠啦,累不累呀?」雷娟說我說也是,然後就請趙振濤說點輕鬆的趣事。

兩個人都渴望輕鬆和幽默,實際上他們兩人都沒有輕鬆和幽默的心態,或者說他們兩人都沒有幽默。他們說着說着就扯到高煥章身上去了。雷娟很感動地說:「趙市長,鹽化柴德發的案子沒有進展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高書記在裏邊作梗,一直以為高書記是他們的總後台,甚至以為高書記是那種打着純樸和廉潔的外衣,表面本色實際骯髒的人!現在看來,我錯了,我大錯特錯啦!你說得對,還是你們男人之間感受得深啊!高書記是個廉潔本色的好乾部,至於他亂指揮的事,另當別論。我想,構成高書記個人魅力的基礎,很可能是他父輩的影響。」

趙振濤說:「是啊,誰也無法割斷歷史,我們的身上都有父輩的影子。小時候,我的義父趙老鞏對我影響真是太大啦!人在逆境裏養成的品質,順境裏是無法獲得的!」

雷娟傷感地說:「高書記病成這樣啦,你可別跟他說我懷疑他。那還不得把他氣死!我跟你來看望高書記,就是想深深地向他道歉!表示我個人的一份敬意!」

趙振濤感動地說:「我代表老高謝謝你啦!」

來到高煥章的病床前,趙振濤發現雷娟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只是默默地站在床邊抹眼淚。實際上高煥章很想知道鹽化案件的具體情況,可他迴避著。高煥章緊緊抓着趙振濤的手,問完北港鐵路就問北龍港的工程進展。趙振濤請他放心,過了年,冰雪融化,春風吹來,咱就請高書記給剪綵啦。從高煥章的表情上,趙振濤斷定高煥章真的不知道郭老順那裏的事故,他還打聽郭老順他們的工程進度。趙振濤說他們幹得很好,保質保量。高煥章哪裏知道,臨行在北龍醫院門口給他唱明國小曲的郭老順已經雙目失明了,但趙振濤不能告訴他。趙振濤想到北龍港鳳凰開發區的變化,就對高煥章說:「老高啊,你來北京這兩月,鳳凰開發區可是上馬了不少新項目哇!」他就不厭其煩地數給高煥章聽。

高煥章比原來消瘦了許多,可是眼神仍然很有神采:「振濤哇,距離我們當初的設想,越來越近啦!」

趙振濤輕聲說:「老高,再告訴你個好消息,跨海大橋,又在原來的地方破土動工啦!我讓他們來個深圳速度!回去你就能看得見!」

高煥章小聲說:「注意質量,前面的教訓要汲取呀!」

趙振濤說:「那是肯定的!這次新加坡的李總裁還帶來了日本的海洋專家,對咱們的風暴潮治理評價很高!」

高煥章眼睛慢慢紅了,喃喃地:「看來,風暴是過去了,過去了!我們治理了一百年哪!」

趙振濤動情地看着高煥章。

高煥章讓其他人都出去,又跟趙振濤說了幾句知心話:「振濤啊,省委潘書記和傅省長在北京開會,到醫院來看我。他們對北龍港的進展,還不是很了解,你不能光閃著頭干,抽空兒到省里彙報彙報。我聽說背地裏有人給你捅刀子啦!」

趙振濤氣恨地說:「我知道,是葛老太大搞的,她把香港的葛玉梅拉來,以投資為條件,讓我放過李廣漢,你說這是交換的事嗎?在氣頭上,我掀了桌子!」

高煥章說:「你掀桌子的當天,我就知道啦,馬部長告訴我的。我是支持你的,可你也得注意呀,你還年輕,不能跟我高煥章學,還得謹慎啊!」

趙振濤說:「老高,你還記得我們相識時,我說的一句話嗎?」

高煥章搖了搖頭:「你跟我說的多了,我知道哪一句?」

趙振濤說:「在狗年,我不願做一條狗,在牛年,我願做一頭牛!這就是我趙振濤的原則!您該退了,北龍港建成了,我怕什麼,大不了丟了官!」

高煥章瞪了他一眼:「胡說,再說我可接你!該破罐子破摔的是我高煥章。你不能!」他攥緊了趙振濤的手:「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人,怎麼搞改革?北龍,只有交給你趙振濤,我才會死而瞑目啊!」

趙振濤哽咽了:「老高,我記住啦!」

高煥章緩緩地點頭:「你還要記住,在北龍,你面臨的不僅僅是來自大海的風暴,還有建設風暴,還有廉政風暴,還有你想都想不到的舌尖上的風暴,你要在風暴里牢牢地站穩腳跟。記住,工作中所有的過失,都往我的頭上推,老哥不怪你!」

趙振濤抱住高煥章的頭,哭了。

馬上就要進手術室了,醫生們走進來時,人們就擁出來了。趙振濤發現北龍來了三百多人,醫院的樓筒子被擠得嚴嚴實實。女護士小高因為與高煥章同姓,與高煥章相處得很好,她主動上來推著高煥章進手術室。她看着人們送別時悲悲泣泣的樣子,就想調節一下氣氛,她邊推邊說:「當家子大叔,我知道你一輩子什麼好車都坐過,今天就坐一回侄女的專車吧!我這車呀,比豪華加長的林肯車還舒服呢!」

高煥章的雙手被牢牢地綁在了車架旁,只能用眼神跟人們打着招呼。他笑呵呵地說:「我的大侄女說得好哇,你們都回去吧,我就坐着她的專車走啦。舒舒服服地走啦!哈哈哈——」

誰知高煥章的話音沒落,送行的人群就炸了窩,頓時哭聲一片。別人一哭,高煥章就笑不下去了,蠟黃臉上的肌肉僵僵地繃住了。他此時的心是痛的,疼痛燒出了他的滿眼淚水,他強忍住淚水,誰也不看,死死地閉上雙眼。也不知是誰帶頭走過去用自己的臉貼了一下高煥章的臉,人們就學開了。高煥章不敢睜眼,就感到一張又一張的火熱臉龐朝他的臉上貼過來,分不清是誰的,感覺都是燙燙的,還混雜着一滴一滴滾燙的淚珠,落在他的臉上。這麼多的從無數雙眼睛淌下來的淚水,是多麼的珍貴呀。他相信是真實的淚水,真實的淚水是有味道的,他聞到了。他撕心裂肺地體會到,眼淚是一種暗示,是一種聯繫,是一種鼓舞,是一種力量。不管人活在哪個關係層面里,這種回報是靠人格贏得的。這種力量給他帶來了手術前從沒有過的恐懼,他在心裏一次一次與死神對話:我高煥章擁有這麼好的同事和朋友,我還要回到他們中間去,別讓我離開他們,別讓我倒下去,求求你啦,我高煥章可從沒有求過什麼——

惟有趙振濤沒有擠過去,他木然地站着,神情有些恍惚。事後,高煥章給他描述這一瞬間的感覺時說,不相信天不怕地不怕的高煥章會被眼淚擊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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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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