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夏靜穎生在出秧的季節,所以小名就叫做秧寶寶。九歲那年,她母親決定跟她父親一同去溫州做生意,把秧寶寶寄養在了鎮上的朋友家裏。這樣,他們在沈婁的老屋就空出了,讓隔壁的公公住進去看房子。

老房其實已經有點荒寂了,但在秧寶寶眼睛裏,卻是繁榮的。院子裏壘著一個雞窩,屋檐下釘著一具鴿籠,石頭條登上,擱著曬菜籽的空竹匾。房間大床裏面的,有一面牆那麼高和寬的櫥,是爺爺和奶奶從上海帶來的,上面嵌有無數個大小抽屜,要是有興趣一個個拉開來看,就可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兒。隔着穿廊的另一間屋,原來是爺爺奶奶的房間,現在爺爺不在了,奶奶去紹興的娘娘家住了,所以就專門用來放東西。爸爸媽媽的舊自行車,舊縫紉機,舊的采菱用的長園形大木貧,米桶,舂米的舂子,一架破紡車,還有一套柳桉木的傢具坯子,沒有上漆,摞起來,頂到梁下面了。然後從東西房中間的穿廊走過去,就到了灶間。這裏的光線比較暗,加上牆壁被柴火熏黑了,就顯得更暗,但這卻是老屋裏頭最興旺的一處。黑黢黢的木樑上,七高八低懸了至少有十二隻竹籃,底下一眼大柴片社,熏黃的灶身上隱約可見粉紅粉綠的蓮花。灶上嵌著生了黃銹的大鐵鍋,直徑快有一米的木鍋蓋戧在一邊。灶旁邊是液化氣鋼瓶和液化氣灶的鐵架。再旁邊是一口大菜櫥,裝着紗窗紗門,也熏得變了顏色,裏面放着碗,盤,勺,筷,油鹽醬醋,鍋是掛在牆上的,大大小小,有兩排。從廚房的門口過去,就是後院了。

後院裏,一地的南瓜藤,絲瓜藤,葫蘆藤。架子散了,藤蔓就在地面上錯亂地爬著。南瓜葉子裏,伸出幾株月季花,到了季節,自顧自地一期期開花。在廚房的後窗下,用水泥砌了一方小池塘,專接雨水,在落葉底下,水還是很清的。旁邊呢,還有一眼井。這是家裏的「冰箱」,夏天裏,有怕餿的剩飯菜,就盛一隻碗,碗裝在桶里,放下井去,用繩子吊著。還有西瓜,汽水,也都吊著,冰在井水裏。在院子底的角落裏,有一棵香椿樹,樹冠很大,罩了一片陰地兒。樹底下,埋着爺爺的骨灰,還有上海的曾祖父,曾祖母,又有一個早逝的姑婆,他們的遺骨和骨灰也都埋在這裏。所以,在一片的南瓜藤蔓,便微微起伏着。照理說,這後院是有些陰氣重,但因為他們都是親人,院子又不大,花木藤葉擠擠挨挨的,倒很熱鬧。秧寶寶在南瓜藤葉里翻,有時候就會翻出一個金黃色的小南瓜紐,是自己落籽長的。她把小南瓜紐很珍貴地放在屋檐下的空鴿籠里,然後就忘掉了。

在老屋的前後,村民們都蓋了二層或者三屋的新樓,水泥梁,水泥板。在水泥的房檐底下,竟也築了燕子窩。並且,還是舊年的燕子。並且,誰家的燕子還是誰家的燕子,一點不曾出過錯。這都是幾十代的燕子了。傍晚,老燕子領了小燕子學飛,漫漫的一片,從老屋的頂上過去。村民們都說,夏介民一家是要走的。夏介民是秧寶寶的父親,他做輕紡生產。開始在柯橋輕紡城替人看攤位,後來有了本錢,就自己做了。沈婁有不少壯年人出去做工業和做生產,做大了,就不回來了。人們常常問秧寶寶:秧寶,什麼時候走啊?秧寶寶就站住腳,斜着眼,不懷好意地笑着:下半天走。走哪裏去?人們再問。走太平洋去!秧寶寶收起笑容,給個白眼,走開了。

這地方的女孩子,多是略有些兩頭尖的鵝蛋臉,小小的。眼睛是細長的單眼皮,俏一些的呢,就有些吊梢,鼻樑緊窄一些,嘴再尖一些。秧寶寶還沒長開,看不出來俏還是丑。而且,和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一樣,皮色很黃,五官就像生氣似的蹙著。神情確實也有些憂鬱。但秧寶寶還是有她特別的地方,那就是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又厚又密,和她這個年紀很不相符地,黑亮着。因為怕熱,媽媽就將它們高高地攏在頭頂,盤個髻,系一圈尼龍絲帶。因為頭髮扎得緊,將她的眼睛吊了起來,真有些吊梢了。看起來,就像個古代的小姐。人們看見了,都會說:這孩子的頭髮實在好。但也有那麼幾個老婆婆什麼的,卻說:這小孩頭髮這麼多,心思不曉得有多少。

將秧寶寶送到鎮上朋友家的一日,媽媽舀了後院池塘里的天落水,燒熱了,替她洗了頭髮,自己也洗了。秧寶寶的頭髮原來是隨她媽媽,她媽媽就是這樣一頭厚發,放下來,滿滿一臉盆。母女倆洗好頭髮,就坐在前院裏的石條登上晾頭髮,看隔壁公公蹲在院子地上,揀菜籽,一邊和他說話。公公是個耳背的人,問三句,回答一句,還是答錯的。媽媽問:準備下什麼菜籽?公公不響。媽媽又問:時間對不對了?公公不響。媽媽再問:院子裏原先的南瓜,葫蘆,還能不能活?公公說:阿仁家昨晚捉住一隻黃鼠狼。秧寶寶說:公公養不養雞?鴨呢,養不養?還有,白狗養一隻不是好看家嗎,養不養?「白狗」就是鵝。公公也是不響,最後才說一聲:今早來不及去周家橋吃茶了。他們兩下里就這麼自顧自說着,一點對不上茬。可是,公公在竹匾里揀著,揀著,忽然間嘟了一句:房子要是無人住,立時三刻塌。這好像和她們的問題有關係了,都是對這老屋的關心。

媽媽將手伸進秧寶寶的頭髮里試了試,涼陰陰的,還要再晾會兒。公公揀完菜籽,將竹匾拖到太陽地兒里,轉身進到房間,抱出他剛搬來的衣物,走到她們跟前,示意她們讓開,將衣物攤在石條登上,吹吹風。這母女倆,一人披一頭黑髮,站在院子邊上,看公公忙碌,安頓他的新家。

公公的兒子,一個在紹興,一個在杭州,又有一個,過繼給別人了,在上海。前兩個,來接過公公,公公都不肯去。后一個,則提議一起出錢幫公公翻房子。公公的房子實在太小太破了,眼看着趴到地面上。公公也不肯,說他是要死的人,要造就造陰穴。現在,秧寶寶家請他來看房子,倒很好。公公不必離開沈婁,又有房子祝他的那間屋,入夏後頭一場雨,就下成了一張篩子。

時候不早了,公公到灶間里忙中飯去了。公公早年在一間中學里,給先生們燒過飯,廚上的事會一點,就比較講究吃了。不一時,灶間里鑽出一股草木煙,很洶湧的,嗆和母女倆在院子裏亂跑。公公是在燒那口大灶了。煙囪也不曉得通不通呢!柴草也是濕的。媽媽拉着秧寶寶跑出院子,站在院牆外邊的的水杉樹底下,給秧寶寶梳頭。水杉也是秧寶寶家的,圍了院牆一周,太陽漸高,投下一團團的影。前邊的空地上,一隻白狗很驕傲地踱著步子,秧寶寶喊它:鵝娘,鵝娘!它眼也不斜一下,往婁那邊走去了。從兩排樓房中間的土路望過去,看得見前面河上頭,白花花的一片亮,是河裏邊的塑料泡沫塊,在太陽下反射光線。人們買來彩電,音響,冰箱,還有各種各樣新式的灶具,用品,拆開紙板箱,將東西搬進新房,紙板箱或者裝東西,或者疊起來賣錢。那些撐箱的塑料泡沫塊,就沒用了,丟在河邊,叫水帶走,一直帶到婁底,堆積起來。

媽媽替秧寶寶梳了一個雙髻,各在耳朵稍後的上方,繫上粉紅色的尼龍絲帶。這樣,就變成了一個古代的丫環。今天,秧寶寶穿了一件新連衣裙,白色的,裙擺上綴著粉紅的荷葉邊,領口袖口上也綴了花邊,腳上是最新的白色皮涼鞋,是出客的裝扮。然後,媽媽回到院子裏,推出自行車,忍着咳嗆,對着後面的灶間喊一聲:公公,我們走了!曉得他聽不見,就不等他答應,帶上秧寶寶走了。走出一截,坐在後架上的秧寶寶回頭卻見公公正在老屋門口跳腳,手裏揮着一包什麼東西。秧寶寶就喊媽媽停車。媽媽騎着車繞回去,繞到公公跟前,公公將手裏的東西往車前鐵絲筐一放,回進去了。一看,是一塊火腿。媽媽感嘆道:公公多講禮數!再將車掉了頭,騎過去,上了小石橋。這時候,老屋頂上的煙囪出煙了,白色的一縷,升到頂上,輕輕地綻開一朵花,花瓣垂下來,謝落了,然後,新的花又綻開了。

秧寶寶抱着書包坐在車后架上,她的換洗衣服,毛巾腳布,漱口杯,早兩天已經送過去了。走在路上,不時遇到人,招呼說:走啊?有媽媽應着,就輪不到她說話。等那人走過來,朝她笑,她便橫過眼睛,給那人一個白眼。那人還是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好象終於被他說中的樣子。秧寶寶氣狠狠地,但心底里,還是快樂的。到底是出門。總有些新鮮的人和事在等着她。她直起腰坐得更端正些。這姿勢很配她這身裙子,有着淑女的儀態。麥子熟了,麥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吹過來,麥穗搖擺着,麥芒的光亮就錯亂著,擦出小小的金星。麥田裏,這一邊,那一邊,矗立着水泥牆水泥頂的廠房。隆隆的機器聲從這邊那邊傳過來,交匯在一起。燕子就在機器聲中沉默地飛翔著。

這些廠房大多很簡陋,單薄又粗劣的水泥預製板搭起來,再圍一個院子,石棉瓦拼幾間工棚。車間的水泥地上立着機器,機器也多是舊的,從山東,或者東北,那些破產的國營廠低價拉來。工人呢?是從四川,安徽,河南甚至廣西招來的。他們停人不停機,一天兩班倒著做。這些廠,大多是布廠,從杭州灣的上海石化廠買來尼龍絲什麼的,織成化纖製品,交貨給溫州,杭州,甚至上海廣東的布商。這是大的批發買賣。另外還有無數小的零售商,他們雲集在柯橋的輕紡城裏,租一間門面,辛苦勤勉地做,也能做大。秧寶寶的爸爸夏介民,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們將要去的一家人家是在華舍鎮上,是夏介民在輕紡城交上的一個朋友的老師家。老師姓李,已經退休,小孩子寄在那裏,不僅有吃有住,還有人輔導功課。秧寶寶讀書的小學,就在鎮口上。所以,樣樣事情都很方便。

沈婁到華舍鎮,本來只有三四里路,現在鎮擴大了,一出沈婁的村道,就上了新街。在水網密集的江南,新街顯得不恰當的寬闊。平展的水泥路面,白森森的,沒有一點遮陰,兩邊的房屋也因此變得低矮了。車輛轟隆隆地從新街駛過,車尾捲起一怪層灰塵。新街上的空氣是乾燥的,「實是灰天灰地」,人們從新街走,就這麼說。新街邊上,有一些廠房,氣派可是要比田間的那些大得多。廠名刻在花崗石的牆壁上,塗上金,門是那種自動伸縮的鐵柵欄門,門衛穿着保安的制服。廠房的外牆,都貼著白色的馬賽克,連體的鋁合金大玻璃窗,三層或者四層。切莫以為那是什麼大老闆的廠,也都是些二三十歲的小老闆,和秧寶寶的父親一樣,高中畢業,先是給人找工,然後自己做。會做,加上運氣好,就做大了。所以,鎮上有的是大小老闆,人們稱呼那些壯年的男性,不是稱「先生」,不是稱「師傅」,更不是稱「阿叔」,而是叫「老闆」。

這一條新街從西直向東去,從老街邊上擦過,經過一領水泥橋,就到了鎮東邊的口子上,李老師的家,就住在路南邊的教工宿舍樓里。樓下是一片建材商店,旁邊一扇小門進去,向右手一拐,就看到了樓梯。李老師家住在二樓。

李老師的家是個大家,李老師,李老師的丈夫,也是老師―顧老師,李老師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還有一個四歲的外孫,現在又加上了秧寶寶。

李老師因為是雙職工,然後自己又出些錢,所以就得到兩套室兩室戶,從陽台這邊打通。雖然是新樓,還是老派的實惠的風格。沒有廳,也沒有轉彎抹角的花巧,面積都在房間里,而且四面都朝南,一排展天花板,所以就有些像學校的教室。廚房,廁所,再有個小小的門廳,是趄北,開一扇門,通樓梯。現在,其中西邊一套房子的門封起來了,進出全在東邊那一扇門裏,再從陽台的門互相真誠通。西邊的一套房間里去,就要穿過東邊的大房間,走到陽台上,再從西邊的陽台門進去。

東邊的大房間,因為進出全在這一套的門裏,所以,這個房間就等於是敞開式的,像弄堂一樣,權作客堂間。吃飯,會客,看電視,都在這裏。伙倉也開在這邊的廚房裏,那邊的廚房則堆東西,米,煤球,乾菜,雜七雜八,一時用不着,卻又不敢扔的東西。兩對小夫妻分別住兩套裏面積略小一點但卻比較封閉安靜的一間,那一間大的呢?也要供走路的,就住李老師和顧老師。他們的大床的橫頭,依牆新搭起一張鋼絲床,就是秧寶寶的地方了。

這一家人,七八口,老的,小的,進進出出,雜沓而熱鬧。尤其是那兩對小夫妻,四個年輕人,雖然不是太大的個子,可血氣旺盛,很佔地方,就更顯得逼仄了。秧寶寶跟了媽媽一進去,就覺得家裏穿來穿去的都是人。來不及看清楚面容,一晃就過去了。只有無數張笑臉,在面前閃著。耳朵里聲音很多,大人小孩的說話聲,還有電視機里播放着的電視劇人物的講話。桌上的菜碗也是多的,一直鋪在桌沿,都放不下飯碗。為秧寶寶來,李老師家特地殺了一隻鴨子,拆了骨頭,蒸熟,純精的鴨肉,也只有一碗,放在了客人面前。其他的菜有河蝦,乾菜肉,炒南瓜。茄子,豇豆,百葉切成小方塊,蒸熟,澆上豆腐乳汁。霉漬的莧菜梗,小包裝的奶黃包,豆沙包,店裏買來的熟食:火腿腸,熏魚,牛百葉什麼的。反正,家常人家的下飯菜,都堆攏到這裏來了。

來的時候,秧寶寶是覺得肚飢的,此時,卻吃不下了。飯鍋蓋揭起來,那米飯的微酸的蒸汽,竟有些叫她反胃。正午的烘熱里,夾了些潮氣,也叫人沒胃口。秧寶寶低了頭,筷子尖數着飯米粒,碗面上早叫各種菜堆滿了。聽大人們說:剛來,陌生,明天就吃得下了。也不以為是在說自己。她變得有些木呢!終於吃完飯,媽媽將她領到李老師的房間,替她換下新裙子,只穿短褲和圓領汗衫。看着媽媽將她的新裙子掛在衣架上,衣架又持在牆上一顆釘上,就好像看着別人的新裙子。媽媽讓她躺下,搭上一條毛巾毯,然後,湊得很近地看着她的臉。因為離得太近,媽媽的臉變得不像,還變得模糊。媽媽的頭髮是束在背後的一把。因為剛洗過頭,鬢角這裏蓬鬆著,裏面藏了兩個金耳墜,垂得長長的,在秧寶寶眼睛裏打鞦韆。那金的顏色很燦爛,把媽媽還很年輕的臉,襯得黑黃而且乾枯了。

寶寶,你沒有哭吧?媽媽小聲說,李老師很慈祥的,家裏也很熱鬧。過幾天,媽媽會來看你。媽媽接着說。

秧寶寶並不想哭,好像是沒有哭的心情。她翻了個身,臉朝牆壁,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是睡過一覺了。房間里光線很強烈,空氣亦是烘熱的,卻有風,指在身上,涼絲絲的。李老師家裏這時很安靜,窗外的蟬鳴便涌了進來。這裏的蟬鳴也很沈婁的不一樣:嚓啷,嚓啷,有一種金屬聲,爆得很。沈婁的蟬鳴不是那麼響亮,卻綿密和悠長。秧寶寶的床,是朝了陽台門,順牆放的,陽台的紗門,在光線的照射下,布著無數個細密的光亮的小孔。透過紗門,可看見陽台的水泥護欄,那上面的光,耀眼得很,雪亮的一道。仔細地看去,那雪亮的一道,不是靜止的,而是緩緩地在遊動越過去,可看見一點點屋頂,是路對面的房頂,隱約的一道線,亮得要弱一些。看久了,也是遊動的。紗門的旁邊,放了一張書桌,那種黃漆面,學校里是老師用的辦公桌,上面一盞紗罩枱燈。紗罩原先大約是粉紅的,現在地變黃了。燈下有一摞書,一瓶墨水,一個竹節筆筒。還有一個小孩子的吃飯碗,塑料的,上面印着鮮艷的卡通狗,裏面擱著一把勺子,好象是吃飯吃到一半,隨便往上一放,人就走了。書桌上方是一扇紗窗,紗窗和紗門之間的一條牆上,掛着一幅掛歷,掛歷上畫着水墨山水。雪白的亮光紙,在房間里充沛的光線下,反著光,紙面就顯得不那麼平整,起伏着。不曉得哪裏來的風,吹着,掛歷輕微地一翕一開,一翕一開。

那樣的靜,可是周圍都是人。書桌前面的地上,有一雙塑料拖鞋,亦已經穿久了,鞋上有着一個腳掌的印子,是汗漬和磨擦形成的。這是李老師拖鞋。書桌前面的大床上,李老師也在睡午覺。人們在各自的房間里睡午覺,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秧寶寶想,明天要上學。她想着學校里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可是學校卻變得陌生了。秧寶寶坐了起來,雙臂環了聳起的膝蓋,抵著下巴。這樣,她就看得見對面的房屋,隔着一條寬闊的路。那是幾間二層和三層的水泥樓房,其中一間,裝着霓虹燈的鐵架和燈管。房頂上,豎着幾桿電視天線。她甚至能看見更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金燦燦的琉璃瓦尖頂,是哪個老闆的房子。即便是透過紗窗,天還是那麼藍,而且足夠明亮,有一些小黑點在下下飛舞,是田野上的燕子。現在,連燕子也是遙遠的了。

有一個聲音在耳畔輕輕地說:睡覺啊?回頭一看,李老師正伏身在她跟前。她也壓低了聲音:睡過了。李老師又說:起來做功課啊?她就下了床,讓李老師引她到書桌前,坐在一把藤圈椅里,打開書包。她輕着手腳,生怕弄出一點聲音,吵醒了家裏的什麼人。其實,功課早已經做好了,可她還能做什麼別的呢?李老師不再睡了,走來走去做着什麼,拖鞋底輕輕地擦着地面。最後,她走到陽台上,從書桌前的窗外走過去,進了那一套房間。

這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秧寶寶很慶幸李老師引自己坐進這張藤圈椅里,這張藤圈椅將她藏得很好,從後面完全看不見她。房間里漸漸有了些聲音,陽台上有些人影晃動着。有人穿過她身邊,走到後邊廚房取東西,又走了出來,沒有打擾她。她呢?把自己縮得很小,懸着腳,坐在藤椅的深處,舉著一本語文書看着。藤圈椅也是舊的,顏色磨得又黃又亮,扶手上的藤條已經散了,又續上尼龍絲纏起來。房間里的光線柔和了一些,秧寶寶心裏的孤寂,也柔和了一些。家裏的人,都聚在那邊的客堂里,嘰里呱啦地說話。李老師過來看了她一回,問她去不去那邊看電視,她小聲說,不去。中間,那小孩子也過來一回,來拿他的小碗。他踮着腳,扒著桌沿,秧寶寶再將碗朝他跟前推推,才夠著,拿到就跑了。有一刻,秧寶寶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叫,感到了肚飢,可還遠不到吃飯的時間。等來叫她吃飯了,肚子又飽了。她穿着短褲汗衫,頭上還梳着雙髻,低頭跟了來叫她的人走過陽台。上午那穿了新裙子的淑女,此時換了一個人。太陽已經下到路的盡西邊,熱氣蒸發了,風是涼爽的。

這一頓飯,秧寶寶不再是客人了,所以,人們就隨便得多了。說隨便,不是說飯菜上有什麼疏漏,其實也還是中午的那桌菜,但是,吃飯的規矩卻散漫了。後來,又住了幾天,秧寶寶就知道李老師家吃飯就是這樣,不等人的。誰先到了,就坐在桌邊去吃。吃完了,拿開自己的碗放在水斗里,就走開了。第二個人到了,再坐下來吃。但無論誰先誰后,總是李老師壓陣收尾,最後一個吃。這時候,是李老師的女兒,拿着小孩子的塑料碗,站在桌邊,挑挑揀揀地搛菜。搛好了,將小孩子領到一邊去,喂他吃。其餘的人,有要看電視新聞的,有要洗澡的,李老師又要最後一個吃,結果只有秧寶寶,李老師的媳婦,還有顧老師三個人在桌邊吃。不曉得誰的筷子,往她的碗裏搛菜。勉強吃了半碗,就停下來了。人們勸她再吃,說:你不是來作客人的啊!秧寶寶搖搖頭,走出房間,聽見身後有尖脆的聲音說:不要勸她,餓了自然要吃了!那是李老師女兒的聲音。秧寶寶的眼睛就潮了。她低下頭快步走過陽台,進到房間,重新坐回到藤圈椅里,再拿起語文書,一個字也看不清了。

秧寶寶悄悄地哭着,心裏倒輕鬆了一些。這時,有人從那邊房間過來了,走進門,看了一眼秧寶寶,吃驚地叫道:你哭了?又是李老師的女兒。她托起秧寶寶低下去的下巴,秧寶寶看見了她的眼睛,大,而且圓,譏誚地看着她。秧寶寶掙了一下,她鬆開了秧寶寶的下巴,卻捉住了她的手,將她拖了出去,直拖到那邊客堂里,對大家說:小人兒一個,在那裏落淚,扮林黛玉呢!大家笑了。秧寶寶的眼淚乾了,她拚命掙出手,返身跑過陽台,回到房間,一下子坐進藤圈椅里。這一次,她是直直地坐着,腰背挺著,雙手緊緊握著椅把手,眼睛瞪着前方,微微氣喘著,心裏說:怕你!

這一天最後的一點時間,在對李老師女兒的仇恨中過去了。

李老師的女兒叫閃閃,出生時,天上正打着雷閃。她的脾氣也像閃電,急,快,暴,但轉瞬即逝,又雲開日出。她長了一張略方的圓臉,中間有些凹,就顯得比較歷害。她笑起來,嘴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又變得快活和爽朗了。她長得不是頂好看,但卻和本地人帶着些鄉氣的臉相是另一路的。而且,皮膚很白。所以,從小,人們就叫她「上海人」,儘管,她們家和上海,可說是一點瓜葛也沒有。她從紹興的一所幼師畢業后,先是在華舍鎮政府幼兒園工作,年前應聘到柯橋新辦的「小世界」幼兒園。那是一所「貴族」幼兒園,位置在華舍鎮和柯橋之間,佔地很大,像美國「迪斯尼」樂園似的,一座童話宮殿。還沒走近去,已是彩旗飄舞,一條條橫幅上寫:小世界歡迎你。它高薪招聘教師和保育員,紹興,杭州,甚至上海的幼教人員都有來應聘的。收費自然很高,可如今不是老闆多嗎?還不是一般的老闆,你信不信,柯橋樓層最高的賓館「魚得水」,就是私人老闆開的。所以「小世界」的生源不成問題。當然,「魚得水」的小孩子不會來「小世界」,他們是要到上海買藍印戶口的,再次一等的,則是到杭州買戶口。

閃閃在家裏很受寵,凡事與哥哥起了爭執,大人就說:亮亮,你讓讓她,她校其實亮亮只不過大她一歲。長此以往,閃閃就有些嬌慣,但是,同時也養成了比較進取的性格。她很拿主意,免不了有些獨斷專行,可到底是有腦子的,不瞎來。家裏有許多大事情,都要聽她意見,她也就自覺是有些責任的。比如,哥哥的對象陸國慎,就是她找的。是她中學里的同學,平時並不是最要好的,因為不能像僕人那麼跟隨着驕傲的閃閃。但其實閃閃,卻不欣賞性格懦弱的人,她暗地裏,有一點服貼班長陸國慎。

陸國慎的長相比較貼近本地人,長圓臉,黑一點,細長眼睛,但到底還是有着自己特徵。她的眉毛比較濃,嘴唇略厚一些,這就使她稍稍出了那麼一點格,有了一些異域的色彩,好像馬來人。不過,因為她的樸素和老實,看上去,依然是一個典型的本地姑娘。一個大方的本地姑娘,聰明和才智都是藏在肚裏,外表總是安靜與溫和的。下鄉學農的時候,班上負責幾個豬圈,輪流打掃起圈。鎮上的生活其實和鄉下差不多,班上還有些家在農戶的同學。閃閃在班上是個尖子,就有人自願代她的班,陸國慎卻不讓,對那些要代她的人說:你能代她一次,還能代她一世?閃閃說:聽你說話,好像是我老娘。陸國慎不理她,扔給她一把鐵鍬就走了。閃閃雖然嬌,但是個硬氣的人,她一左一右甩了鞋,放手幹了起來。幹完以後,回到宿舍,卻見陸國慎替她藏了一木桶的熱水,讓她洗了一個澡。高中畢業以後,她倆一個上了幼師,另一個到杭州讀公安學校的委培班。臨去上學的時候,閃閃騎着車找到陸國慎家,直逼逼地問道,能不能和她哥哥談對象。鎮上的婚姻都是宜早不宜晚,同時也是自由開放的。有些孩子,高中時就談了對象,叫雖叫早戀,可卻是認真訂終身的。這時,陸國慎也會調皮,說:做你的阿嫂,可不可憐?閃閃認真地說:我哥哥沒主意,你給他撐腰,我給你撐腰。陸國慎這才紅了臉。

這就是李老師家兩個主要成員的情況。

禮拜一的早晨,照例是緊張和忙亂的。大的要上班,小的,閃閃的孩子,要跟了媽媽一起走,路上把他放到他的幼兒園。因為路遠,這一對母子是最早出門的。閃閃戴了草編寬沿的遮陽帽,無袖連衣裙外邊系了一條白紗披風,蓋住裸露的手臂。小孩子呢?穿了有弔帶的西裝短褲,齊膝的白長統襪。鼻子上,架了一幅墨鏡。看上去,好像外國來的一對母子。然後,由閃閃的丈夫小季將自行車扛下樓,扶一大一小前後上車。雖然早,可路上已經鋪過來一層熱烘烘的光。閃閃馱著兒子,拉長貼地的影子,駛遠了。小季是這家的雜役,送秧寶寶上學的事情,也落在了他身上。他也是做教師的,原本是顧老師斑上的學生。閃閃會幫哥哥找對象,但自己的婚姻大事,倒是聽父母安排的。這就是閃閃的過人之處,曉得世人都難免事中迷,也曉得大人一定是為自己好的。小季上班的中學,與秧寶寶的學校是一個方向,朝西,還不到那麼西,而是在鎮的中心。可是不要緊,他們可以早些出門,送秧寶寶到了校,再折回頭。所以,他們是第二離家的。第三是陸國慎,在鎮南派出所,騎自行車十分鐘就到了。第四,顧老師,就在樓論著下的華舍中學,聽見預備鈴響跑去都來得及。最後,是李老師,洗碗,掃地,然後鎖門,去菜市場買菜。回來時,從華舍中學門房走一走,拿了當日的報紙,回家看報。

秧寶寶又穿上了白色底,粉紅荷葉邊的新裙子。昨天才穿了半天,摺痕都沒壓平呢!可她去沒有了前一日淑女的儀態商討,她低了頭,含着胸,頭上的盤髻打散了,由李老師做主編了一根緊緊的辮子,垂在後頸上。於是,被頭髮牽起的吊梢眼也下來了,微微倒掛着,帶着些受氣的樣子。就這麼,讓小季拎了書包,飯盒,水瓶,走下樓去。

樓下,建材店嘩啷啷地收著捲簾門,門裏飄出來木材的樹脂味。秧寶寶已經上了小季的車后架,忽聽有人叫她:夏靜穎!不由一驚,心想這裏有誰認得她?回過頭去,卻見捲簾門下面,走出一個人,竟是班上的蔣芽兒。蔣芽兒說:夏靜穎,你怎麼在這裏?秧寶寶說:蔣芽兒,你也在這裏?蔣芽兒就說:我們搭伴走吧!秧寶寶立刻從自行車后架上滑下來,蔣芽兒呢,也迎上去,勾住秧寶寶的脖頸,一同走了。小季騎車跟了一截,喊她上車,她也不應,好像不認識一樣。倒是蔣芽兒應了他,說;小毛爸爸,你管自去好了。小季只得自己去了。蔣芽兒和秧寶福原不很接近的,她是沈婁邊上的張墅人,後來她父親為了做生意方便,搬到了鎮上,不想,就是在李老師的樓下。這時候,她們兩人,就好像他鄉遇故知一般,倍感親切。尤其是秧寶寶,在這陌生環境裏遇到了第一個熟人,一下子安心了許多。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着話走路,太陽已經從她們的背後升出地面。她們的影子在地上,斜斜長長的,有一些倩影的意思了。寬闊的水泥路兩邊,有些稀朗的店鋪,兩三家建材,兩三家摩托車修理,都開了門,門裏也進了些太陽。有手扶拖拉機轟隆隆地過來,上橋去,車斗里裝着南山挖來的石頭,造房子用的。她們也上了水泥橋,橋下路南邊是菜市場,嘴北通老街,就有人聲漫過來,氣象蒸騰起來。蔣芽兒告訴著秧寶寶一些鎮上的人和事:那間五金鋪子是誰人開的,賣的全是假貨;這邊巷子裏頭一幢五層樓的大房子,住着一個全國十佳青年企業家,開布廠發的;又指著迎面來的一個黑衣青年說,你知道他靠什麼吃飯?專門抄報紙上的文章,四處寄出去,賺稿費。

人變得熙熙攘攘起來,自行車鈴聲丁零零地響着,推上橋,再丁零噹啷下橋。橋洞下,不時鑽出一條船,船上放着出空的菜筐,立着一把油布傘,上了歲數的舟公用腳推著櫓,一步一步劃出去了。等她倆進校門的時候,上課鈴正好響起來,於是,兩人一同驚呼一聲,手拉手跑了起來。前腳跑進教室,後腳老師就進來,叫「同學們好「,同學們一起站起回應「老師好」,她們可說不出聲來,只顧大口大口地喘氣,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就有一種默契生出來。從這一刻起,她們成了好朋友。

同秧寶寶原先要好的是張柔桑,也是沈婁邊上的張墅人,同進同出。現在,下課時,去上廁所,到走廊里談心,就是三個人了。女同學總是敏感的,因為要好,又分外有心,一天下來,就覺出了端倪。放學時,推不同路的理由,張柔桑很自尊地獨自走了,將秧寶寶留給了她的新朋友。要放在過去,秧寶寶就會在意了,可是這一天,許多事情都有了改變,她也有些變了。她與蔣芽兒手挽着手,慢慢往回走。走到近老街的路口,蔣芽兒站住腳,說:帶你去個地方,去不去?秧寶寶說去!兩人就轉個身,走上一領小石洞橋,下了橋,就是老街。

和所有的水鄉鎮子一樣,街市本是沿水而設。現在,鎮區擴大了,新房子和新街快速鋪陳開來,幾乎將舊時的鎮制格局掩埋。只有老街,破爛,朽敗,又所剩無幾,則隱約流露出原先的依水生存的面目。走進老街,眼前就換了畫面,許多顏色都褪去了,褪成黑白兩色。筆觸呢,變得細和碎,而且曲折。下午三是許的光線,因是夏天,還是硬的,吃不進去,就在黑色的瓦楞上,滾來滾去,檐下的粉牆,牆下街面的石板,亦反射著耀眼的白光。所以,還不能像中國畫那樣靜和柔。倒有些像木刻,或者西洋的鋼筆畫,風格比較潑辣。

兩個孩子走在老街,腳步在石板路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老街此時還沒從午後的酣睡中完全醒過來,人很少。幾片米店雖然敞着門,卻沒有人。堆尖的米粒在布袋口,亮亮閃閃的,次一成的就略暗些。一等二等的,都不是新米,倘是新米,也是暗,但暗中有光,玉一樣的潤光。剃頭師傅自己坐在椅上打瞌睡,蒼蠅在店堂里唱着嗡嗡歌。她們又走上一領橋,這領橋比較高大,站在頂上,可看見四面,敵房子後面的樓房,工廠,還有老街盡頭,河國寂的一片豇豆架。她們慢悠悠地走過橋,橋下是黃綠色發出腥臭味的水。這股腥臭從河水裏源起,漸漸瀰漫了整個鎮子的天空,外面的人走進來,立即會感到空氣的不同。本地人習慣了,並不怎麼覺得,但是,河裏的水,他們卻早已經不吃不用了。太多的紡織廠,印染廠,污染了河水。

她們從渾濁的水上慢悠悠走過,走進兩座山牆之間。山牆上長著綠苔,是有年頭的老房子。陽光掩進來一個斜角,於是,兩面山牆,一面亮,一面暗。因為光照少,地面石板縫裏也長著綠苔。蔣芽兒拉着秧寶寶的手,轉過山牆。拐進一條巷子。巷子裏都是光,長長的一巷。巷子裏的門大多閉着,有一兩扇開着,她們正要探頭朝里看,立刻就走出一個女人,擋住她們的視線,說:小伢兒做什麼?那女人的臉相挺凶,秧寶寶就有些怯,蔣芽兒卻不管,還從女人的身邊往裏看。女人身子一挪,堵住她:看什麼看?蔣芽兒說:有什麼錄像好看?女人側轉身,把門一帶:娘死匹個錄像!再走過幾扇門,忽有一扇開了,走出三個男青年,外鄉打工仔的樣子,茫然地眨着眼睛,是從暗地裏猛然走進強光下,什麼也看不見地從兩個孩子身邊擦了過去。這時,她們看見門裏,房間深處的一角,撩起半幅布簾,布簾後有一個電視機,屏幕上是空屏的彩條。再過去,門就都關着了,有兩扇門裏,傳出來激烈的格鬥打殺的音樂聲。這條巷子裏,大都是開錄像廳的營生。

她們走出巷子,從另兩座山牆之間出來,又回到河邊。這兩座山牆相當高大,她倆站在底下,只是小小的兩個人兒。太陽這會兒疲軟了一些,光轉成薑黃的,老街就變得鮮艷起來,像一幅油畫。這兩個小人兒漂亮的衣裙使得這幅畫面活潑了。她們站在高大的山牆底下,商量下面去什麼地方。在她倆商量事的時候,老街的西頭,河道稍微開闊一些的地方,停了一艘大船。大船靠了岸,伸幾塊跳板,跳板擱上河岸時發出「嘭嘭」的響聲。然後就有人擔了桶,踏上跳板,一左一右從船艙里舀了水,再挑走。挑水的人漸漸多起來,絡繹不絕,從她倆跟前過去,互相吆喝着:鑒湖水來了!

此時的老街喧嚷起來,人們從幾領橋上過往著,店鋪里也略有生意了。河邊石階上,有人蹲著涮洗拖把,雞籠,抹布,水被攪得嘩嘩作響。洗東西的人隔了河說話,為使對方聽見,聲音放得很大,可還是河面上漂散了。

兩個孩子說了會兒事,走上另一領小橋,從兩個雜貨鋪間穿出老街。因為跑得太快,將其中一家鋪子上一雙下秧田的水靴碰落下地,老闆就叫:當心魂靈跑落!太陽又向西移過一步,在她們身後,老街褪去薑黃的底色,還原了黑和白,真正成了一幅中國水墨畫。所有的細部都平面地,清晰地,細緻地呈現出來,沿了河慢慢地展開畫卷。

老街外面的新街,這會兒可熱鬧了。菜市場又開張了,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們買了菜,有的乘了三輪車往回走。所以,三輪車也熙攘起來。另外呢?路邊的樹底下,架起了幾處鍋灶,老闆彎腰在方桌案上切菜配菜,洗魚的水連同魚肚腸一起潑出去,路就變得滑膩膩的。柯橋的礦泉水車也來了,停要路邊,兩塊錢一塑料桶。路南邊,離菜市場一百米,有一片空地,種了十數棵桑樹,樹底下,擺了落袋桌(桌球桌),幾個外鄉人,赤了膊在打落袋。她們兩人,在落袋桌邊停了一會兒,看他們擊球。其中一個,頸上系著紅絲線,掛着沉甸甸的一塊玉,回過頭看她們一眼,臉上是有些兇惡的表情。這一加,連蔣芽兒都害怕了。兩人返身離開了球舊,上了水泥橋,走過一段,蔣芽兒伏在秧寶寶耳邊說:他們在賭博!

她們看見了教工宿舍樓,一起快步向前跑去。天邊上升起了紅雲,漸漸鋪開,鋪開,鋪展了天空。很遠的地方,有一群燕子在飛,上上下下,滑翔著。秧寶寶鑽進門洞,上了二樓,用李老師配給她的鑰匙開了門。李老師家的人都聚在客堂里,閃閃在電視機前放張木盆,給小毛洗澡,一邊看電視里的卡通片。桌上的飯菜也放齊了,顧老師和女婿小季喝着啤酒。只少了一個,亮亮,他早上回杭州的大學了,他正在那裏讀研究生。此時呢?正打電話來,陸國慎就在與他通話。電話正巧在電視機旁邊的小柜上,所以陸國慎就不時要將電視的音量調校閃閃呢,再把音量調大,嘴裏說:十八相送才唱過,就唱樓台會。陸國慎不理睬,再將音量調校李老師聽見門響,回頭看是秧寶寶,就說:秧寶,這麼晚回來,做什麼去了?家裏人急煞。秧寶寶自知是晚了,低了頭在門邊換鞋,不說話。閃閃代她回答道:做什麼?做嬉客!做嬉客就是玩耍的意思。秧寶寶低着的頭抬了起來,頭頸硬硬地從人叢里穿過去,走出陽台門,向那邊房間走去。將書包往自己床上一放,坐在床沿上。房間里略有些暗,床邊,牆角的暗裏,有幾個蚊子嗡嗡地飛。窗下的書桌上晾著一幅尺方,上面寫着一個「鵝」字,墨跡已經半干,未乾的那一點微弱地起著反光。

有人影從紗窗上掠過,門開了,一個人走到她身邊,拎起她的書包,解下系在書包帶上的紗布袋,裏面裝着吃空的飯盒,菜盒,還有水瓶。秧寶寶有一時恍惚,以為是媽媽,可卻是陸國慎。陸國慎朝她笑笑,一手提着飯袋,一手拉住她的手,秧寶寶乖乖地站起來,隨便她走了出去。

吃過飯,洗過澡,換了短褲圓領汗衫,辮子盤在頭頂,橫插一根織毛衣的竹針,頸后散落着一些碎發。李老師將方桌上的東西搬開,鋪上一張報紙,讓秧寶寶在吊扇下做功課。方桌的一半都叫閃閃佔去了,擺着五顏六色的教具,蘋果樣的算盤珠什麼的,正在備課。在秧寶寶和閃閃之間的那一邊,擠着陸國慎,填一張報表。這家的男眷,則各歸各房間去了。李老師湊得很近地看電視,電視機的音量調得極勁,幾乎聽不出來,是為了不要妨礙她們。秧寶寶將自己的書本往邊上挪挪,示意陸國慎可以坐寬舒一些,陸國慎很感激地點點頭,動了動身子,卻並不挪過去。兩人之間就有了些友情。就在這時,陽台下面響起了蔣芽兒的聲音:夏靜穎!

秧寶寶抬起頭,正好對了閃閃的眼睛。閃閃蹙著眉,好像在說:還出去!秧寶寶刷地站真情煙為起來得太猛,將椅子推得「砰」的一聲響。轉身到門口,一左一右換了鞋,也不系扣,就這麼跑出去了。

樓下的蔣芽兒,也是這樣洗好澡的一身裝扮,手裏還拿了一把細木鏤空摺扇,對着秧寶寶的鼻子扇了扇:香不香?檀香。只聞見一股很古怪的香氣,木頭和某種香精混合起來的味道。蔣芽兒說:在房間里熱不熱?乘風涼去啊!兩個就過到路北邊。

路的北邊,斜過去一些,做成涼亭樣式的鎮碑,高出地面幾級台階,有裏外兩圍水泥護欄。暗暗的,沒有燈,卻看得見那裏已經坐了一些乘涼的人。鎮碑面南而立,東面延向柯華公路,南北向,往柯橋,紹興和杭州。從鎮碑再斜過去的對面,也就是和教工樓一邊,再要往東,有一幢兩層的水泥樓,四四方方,也和那些紡織廠的車間差不多的格式,但是呢,門的上方卻架著霓虹燈。這會兒,紅的,綠的,還有一種幽暗的紫,都亮了起來,亮出五個字:華舍大酒店。二樓一行鋁合金窗戶裏面,隱約著有暗紅與暗綠的光。四周是空曠的,那一點兒光也並不顯得亮和熱鬧,反而,有一種寂寥似的。

這是鎮子的入口,在水泥路的兩邊,稀疏的幾幢房子之間,是還未平整完的稻田。田中間,有人在乘涼,聽着半導體收音機,順耳傳過來一些雜音。這兒果真涼快。風,細溜溜地溜過來。白日裏的拖拉機,三輪車,這時也都走凈了,耳根子便靜下來。月亮還未升起來,星星卻已經出來了。趁著星光,依稀可見稻田裏乘涼的那個人,坐一把破藤椅。碑上的刻字也顯出來一半,但依然辨不清,只看得出些橫豎筆畫。人們在涼爽的細風裏,說着閑話。

乘涼的人多是鎮上工廠里的外鄉人,打工仔和打工妹說着四川話,安徽話,各路鄉音。說着說着,漸漸就讓路給幾個本鎮人。那幾個本鎮人也是青年,牛皮烘烘的,爭相說着故事,比試誰的故事驚人。他們的聲音高起來,就將人們的耳朵吊了過去。大概因為是徐文長的家鄉,此地人都會說故事,不疾不徐,娓娓道來。聽的人一多,就越發起勁,說得詳細。第一個青年說的故事是關於房子。

有一個老闆,造了一幢五層樓的房子。大理石鋪地坪,單是廳中央一塊牡丹花,就要兩萬元。樓梯是木扶手,鐵鏤花,大轉角的樓梯,也是大理石的梯級。每層樓有一個洗澡間,各不相同,有蓮花樣的澡盆,衝擊按摩式;有沖淋房;甚至,還有桑拿。每個洗澡間都有電視機,泡澡時可以看。電話是當然有的,就不消說了。這五層樓是這麼分配的:底層是門廳,不派什麼用場;二層才是客廳,飯廳;三層是卧房,卧房的地板是紅木地板,皮鞋踩上去,噹噹響,不像木頭,倒像銅;四層是遊戲室,有卡拉OK,有落袋桌(桌球桌),有麻將桌,有健身器,帶桑拿的浴間就在這一層上;五層呢,是客房,就像旅館一樣,樓梯口放個櫃枱,往裏去,走廊兩邊各是房間,每個房間都是標準間的樣式。五層上面,其實還有個頂樓,尖頂,堆東西用。這些樓層除去方才說的樓梯外,另有一加三菱電梯上下。這樣大的房子,老闆家有幾口人呢?三口。而且因為老闆很忙,老闆的朋友也都是忙人,四層的遊戲室,是很少光顧的。再有了,老闆所在既是個偏僻的地方,又不夠偏僻,因為離柯橋,紹興,甚至杭州,都是不遠的,所以也很少有客人要在他這裏留宿。因此,他們家實際上使用的,只是底下的三層,上面三層都關煞,電梯也關煞。此地的電壓又不穩,點個電燈泡還要時時閃呢!電梯要是行到一半停止,怎麼辦?就這樣,老闆一家三口在這大房子的三層樓里生活着。到了年底,老闆的娘子要掃塵,就掃到上面幾層去了。這時候,她竟然發現,頂樓上住了一個人,在雜物中間辟出一塊地方,架了床板,甚至還生了一隻煤油爐,爐上燉著鴨湯。你們說奇不奇?

人們唏噓感慨一番后,再接着聽第二個故事。第二個故事也是關於房子。

有一個老闆,有一個娘子,種田的。發跡以後,老闆又討了一個小的,當然沒有叫大的知道。在柯橋買了一棟小樓,養著。老闆越做越大,廠開一片,又開了一片,娘子也討了一個,又討了一個。每討一個,老闆就要買一棟房子,養起來。房子是買在不同的地方:蘭亭,柯岩,鑒湖,蕭山,紹興。所以,大家除了曉得老闆有糟糠之妻,其餘統不知道。而那糟糠之妻,依然在鄉下,住一棟二層水泥預製板舊房,帶兩個小孩,勞動生活。老闆每月回來一次,住兩天,留下五百元錢做家用,便離開了。所以,她們母子三人過得雖然不很寬裕,可也決不拮据。日子本來是一日一日往下過着,很好。可是,不是有話道:天有不測風去嗎?有一天,老闆在宴席上,正喝酒吃菜,猜拳行令,忽然間滾到桌底下,死了。終究不知是什麼病,事前一點預兆也沒有,所以就沒有任何準備,老闆沒有留下一句話。老闆生前給那許多小娘子買的房子,產證都寫他自己的名字。婚姻法開國以來就寫明一夫一妻制,禁止納妾,所以那些娘子法律統不承認,沒有繼承權。所有的房子,裏面的傢具,鋪蓋,陳設,都歸了鄉下娘子。你們道,她總共收歸了幾幢房子?九幢!現在,老闆鄉下的娘子,帶了孩子,過着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

第三個故事。第三個故事就是關於女人的了。

有一個女人……說故事人停了停,將臉轉向東,朝路對過的大酒店翹翹下巴,意即故事要從那裏說起。大家隨了都把臉轉向那邊,忽然就有人驚叫道:這裏有兩個小伢兒,不給她們聽,叫她們走!人們這才發現,人堆里扎了兩個小姑娘,聽得眼睛都發直了。於是便紛紛嚷道:叫她們走,叫她們走!蔣芽兒同他們吵:要走你們走,又不是你們家地盤,怕你!但到底架不住轟她們的人多,還有用手推她們的。兩人手拉手跳下台階,一邊跑,一邊回頭罵:嚼爛舌根去吧!

這時候,月亮升起了,將這兩個小人影兒薄薄地映在地上,像電視里的動畫似的活動。左邊那個頭頂上盤個髻,髻上橫插一根針的,高一些。右邊的梳一條老鼠尾巴似的細辮子,手裏拿把摺扇的,則矮一些。兩人都只穿了短褲短衫,那月光透得很,幾乎要將那衫褲上的印花都映在影子裏了。兩個精緻的小人兒,翩翩地掠過寬闊平展的路面,路面現在很安寧,沒有車,也很少人,倒有幾隻螢火蟲,錯了路,從田裏漫飛上來。

沿街的樓房,多已暗了燈,有幾扇窗亮着,因隔了帘子紗門,也幽靜的。兩人在樓上道了別,蔣芽兒家建材店的捲簾門下了大半,蔣芽兒人小,一貓腰,從底下鑽進去,裏面的雙開門是開着的。然後就聽「嘩啷」一聲,捲簾門放到論著,雙開門也上了個閂,只剩秧寶寶一個人了。眼前卻還留着蔣芽兒貓下腰,又回頭朝她望一眼的樣子。

蔣芽兒是個醜人,胳臂和腿都細得像筷子一樣,還略有些雞胸。頭頸又軟,小小的腦袋便總向後仰著。與她孱弱的身體相反,她精力格外旺盛。她的一對綠豆眼裏,時常放射出狂熱的光芒,這使她變得有些怪異,有一點像動物。一種天生弱小,因此格外警覺的動物。外界稍有刺激,立即做出反應。這種不安的性格影響了她的學習,因為她無法集中注意聽講,靜不下心來抄寫生字,算術呢,也缺乏耐心進行演算和背誦口訣。所以,她總是拖欠作業,考試錯得不像樣,老師只有向家長訴苦。建材店老闆終日忙生意也還忙不過來,他女人卻是個吃齋拜佛的人,凡事都托給菩薩。蔣芽兒便被放任自流了。由於學習成績不好,又時常讓老師叫起來訓責,蔣芽兒在班上是個遭人看不起的角色。雖然是小學生,其實也是一個小社會,根據他們的標準,漸漸就分出了階層,蔣芽兒就是那最底層的人,可像方才說的,她是一種動物,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有着她自己的內心活動,別人的白眼並不能影響她什麼。所以,她整日都是興興頭頭快快活活的。

秧寶寶站在放到底的捲簾門外,面前是寂靜的新街,街角鎮碑下,遠遠還聚著一圈人,黑壓壓的一團。碑頂矗在田野的背景前,輪廓十分清晰。路對面的房子也暗了燈,是店鋪的,則下了捲簾門。這樣看過去,街,顯得更空曠了,而且,森然。秧寶寶退進門洞,她的小人影就跳進了天井。天井,一面是樓,三面是牆。天的一角讓樓佔去了,天空就狹了許多。她踏上樓梯,於是,那小人影兒就不見了。

在這小鎮子的日子開了頭,一日一日過着。早晨,由陸國慎替她裝菜盒,量好米,再量好水。小學生蒸飯都要帶自家的水,如今,華舍人吝惜水比吝惜油還甚。陸國慎將這些東西一一裝進飯袋,交到秧寶寶手裏,讓她上學去。這家中,秧寶寶只認陸國慎。當然,她對李老師也說不上來什麼,可一來是敬畏,二來,李老師到底是閃閃的母親,這就足夠叫她心生芥蒂了。而陸國慎,秧寶寶只以為是和她一樣,是這家的外人,看見她受閃閃沖,並回嘴,光是笑,便當是怕她,更覺得同病相憐,心裏就與她近了。陸國慎將秧寶寶送到門口,秧寶寶迴轉身,手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搖了搖,不讓外人看見,好像是她倆這間的小秘密。這樣道了再見,她便出門,徑直下樓。蔣芽兒早就在樓下等着她了。

蔣芽兒帶着秧寶寶,已經逛遍了這鎮子的角角落落。每天下午三點半,老街新街,就像燕子一樣,飛著兩個小姑娘的身影。現在秧寶寶也開始同蔣芽兒一樣拖欠作業了。即便按時交上去,也潦草得可以。老師說了她幾次,頭兩次還管用,後來就皮了。老師讓她家長來,家長自然是叫不來。一個班上幾十個學生,老師哪能個個緊盯着?盯了幾回,也就把心轉移開了。但秧寶寶自此就被歸到比較差的那一類里去了。而且,她的形象,也明顯地流露出鬆懈的狀態。頭髮總是亂蓬蓬的,既然梳不通,就也不去梳了,馬馬虎虎扒幾下,編一根毛辮子。裙子呢,洗好疊好的衣服,胡亂往歸她用的柜子裏一塞,抽出來穿時便皺成一團。涼皮鞋既不洗也不上油,白鞋成了灰鞋。書包也蒙上一層灰。倘若此時,沈婁的人再碰見她,都要認不出來了。可是,沈婁是多麼久的事情了啊!在一個小孩子的心裏,時間是放得很大的,要不是這天早晨,公公突然出現,秧寶寶怕是想不起沈婁,還有沈婁的老屋來了。

這天早晨,秧寶寶睜開眼睛,看見李老師站在床邊,手裏拿了個青綠綠的葫蘆,朝她面前擺擺:一個老公公送了給秧寶寶吃的。什麼老公公?秧寶寶心想着。李老師又說:秧寶寶屋裏結出的第一個葫蘆。秧寶寶騰地跳起來,推開李老師,衝到陽台上往下看,只看得見一個背影,背上挎一隻竹籃,籃上搭一件藍布衫,朝西走去,已經走近水泥橋了。秧寶寶沿了陽台跑進東邊屋裏,都黨政軍沒起來,客堂里空着,桌上放一鍋燒滾的泡飯,揭了鍋蓋在散熱。秧寶寶來不及換鞋,穿了拖鞋,撞開門跑了下去。到底人小腳輕,公公上到橋頂時候,她就追上了。公公!她喊。公公聽不見。她再喊,公公還是聽不見。她就緊跑幾步,跑到公公面前,截住公公。公公看見秧寶寶,並沒有流露喜歡的表情,而是很平淡,甚至有些不認識的樣子。他看着秧寶寶,等她說出什麼來,秧寶寶倒也想不出要說什麼。於是,公公就又開步往前走了。秧寶寶便在後邊跟着。她頭髮蓬得不成樣子,穿了短褲背心,腳上是一雙拖鞋。而公公今天卻穿得很正經,一件對襟立領衫,排紐真扣到頸脖根,褲子也是乾淨的,一雙圓口布鞋,還穿了白紗襪,是做客的打扮。兩人相跟着走了一段,走到菜市場跟前。人略多了些,但因為早,還不算多。公公朝北一轉,走上一領橋,向老街去了。跟到此,秧寶寶也覺著了無趣,停住腳步,看公公下橋,再一轉,不見了。

秧寶寶一個人拖着腳往回走,多起來的人,從她身邊過去,她也沒有心思打量。拖拉機轟隆隆對面過來,到南山上去拉石頭,她也不曉得讓一讓。幸虧路面寬,拖拉機走了一個彎兒,過去了。走到樓底下,建材店老闆正拉起捲簾門,蔣芽兒從門裏探出頭說:看菩薩戲去不去?秧寶寶懶懶地搖搖頭,進門洞去了。這才想起,今天是禮拜。怪不得李老師的兒子昨晚回來了,陸國慎也不太理自己了。進到二樓,推開門,小毛大叫一聲:秧寶寶來了!

她下到樓底,走到建材店門前,往裏探。店裏邊堆著方子,機制板,直堆到屋頂,將店堂遮得很黑,沒有人。她叫了一聲蔣芽兒,也沒有人應。正猶豫着,從店堂後邊轉一個人,很高大粗壯的,是蔣芽兒的父親,建材店老闆,當年曾經做過李老師的學生。他認得秧寶寶,朝她一揮手:進去吧!潮濕的木材發出濃郁的酸澀氣,壅塞在店堂里,轉過一垛到頂的方子,眼前便亮了。一扇後門,門外是一方天井,天井裏搭了一間平房,擺了桌椅床櫃,是老闆一家起居的地方,蔣芽兒在裏面。秧寶寶又叫了一聲,蔣芽兒迴轉身來,看見是她,很歡喜地朝她招手,讓她進去。

跑進去,才看見,蔣芽兒的媽媽也在,坐在方桌邊,正在梳頭。面前支著一個三屜的梳妝盒,盒蓋里是一面鏡子。她梳着一個奇怪的髮型,將細而長的頭髮梳順,偏在一邊,鬆鬆地絞幾道,挽上去,在頭頂一側用發卡別住,再挽回來,別住,形成兩個向下垂的發環。餘下的發梢則用一朵水鑽的珠花別在發環根部,底下是一排劉海。於是,蔣芽兒的媽媽就變成了仙女。梳好頭,接下來是撲粉。蜜粉很仔細地蓋住了她的三角臉上一些褐斑和細皺,變得光滑,細膩,並且透著紅暈。眉畫得黑漆漆的,眉梢一直長到鬢角里。對,那鬢角是刨花水(頭油)調黏了,貼上去的。眼睛畫得更大了,看起來幽深得很,甚至有些嚇人。蔣芽兒媽媽的嘴本來就小,這時就小得更加醒目了,鮮紅的一點。完事了,合上梳妝鏡,站起身來,這樣就看見,原來蔣芽兒的媽媽身上穿的是一件綵衣。粉色的,連肩寬袖,領是馬蹄領,鑲著寬邊。袖口也鑲寬邊,腰裏系一條帶子,在一側挽一個結,垂掛下來。綵衣齊到膝,褲子是平時的褲子,腳下則是一雙繡花鞋,軟底的。蔣芽兒悄聲對秧寶寶說:我媽媽扮的是何仙姑。蔣芽兒的媽媽收拾了一個籃子,籃里放着香燭,火柴,手帕,幾封雲片糕,三個桃子,一瓶水。蔣芽兒走過去,很殷勤地替她媽媽遞東西,一邊說:秧寶寶也去。她媽媽不說話。自從梳頭開始,她就再也沒有說話,好像做了仙女,便不可同凡間搭話了。

一切停當,蔣芽兒媽媽最後再在頭上罩了塊尼龍綢的方巾,挽到頸后打個結,以免風吹亂了髮髻。然後,蔣芽兒跟在她媽媽後面,秧寶寶跟在蔣芽兒後面,三個人魚貫出了門。此時,太陽已經高了。因是禮拜,路上沒有那麼多忙着上班上學的人,自然寂靜些。織布廠是停人不停機的,所以,田野里,遠遠近近的,還是傳來機器的轟隆聲。但這機器聲在空曠的天地間,也顯得很寂靜。

她們越到路對面,從鎮碑跟前走過。這時候,鎮碑底下一個人也沒有,孤單地矗在那裏,花崗岩的碑面在陽光下白得晃眼。繞過鎮碑,向北走去,走過一個塘。塘邊有女人淘米洗衣服,叫叫嚷嚷,說今早的自來水裏有綠藻,不能用,只好到這裏來淘洗東西。走過塘,向東轉進一條寬巷。寬巷裏有一處凹進去,原來是一所院子。院子裏有太湖石,石登石桌,碎花石子路通向高台階,一幢五層高,馬賽克牆面,琉璃瓦頂的樓,矗立在台階上。聽見人經過,就有兩條大狼狗吠起來,此起彼伏,久不停息。走出寬巷,上了一領水泥板橋,下橋再沿了河向東徑直走。河邊多是舊廠房,國營廠早已關門停產。一間傳達室里聚了人,在打撲克。尚了河走着,走着,就走到田埂上,一方整好的秧板,一個農人卷了褲腿,正在落谷。一把谷种放手出去,好像一張霧,落下,再一揚手,又是一張霧。走過田埂,路就坡上去了,延進一間山牆下邊。山牆的對面,是一領木廊橋,木頭廊柱,木頭護欄,木板地面,稻草蓋頂。再走過去,下來,便是一個婁,蔣芽兒的媽媽停住了腳。

婁,就是斷頭河,或者說河流的底。水流將穢物帶到這裏,就無處可去,於是,便積起來。無非是膠袋與泡沫塊,已是污黑的了,卻還是爛不到泥里去。還有油污,亦是溶解不了的,浮在婁面上,柏油似的反光。水草上纏裹着灰色的絮狀的積垢物,鋪了小半個婁。氣味可是不好聞。不是臭,是怪異。起初是悶着,隨後再一點一點烘上來,熱呼呼的。婁底的埠頭,幾級石階上,已經候了三兩人了。一個是男的,琴師,提着琵琶。兩個是老婆婆,一個梳了頭,抹了胭脂,穿着綵衣,當然顏色要素一些。另一個是平常樣子,懷裏抱着一大籃饅頭。蔣芽兒的媽媽看見他們,表情活躍起來,開口說話了。那管饅頭的女人問,是你的囡?她就指指蔣芽兒,說是。於是,老婆婆就拿了一個饅頭塞到蔣芽兒手裏,蔣芽兒分了半個給秧寶寶。兩人一邊吃饅頭,一邊等著。蔣芽兒告訴秧寶寶,等會兒船來,接大家到張婁,張婁有個廟,廟主是個尼姑,人們都叫她「爺爺」,廟前有個戲台,就在上面演菩薩戲。等了會兒,又陸續來了幾個人,也妝扮過了。其中還有一個小孩,只五六歲,梳了一個朝天燈,頭頂心紅頭繩扎一個小辮,把眼睛都吊了起來,敞了襟的短衫里,貼身一系一個紅肚兜,顯然是演哪吒。仗着自己是個角色,很傲慢地,誰也不理,徑直到老婆婆籃里抓饅頭吃。接着,船就來了。

小烏篷緩緩地划進灰漿般的婁底,很勉強地掉了個頭,停在埠頭前。先是上東西:饅頭,香燭,樂器,還有一張紅漆桌子。東西上完,就只剩半船地方了。那扮哪吒的率先跳上船去,接着是兩個琴師,然後是那最早等著的妝扮的老婆婆,招呼蔣芽兒的媽媽一同上船,蔣芽兒的媽媽則向後一伸手,拉上蔣芽兒,蔣芽兒再要拉秧寶寶,卻沒有拉到,身後一個跟一個擠上人來。船明顯吃水深了,船老大叫嚷着:不能上了!可比不上怎麼行?好歹都上完了,只剩一個秧寶寶。船比來時笨重多了,一漿一漿離了碼頭,出得婁去。蔣芽兒擠在大人的縫裏,完全看不見了。太陽近午了,這僻靜的婁底,沒有人來。對面婁邊山牆上的後窗,靜靜的也沒有人影。婁面的污水,就像板結了,紋絲不動。秧寶寶站在太陽地里,地上灑了些饅頭渣,有一隻小蟲子在裏面爬著覓食。她轉過身子,走上木廊橋,木廊橋里是陰涼的,好象是表示無所謂,秧寶寶脫下腕上的小塑料包,拿在手裏掄圓圈,有一點放浪形骸的樣子。朽爛與鬆動的橋板在她腳下發出空洞的聲音,給這背靜的角落製造出一些響動。

秧寶寶掄著小包上樓,推門,走進房間。客堂里的人,不說話,看着她。她也不理他們,背過身去牆根換了鞋,轉回來,掄著包走過房間。走到陽台門口,卻被抓了手臂。她掙了幾下,掙不脫,被抓回到房間中央,按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然後,一隻手將她的辮子打散,一把梳子從額前向後梳去。哪裏梳得動,梳子的齒早叫亂髮纏住了,不得不手下加了力氣。梳子下那人便發出一聲銳叫。那簡直不叫梳頭,而是叫犁地。齒子紮下去,一股勁地往下拉。頭髮的主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被兩個大人,一個按住身子,一個按住頭。叫了兩聲,便哭嚎起來。一面是為頭皮痛,一面是為這一早上的失意。這哭聲非常的哀傷,是受到一世界的委屈,叫聽的人都難過起來。陸國慎和閃閃不禁手軟了一下,面面相覷。趁這手軟,秧寶寶卻一躍而起,將板凳帶翻,砸到陸國慎腳背上,陸國慎不禁「哎喲」一聲。閃閃手快,一把扭住秧寶寶,秧寶寶忽然變得力大無窮,死命抵著。閃閃轄制不住她,就叫陸國慎來幫忙。陸國慎走到跟前,又叫她不要來,因為陸國慎已經有了喜,怕叫秧寶寶踢著。陸國慎不幫忙,她又弄不過秧寶寶,一時急得眼淚也下來了。兩人正扭到陽台,李老師聽到動靜往這邊來了,喝道:雞飛狗跳,亂成什麼樣了!

聽到李老師說話,這邊歇下手了。秧寶寶到底是怕李老師的,閃閃則流着淚說:都是你縱容她跟蔣芽兒一起混,心都野了!李老師斥道:你少說幾句!將秧寶寶推回客堂,令她坐下,又囑陸國慎端來一盆熱水,一按秧寶寶的頭,將頭髮全翻倒進水裏。秧寶寶雖然止了嚎哭,卻一直嚶嚶地啜泣著,眼睛滾滾落進臉盆。小毛站在一邊,目睹這一激烈場面,震驚得發不出聲來,這時候,方才「嗷」一下哭起來。

這一個禮拜日的上午,便在大大小小的哭泣中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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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種紅菱下種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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