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出乎意料,車很快就停下了。從坦弗蘭開出后,汽車僅僅行駛了半個小時。衛兵將他們趕下車。弘子猜不出他們到了什麼地方。衛兵告訴她提着箱子和其他婦女一起下車。

下車后,她才發現他們被送到聖布魯諾車站,那兒停著一列火車。很多人在衛兵的槍口下被從其他車上趕下。人們的臉上沒有笑容、沒有敬語、沒有解釋,氣氛壓抑,衛兵們的臉上露出仇視的神色。她和幾十名婦女一起被推上火車,沒人看她一眼。列車上男女隔離,分乘在不同的車廂。她坐在木製的座位上,緊抱着箱子,雙手顫抖。她敢肯定,他們將被送回聖弗朗西斯科,然後被驅逐出境。

火車很破舊,毫無舒適可言,車窗已被木板釘死,人們看不到前進方向。車廂里響起了耳語和小聲的哭泣。車裏沒有孩子,多數婦女都認為她們將會被送進監獄或刑場,執行槍決。弘子坐在那兒,緊閉着雙眼,心裏想着彼得,儘可能不去想死亡。她不怕死,但為不能見到他、不能再投入他的懷抱、不能坦訴她對他的愛而感到心碎。火車啟動得很突然,有些婦女跌倒在地。也許,她想,也許他們再也見不到面了,也許死了更好些。她又想起她小時候外祖母教給她的一些人生道理,那是「義理」,即維護家庭榮譽的義務。這是她欠她父親的榮譽,她應該成為具有自尊、堅強和智慧的人,帶着驕傲和坦然走向死亡。她也想到「恩德」,那是對父母和祖國的義務。她默默地起誓,不管她有多麼害怕,多麼悲傷,她決不玷污家族的榮譽。

車廂里很擁擠。不久,溫度開始升高。她後來才聽說,由於客車車廂不夠,軍方便使用了一些貨車來裝運他們。幾個女人嘔吐起來,但弘子對這一切已經木然,她坐在那兒,僅僅感到悲傷。

夜幕降臨后,溫度降了下來。火車沒有停,她想他們也許不是在聖弗朗西斯科被趕下海去,而是被從華盛頓州或洛杉磯驅逐出去。她知道,在戰前,開往日本的海船還可以從這兩個地方駛出。也許別人說得對,他們可能直接被送往刑場,死刑比驅逐更加簡單。挨着她坐的婦女一夜都在為丈夫和孩子哭泣不停。她和弘子一樣,都是日本國籍。她剛到美國,僅僅六個月,她和丈夫到美國投靠表親。她丈夫從事建築行業,是個工程師,他和武雄一樣,在昨天被送走。她的兩個孩子和親戚一起,更早一天離開。她的親戚和禮子一樣,是第二代日本移民。

弘子一整天都沒去衛生間。火車終於在半夜停下時,她有些憋不住了。車外很黑,四周沒有房屋。他們在槍口下被驅趕下車,讓他們去解手。附近沒有衛生間,沒有樹,沒有遮擋,還有男人看着。要是在一個月前,考慮到個人的尊嚴,她死也不會去的,但現在,她顧不得了,像別人一樣,她不得不解手。她極為害羞地回到車上,團坐在角落裏,仍然抱着自己的箱子。此時,她幾乎想到這箱子還有什麼可保留的價值。如果她被處決,她根本就不需要禮子放在她箱子裏的那條褲子,或者她帶着的厚毛衣,或她父母的照片。她還有一張彼得的照片,這是在武雄將照相機上交之前給她和彼得拍的。他站在她的身邊,她那時還穿着和服,很害羞的樣子。這似乎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她很難相信他們才認識三個月,更難相信過去的生活多麼平靜。他們在家裏生活,開着汽車到處遊玩。他們有朋友,有工作,有計劃,有夢想。現在,他們失去了一切。

她昏昏欲睡,列車又停了下來。這時,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色,她不知道是幾點鐘。衛兵打開車門,車外冰冷的空氣湧進車廂。她一下清醒過來,大家也都掙扎著站起。外面有人大喊大叫,他們看到更多的衛兵,他們在用槍指揮人們下車,人們趕緊照辦。弘子在跳下車時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有個婦女微笑着扶了她一把。她的笑容就好像是在黑暗中閃出的一束陽光,弘子感到她並非孤獨一人。

「上帝保信你。」那個婦女用標準的英語說。

「上帝保佑我們大家。」有人在附近加了一句。這時,刺刀指向了她們。她們趕緊按照要求跑向指定地點。

弘子又看到同來的男人們,在遠處,她還看到有房子,但很難說出他們現在的地點,她聽到一個男人說這是座兵營。之後,他們提着自己的行李,在士兵的看押下走了兩英里。一路上沒有其他人,都是士兵。在寒冷的空氣中,人人嘴裏都呼出哈氣。雖然才進九月,但他們感到像是嚴冬。

「你還好吧?」弘子問一個老太太,她好像是病了。說完后,弘子才從她的目光中發覺她聽不懂英語。她又用日語問她,老太太點點頭,有些呼吸急促,她告訴弘子說她有兩個兒子加入了日本軍隊,在美國有一個當醫生的兒子。她兒子已在一周前被遷往曼滋那,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帶她一起去那兒。她似乎病了,但她一點也不抱怨。弘子好心地拿過她的箱子,幫她提着。

他們走了一個半小時,終於到達一幢大樓。有些婦女很愚蠢地穿着高跟鞋,有些人上了歲數,走不快。男人們已經早到了,他們排著長隊,在青年士兵的押解下快步如飛,而上了歲數的老人就只能勉強地跟在後面,但刺刀不會讓他們掉隊。

進入大樓后,弘子就看不到那些男人了。她們被告知要在這兒等待審訊。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們都被認為是「高度危險」的人。她們將在這裏一直等到自己的身份被重新確認。上尉的講話簡短、嚴厲。之後,她們被送進牢房。她們帶來的有標籤的行李被沒收。當衛兵遞給她犯人的號服並告訴她換衣服時,弘子感到十分吃驚。

她們再一次失去私隱,不得不在士兵的目光監視下換衣服。她蹲下身子,換上發給她的難看的號服,她極力控制自己難堪的感情。號服太大了,她和其他兩人一起走向牢房時,就像是個小女孩。

牢房裏有三張鐵床,上面鋪着草墊,在角落處有一個無遮擋的便池,窗戶上裝有鐵條。太陽升起時,弘子站在窗前,絕望地看着外面,她不相信還有自己的生活,或再擁有自由,不相信還能再看到彼得。她轉過身時,發現另外兩人都在哭泣。她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目光凝視着窗外的群山。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不知道還會被送到哪兒。這是她的歸宿。

以後的三周里,她們每日三餐,伙食很差,但至少還是新鮮的。她們中沒有人再出現在坦弗蘭時的肚子痛。弘子感到好多了,她睡得很多,她下意識地將床上的墊子編成日本式的草墊。她還將能找到的一些小紙片折成紙鶴。同室的另一個婦女找到一些線,她們將弘子的紙鶴掛在窗前。

已經進入十月份,還是沒有任何消息。誰也不知道自己或別人的命運將會如何。弘子聽說男人中有人自殺,但婦女們似乎更能忍受自己的命運。多數人都好像不知道為什麼被關進監獄。終於,一天,弘子被提審。

他們想了解她弟弟在日本的情況,想知道弘子是否有他的消息,她弟弟是否在戰爭開始后寄過信來,她是否知道他在日本空軍中的地位。這些問題很容易回答,她不知道他在哪兒、幹什麼;唯一的消息是她父親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后通過領事館轉給她的。她父親說裕二參加了空軍,除此之外,她一無所知。她告訴他們裕二的名字、年齡,還希望他們不要傷害他。但她也想像不出他們怎麼能做到不傷害他,兩國在交戰,他在日本空軍服役,很難和他有接觸。

他們問她父親的情況,想知道他在大學教什麼,他是否有激進的想法,或是否參與任何政府事務。她微笑着回答他們,他是個夢想者,他的想法有時甚至比他的許多同事都更加超前。但他不是激進分子,不介入政治。她將他描述為一個和藹的人,一個對古代和現代史都非常感興趣的人。她父親的確如此。

他們又強迫她談談武雄的情況,以及弘子對他的行為、他的朋友、他的政治思想的了解。她說,據她所知,他只是個教師,是個好人,忠於家庭,她沒有聽到過武雄有任何反對美國的思想和話語。她強調說他一直想成為美國公民,他自己實際上認為已經加入了美國國籍。

經過幾天的審訊后,終於有一天,她早已想到他們會的,他們問起了彼得。她唯一擔心的是怕他們聽說或發現在坦弗蘭那個小小的婚禮。她知道即便是那個象徵性的、沒有經過這個州批准的儀式也會給他造成麻煩。

她說他們是朋友,因為他是武雄的助手,常到武雄家來,她和彼得是這樣相識的。她沒有過多介紹,他們也沒問。他們想知道她是否收到過他的來信。他們知道他來過信,並將他的每一封信都做了記錄。她回答說收到過,但所有的信都被審查過。她說他的最後一次來信是在他離開新澤西的迪克斯要塞時寫的,他說他將被派往英國,在艾森豪威爾將軍指揮的部隊中服役,但從此後,再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她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他們將她的回答都做了記錄。審問她的是兩個年輕軍官,他們不止一次點頭,肯定她的回答。她講的都是實話,無虛假內容,神情鎮靜。

「你想回日本嗎?」

「我父親希望我留在美國。」她輕輕地,十分小心地回答問題。此時,她已經不再害怕是否會被遣返,或被處決,她只想不玷污家庭的名譽,不傷害彼得。

「他為什麼要你留在美國?」他們對她的回答突然很感興趣,問到了事情的實質,不兜圈子,直截了當。

「他給我表叔來信,認為我在這兒更安全,希望我能完成學業。」

「你在哪兒學習?」他們看上去有些驚奇。他們以為她是個傭人,或是個農民,但她已經習慣於這種看法。

「我在聖安德魯學院學習。」

他們馬上記了下來。

「那麼,你想回日本嗎?」他們的口氣似乎是說如果她有這種想法,他們就會送她回日本一樣。但她不想回去。他們曾提出過將那些願意返回的人送回日本,還允許那些已經加入國籍的人放棄美國國籍,送他們回到從未到過的日本。戰時重新安置局也提出要給他們在戰時軍工廠安置工作,但多數人不接受,他們害怕被送往陌生的地區,害怕在那些工廠工作,怕會受到折磨。在集中營生活似乎好些,他們在那兒有熟人或親屬。

「我希望能留在美國,」她平靜,但很堅定地說,「我不想回日本。」

「為什麼?」他們追問。雖然他們在互相開玩笑時說過她多麼漂亮,但仍懷疑她。她有着十分吸引人的氣質,有一種令人感到不凡的舉止。

「如果可能,我想幫助住在美國的親戚。」她還想說她留在這兒的目的也是因為她有了彼得,但她沒有說。她說她熱愛美國,這是真心話,儘管她們被重新安置,她還是有許多理由認為她的確熱愛這個國家。她還提到,她留在美國是她父親的願望,她要服從他的意願。

後來,他們又回到彼得的問題上來。他們想知道為什麼彼得這麼頻繁地到坦弗蘭來看他們,他們已將他到坦弗蘭的事實記錄在案,去過幾次,每次多長時間。幸運的是,他們不知道每次彼得和弘子在一起時都幹什麼。聯邦調查局已經在集中營那兒,在彼得去參軍時,問過他好多問題,他們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弘子和彼得的回答完全一樣。

「彼得要在參軍前和我叔叔一起完成他的工作,他要批改很多論文,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完成。彼得曾是斯坦福大學政治學系的主任,我的叔叔以前是他的上司,」他們知道這些,點點頭。「所以,他有很多東西要教給彼得。」

「他到那兒也是為了看你嗎?」她沒有否認,但也沒有給他們多餘的信息。

「可能,但我們接觸的時間很短,他和我叔叔的工作很多。」

他們點點頭。在一周里,他們反覆向她提出這些問題,問她是否忠誠於美國,或忠誠於日本。她說她沒有政治觀點,她僅為兩國開戰而傷心。對她來說,她沒有明顯忠誠於哪個國家的界限。她熱愛她的國家,也熱愛她的家庭,但作為一個女人,她沒有選擇的餘地,不能加入任何軍隊。

她回答問題時鎮靜、自如、簡潔、直接。一周后,他們將她的衣服、箱子和標籤都還給她。她不知道將會被送到哪兒去,她的回答是否過關,或哪個地方做的不對,這是否意味着再次遷移或被處決。有一點可以肯定,絕不是自由。她會離開這個地方,被送往另一個地方。她和同牢房的人簡單地告別,祝她們好運,然後被叫到外面去換衣服。她十分消瘦,但比來這兒時的一個月前要好多了。在監獄的一個月期間,她沒有得到表親的任何消息。

她和六名婦女、很多男人一起被送到大門外,她聽到有人將他們說成是「忠誠者」。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走過一條狹窄、長長的路,來到一座破舊不堪的兵營。這是一個與外界隔離的集中營,也可能是她曾經住過的同一個地方。他們進入鐵絲網圍着的區域時,她看到站在塔樓上執行警戒任務的衛兵,也看到四處活動的人們和玩耍的孩子,看到人們在樓間的土道上手拉手散步,到處都有生機和活力,人們在微笑,孩子們在快活地玩耍。這兒很像坦弗蘭,但人數比那兒多一倍,而且一切井然有序。弘子環顧四周,鬆了口氣。一個衛兵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寫着她的號碼,還有一個表明她住房的號碼。她被安排在14C,她不知道將和誰住在一起。

「房子在你右邊第三排,在學校附近。」衛兵自願給她指路。

突然間,她感到自己已經通過了某種測試,已經進入到另一個層次。大概不會被遣返,不會被槍決。男人們對這種變化很認真,他們交頭接耳,互相詢問著得不到答案的問題。這兒一切都很神秘,就像自珍珠港事件以來他們被遷到的任何一個地方一樣。

她離開大家,沿着指定的路線走着。沒有衛兵,沒有同伴。這是她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獨自一人,但感覺卻好極了,用不着和別人講話,不用回答任何問題,只有一個人走在路上。她知道衛兵在塔樓上監視着她,到處都是鐵絲圍欄,但和他們過去的六個月相比,這是自由的感覺。

她看到學校之後,很容易地找到了住房。那兒有一長排破舊的房子,上面標著人們稱之為「公寓」的樓號。這兒住着很多大小不同的家庭,每家門前都有標記,還有人掛上了風鈴。他們都住在封閉的房子裏,不像在坦弗蘭時住的馬棚。她走着,看到一塊寫有「圖爾湖歡迎你」的標語。一個月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在那兒,但也毫無意義。不過,還不能說一點沒有意義,因為她感受到了自由。她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手裏抱着一個娃娃。她戴着一頂線帽,穿着一件厚毛衣,情緒低落,孤獨地哼著歌,四處張望。她那傷心的樣子令弘子難過。但是,當孩子抬起頭來時,弘子馬上吸了一口氣,是苔米。

「弘子!」她大喊起來,投進她姐姐的懷裏。弘子一下子淚如泉湧。「弘子!媽媽!」她大叫着。禮子快速跑了出來,身穿一件破舊的衣服和一條圍裙。現在已是吃午飯的時間,她在利用醫院的午休打掃房間。

「啊,天哪!」禮子跑着,大叫。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由於抱得太緊,她倆都感到痛了。然後,她們又很快推開對方,目光中充滿擔心。「你見到武雄了嗎?你去了哪兒?」

「我就在附近的監獄。」她指着她來的方向說,然後又搖頭,她不知道武雄在哪兒。禮子聽說過在附近有一個專為「極不安全的人」準備的集中營,人們在那裏受到審問。她沒想到弘子會在那兒,也不知道武雄是否也在那兒。

「你好嗎?他們怎麼處置你的?」禮子焦慮地問。

「他們問我很多問題。我沒見過武雄。」弘子肯定地說,「他也是乘坐和我們一樣的車走的,他可能也在那兒。」有很多種可能,她們都知道。他可能到了曼滋那,或在一個月前剛剛投入使用的明尼道克集中營,或被送到其他州的集中營,可能是毒蜥河,亞利桑那州的波士頓,科羅拉多州的格林那達,懷俄明州的哈特山,猶他州的托巴茨;他也可能被送到更遠的阿肯色州的羅瓦。在過去的一個月中,有五個集中營相繼開放。他們還在阿肯色州又建立了一個叫傑魯姆的集中營,隨時準備接納被遷居人員。集中營之間有一些通訊往來,但必須經過檢查。禮子不知道找誰去打聽武雄的消息。毫無疑問,人們分住在不同的集中營,無法知道誰在哪兒,無法取得聯繫,在圖爾湖,每天都能驚奇地看到有新人來。

看到自己的號碼,弘子知道她將和禮子、和孩子們住在一起。她們進了屋,看到這兒只有兩個小房間。禮子和苔米、薩莉住在一間狹窄的小床上。另一個房間是客廳,晚上肯睡在這裏。如果武雄也能回來,他會和肯住在一起,幾乎沒有弘子住的地方。但有的家庭人口更多,也都想辦法住下了。人們不得不這樣隨遇而安,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們只被安排住在這裏。

弘子發現她嬸嬸的目光里飽含着憂慮,她很消瘦,一直想急於得到武雄的消息,也挂念著弘子。

「薩莉和肯怎麼樣?」弘子着急地問。

「他們還好。肯到地里幹活,這個季節沒什麼可乾的。這兒有個商店,他幫着整理貨物,我想讓他有事可做。他本可以上學的,」她嘆了口氣,「但他不願意去。」肯對政府所做的一切都極為憤怒,總是在說這是違反憲法的。不止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其他的孩子,還有成人也這麼認為。有些第二代移民要放棄公民權,返回他們從來沒有回去過的日本。如果他們不想被關在集中營,他們只能要求返回日本,或者到戰時重新安置局提供的、在很遙遠的工廠工作,這是他們僅有的選擇。他們不願意回日本,但在集中營里,所受到的對人格的屈辱太過分了。他們寧可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去冒險。

但禮子從未想過回日本,她知道武雄也不會回去,他們已經是真正的美國人,只能等待戰爭結束。「薩莉上學去了,她交了很多朋友。」這兒有好幾個女生俱樂部,一個友誼俱樂部,還有音樂小組,藝術班,園藝俱樂部。他們已經在計劃將弦樂隊和管樂隊合在一起,為聖誕節做演出的準備。在這個有限的世界裏,人們已決心不去抱怨,高揚起自己的頭,使自己快樂,這令人難以置信。

禮子跟弘子講述這兒的情況時,弘子流下淚來。他們是勇敢的人,所以她也無權抱怨,也不應該為彼得哭泣。她們相互看着,又擁抱。禮子又有了找回女兒的感覺,苔米懷裏抱着娃娃,也和她倆擁抱在一起。苔米很高興,弘子又和他們在一起了。

「現在就做娃娃屋,好嗎?」她問弘子,那神情又像個九歲的孩子了,已不像幾分鐘前弘子看到的那麼成熟和傷心。

「如果我們能找到合適的材料。」弘子微笑着,低下頭看她,緊緊握住她那雙小手。

禮子又仔細地看着弘子,她比在坦弗蘭時的氣色好多了。那時她的胃病很重,還拉肚,她擔心地問:「你的胃好點了嗎?」禮子仍然像個護士,弘子感到有點意外。

「好多了。」她靦腆地笑了。幾個月來沒人問過她的身體情況,她感到孤獨和易受傷害。她喜歡得到別人的關懷,而不是被審問和回答問題。「你好嗎,禮子嬸嬸?」

「很好。」但她在夜裏常常因想念丈夫而失眠,除此之外,她從自己多年的護理經驗中知道自己得了胃潰瘍。她在設法克服困難。現在,條件還算說得過去,衛兵對人們友好,住在這個集中營的多數人還都比較出色,雖然有時有個別人抱怨,但多數和禮子歲數相仿的人,尤其是婦女,都在儘可能地利用這些條件。有些男人仍然不能適應,他們因不能保護好家人,失去工作,因對目前的情況無能為力而感到有罪;他們干體力活,削土豆皮,在冰凍的土地上挖溝,感到自己已失去應有的作用。這些工作與那些曾經是建築工程師、機械工程師、教授、甚至農民的工作極不相符。他們感到恥辱。

老人們四處散坐着,回憶著過去的時光,用自己不靈活的手去觸摸過去,但無法愛撫未來。唯有孩子們未受多大影響,除了那些患病和弱小的之外,多數孩子都已令人羨慕地調整到現實中來了,禮子有時認為十幾歲的孩子們開始甚至喜歡這裏了。孩子很多,總是在一起玩耍。他們在一起唱歌,演奏音樂或聊天,開心地笑,這使歲數大的人感到有些受不了。

「我在醫院工作,」禮子解釋道,「這很自然,這兒有很多患兒,有可惡的流感,近幾周麻疹開始流行。」麻疹極大地危害著孩子的生命。孩子們病得很厲害,成人也不例外,不時有老人病倒。他們一旦病倒后,命運多半是死亡。在圖爾湖的短短的一個月里,已有一些人死去。要是在別處,這些人的疾病可能不會危及生命。她極不情願幫助做手術,這兒的條件極差,藥品短缺,連乙醚都不夠用。

「生活很艱難。不過,我們還得設法堅持。」她苦笑一下。如果和武雄在一起,生活會快樂一些。在整個戰爭期間,要是武雄一直不在身邊,日子會是怎麼樣,她不敢再往下想。現在,誰也無可奈何。她希望他還活着,能活到他們見面。武雄不喜歡坦弗蘭,她也有同感,但那時大家至少還在一起,可此時,除了祈禱和擔心外,她想不出任何辦法。

「自己幫自己吧,別在這兒生病,」她對弘子說,「別凍著,能吃什麼就吃什麼,離生病的孩子遠一點。我每個月在醫院掙十二塊錢。」她微笑着幫助弘子打開行李,不滿地看着她的衣服。在圖爾湖,這點衣服根本不夠用。「你最好參加一個編織俱樂部,自己織幾件毛衣。」很難找到毛線,有些人拆舊毛衣,用拆出的舊線給孩子或懷孕的婦女織衣服。禮子建立了一個「婦科病房」,但他們不願在婦女身上浪費乙醚或藥品,要留給做大手術的病人,這很像原始治療方法。

收拾停當后,她們來到室外冬日的陽光下。苔米告訴她,他們正在學校里為萬聖節做準備。禮子和弘子在午飯後去醫院上班,路上,她們順便將她送到學校。雖然禮子提醒過她,弘子還是主動要求和她一起去醫院工作。弘子認為那兒的工作比在廚房做飯更有趣,更有用。

禮子將弘子介紹給一起工作的醫生,醫生們很高興,他們又多了一個幫手。他們發給弘子一件圍裙和一頂護士帽。她的工作是整理病房,清洗染上血的床單和紗布,傾倒病人嘔吐用的痰盂。快到下班時,禮子微笑着看着弘子。這時,弘子正站在病房外面,一副要嘔吐的樣子。

「對不起,這兒的工作不怎麼好。」

「沒關係。」弘子的聲音有些沙啞,能出獄就已經很幸運了,她必須做力所能及的事。

幾周以後,弘子開始習慣了,她幫助做令自己都感到可伯的工作,也漸漸能和病人談話了。她是個熱心的女孩,每個人都喜歡她。她流利的日語對住院的老年病人的幫助尤為突出,他們還特別欣賞她對日本傳統的了解。

肯對弘子的歸來表示高興,因為他可以和她講自己的煩惱。弘子每次都認真聽他講話。他跟她偷偷說他聽到有些第二代日本移民要放棄美國國籍,這樣,他們就可以離開集中營,返回日本。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他知道這樣做會傷他母親的心,但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充滿了仇恨,因為和他一樣的美國人正在為自己的國家戰鬥,可自己卻被關押在集中營。弘子勸他不要放棄國籍,也不要將他的想法告訴他母親。肯最大的願望是加入美國軍隊,但這似乎已經不可能。那些在他們被遷居前參軍的人,已在軍營中做了炊事員,有些還能在全國各地值勤。最近,立法部門已將第二代日本移民歸為「不能服役的外國人」。因此,肯和像他一樣的年輕人不能參軍。

弘子為能多次和他進行討論而感到慶幸。肯只是在和別的男孩一起談論他們被人利用時,才對弘子沉默不語。他的女友佩姬住在曼滋那,他曾得到過一兩次她的消息,但兩個集中營之間的通訊聯繫很困難,他們好像都生活在相互漸漸漂離的孤島上。每個集中營都有各自的麻煩。

薩莉有時也有煩心的事。她已經十五歲了,自認為已經長大,渴望自由。她想和年輕人一起出去,但很多的同齡人卻沒有良好的家教,所以禮子不得不擔心地經常檢查她的交友情況,卻很難收到成效。弘子和她談過幾次,談到守規矩,聽母親的話,等等。但每次談到這些,薩莉都極不高興。她不喜歡弘子來做她姐姐,她用不着別人來開導。

「你才比我大四歲,」她抱怨說,「可你怎麼這麼傻!」

「我們不想讓你遇到麻煩。」弘子語氣堅定,她要求薩莉參加一個女生俱樂部,但薩莉認為俱樂部沒意思。弘子參加了交響樂隊,有時演奏鋼琴,有時拉提琴。有空時,她和孩子們一起做手工,主要是摺紙。她還答應,在春暖花開時和禮子的婦女俱樂部一起插花。

傳來的戰況也使人們極感興趣。有些人設法弄到了一些舊報紙,弘子聽說艾森豪威爾和他的戰士們已與英軍一起在卡薩布蘭卡、奧蘭和阿爾及爾登陸。法國在北非的維希政府已經投降。這是一次重大戰役,弘子祈禱,希望彼得在戰鬥中安然無恙。

四天後,德國軍隊進入已佔領的法國,意圖十分明顯,他們想鎮壓法國的反抗,但除此之外,在感恩節前再無其他消息。

那年的感恩節晚餐很簡單。誰家也沒有買到火雞,有些人收到朋友的禮品包,有些人開始用工資按商品目錄購物。目錄是衛兵送來的,但很難買到足夠的東西來做一頓真正的感恩節晚餐。他們僅弄到雞、漢堡包和一點香腸,然而,他們仍然為自己能夠活下來而感謝上帝。在放假前一天的夜裏,孩子們都很興奮。那天,又有一列車人被從曾是監獄的集中營送到圖爾湖來,越來越多的人被從那裏釋放過來,他們被審訊過,沒有發現忠誠方面的問題,所以他們可以住到這兒。

感恩節的前一天是星期三。這天下午,禮子剛下班回家,正在幫苔米做作業。有人敲門。薩莉去開門,但卻站在門前愣住了。禮子也看見了他,她大叫一聲,飛一般投入他的懷抱。是武雄。他疲憊不堪,特別消瘦,頭髮比以前白了許多。他同樣也被認為是「忠誠」的,除了兩個月的小號牢房監禁外,他沒有受到虐待。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禮子在吻他時一遍遍地真誠感謝。武雄將所有的孩子都抱在懷裏。弘子看着這一家人,誰也沒有想到,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分離,他還能有幸回來。

禮子像檢查孩子一樣仔細地看着他,將他摟在懷裏,撫摸着他的面頰和頭髮,跟自己說這是真的,不是做夢。但當他和大家坐在一起時,禮子發現他已被發生的事情弄得精神崩潰了,其原因並非是受到肉體上的折磨,他們沒有折磨他,而是他們沒有給予他應有的尊嚴和自由,甚至沒有將他看成是美國人,也沒有將他看成一個有權為國家做事的人。兩個月來,他想的很多,和有些人一樣,他也想到過回日本去,但他知道不可能。他不想回去,他已不再是日本人,而是完全被接納的美國人。當他發現接納他的國家不再需要他時,他感到心碎。

但他和禮子坐在一起,或和她一起去集體食堂吃飯時,武雄沒有和她談到這些。他緩慢的步履使禮子更加擔心,她想知道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說很累,她發現他呼吸困難,到了食堂時,他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過後,他好像又恢復了原樣。那天夜裏,肯到女孩的房間里去睡覺,武雄和禮子單獨住在一間房裏。他們擠在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乾草尖扎着他們的身子,但他們感到興奮不已,他們終於團聚了!

第二天的感恩節是真正的慶祝日。他們和別的家庭一起在食堂吃過飯後,回到家裏打撲克,吃禮子設法弄到的曲奇餅。大家興緻很高,武雄又是原來的武雄,他和大家一起大笑,在房間里四處走動,逗妻子,說他們的房子是個垃圾倉庫。他已和一些會做傢具的人說過要參加他們的小組,那些人用木材碎塊或任何可以找到的東西做傢具。武雄想給家裏添些東西。

武雄不相信他還能重建一個真正的家,讓裏面擺上傢具和好東西,如古玩和漂亮的窗帘,而不是幾件破舊衣服,但是,他答應禮子,他要盡全力將家弄得像個樣。當武雄想到他可以用力所能及的方式照看家人時,他感到好受多了。這時,禮子看不出他有呼吸困難的跡象。儘管如此,她還是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到變化,他不像肯那樣憤怒,但卻十分悲傷。她想勸他戒煙。

「家裏沒剩什麼了吧,對嗎?」武雄向抱怨自己吸煙的妻子做出回答。

「不對,還有,」她溫柔地說,「還剩下我們,還有孩子。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家的。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

「家在哪兒?房子已經沒了,我歲數也太大了,不可能找回我原來的工作。」

「你會的,」禮子的目光中露出堅定的信心。她不能被現實打敗。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和許多人一樣,她下定決心,她不允許被擊敗。「我們會再買一座房子,買更好的。我們的錢存在彼得的戶頭上。我們離開這兒時,還年輕,還能多掙錢。」她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目光看着他。他為她驕傲,幾乎流出眼淚。他感到自己的想法是種恥辱。「我們不會被打垮的。」

「我也不會。」他保證。

第二天,他和一些人討論了他們將要在集中營舉行管理會選舉事宜。禮子聽到后很高興。每個十八歲以上的人都有選舉權,這對武雄來說也是第一回。在他們移居美國期間,第一代移民有權進行選舉,這是第一次。他們生在日本,但直到現在才有一次參加選舉的權利。但當他聽集中營管理人員說當選者必須在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中產生時,武雄感到十分氣憤。他覺得,在美國沒有人喜歡出生在日本的移民,這種人還不是美國人,美國沒有他們的地位。

「別那麼認真,」禮子說,「也該輪到年輕人了。」

可是,如同在他身上發生的其他事情一樣,他感到失去了自尊。禮子這時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彌補他精神上的創傷,他比以前更加沉默,經常喪失信心。

禮子和弘子一起在醫院工作時,沒有對弘子講武雄現在的心態。

弘子學會了很多東西。感恩節過後的星期一,她笑容滿面,情緒很好,因為她終於收到了彼得的來信。信在路上走了幾周后才到達,信的上下兩邊都被檢查時塗黑。她不知道他信中說些什麼,只知道他寫信時還在奧蘭,正在和隆美爾作戰,他說他很想她,說一直在給她寫信。他的信先被送到坦弗蘭,然後轉送到圖爾湖。她已經按新地址給他寫過信,他肯定沒有收到。這幾天,弘子整天都快樂無比,幹活時比禮子更賣力氣。

十二月來臨后,重感冒開始在集中營流行。這時,氣溫已降至零下。

這兒也出現了幾例肺炎症,兩個老人已經死去,弘子很難過。她曾努力想使他們活下來,給他們用日語讀書,為他們洗澡,給他們保暖,給他們講故事,但這一切收效甚微。苔米的一個小朋友被送進醫院,病得很重。這時,她更加難過。

醫生們認為她活不到明天,可弘子卻拒絕回家休息,毫無倦意地陪着她,對弘子來說,這個孩子好像就是苔米。禮子理解她為什麼要盡全力挽救孩子的生命。弘子連續三天不停地工作,孩子的母親一直坐在她身邊哭泣。終於,孩子的熱退了。醫生說她會康復。

聽到這個消息,弘子才感到自己已經再也支撐不住了,她太疲勞了,幾乎站不起來。幾天來,她幾乎一步不離這孩子,不去食堂吃飯,每次都是禮子將飯從食堂為她買來。可她終於救了這個孩子。在沒有藥品和醫生的情況下,她做到了他們做不到的事,她是用愛和決心做到的。孩子的母親感激不盡,不停地道謝。

弘子帶着微笑離開了醫院。她走下醫院的兩個台階,手臂上搭著圍裙,抬頭看着冬日的天空時,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昏了過去。

一個路過的老太太看到她倒下,她停住腳步看着弘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弘子倒在那裏一動不動,老太太趕緊跑到跟前,看了看她,之後,又跑進去叫醫生。禮子還沒有下班,馬上趕到門口看看發生了什麼。她看到弘子躺在門前,臉色慘白,毫無知覺。

禮子叫了起來。這時,一名醫生和兩個護士趕到。醫生摸了一下她的脈搏,扒開她的眼皮檢查瞳孔,她毫無反應。她被抬進醫院,仍一動不動。苔米的朋友看到她,大哭起來。

「她死了嗎?她死了嗎?」小女孩哭着問,她雖然很虛弱,但是已經開始活潑起來。小女孩的媽媽告訴她說弘子沒有事的,她只不過是睡著了。

醫生親自將她抬到一個用毯子隔開的小病房,然後檢查她的脈搏。他不情願地承認,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什麼病?」禮子喘不過氣來,此時,她不像個護士,更像弘子的母親。

「還不敢確診,」醫生用英語坦白地說。他是第二代移民,曾在斯坦福大學讀書,他本可以在政府要求自願遷居時去東部的親屬那兒,但他沒去。後來,他決定留下來在醫院工作。「她的血壓很低,幾乎沒有呼吸。」他轉過頭來看着禮子問:「她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據我所知,沒有。」

她的臉色很嚇人。他們用聞鹽測試,也毫無結果。她的病可能還會惡化,禮子懷疑是某種流感,或是猩紅熱……她不發燒,身體冰涼。她的血液似乎已經停滯。

醫生拍打她的臉,輕輕地搖晃她,然後看了他身邊的護士一眼,立即下令:「解開她的衣服!」他要檢查她的胸部和腹部,想知道為什麼她不能呼吸。禮子和兩個護士一起趕快解開她的厚毛裙。毛裙很長,鬆軟,前面縫著一長排似乎永遠解不完的紐扣。醫生也連拉帶撕,將弘子的衣服快快弄開,然後,他又趕緊將內衣撩開。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弘子用繃帶把自己從乳房到腹部緊緊地纏了起來。由於纏得太緊,繃帶阻礙了她的血液循環。「天哪,她這是幹什麼?」他不知道這些繃帶是做什麼用的,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事。醫生快速將繃帶剪開,幾乎在同時,她的皮膚又恢復了生氣,開始露出血色。繃帶纏得太緊,不僅阻礙了血流,也阻止了呼吸。

弘子仍然一動不動。當醫生將一層層厚厚的繃帶拿開時,她的身體緩緩地鼓了起來。醫生這時才明白髮生了什麼。

「可憐的孩子,」他說着,抬起頭,看了看禮子,又低下頭看着弘子。她將自己和她腹中的孩子緊緊地纏住了。繃帶被撕開后,他們知道她懷孕了,而且月份已經很大。這是愚蠢的行為,弘子從祖母那兒聽到日本女人懷孕時應該怎麼做,她母親懷她和裕二時就是這樣做的。她不想讓人知道她懷孕了,她甚至不想讓彼得知道,她沒有告訴他。她是在六月份離開坦弗蘭時發現自己懷孕的,到了七月份,她才敢肯定,她估計孩子會在二月末或三月初出生。她已經懷孕六個月。

足足有五分鐘,弘子才稍稍動了一下。禮子和護士一直在按摩她的皮膚,感到她腹中的嬰兒有反應地蹬了一下腳。嬰兒可能是在解除了母親纏在身上的繃帶后感到自由和高興。但禮子的思想在快速思考,她想不出弘子是在什麼時候懷孕的。他們在四月份被關進坦弗蘭集中營,她唯一常見的人是彼得,他肯定不會那麼愚蠢,那麼又會是誰呢?弘子肯定是懷了什麼人的孩子!

又過了幾分鐘,弘子睜開了眼睛,看着大家,感到自己躺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些頭昏眼花。她還沒有發現他們解開了她的衣服,將她的繃帶撕開,禮子已將一條毯子蓋在她的身上。醫生用否定但溫柔的目光看着她。

「這樣做很不聰明。」他拉着她的手說。

「我知道,」弘子微笑着說,「但我不想離開這個孩子,我想這樣才能幫助她。」她還以為醫生是指她照顧了三天的那個小病人。

「我不是指她,我是指你。你這樣做對你腹中的嬰兒不利。我很驚奇,嬰兒怎麼會允許你這樣做,你差點把你們倆人都扼殺了。」她已經好久沒有解開繃帶了。醫生懷疑自從她回來后孩子是否在發育,這是造成她昏過去的原因,他不知道她怎麼忍受得了。

「你絕不能再這樣做了。」醫生的態度十分堅決。弘子將臉轉向側面,露出害羞的紅暈。醫生向禮子點點頭說:「好吧,我現在將你交給你的嬸嬸,但一段時間內,你不能那麼辛苦地工作了。你得想想別人,弘子。」他拍拍她的胳膊,然後又對禮子輕輕地說:「讓她今天和明天卧床休息,然後再上班。她會好的。」他微笑着和兩個護士離開了這個小小的「病房」。現在,這兒只有弘子和禮子。弘子將臉慢慢轉向禮子,哭了起來。

「對不起,禮子嬸嬸,」她不是指懷孕,而是指用了繃帶。「真對不起。」她給他們所有人都丟了臉。但她要這樣,現在也不後悔。不管多麼丟人,她也要彼得的孩子。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能。」弘子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訴她,她不想給彼得找麻煩。她怕如果告訴了他們,他們會不讓彼得再來看她,或者更糟。如果有人發現,並告訴聯邦調查局,他可能會被懲罰。她想到很多種可怕的事情。

禮子憂鬱了一會才說:「這是彼得的孩子,對嗎?」但出於同樣的理由,弘子不能回答她。她替彼得擔心,也替孩子擔心,害怕孩子出生后被別人搶走。但當局用不着搶:一個日本女人生了個與白人混血的孩子,這在任何程度上說,都是被投進監獄的理由,孩子也會被關進監獄,就像她曾經被關進去一樣。她絕不讓任何人奪走她的孩子,孩子是她唯一的安慰。

「為什麼不告訴我?」禮子又問了一句。

「我不能告訴你,禮子嬸嬸。」弘子小聲地說,決心要以任何犧牲為代價來保護彼得,她這樣做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保護禮子,怕他們來找她的麻煩。禮子沒有再追問,但她心裏明白:孩子是彼得的。

禮子幫助弘子系好衣服,扶她下了床。弘子認為自己能站起來,但差點摔倒。禮子將她按坐在床上,取來一杯水,還把那些該死的繃帶統統扔掉。

「不能再這樣纏身子了!」她冷著臉批評她,「我的母親是很保守的,但她都不纏身子。」禮子然後又微笑起來。在監獄里,獨自一人還能保守這個秘密,她是多麼難啊。她想即便彼得知道了,他也無能為力,毫無幫助。

禮子攙扶著弘子,慢慢走回家。禮子以安慰的口吻告訴她不要累著,要吃能找到的最好吃的東西,照顧好自己和腹中的嬰兒。但當她再看弘子時,她突然驚奇地發現,弘子確實是懷孕的樣子。在撕掉繃帶后,她的肚子顯得那麼大,和她纖細的身材相比是那麼明顯。禮子也猛然想到她在生產時可能會出麻煩,在這兒沒有足夠的設備,不能處理複雜的情況。

她們慢慢地走進屋,弘子躺了下來。她們進來時,武雄剛好抬起頭,他剛剛做完一件傢具,正在高興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那天下午,他打算再到食堂去,繼續做其它的傢具,他還計劃要到學校去教書。但看到弘子后,他一下子張開嘴,直到幾分鐘后和禮子一起走出家門時,才開口說話。

「是不是我漏掉了什麼事情?要不就是我粗心大意沒有看見?」他好像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上次看見她是在兩天前,那時,她還很正常。可現在一下子變成了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要是我的判斷正確,你們肯定在醫院裏做了些什麼!製造奇迹?要不,就是我的大腦出了毛病。」

「不,不完全是。」禮子苦笑了一下,遞給武雄一支香煙。不管他多麼失望,禮子還是覺得他回來真好,他能和大家分享一切,她有了和自己說話的人。武雄是她愛着二十年的丈夫,她最好的朋友,她的助手。她為弘子感到難過,因為她不能和孩子的父親分享自己和武雄這樣的幸福。「武雄,她一直在隱藏着她的秘密,」禮子說,「她把自己用繃帶纏上,幾乎將自己勒死。只有上帝知道這會對孩子有什麼影響,她一點兒也不懂。我們也只是在脫掉她的衣服后才發現的。她幾乎不能呼吸了。」然而,弘子所採用的方式仍然使禮子難以接受。

「可憐的孩子。我想我能猜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對嗎?我太疏忽大意了。」孩子的父親也可能是別人,弘子很謹慎,很難發現。但禮子不這麼想。

「雖然弘子不告訴我,我也敢肯定,是彼得。她一定很害怕說出來,也許怕對彼得不利,或害怕失去孩子,也可能她在保護我們。我猜不出來。」

「你認為他知道嗎?」武雄抽著煙,思考着,但這仍然是使他高興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可我想他不知道,即使她想寫信告訴他,她也不敢。要不然她就會告訴我們了。」她這時又想到別的方面,現在的形勢對任何人來說都很不好,弘子就更難了。「我們怎麼跟孩子們說呢?」

「沒有什麼可說的。她懷孕了,我們愛她,我們也會喜歡她的孩子。就是這麼回事。」他很現實。

禮子微笑地看着他,對他的簡單想法有些不滿。「這要是發生在薩莉身上怎麼辦?」

「那不一樣。」武雄笑着,搖搖頭,用欣賞和關心的目光看着妻子,她總能發現有趣的東西,這對他有幫助。他喜歡她的想法,她的一切,尤其是她的本性。「如果是薩莉,我會打死她。弘子不是我的女兒,可憐的孩子,她經歷了這麼多不幸,現在又成了這個樣子。我猜想這是在坦弗蘭時她總是肚子痛的原因,但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也沒想過。」禮子承認。「既然弘子已經懷孕,彼得會和她結婚嗎?」

武雄立即給了妻子一個肯定的回答:「他一定會的,禮子。他對弘子愛得發狂,情況就是如此,很有趣。我看出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同尋常,他們每天下午都長時間散步,但我沒有想到他們會幹蠢事。他們倆一直很親密,誰也離不開誰,好像已經是夫妻了。彼得在參軍之前沒有和她結婚,我感到很奇怪。」

「我想她不會同意結婚的,她沒有經過父親的同意。」禮子猜得對。這時,弘子慢慢走出來,站在他們面前。

「對不起。」她低下頭,因為感到給他們帶來恥辱而難過。她天真地認為,她能永遠瞞下去。

「我們愛你。」禮子說着,伸出手抱住弘子,然後又微笑着看她的肚子。她想起自己懷孕時的情形,那時,她和武雄多麼幸福。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現在的形勢對弘子來說是那麼艱難,她的丈夫不在身邊。

「孩子幾月份出生?」武雄輕輕地問,轉過頭看着弘子。弘子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她仍然沒有擺脫害羞的習慣,但她很驕傲,很幸福,因為她懷着彼得的孩子。她輕輕地回答:「二月,也可能是三月。」

武雄點點頭,抬起頭,看着天空,想得很多,想他的生活,他的婚姻,他的孩子……也想到彼得。他然後又向弘子微笑,伸出一隻胳膊抱住她:「是孩子出生的好時候,是春天……一個新的開端,一個新的生命……到那時,我們也許會有一個新的世界。」

「謝謝,武雄叔叔。」她說着,吻了他的臉,然後又閉上眼睛,想着彼得,心中祈禱他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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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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