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第08章

小坂的遺體已被發現,並在當地火化,骨灰將由魚津和阿馨帶到東京——在報上看到這小小的報道當天,常盤大作打了個電話給小坂的工作單位登高出版社,詢問魚津他們到達新宿車站的日期和時間。

常盤雖然和小坂素不相識,但小坂和自己公司的魚津有關係,所以他認為理應到新宿站去迎接。小坂的家屬和登高出版社的人當然也會去迎接的,但新東亞貿易公司至少也該有一個人出面才對吧。

常盤就自己擔當了這個任務。火車將於八點三十多分到達新宿站。他上身穿着西式的便裝禮服,在火車進站前二十分鐘來到了中央線月台。

月台上有一群顯然是來迎接小坂骨灰的人,其中有兩三個女的,可能是小坂工作單位的女職員。火車進站前數分鐘,來迎接的已增加到三十人左右。

火車即將進站的時刻,常盤無意識地將目光轉向左邊,這時,他發現了八代美那子。她穿着深顏色的衣服,但不是喪服,離開人群獨個兒站着。上次她來公司的時候,常盤覺得她是個美人,現在看來,仍然覺得是值得一看的女人。

常盤走近美那子,招呼說:「您好!上次怠慢了。」

「哎喲!」美那子抬起頭,應酬道:「是我打攪您了。」

「好了,遺體總算找到了。」

「真是的。」

「我說『好』也許不妥當,不過,既是遲早會找到,還不如早點找到的好。在沒有找到以前,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搜尋,是不是7曾經有一樁發生在歐洲的事,忘了是什麼時候了,也是有人去尋找遇難者的遺體,結果遺體沒找到,卻發現了一具狼的屍體。據說,雪中出現動物屍體是頗為稀罕的,於是引起了學術界的議論,究竟是遇難而死還是暴死?……哎呀,火車來了。」

火車一進站,迎接的人群都騷動起來,常盤和美那子也一起隨後跟上。

等大部分乘客都下了車以後,魚津和阿馨才下車。魚津把骨灰盒捧在胸前。

月台上,下車的乘客熙熙攘攘,亂鬨哄的。大概是為了等待月台上平靜下來吧,魚津站到月台的一個角落去了。前來迎接的人們立即把他圍了起來。

「我們就先在這裏鞠躬致哀吧,恐怕他們一出剪票處馬上就要乘上車的。」常盤催促着美那子,徑自朝向圍着骨灰的人群走去,他推開兩三個人擠到了前面,先用眼神向魚津表示慰問,然後朝着魚津捧著的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接着走近魚津身邊。關切地問道:「很累了吧。」

「有點兒累。」魚津坦率地答道。「我明天就上班去。」

「你恐怕還有不少瑣事要辦吧。遲兩三天也沒關係。」

這時候,魚津發現了美那子,說:「八代先生的夫人也來了!」

「八代先生?」

「就是八代教之助的夫人。」

「那個美人就是嗎?」

「是的。」

「嗬,這……真沒想到,原來如此,她就是八代夫人哪。」常盤是個從不輕露聲色的人,可是這一下卻全然失去了內心的平靜,邁開步子走到連站在人群背後的美那子身邊,催促她;「去吧。」

美那子先是支支吾吾地「噢」了一聲,接着說:「行了吧,我已經在這裏迎接了。」美那子的神態,使常盤覺得蹊蹺。

過了一會兒,前來迎接的這群人,簇擁著魚津和阿馨,穿過月台走向樓梯口。

「我就在這裏告辭了吧。」常盤一說,美那子也附和:「我也告辭了。」

「請原諒我粗心,聽說您是八代先生的夫人,是吧?」

「是的。是我不應該,投向您打招呼。」

兩人再次相互點頭施禮。

「您往哪邊走?」

「我乘環行電車到澀谷。」

「那咱們是同一個月台乘車,不過,方向相反。」

他倆並肩下了樓梯,走上環行電車站。

「喔,對了,剛才說的那隻狼的事情……」

美那子打斷他的話問:「登山繩是斷了的嗎?」

「這?我還沒聽說。」

「報上說,登山繩是好好地系在身上的。」

「報上登出來了?」

「暖,是體育報……」

「哦!」

「這樣一來,魚津先生的處境不是更糟了嗎?」美那子憂慮仲忡地說。

「報上有沒有提到遺書什麼的?」

「沒有」

常盤想,要是沒有發現遺書或類似遺書的東西,的確魚津的處境會不利的。常盤說:「試驗的結果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所以……」

美那子接着說:「是呀,托我先生做試驗的人不好。」

「拜託八代先生做試驗的就是我呀。」常盤說着,瞪大眼睛正視美那子。

「啊!真的嗎」美那子慌了。

「真的。」

「您為什麼要托他呢?」

「當然,我以為試驗會對魚津有利的,可是沒料到結果恰恰相反。那回真叫我傷透了腦筋。當然對您先生所做的試驗,我是毫不懷疑的。」

「這……不管怎麼說,我先生做的試驗給魚津先生帶來了很大的災難。是我先生不好。……雖說是常盤先生您委託的,他不接受就好了,可是他偏……」

「您對他的埋怨錯了。大凡我委託的事情,從來沒有被人家拒絕過的。即使相當難辦的事,我也會便叫對方接受的。」

「不,不管怎麼央求,只要他不接受就好了。不是嗎,不接受的話也不至於這樣了。我先生性情怪僻,可是不知怎麼的,有時會去接受莫名奇妙的事。」

一旦知道了委託者是常盤,美那子指責的矛頭不知不覺地對準丈夫教之助了。

聽着美那子的話,常盤感到詫異。從美那子的活里他覺察到一種情緒——那是一種只有熱戀者為了衛護意中人免遭情敵襲擊時,才會表現出來的放肆的、錯亂的情緒。

「唔……」常盤不由得長嘆一聲,同時掉轉目光再次端詳這個雖然貌美,但卻多少有點放蕩的雌豹。他邊點香煙邊想:看樣子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覺,差也差不到哪兒去。於是他想找一句恰當的話來將她一軍。

正當這時候,美那子等候的電車進站了。

「那麼改天見吧。失陪了。」

「哪裏哪裏!是我失陪了,請代問您先生好。」

「謝謝。」美那子夾在許多乘客當中乘上了車。

這時常盤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暗想:哪怕一句也好,應該想辦法將她一軍的,卻讓她溜走了。

第二天常盤到公司時,魚津也早來上班了。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翻閱著請假期間積壓下來的文件。

「你這就上班行嗎?」常盤招呼了魚津一聲,便朝着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魚津站起身走過來對常盤說:「對不起,請了好幾天假了。」然後,又對常盤昨天的迎接道了謝。

「無論怎樣,找到了小圾的遺體是一件好事。否則還得上幾次山,直到發現為止……我問你,有沒有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

「沒有。不但沒有遺書,而且還找到了記到一月五日的袖珍日記。搭在後又自湖畔的帳篷也拆回來了,那裏邊也沒發現任何東西。這說明他沒有半點自殺的念頭。」

「唔……」。

「而且登山繩也好端端地系在身上。有些人懷疑我為他沒結好登山繩掩飾,現在這種疑雲也可以一掃而光了。」

「唔,那就好。」常盤接着又說:「好是好。且不說登山繩確實系在他身上這件事吧。既然小坂沒有自殺的念頭,事件是會簡單得多的,可是這樣一來,你的處境將會怎樣呢?」

魚津一聲不吭。於是常盤便自問自答地說:「這一來你的處境就不妙了。如今在第三者看來,要麼登山繩由於本身的弱點而斷裂,要麼就是你割斷的……」

「是這樣,二者必居其一!」魚津使勁地說出了這一句。

「可是,八代先生的試驗,雖然不是在理想的條件下進行,結果卻證明在衝擊反應下登山繩不會斷裂。」

「那種試驗……」

常盤說:「別說那樣這樣的,那個試驗在社會上是相當受人信任的呀!」

「不,它是錯誤的!」

「那……既然你這麼說,那可能有錯誤。可是,你拿不出過硬的證據,社會上還是相信試驗結果的。」

「所以說這樣不行。」

「光說不行也不是辦法呀!你有沒有把握消除今後可能加到你頭上的懷疑呢?——

「把握是沒有。我想,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正確地把現場復現出來的情況下,再做一次試驗。但是這回由於積雪太深,未能去現場。沒法弄到岩角模型。我打算下個月再去一次看看。這樣,復現現場條件下的試驗只能推遲了。」

「…………」

「還有一件事,這一次把系在小坂遺體上那一截登山繩帶回來了。我想也許從斷裂口能得出某種科學性的結論。」

「噢!你把它帶回來了?」

只在這一瞬間,常盤的眼睛方射出了光芒。他想,說不定拿它給八代教之助看一看,會從中發現什麼新的事實。

常盤暫且把登山繩問題擱在一邊,另找話題:「今後你就定下心來好好工作陷。現在可以算一切都辦妥了吧?」

「是的。」魚津應了一聲,但接着又補了一旬;「還得走一遭,要把骨灰送到小坂的故鄉酒田。」

「什麼時候?」

「還沒決定,大概就在這兩三天吧。今天小坂的妹妹要來和我商定。」

「唔,還要到酒田去,非去不可的嗎?」

「非去不可。小坂的骨灰,我想親手交給他母親。這樣我心裏才好過。」

「那當然,心裏是會好過的,不過……」

常盤心想:該適可而止了,現在是定下心來工作的時候了,要不然自己也不好辦。總得考慮到對別的職員的影響吧。雖說是遇難事件,可也不能無休止地被它拖下去啊。魚津打從元旦以來就沒有定下心來好好工作過。剛過了元旦就為遇難事故把工作撂了好幾天、然後又為去酒田請了幾天假。這回又為搜尋遺體,十多天沒上班。聽剛才說話的語氣,下個月還打算上一次山。而且現在又說要去酒田。常盤真想對他大喝一聲:你知趣點吧!

可是魚津毫不顧忌常盤這些想法,說:「經理!我還有一件難開口的……」

「什麼事?」常盤想,會不會是要錢。

「錢還缺少一些。」魚津果然就是要這個。

「唔……」

「真不好意思,我想向公司再借些錢。」

和請假不同,對金錢,常盤是爽快的。「行,錢可以通融,不過,去酒田得夜車去夜車回來。」

「好的。我夜車去夜車來,只要能幫我解決……」

看來他很擔心錢,一聽答應給錢,頓時愁眉舒展。看着魚津這模樣,常盤要狠也狠不起來。

常盤立即叫會什拿來三萬八千二百元,交給了魚津,說。「把這拿去吧。這不是公司借給你,是給你的。」

「給我?」魚津吃了一驚。

「不用客氣。」

「謝謝。是慰勞金嗎?」

「去你的!誰給你慰勞金!暫且算你退職了,這是退職金。你的借款全扣除了,還剩下這一點。」常盤說。

總算前往酒田的費用有了着落,魚津鬆了一口氣。上山以前籌措的錢幾乎用完了,正缺少這回送小坂骨灰去酒田的旅費,幸虧有了這筆退職金,這問題也算解決了。退職金比預料的要少,再想到這一來就全部耗費盡。不能不有所感慨,但在這節骨眼上有這點錢,還是值得慶幸的。

過了正午時分,阿馨來訪。魚津便離開了辦公室,和等在走廊上的阿馨一起乘電梯下到底層。然後徑直走到馬路上,突然變得如同夏天般的強烈的陽光射灑在大道上。

「到銀座去喝點茶吧。」

「時間上不要緊嗎?」

「個把鐘頭不要緊。」

「那行」

他倆並肩朝着日比谷的十宇路口走去。

「去酒田,什麼時候出發?我什麼時候都可以。不過,得夜車去夜車回來。」

「…………」

「我假請得太多了,多少傷了經理的感情。他這個人是不大會說小氣話的,不過,這次卻叫我夜車去夜車回來……」

魚津笑了起來。他想起了常盤剛才說這話時的臉色,覺得好笑。魚津心想:好吧,我就真的夜車去夜車回來,給他瞧瞧。我要是這麼做,常盤說不定會說:「你這傻瓜蛋,我叫你夜車去夜車回來,你至少也該宿上一夜嘛。」

阿馨和魚津肩並肩地走着說:「我正是為了這事來的。」

這時,魚津覺得今天的阿馨和昨天不一樣,顯得沒精打采。

「酒田,我想一個人去。」

「為什麼?我也一道去嘛。你介意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不,不過送哥哥的骨灰,我想一個人去就行了。」

「不行。你哥哥要生氣的,他會說我是不講義氣的傢伙。我還是應該去,否則……」

阿馨聽到這裏便停下腳步。「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希望您這樣做。這樣,哥哥也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是……」說到這裏,阿馨抬起頭,注視着魚津的眼睛。「我說了請您別生氣。是這樣,我母親來信說,親戚中有些人腦子不開竅。」

「不開竅?」

「好象有些人對您有偏見……我媽正為這事憂慮。她擔心您好心去了倒反而傷了您的心……」

魚津視野中的一切光輝閃閃的東西,都在這一瞬間黯然失色了。

「就是說,有人以為我由於怕死而割斷了登山繩,是吧?」

阿馨便帶着抱歉的語氣,輕聲地說:「信里並沒那麼明白地說……」

「你媽媽不至於有這種想法吧。」

「不會的。」阿馨仰視着魚津,使勁地搖頭否定。「我媽是決不會這麼想的。哪怕天翻地覆,她也不會有這種想法的。鄉下嘛,親戚當中總有些不通情達理的。可能就是這些人,對媽媽說出了那種混帳話。」

「原來是那麼回事。」魚津嘴上說得輕鬆,而心裏卻好比挨了一悶棍,恨不得忽然就地蹲下來。他從來沒有經受過如此猛烈的打擊。上次登山繩衝擊反應試驗之後,在精神上他也曾嘗到過極大的痛苦,可也沒有這次這麼難以忍受。早就料到,在這次事件上,人們會對自己有種種臆測和看法,但以往魚津並不太介意。他在內心深處,正言厲色地對他們說:「隨便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可是現在聽說在小坂的家鄉,而且是在小坂的親戚當中,也有那種看法,這不啻是突如其來的打擊,猶如天靈蓋上挨了一棒似的。

「請原諒我,我不該說這些話,叫您聽了那麼不愉快。」阿馨大概看出魚津精神上受到了打擊,顫顫悠悠,不知如何是好,趕緊這樣說。

「咱們先在附近找個店,休息一下再說吧。」

他倆走到日比谷的十宇路口,在那裏一轉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底樓賣西式點心,樓上設有咖啡廳的店鋪,便走了進去。

魚津跟在阿馨後面走上二樓。兩人臨窗坐下后,魚津意識到自己已經難受得支撐不住,真想就地躺下來。他覺得和阿馨面對面坐着是非常吃力的。

「魚津先生,我還是請您一道去吧。媽媽和我的想法錯了。」

魚津便介面說:「好了,沒問題了。」說着,象做體操似地搖了兩三下腦袋。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說:「我這個人太沒出息啦!」然後又說:「不過,我看這次還是不去吧。要去就改天去。」此時魚津的臉色是蒼白的。

魚津決定不去酒田,並不是由於怕那些對自己懷有成見的人們,而是認為在小板的靈魂回到家鄉母親身邊的時候,周圍不應該發生任何疙里疙瘩的事情。如果由於自己帶去小坂的骨灰,而在迎接的人們中產生某種不明不自的氣氛,那就對不起小坂乙彥,也對不起小坂的母親。

魚津在聽了阿馨的話之後,一時非常難過,但他很快就擺脫了這種情緒。

「就這樣,這回請你送骨灰去吧。我稍過些時候再去。」魚津的話,反而使阿馨受不了。

「您說改天去,那,什麼時候去呢?」

「過一兩個月後,我就去上墳。」

「真的嗎?」

「真的,這樣撒手不管,我是對不起你哥哥的。我沒有去護送骨灰,至少也得去上墳吧。」

「那,到時候,我跟您一道去。」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似地說:「我的科長也在不高興。這些日子,曠了不少工了。不過,到時候我要想盡一切辦法一道去。我也夜車去夜車回來。」然後她好象在思考着什麼事似地,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到那時候就可以決定了,是吧。」

「決定什麼?」

魚津這麼一問,阿馨便「哎喲」短叫一聲,隨即臉刷地紅了起來,紅得叫人心疼。又說:「好啦,好啦。」

不知她「好」什麼,說得含含糊糊。直到這時候,魚津才悟出阿馨想說什麼。一定是她自己在德澤客棧時提過的結婚問題。

可是,魚津裝着沒領悟的樣子,說了聲:「好,走吧。」

魚津本來打算一出店門就和阿馨告別,可是正當要告別時,忽又想起了一件該問卻什麼也沒有問的事來。於是他問清楚了護送骨灰的日期,並約定到時候前往上野站送行。但還是不放心,又問了旅費以及其他方面的事,知道都沒有問題,這才放心。

和阿馨分手,獨自一人時,暫時忘卻的難受心情又湧上心頭。啊,討厭!想別的吧!於是,昨天在新宿車站瞥見的、擠在迎接人群中的八代美那子的身影,便浮現在眼前。

傍晚,快下班的時候,魚津走到在作回家準備的常盤大作的辦公桌前說:「今晚有空嗎?」

「沒什麼事。」常盤應了一聲后注視着魚津,那眼神好象在問「那又怎麼樣?」

「如果有空,想請您陪我一下。」

「陪你?你想請我客嗎?」

「是的。」

「別拿到了兩萬六千元就闊氣起來喲!」

「是三萬八千二百元。」

「三萬?有那麼多:可是去酒田要花費不少的吧。別說得錢用不完似的。」

「酒田不去了。」

「為什麼?」常盤張大的眼睛一亮。

「那邊的親戚中,好象有人在懷疑是我割斷了登山繩。因此我決定迴避,不去護送骨灰了。去還是要去的,不過,我想稍過些時候再去為好。」

常盤哼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摸出和平牌香煙,抽出一支網在嘴裏。接着把臉朝向魚津,等着他的下文。

「這樣錢就多出來了,所以想請經理吃一頓。」

「唔……」常盤想了一會後說:「好!奉陪吧。」

「不會到太高級的地方去的。」魚津聲明道。

「知道,你想到象樣的地方去也去不了吧。」

「今天就不見得啦。」

「盡量隨便點吧。後果可畏哪。」常盤邊說邊穿上上衣,收拾好散亂在桌上的東西,而後說了聲。「我在門口等你!」就先走出去了。性急得很。

魚津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急急忙忙收拾好,然後向坐在對面的清水說聲:「對不起,先走一步了。」

「經理請客嗎?」

「不,是我請他。」

「這可稀罕了。他喜歡請客可不喜歡作客呀。」

魚津顧不上聽清水的話,匆匆走出了辦公室。和常盤兩個人對飲,這還是第一次。然而魚津知道,現在除了把自己置身於常盤的饒舌之中以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支撐自己的精神了。

魚津把常盤帶到了西銀座路上的濱岸飯館。樓上雖有鋪着日本席的房間,可是常盤說:「這裏不是蠻好嘛、」

於是兩人並排坐到靠櫃枱的座位上。時間還早,沒其他顧客。常盤拿起了菜單,它是用白字寫在黑木板上的。

「鹹魚子、生海帶,還有咸松魚腸,看樣子這些味道都不錯的,都要它吧!生魚片,我要鯛魚的。螃蟹也不錯。紅燒龍蝦大概味道也不錯吧。還有香魚吶,反正不會多的,趁還沒有別的顧客,搶先各定它兩條吧。」

從櫃枱那邊傳來了年輕廚師的問話:「龍蝦和螃蟹怎麼樣?」

「當然要!還有松蘑吶。近來的松蘑恐怕是上不了枱面的吧。溫室里的?溫室里的松蘑是什麼味道,不妨嘗嘗,恐怕只有砂鍋蒸煮的還可以,別的不行吧。再來個鴨脯吧。不,先來個鯛魚湯。」

「經理!」魚津叫了一聲。他想,不就此截止,退職金的幾分之一就沒了。這裏的菜以美味聞名,不過,價錢也是第一流的。魚津時常來,然而,充其量只叫一兩樣菜,今天請常盤,當然是有特別的打算的。可是,如果讓他這樣把菜單上的萊挨個兒點下去,那可吃不消。

「您喝啤酒還是喝別的?」

「哪樣都行。聽你的吧、我不管啤酒還是別的酒,都只要一瓶。」

「那就不喝啤酒。」

酒壺端過來,魚津拿起它就給常盤斟酒。

「別給我斟酒,咱們都自斟自飲吧。這樣自在些。」

「好。」魚津順從常盤的話,不再給他斟酒,只管倒滿自己的酒杯。「我可以講話嗎?」

「講話?」

「就是和您交談呀。要不然,說不定您會說:只管喝酒,誰也別講話。」魚津說着笑起來。

「可以交談!豈但可以,我這個人有這樣的脾氣,只要有一滴酒精落肚就會變得饒舌。」

「那一定很厲害的吧?」

「厲害什麼?」

「要是您饒起舌來的話……』

「現在不是你在嘮叨嘛。不過等會兒可能我會嘮叨個沒完,何況今天晚上我還要勸你幾句吶。」常盤用筷子夾了盛在小碟子裏的咸松魚腸,只兩三口就把它吃光了。「這味道很不錯,再來一客吧。」

當魚津面前已經擺了三個空酒壺的時候,常盤還沒有喝完第一壺,菜卻一掃而光。他大概特別喜歡那個用酒浸過的咸松魚腸,面前已經擺上三四個吃空的碟子了。

正如常盤自己說的,酒精一落勝比平時更多嘴多舌。專和他搭腔的是櫃枱那邊穿着自工作服的肥胖的店老闆。這兩個年齡相仿的漢子雖是初次見面,卻談得頗為投機,有說有笑,聲音之大,以致坐在靠近櫃枱的幾位顧客,常常不由得回過頭來看他們。常盤大作說話態度有點旁若無人的樣子,然而奇怪的是,並不給旁聽者以不愉快的感覺。

由於這位老闆家鄉在青森縣的十和田湖附近的山村,兩人的話題也就轉到了十和田湖。常盤說他去過那裏兩次,可是兩次都是到了中途奧入瀨溪谷地方的時候,就在公共汽車搖晃中睡著了,所以幾乎沒有什麼記憶。老闆聽到這裏便說:那可惜,要說景色之美,十和回湖還不如奧人瀨溪谷。如在那裏睡著了,就算不得去過十和田湖啦。於是常盤說:「不光是十和田湖,凡是到了風景好的地方,我就睡。告訴你吧!到了風景好的地方還醒著,那才可惜吶。本來我們這些百姓,平時睡覺是極為窮氣的,都好象操勞了一天之後累死了似的,入睡以前想的是工作;半夜醒來不是想錢,就是想着家庭糾紛;然後又象野獸似地睡着。好了,下次你去奧入瀨的時候,不管乘小轎車還是坐公共汽車,你睡睡看。有時由於車子震動會把你震醒,車窗外面是一片櫸樹林,完全是綠色世界。一會兒又迷迷糊糊,下次醒來的時候,車子正駛在一棵好大的七葉樹下。它的嫩葉掃得車頂沙沙作響。眺望遠處,奧入激的河水濺起白白的浪花。然後又睡着。」

常盤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但又好似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似地問老闆:「你喜歡能劇①嗎?」——

①日本的一種歌舞劇。

②能劇中的歌曲。

「並不特別喜歡,不過,因為我在學謠曲②,所以……」

「那好,下次去看能劇的時候,你睡睡看,這和奧人激不同,別有風趣,也是夠舒適的,遠處傳來謠曲,你就在迷迷糊糊中欣賞。咳,夠闊氣的!」

魚津獨個兒呷著酒聽常盤自鳴得意地吹着。他無法孤單單地一個人熬過這夜晚,恰好常盤的饒舌正可以排遣他這段孤獨的時間。

魚津只要一個人喝着酒就行了,用不着和常盤交談。不知怎麼的,只要常盤在自己身邊,就覺得精神上有了個很大的依託。

常盤和老闆嘮叨著,有時也停下來。不過,他不說話的時候,也正是往嘴裏塞菜的時候。

『這個螃蟹好吃!」

「好吃吧。」老闆應和著。

「再來一客吧。」

連旁觀者都會覺得常盤吃得夠痛快的。好象任何食物只要一進常盤肚裏,都會一個個地變成精力似的。

然而,到了晚來的兩三對顧客走了,老闆也因事離開櫃枱的時候,常盤便趁此機會把臉轉向魚津,和他說起話來:「喂!怎麼啦?沒精打採的,拿出點精神來吧!」

「我哪兒是沒精打采呀!」

「別撒謊啦!你在為小坂家鄉的事情難過吧。傻瓜蛋!他們愛怎麼想就讓他們怎麼想好了。對,對,你不是說過把系在遺體上的那一截登山繩帶回來了嘛,你明天拿來借給我好嗎?」

「後天行不行?」

「後天也行。」

「給一個叫做吉川的朋友拿去了。我沒碰過它。我怕摸過它以後會引起多餘的誤會,那是夠麻煩的。」

「你也變得這麼神經質了。這也好,你本來太缺乏神經質,現在少許變得神經質點正好。」常盤說着笑了起來。接着又說:「那,後天就把它送到我這兒來。我請八代先生給驗一驗吧。說不定他會因此產生某種新的看法。」

「他呀!我看不會產生什麼。」

「別帶偏見!我說八代教之助還是算得上學者的。」

「這我知道。不過,我覺得他對我是不懷好意的。」

「為什麼?」

「不知怎麼,總覺得是這樣的。」

「那是由於你對他沒有好感。」

「沒有的事。好吧,不管怎樣,我也跟您一道去吧。」

「你不行。」魚津剛說要去,常盤立即阻止。「你最好別到八代家去。別再去啦!」

「好。」魚津在常盤的厲聲壓力下,不由得應了一聲。他真想問為什麼「不要去」,可是不知為什麼,他開不了口。

「好,你只要保證這一點就行。」然後,常盤朝着櫃枱說:「給我算賬。」

「我來付賬吧。」

常盤一邊把手伸進口袋,一邊說:「行啦,我來付。」

教之助七點鐘醒來。他感到全身都有點兒疲倦,四肢酸溜溜的。這是平時沒有的。他立即琢磨起疲倦的原因來,但沒找到肯定的答案。

前天晚上有個宴會,難得多喝了些酒。可能因此引起的疲勞,隔了一天以後,今天發出來了。即便是宴會,教之助也很少超過自己規定的酒量的。可是前天晚上是自己作東道主,為了勸敬客人,本人只好領頭乾杯。

不僅身上酸,可能是心理作用吧,還覺得有點兒發燒。教之助思考了一下今天一天的工作,當他確信了沒有非自己去處理不可的事情之後,便決定難得休息它一天。不僅是今天,打從去年以來,他就對身體疲倦很神經質了,略微感到疲倦,就盡量休息。

教之助下樓,來到向陽走廊,和從廚房裏走出來的美那子照了個面。

「我今天不上班了,可能有點發燒。」

美那子一聽「啊」了一聲,但手裏拿着報紙,只好徑直走進了飯廳。

當教之助站到盥洗室鏡架前的時候,美那子已經轉身來了。

「真的發燒了?會不會是感冒了?」美那子說着就把手伸到丈夫的額上。教之助覺得摸著自己額頭的美那子的手很冷。

「有點熱吧?」

「不,恐怕沒有。我的手剛才一直在水裏洗東西,泡冷了,吃不準有沒有熱度。」

這時,教之助無意中把視線轉向映在鏡子裏的自己的臉。他看到美那子白嫩的手就要縮回去,可是眼睛一眨,這隻白嫩的手並沒有完全離開額頭,猶豫一瞬間之後,一隻白指頭摸了一下前額的髮際。

「粘著灰還是什麼的。」

「不是灰吧。」教之助說。

「是灰——拿掉了。」美那子敏捷地縮回了手,那樣子好象真是撣掉了灰似的。緊接着,她就把話題拉回來。「不要緊,大概沒發燒。不過,可以不上班的話,您就休息吧。」。

此時,教之助的心思沒放在公司,他介意的倒是剛才年輕妻子巧妙地把話題轉掉的那個灰塵。灰是不可能撣掉的。因為那不是灰,而是教之助自己也是在四五天前才發現的皮膚上的斑點。

教之助洗好臉,拿着報紙來到了走廊,坐在藤椅上,但並不看報,只是獃獃地坐着。

到底什麼叫愛情?這個問題忽然衝上他的心頭。愛情是什麼呢?這個問題應該說早在好幾年以前就解決了。但它忽然衝上心頭,這就說明根本就沒有解決過。

美那子在盥洗室里發現了丈夫臉上出現的斑點。起初可能以為那是灰,但她一定很快就知道了不是灰。而是丈夫面部皮膚上冒出來的一個衰老的徵候。

然而年輕妻子並沒有把它指出來。沒有指出來,顯然是不自然的、這就不能否定其中有她的用意在起作用。妻子一定是為了避免讓年齡懸殊的丈夫為之自慚,也許這是年輕妻子對年老丈夫的體貼吧。

可是,這樣的體貼不是今天早晨才表現出來的。就拿丈夫頭上已經相當顯眼的銀自的頭髮來說,她也從未提到過好象「白髮」這個詞兒是兩個人之間的忌諱似地,她避免把它說出口來。

美那子如此對待自己,這樣的精神狀態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呢?可能是與愛情相關的,也可能是恰恰相反。然而不管怎樣,這些都是妻子對丈夫的關懷,為了不讓丈夫產生不愉快的心情才這樣做,這是毫無疑義的。就此看來,這也還是可以叫做愛情的吧。反過來,如果把妻子的這種用心看做禮遇客人時的那種虛偽態度,那它就與愛情相距很遠。甚至是相反的了。

教之助的最後結論認為,也許這是可以咐做愛情的,只是其中多少帶着人為的成份罷了。

「茶就在那兒嗎嗎?」從飯廳里傳來了美那子的聲音。

「就在這裏喝吧。」

於是美那子把茶端到走廊來了。教之助發現了剛才沒注意到的——美那子的耳垂上戴着一件小小的綠色的東西。那是耳環。他第一次看見美那子戴耳環。也許是由於耳垂上綠色物件的緣故,美那子的臉龐看起來稍許有些繃緊,比平時年輕了些。

教之助本來就不喜歡耳環這玩藝兒。如果在電車上看見兩耳垂掛着小件裝飾品的年輕女人。他雖然不能說她不可愛,但是總免不了覺得那是貼在肉體上的多餘的東西。

如果是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還可以,把耳環掛在耳垂上會增添與年齡相配的稚氣,瞧上去好象孩子在做淘氣的事一情似的。但如果她是三十歲以上的人,哪怕為了情面,他也不願對她說讚美的話。儘管那是別人的事,他卻會產生一種衝動,巴不得一下子把那多餘的東西,從耳垂上扯下來,使之如釋重負。

當茶碗放到桌上時,美那子意識到教之助的視線正停在自己的耳垂上。她把手伸到耳邊,用手指摸著耳環說:「這是人家送的。」

「誰送的?」教之助邊問邊端起茶碗,隨即將視線移向院子裏的樹叢。

「是吉松先生的太太。」

吉松是大平證券交易所的經理。教之助在報上看到過,知道他前些時候才從國外旅行回來。大概這就是他從國外帶回來分送給美那子的吧。美那子也許感到有點不自在,把臉轉向丈夫,問:「不合適吧?」大概是因為掛了耳環,嘴唇也比平時塗得紅了些。假如再穿上華麗點的西裝的話,要說二十來歲也說得過去。

「怪嗎?」美那子又問了。

「蠻好嘛。」教之助這麼說。剛才美那子裝出一副沒有注意到自己衰老的神氣,這回他這樣回答,多少帶有回敬她的意思。「耳朵不痛嗎?」

「不,一點也不——只不過輕輕地夾着。」

「那,容易掉下來的吧?」

「不,喏,您看。」美那子用拇指和無名指提着耳環,輕輕地拉了一下給教之助看,證實它掉不下來。既然不痛又不會掉下的話,這小小裝飾品夾住耳垂的方法,可能是相當巧妙的。「這是夾着不會左右晃蕩的,穿和服不會不相稱吧?」

「唔。」

「也有會晃蕩的,那是配西裝的。」

教之助心想,可別掛這玩意兒。但沒作聲。對教之助來說,不作聲也無非是對年輕妻子的愛情的表示。不過,教之助自己也不能不感到它同樣有做作的成份。

教之助吃好早餐隨即上了二樓,進入自己的書房。他想看而來不及看的外國新出版的刊物還有十來本,今天不上班,打算躺在床上,隨心所欲地翻閱。

教之助正從書架上取書的時候,美那子進來了。

「哎呀:您又要看書了?」

「沒事做嘛。」

「您不是累了才不上班的嘛。」她帶着責備的語氣,接着又說:「三村先生來電話了。」

「告訴他,我去上班了!」教之助一下子板起了臉。

「可是,人家是先打電話到公司,聽說您沒上班才把電話打到家裏來的呀。」

「你把我不上班的事,通知公司了?」

「噯。」

「說我生病?」

「沒那麼說。要是說生病,秘書科的人會來的。」

「在家裏而又不是生病,那電話會全部打到這裏來的。」教之助的口氣是在責備美那子處理不當。「不管怎樣,告訴他,我不舒服,正躺着休息——下次上樓給我帶茶來。」

「好。」美那子馬上走出書房,過了一會兒端上茶來,並說:「這回是公司三木先生來的電話,怎麼辦?」

「不舒服!」

「可是,他是三木先生呀!」

「管他是誰,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美那子立即走出去。從她背後傳來了教之助的話:「給我濃一點的」

美那子又端來了茶。這次同樣說有人打電話來。

「傷腦筋,我告訴他,您在休息,可是……」

「是誰?」

「吉冢先生。」

「吉冢?不認識。」

「他說是您約他今天去公司的。」

「哦!是那個吉奕冢。」他想起確有那麼回事。但說:「躺着睡著了!」

「躺着凈喝茶。」教之助聽出美那子這話是在挖苦他。

「今天是休息!別給我傳電話啦!」教之助有點生氣地說。

電話鈴聲時而傳到樓上來。聽動靜似乎每次一來電話,美那子就走到電話機旁應付,但她沒把話傳到樓上來。

教之助時而走出書房,到樓梯口擊掌。於是傳來美那子的聲音;「來了。」接着出現在樓梯下,仰起戴着耳環的臉。

「給我茶。」

「好,來了。」她應了一聲后,趕緊返回廚房。

整個上午,就這樣重複了好幾次。這回,說不清是第幾次了,樓梯下的妻子對丈夫說:「要茶的時候,請您按鈴好不好?這樣就省事了。」

「按鈴嗎?」

「是的,一按鈴,我就認為要茶,馬上給您端去。」

這倒也是。多的時候,平均一小時里要二、三次茶。約好把按鈴作為要茶的信號,也許是一種好辦法。教之助也省得每次走出書房到樓梯口擊掌。對美那子來說,也省得來到樓梯下聽候丈夫的吩咐。

教之助之所以不按鈴,而特地走出書房到樓梯口、本是為了讓美那子省得費力爬樓梯來書房,是出於照顧妻子的好心,可是她一點也不理會。教之助從美那子的話里聽出了這一點,因而感到不滿。他認為這個辦法是專為她自己省事而想出來的。

「你的意思是,我一按鈴,你就認做要茶,是嗎?」教之助心裏帶着反感,再問了一次。

「噯!」

「除了茶以外,也許會有別的事的吧?」

「那也是,可是……」美那子的臉上掠過一道傷心的陰影。這從樓梯上也覺察得出。「可是,別的事情並不多嘛,差不多都是要茶的。」

「好,那我就按鈴。要濃的,我就按得長一點。」

她可能忍不住笑出來了。這又引起了教之助的不快。他覺得人為的愛情已經開始露出破綻來了。

就在這時候,女傭春枝來說:「有位叫常盤先生的來電話,他問現在拜訪行不行?」

「我來接吧。」美那子跟在春校後面走了,可能是去拒絕常盤的來訪。

一聽說常盤,教之助忽然想見見他。與其在書房裏看書,時而按鈴喝茶,還不如跟常盤大作談論更有趣。

教之助一下樓就聽到了美那子在電話機旁講話的聲音。

「……不發燒,看樣子也沒有什麼病,就是覺得不舒服。」

美那子正說着,教之助來到她身旁。「我來接。」

「哎呀!……請您等一等。」美那子用手捂住話筒,把臉轉向教之助,輕聲說:「我已告訴他,您在躺着休息。」

「不要緊的。」

「什麼不要緊!」美那子的眉宇間閃過一道嚴厲的神色。「我已經告訴他您在躺着休息,這回您又出來,這算什麼呢?我不高興!」

說是這麼說了,但接着卻問:「那麼,讓他來不要緊嗎?」

「嗯。」

美那子想了片刻后,對着話筒:「叫您久等了。」然後嬌滴滴地笑道:「不要緊的,請您來吧……反正並不厲害。他看來人,有的接見,有的不接見……是的呀,就是那麼任性……好的,歡迎光臨。」說完便放下話筒。「他說您患的是任性病。這一下裝病暴露了。我受不了!」然而臉上並沒有受不了的表情。

「是單獨一個人吧。」教之助說。

「這……」

「這什麼,我是說不會有別的人跟着一起來吧。」

「我想不會有的。不過……」這語氣,聽來她不大有把握。

「他沒有說單獨一個人來嗎?」

「沒有,不過……」

「那就是獨個兒羅。」

「……我想是的。」

「你想?沒說什麼,那就是獨個兒吧。」

教之助說着仔細端詳了一下美那子的臉。認為必定單獨一個人來是合乎情理的,可是她偏不那麼認為。這使他不滿意。他想見常盤,但不願意會見那個說不定會一道來的、叫做魚津的青年。這倒並不是對他懷有什麼惡感,但不知為什麼總不願見到他。

美那子走進飯廳以後仍然悶悶不樂。為了常盤一個人來還是兩個人來,這個年輕妻子看來心裏還有疙瘩。

「把耳環拿掉吧,客人面前難看的。」

這時候,教之助再也不顧作為年老丈夫所應有的禮節了。美那子懶洋洋地先拿掉一隻,再拿掉另一隻。

大約一小時后,從正門傳來了常盤大作洪亮的大嗓門:「你們這房子真不錯啊!」聲音一直傳到二樓。看來他是單獨一個人來的。教之助叫春枝把和服拿到二樓,換上了它。

下到底樓會客室,看見穿着西裝的常盤大作跪坐在那裏,那模樣顯得很拘謹。他一見教之助便招呼:「您這麼勞累,我還來打擾……」

「哪兒的話,不要緊的。本來就沒什麼,我不說成生病,就得不到休息呀。」

「那是的。您那麼忙嘛……我有時也裝病。可是電話還是緊跟着屁股追得來。」

「那是的吧。」

「我有個時常裝病的朋友,後來真的生病死了。」

「嗬。」

「他死的那一天上午,他家裏人來電話,說他死了。可是我卻說:我才不上他的當響……這是真的。」

這時候,美那子端著茶正要進來。但是聽到這裏,趕緊連同手裏捧著的托盤向後轉了出去。不多一會兒,美那子和春枝兩人的笑聲,從廚房裏一直傳到了會客室。

美那子第二次出現,把茶碗放到他倆面前的時候,常盤才說出來意:「就是為了上次那個事件。我把遇難者身上的登山繩帶來了,能不能請您看一下?」

「看一下?」

「我有個外行人的想法。我想,要是您看了登山繩的斷口,也許會有新的發現。」

「不會有的吧。」教之助稍稍有些緊張地答道。

「不能根據斷口來判斷登山繩是怎麼斷的嗎?」

「判斷不了吧。」

「是嗎?」常盤說着,打開帶來的皮包,摸索了一會,從裏面拿出了個小尼龍袋。「喏,就是這個。」

「嗬。」教之助的眼睛被它吸引了過去。

「要不要打開看看?」

「您既然特意拿來了,就看看吧。」這時候,教之助忽然把視線投向美那子,發現她的臉上毫無血色,難看地扭歪著,於是便說:「還是放着吧,看了也是一樣的。」看來留在遺體上的這一截登山繩,對年輕妻子的刺激太大了。

「您不看?」常盤吃驚地間。

「不看了吧。我想看了也是多餘的。請您收起來吧。」教之助這麼說,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兒命令式的口吻,但他想,要是不說得硬點,常盤不見得會就此作罷的。

「是嗎,那太遺憾了。」常盤帶着非常遺憾的神色,把裝有斷口登山繩的尼龍袋放回了皮包,然後爽快地說:「我太冒昧了。外行人是可笑的。我以為用顯微鏡什麼的檢視一下,就立即會有什麼重大的發現。」隨即笑了起來。

「當然,從各方面對登山繩的斷口進行檢查的方法是有的。比如檢出上面的粘著物,或者研究登山繩斷口的斷裂狀態等等。也可能還有其他種種辦法。通過這些辦法,也許能在一定程度上闡明斷口說明着什麼問題。當然在這裏是沒什麼辦法的,如果借它兩三天,拿到實驗室去……不過,我想,即便這樣做了,對解決那個登山繩事件也不會有多大作用。同上次的試驗一樣,只能提供判斷的材料。乍一想,似乎判斷的材料越多越好,其實並不一定。因為材料越多,越有可能摻進一些引起錯誤判斷的不真實的材料。」

「那也是……可是照您這個見解的話,科學家這一行就干不下去啦。」

「不,我們並不因此而不相信科學。我們為擺弄材料的工作而活着,還是覺得有意義的。運用我們所提供的材料的,另有其人。」

「誰?」

「大概是天才吧。天才會從各種材料中掌握到真理。」

「憑直觀嗎?」

「歸根結底是直觀吧。但是如果讓不是天才的人去判斷,那就糟糕。因為他們會亂搞材料,瞎臆測,從而引出異想天開的結論。象我這種人,就是為了不犯那種錯誤,所以只相信材料所說明的問題。我意識到自己不是天才,所以一開始就拋棄了直觀判斷……。只要有所求,管它是登山繩的斷口還是別的什麼,我都可以檢查,可以提供材料。也可以說明材料所具有的含義。但,誰要是從中任意引出結論,那我就苦了。」

「您……」一直不聲不響的美那子,這時抬起頭說:「深奧的道理我不懂,不過,如果試驗是那麼回事,那您上次就不該接受才好。由於那次試驗,一般人都普遍認為登山繩是被人故意割斷的。」

「我沒說過半點那樣的話。只是有人偏要任意引出那種結論才苦了我。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問題。」

美那子半聽不聽,重複著說:「您不接受它就好了。」

「不,是我硬要他接受的。」常盤說過之後,大概隱約看出了他們夫妻間的分歧。「今天就此告辭了吧。把您一個好端端的休息天打擾了。」說着就要站起來。

「有什麼要緊的!多坐一會兒嘛。上次的話還沒講完吶。」

「噢!就是把金錢裝壇,埋到院子的那個事情嗎?」

「對,近來我越發深入那種心境了。」

美那子急着插嘴問:「您說的是什麼呀?」

對此,常盤只是大聲笑笑,接着說聲「那就……」便起身告辭。

送常盤出門以後,教之助和美那子不約而同地雙雙回到會客室,各自坐到原先坐過的地方。

「對不起常盤先生了。人家可是專程來的呀。」

「不見得吧,他還會托別人的,只不過先到我們這兒來說說罷了。」教之助說。

實際上是,教之助剛才看到美那子臉色蒼白,為了庇護她,才沒讓常盤打開那個裝着登山繩斷頭的袋子的,可是他沒說出來。

美那子好象在沉思。過了一會兒,她象下了決心要問清楚似地說:「登山繩到底是怎麼斷的呢?」

「單憑上次的試驗來說,光有登山繩本身的弱點是不至於會斷的。如果驗一下剛才這個斷口的話,說不定還會得出另一種結果,不過……」

「那,您給驗一下就好了,為什麼不驗呢。」

「為了誰?」這時,教之助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和美那子的視線交織在一起了,而且在空中緊緊纏住,連教之助自己都為此感到奇怪。

自從魚津和丈夫無形中產生對立以來,每逢獨自一個人時,美那子就感到心灰意懶,沒精打采。她坐在飯廳里,什麼也不想做。

上了二樓書房的教之助也多少覺得不好意思了吧,把按鈴的間隔拉長了,這是以往少有的。儘管如此,也還時而按按鈴,讓春枝端上茶。

美那子有時——一個月里一次或兩次——會陷入空虛之中,幹什麼都覺得厭煩,但從來沒有象今天這麼嚴重。當中夾着魚津的事情,和丈夫這樣拌嘴,是以往少有的。這是既無法解釋又得不到解決的問題,所以那深沉的苦悶,久久地纏着她。

她想,也許出去在初夏陽光照射下的馬路上走走,心情會開朗起來。有什麼需要上街去的事情呢?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在銀座的一家小西裝店做過的一件連衣裙,試了樣以後沒再去過。價錢不貴,讓店裏送來又不好意思,本來打算哪天去銀座時,順便取回,因此潤着至今沒去拿。

美那子決定憑這個借口上街去。一旦決定,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呼吸室外的新鮮空氣。於是,走上二樓說:「上銀座去兩個鐘頭左右,行嗎?我想去拿連衣裙。」

教之助正仰卧在床上看書。她想這個人怎麼凈看書、百看不厭!

「去吧。」教之助應了一聲。_

他的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神色平靜,剛才的事情好象全忘了似的。他性情怪僻,嘴碎難侍候,但過後就忘,這是他的優點。但今天美那子眼裏的丈夫卻是十分驕矜的。「我傍晚就回來。」

「嗯。」丈夫的眼睛又盯在書上了。

美那子穿好和服,把丈夫曾經一度叫她拿下的耳環重又夾上耳朵。她照着鏡子,心想;我還年輕,戴耳環是理所當然的權利嘛。她端詳了一會兒鏡子裏自己耳垂上那小小的綠色裝飾品。早晨倒未曾感覺到,可是現在卻覺得它是對某人的一種小小的反抗象徵。

儘管如此,美那子又改變了主意,把它取了下來,然而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它又裝飾在自己的耳朵上了。

「傍晚以前我就回來的。樓上的不要給他煎荼,就給粗茶吧。」美那子吩咐了春枝后,走出了大門。

乘郊外電車到了目黑,再換乘國營電車,在新橋下車,然後漫步往銀座走去。街上的行人早已穿上了輕便的夏季服裝。稍走一會汗就滲出來了。

從新橋往西銀座的西裝店走去的路上,忽然想到魚津的公司去看看他。為了魚律的事,和丈夫發生齟齬之後產生的這個悶氣,也許見到了魚津就會煙消雲散。

美那子想起了丈夫和自己講話時的語氣,就好象自己對魚津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似的。當對丈夫的表情和說話口吻,她都還記得。

過了土橋,走進有樹蔭的馬路時,她停了一下腳步。三五成群的年輕女人,好象約好了似地,都露出雙臂,精神抖擻、朝氣勃勃地走着,其中也有年齡和自己相仿的方她覺得人家雖然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可是精神面貌卻完全是兩樣。她們穿着時髦,步履輕盈。再過兩三年,她們的眼角可能會出現小皺紋。她們這樣好象是為了趕在這以前,盡情享受這最後的青春似的。

美那子注視着映在明凈的洋貨店櫥窗上的自己的臉龐,綠色的耳環首先映人眼帘。這好象是把別人的東西,拿來貼在自己兩耳似地很不諧調。青春只表現在耳環上,而服裝、面容卻是蒼老的。

丈夫說過:「難看,拿掉吧。」他這麼說,可我實際上還是年輕的。耳環和自己不相配,那是由於為了使自己和丈夫相配,而一味地把服裝和精神也都打扮得老相、樸實的結果。

自從和教之助結婚以來,美那子還是第一次認為自己還年輕。以往一產生「自己還年輕」這個念頭時,她總是把它推開。但是現在她把這個自我壓抑甩掉了。她想不需要顧忌任何人,我就是要把自己看做年輕的!

美那子正在看櫥窗的時候,旁邊有兩三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象要撲上她似地靠過來。年輕漢子悶人的氣味包圍了美那子。美那子本想離開這裏就到魚津工作的公司去找他,但並沒有真正拿定主意。

到頭來,她還是先到原來的目的地——銀座的西裝店。當她走到店門前卻又停下,猶豫了半天,不知道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如果走進店堂,當然不能不拿連衫裙。可是拿着衣服包裹去公司訪問魚津卻又顯得蠢笨。要去訪問魚津。還是不走進店堂的好。

美那子站在店門前的馬路上,仍然決定不下進店還是不進店。忽然發現在自己的右手有個年輕的女人站着。看她那模樣,就知道是在等人,心神不定地時而左顧右盼。

過了一會兒,這個女人走開了。今年流行的緊腰身裙子,使她有點邁不開步子,同時也使得她繃緊的身軀顯得年輕。不多一會兒她停下了腳步,一個三十五、六歲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那女人仰著頭和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一起往前走去。美那子覺得那女人是硬被拉走的。而在她認為被拉走的感覺中,還包含着也可稱之為妒忌的感覺。

當年輕女人消失在人群中時,美那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邊走邊想:有什麼辦法呢?既然起步走了那就去吧。

美那子往回走到新橋,又往回村街方向走去。她走得急急忙忙,好象有什麼急事,一會兒趕過前面的人,一會兒打人群中穿過。

來到南方大廈前,美那子徑直從正門進去,走到正門對過的電梯,上了三樓。她推開了新東亞貿易公司的門,對着門旁辦公桌前的女職員說出了魚津的名字。

「今天不在,去橫濱了。」

聽了這句話,美那子放心了。興沖衝來卻吃了個閉門羹,但是她覺得還是這樣好。

美那子走出南方大廈,來到馬路上。這時她又覺得是正因為自己預料到魚津不在才來的,要不然是不會來的。這回,她走得慢吞吞的,到了新橋,買了去國黑的車票。從結果來說,她來銀座是無緣無故的。

在回去的電車上,美那子完全恢復了內心的平靜。在目黑下車后,她特地走出車站,到附近一家西式點心店買了一盒奶油餅,然後乘上郊外電車回家。

到家的時候,教之助正在院子裏散步。

「我買來了點心,您吃不?」

「不啦,不是快要吃飯了嘛。」

教之助說着把有點駝著的背轉過來,往對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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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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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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