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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諾曼底海灘邊小鎮上的一個旅館,這是他們在旅遊指南上找到的。星期五晚上,尚塔爾來到這家旅館,準備單獨在這兒佐一個晚上。星期六的中午,讓。馬克就會過來陪她。尚塔爾把她的皮製小旅行包留在房間里,就出去散步了。從那些並不熟悉的街上回來,她走進了那家旅館的餐廳。牆上的掛鐘已指向七點半了,可餐廳中仍然空無一人。她找了張桌子坐下來,等待着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大廳的另一端,廚房的門邊,兩個女待者正在專註而熱烈地討論着什麼。由於不想提高自己的聲調,尚塔爾站起來,穿過大廳,在她們身邊停了下來。但可能因為她們太專註於她們的話題了,誰也沒有發現尚塔爾的到來。只聽其中一個說:「我告訴你,這件事已經過了十年了,我認識他們。太可怕了!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迹,一點兒都沒有。這件事還上了電視。」另一個問:「那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能想像得出來,這正是它的可怕之處。」「是謀殺嗎?」「他們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可並沒有發現屍體。」「那麼應該是綁架嘍?」「但會是誰幹的呢?而又為什麼要這麼干呢?他既不是一名富翁,又不是什麼要人。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也因此上了電視。真是令人心碎,不是嗎?」

終於,她注意到了站在身旁的尚塔爾:「你知道電視台播的那個關於失蹤者的節目嗎?那個節目的名稱是『在視線中消失』。」

「嗯,我知道,」尚塔爾回答。

「也許您看過發生在波德家的事。他們原來住在這兒。」

「是的,那的確是太可怕了?」尚塔爾說。她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從這個悲劇轉到那至今還無法確定的晚餐上來。

「您需要一份晚餐、是嗎?」終於,另一個女侍者問道。

「是的。」

「我去找領班,您請先就坐吧。」

她的同伴仍然意猶未盡:「你能想像嗎?一個你愛的人突然失蹤了。而你,甚至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簡直會讓人精神崩潰!」

尚塔爾回到桌邊。五分鐘后,那位領班過來了。她點了一份冷餐,就那麼簡單,她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啊,她多麼恨獨自一個坐着吃飯!

她把盤中的火腿切成薄片。但她那被兩個女侍者激起的情緒卻仍無法平靜下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視,並被記錄下來。在百貨商場購物時,攝像機的鏡頭注視着你;在大街上,人們熙來攘往,不斷擁擠着你;在一個人做愛后的第二天甚至不能逃脫民意調查者的追問。(「你在哪兒做愛?」「一星期幾次?」「是否使用避孕套?」)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還怎麼可能避開所有人的視線而不留一點痕迹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呢?是的,她當然知道「從視線中消失」——這個有着一個可怕名字的節目,一個用它的真誠和悲哀打動了她的獨一無二的節目。似乎某個領域還對這個節目進行了干涉,鄭重地要求電視台放棄這種輕浮,那位節目主持人向觀眾們呼籲,要他們自告奮勇地來提供有助於尋找那些失蹤者的線索。在節目最後,他們還一張接着一班地出示了照片,那些所有在前幾次節目中提到的「從視線中消失」的人們的照片。其中有些人已經失蹤長達十一年了。

她想像著,如果有一天,她也那樣失去了讓·馬克。她永遠不會明白,自已是怎麼想到這上面去的。她甚至不能自殺,因為自殺會被認為是一種背叛,是一種對等待的拒絕,是一種謝心的喪失。她會受到遣責,所以她別無選擇,只能活着直到那始終充滿著恐懼的日子結束。

2

她上了樓,回到房間中。開始,她覺得輾轉難眠,但最終還是睡著了。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夢之後,她在午夜醒來。在這個夢中出現的每個人都只存在於她的過去之中:她的母親(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還有她的前夫(她已經幾年沒有見到他了。他看起來與以前爾一樣了,就象這個夢的導演選錯了演員),以及他那位專制的,精力充沛的姐姐和他現在的妻子(尚塔爾從沒見過她;可儘管如此,在夢境中,她還是沒有懷疑自己的身份)。最後,他還含糊其詞地向尚塔爾提出了一些性要求。而他的新妻子則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還把舌頭探入到尚塔爾的嘴中。那舔來舔去的舌頭只讓她感到厭惡。事實上,也正是那個吻讓她從夢中醒來了。

這個夢給她帶來非常強烈的不安,使她努力想去找出那個令她不安的原因。她想,讓她不安的一定是因為那個夢否定了她的現在。而她是那麼地依戀現在。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能誘使她把現在與過去或是將來作交換。這就是她不喜歡做夢的原因:它們在生命的各個階段強加了一個讓人不能接受的等價物,—個與某個人所經歷的一切對等的時期。它們否認了「現在」的這種有特殊權利的地位,它們懷疑「現在」。在那晚的夢境中,她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被抹去了:讓·馬克,他們共同居住的公寓,所有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而它們的位置卻被過去給強佔了。面那些早已失去聯繫的人則企圖用陳腐的性誘惑之網來俘虜她。她仍能感覺到覆蓋在她嘴上的那兩片潮濕的,女性的唇(她不是一個醜陋的女人——這個夢的導演完全按他的意志選定了演員)。這種感覺如此地令人不快,以至於她在那樣的午夜衝進洗手間,不停地漱口,直到嘴裏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被徹底衝掉為止。

3

弗是讓·馬克的一位老朋友,他們在高中時代就相識了。他們有着共同的見地,並且相處得十分融洽。他們到那天為止還一直都保持聯繫。幾年前的一天,讓·馬克突然決定要與他一刀兩斷,並不再去找他。當他知道弗病重住院的時候,也根本設想過要去看望他;但尚塔爾卻堅持主張他應該去。

他那位老朋友的情況看起來實在讓人擔心:他還記得在他們讀高中時,弗就是個嬌嫩的男孩。他總是那麼的完美,具有一種天生的溫文爾雅的氣質。這使得站在他身旁的讓·馬克看起來象頭犀牛。這種難以形容的女性化特徵使那時候的弗顯得比同齡人年輕,但卻使現在的弗顯得蒼老:他的臉小得有些怪異,上面佈滿了皺紋、就象一片乾枯的葉子。他的腦袋就象是幾十年前製成木乃伊的埃及王子的頭顱。讓·馬克把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他右臂的靜脈中插著一根針、已經不能動了,左臂則在不停地大幅度地比劃着,以強調他所說的話。過去看他打手勢,讓·馬克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弗的胳臂與他嬌小的身軀相比顯得更為纖細,實在是太細了,就象木偶的手臂。那天,那種感覺更為強烈了。因為他孩童般的手勢與他嚴肅的話題太不相稱了;弗正在描述他的一次昏迷過程。那次昏迷持續了好幾天,直到醫生把他救活過來。「你聽說過那些從死亡邊緣被救活過來的人對死亡經歷的敘述嗎?在他們的前方有一條隧道,隧道盡頭有亮光。那邊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可我向你發誓,那兒根本就沒有什麼亮光。更可怕的是,我還沒有失去知覺。你清楚地知道發生在周圍的一切事情,聽得到周圍發出的一切聲音。但他們——那些醫生——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你面前暢所欲言,即使是那些你不應該聽到的。他們宣佈你已死亡了,你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接着說:「我並不是說我的意識是完全清晰的。我明白每一件事,但每一件事都被稍稍歪曲了,就象做了一場夢。我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樣一個惡夢。在現實生活中,惡夢是會很快結柬的。因為你一旦開始放大聲喊,就會醒過來。但我卻喊不出來。這是最糟糕的;我竟無法喊出聲來。在一個惡夢中竟喊不出聲來。」

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然後又說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可現在,我開始怕了。我擺脫不掉人死後還有知覺這種可怕的感覺。人死後將會進入到一個無止境的惡夢中去。那已經夠可怕了,足夠了。」他獃獃地望着前方,彷彿還在回昧著那個可怕的夢。「算了,我們還是聊些別的吧!」他突然轉了話題。

在讓·馬克來醫院之前,他已經肯定他們兩人誰也不能逃避那破碎的回憶了,可當他與弗見面之後,還是言不由衷地向他說了一些重歸於好的話。這種對死亡的顧慮使其他戶切話題都失去了意義。無論弗想轉換什麼話題,談到後來總回到他那飽受痛苦的軀體上。讓·馬克陷人沮喪之中。但這種沮喪並沒有摻雜任何的虛情假意。

4

他真的那麼冷酷無情嗎?幾年前的一天,他知道弗背叛了他。說那段經歷很離奇,實在是有點言過其實。不管怎麼樣,那次背叛並沒有那麼可怕。那天,正在開會的時候,讓·馬克離開了。每個人都趁這個機會攻擊他,誹謗他,這後來使他失去了那份工作。(這是一個不幸的但並不那麼嚴重的損失,因為他並不喜歡那份工作)。弗當時也在會上,但他並沒有挺身而出,維護讓·馬克的利益,而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那能夠打出優雅手勢的纖弱手臂,沒有為他的朋友稍微動一下。為了避免由於輕率而造成錯誤,讓·馬克為此還作了一次謹慎而仔細的調查。他想證實弗是否真的保持了沉默。當他完全明白事情真象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傷害。於是,他決定再也不去找弗了。但他後來卻立刻被一種欣慰的感覺佔據了,一種令人不解的愉悅。弗剛剛結束關於他不幸的話題。在又一次的沉默之後,他那小小的木乃伊般的臉上突然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采:「你還記得高中時我們的那次談話嗎?」

「不太記得了。」讓·馬克說。

「當你談論女孩的時候,我總是在一邊靜靜地聽着。因為,你一直是這方面的權威。」

讓·馬克嘗試着去回憶,但他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那次交談的痕迹:那時候,我還只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我能談些有關女孩子的什麼事情呢?

「到現在,我還能想像出當時站在你面前時的情景,」弗繼續着他的話題,「我們談論著一些有關女孩子的事。你還記得嗎?我說,我總覺得如此美麗的軀體也象我們一樣必須進行分泌,這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我告訴你,我簡直不能忍受一個女孩子擦鼻涕的動作。我又能想像出當時的你。你停下來,盯着我。然後你用一種古怪但卻老練的語氣,十分直率而堅定地說:擦鼻涕?對我來說,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的,她角膜上的眼臉是如何動的。我對此感到有一種不能抑制的厭惡。你還記得這些嗎?」

「不記得了。」讓·馬克回答道。

「你怎麼忘了?那眼瞼的活動。多麼奇怪的念頭!」

讓·馬克說的倒是實話,他真的不記得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去回憶。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人們需要友誼的原因就是:它會向你提供一面鏡子,你可以從中看到你的過去。這樣你就不致於會遺忘與朋友相處時的那些點點滴滴。

「那眼瞼。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弗似乎還沒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

「不記得。」讓·馬克說。他心想: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給我的那面鏡子嗎?

弗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陷入了沉默,彷彿那個有關眼瞼的回億已讓他精疲力盡。

「你休息吧。」讓·馬克站起來。

當他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發覺自己有一種想立即見到尚塔爾的極其強烈的慾望;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疲憊不堪,他早就會擺脫這種慾望了。在去布魯塞爾的路上,他就計劃着第二天早晨享用完精美的早餐后,從從容容地上路,去他想去的地方。但在和弗的見面之後,他就改變了主意,把出發時間提前到第二天早上五點。

5

熬過一個讓她感到越發疲憊的夜晚,尚塔爾離開了旅館,在去海濱的路上,她不斷地與那些來這兒度周末的觀光客擦肩而過。他們每一群人的情況都差不多:丈夫推著一輛嬰兒車,小寶寶靜靜地躺在裏頭。妻子依假在他身邊。丈夫的表情是溫順的,體貼的,微笑中還帶着一絲窘迫。他總是想彎下身子擦掉孩子的鼻涕,撫慰孩子的突聲。而妻子的表情則是厭倦的,冷淡的,甚至還帶一些令人費解的怨恨。其他的與這對兒的情況大同小異:有的是丈夫推著嬰兒車走在妻子身邊,他背上特製的嬰兒袋裏還躺着於個孩子;要不就是丈夫推著嬰兒車走在妻子身邊,一個孩子坐在他肩上,另一個則躺在系在他腰上的嬰兒袋裏;或者是丈夫與妻子走在一起,他沒有推嬰兒車,但一隻手抱着一個孩子,背上、肩上、腰上還各有一個。最後一種情況是文未不在,只有妻子推著一輛嬰兒車,從她身上能看到一種男人所沒有的力量。每當尚塔爾看到最後一種情形時,她總要繞開去。

尚塔爾想:男人都爸爸化了,他們不是父親,他們只是爸爸,是沒有父親權威的父親。她很想知道,與一個手推嬰兒車,背上背着孩子,腰上攜著孩子的男人調情是怎麼樣的。趁她妻子駐足在商店櫥窗前的有利時機,如果她向那位丈夫輕聲發出邀請,他會怎麼做?他是會變成一棵樹寶寶,乖乖地一動不動,還是轉過身來注視着這位奇怪的女人?他背上的孩子會不會突然掉下來,他腰上的孩子會不會因為他父親的動作打擾了他的美夢面大聲蹄哭?尚塔爾腦中突然閃現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她對自己說:我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的世界。

尾隨着那些清晨散步的人們,她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堤上:潮水已經退了,被潮水沖刷得十分平坦的金色沙灘一直延伸到一公里以外。她已經很久沒來諾曼底海灘了。對這兒的一些時鬃的運動,她並不是十分熟悉,比如風箏和帆車。風箏就是把彩色的織物粘在一個很結實的骨架上的一種玩具。玩的時候,讓它迎著風飛起來就行了。玩的人一隻手抓一根線,並在線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它就能上升,下降,盤旋,同時發出一種駭人的聲音,就象一匹碩大的飛馬。當風第一次又一次地頭朝下扎入沙灘中時,總能讓人聯想到飛機失事。她驚訝地發現,玩風箏的人既不是兒童,也不是青少年,他們全都是成年人。而且他們中沒有女性,全都是男人,實際上,他們就是那些爸爸們!那些沒有帶着他們的孩子,遠離了他們的妻子的爸爸們!他們並沒有急着去他們情婦的身邊,而是奔向了海灘,放風箏來了!

尚塔爾腦海中又萌發出一個奸詐的勾引念頭:她跟在那些手持風箏線,眼睛盯着他那不斷發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後,當他一回頭,她就會輕聲用最猥褻的辭彙向他發出性的邀請。他會有什麼反應?不用懷疑,他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說:別來打擾我,我正忙着呢!

(口歐),不,男人再也不會轉過身來看她一眼了!

她回到了旅館。在旅館門廳外的停車場,她一眼就認出了讓·馬克的車。在總台,她打聽到,他已經來了至少半個小時了。總台小姐交給她一張便條,上面寫道:「我提早到這兒了。我現在出去找你。讓·馬克」

「他出去找我了,」尚塔爾自言自語道,「但他去哪兒了呢?」

「那位先生說,您一定去海濱了。」

6

在去海濱的路上,讓·馬克經過一個巴士站。車站裏只有一個身穿t恤和牛仔褲的女孩。她並不熱情,但卻很明顯地扭動着她的臀部,好像在跳舞。當他走進那個女孩的時候,他看見了她正張著的嘴。那個大窟窿在她那機械地扭動着的軀體上微微地晃動。讓·馬克心想:她在跳舞,而且,她對生活感到厭倦。

他來到海堤上,放眼望去:海灘上,那些男人們正仰著頭放風爭。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激情。讓·馬克得出了他的三個結論,厭倦有三種:一種是消極的厭煩,正如那邊跳舞邊打哈欠的女孩兒;另一種是積極的厭倦,象風爭的愛好者;最後一種是反叛的厭倦,年輕人焚毀汽車,砸爛商店的玻璃就是這種情況。

那些十幾歲的孩子們小小的身體上扣著大大的彩色頭盔。他們正聚集在幾輛形狀古怪的車子周圍;車子的構造很簡易:兩根鐵條固定成一個十字,前邊有一個車輪,後邊有兩個。在車子正中是一個又長又扇的正好能容下一個人的車廂。車廂上方豎着一根張著帆的桅杆。為什麼那些孩子戴着頭盔呢?一定是那種運動很危險,一定是的。讓·馬克心想:其實,孩子們開着那種車,最危險的應該是那些正在散步的人們才對。可為什麼沒有人向他們提供頭盔呢?因為那些不樂意參加休闌活動的人們正是在與厭倦作激烈而頻繁的鬥爭中的逃兵。他們不應該得到關心,所以也不應該得到頭盔。

他沿着階梯下了海堤,走向海邊,沿着那漸漸向遠處遺去的水線,他邊走邊仔細地在人群中搜索著,從遠處那些摸摸溯糊的輪廓中竭力地辨認著尚塔爾。終於,他認出來了。那正停下來凝望遠處的海浪,航船和天邊的雲彩的尚塔爾。

他穿過那些正由教練指導著坐上帆車,開始慢慢地繞着圈開的孩子們。其他的那些帆車正在他們周圍朝着各自方向飛馳。這種革僅僅是靠那繩上的帆來保持直線行駛或改變方向以閃避行人的。但是那些笨手笨腳的業餘愛好者真有能力控制那張帆嗎?那車又真的會按照駕駛者的意願作出相應的反應而不出錯嗎?

讓·馬克注視着那些帆車。突然,他看到其中的士輛用賽車般的速度向尚塔爾那個方向駛去,他不禁皺起了眉頭。那輛車的駕駛者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躺在車廂里,就象一個火箭中的宇航員。他那樣躺着,根本就不能看見前方的任何東西!尚塔爾是不是有足夠的警惕來保持清醒呢?他開始責備她,責備她那種過於隨便的個性。同時,他也加快了步伐。

她在半路就折了回來,但她不可能看到讓·馬克,因為她的舉止仍然是不緊不慢的。一種正陷入沉思的女人的舉止。她目不斜視地向前走着。他真想沖她大喊,讓她不要再那麼心不在焉的,要小心那些在沙灘上橫衝直撞的愚蠢的車子。突然,他的腦子浮現出一個畫面:尚塔爾被那輛車撞倒了,伏在沙灘上,她的血不斷地向外涌著。而那輛肇事車卻已消失在沙灘的盡頭。他看到自己正沖向她。那個想像引起的不安促使他真的開始喊尚塔爾的名字。風很大,沙灘很寬,沒有人能聽清他的喊聲。他只能停止了那種感情用事的誇張行為。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他為她而哭。他的臉由於哭泣面抽搐地有些扭曲。他經歷了對她的死亡的恐懼,雖然那種恐懼只存在於一瞬間。

不久,他就對自己那種突發的歇斯底里感到震驚。他看見她仍然在遠處若無其事地,平靜地,優雅地,堅定地散著步。他想起剛才自己為失去最愛的人而表演的那出滑稽的鬧劇,不禁例開嘴笑了。那是一種不帶啟責的微笑。因為自從愛上她之後,他就害怕有一天尚塔爾會離他而去。現在,他真的開始飛奔了,並向她揮動着雙手。正在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轉身向著大海。她沒注意到那個使勁揮舞著雙手的男人,而是靜靜地眺望着遠方的航船。

終於,她向他那個方向轉過身來,她似乎看見他了;他欣喜地又舉起了手臂。但他馬上又發現她其實還是沒看見自己。她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那被海水輕撫著的沙灘和遠處依稀可見的海岸線。凝望着她的側影,讓·馬克意識到,他能辨認的只是她頭上那條扎發留用的絲巾。當他走近的時候(他的步子突然不那麼急促了),那個他認為是尚塔爾的女人卻變老了,變醜了。她根本就不是尚塔爾!

7

尚塔爾很快就厭倦了那種站在海堤上眺望海灘的感覺。她決定回旅館去等讓·馬克。可她覺得很困。為了不破壞他們相聚時的好心情,她決定要一杯咖啡。於是她改變了方向,向一幢混凝土建築物走去。那兒有一家餐廳,一家咖啡館,一個遊樂場和一些小賣部。

她剛走進咖啡館,就被那吵鬧的音樂聲給搞得心煩意亂的。她急躁地從兩排桌子之間穿了過去。在空蕩蕩的大廳中,有兩個男人一直盯着她:一個是年輕的,靠在櫃枱前面,穿着一身咖啡館的制被;另一個年紀大一些,肌肉發達,穿着一件t恤,站在大廳那頭。

她想找個位置坐下來,便對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說:「你能把音樂關掉嗎?」

他向她走近了幾步,說着:「很抱歉,夫人,我沒聽清楚你說了什麼。」

尚塔爾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肌肉發達,紋著圖案的手臂,上面紋著一個有着碩大乳房,身上纏着一條蛇的裸體女人。

她只能重複了一遍(但已降低了要求):「這音樂——你能不能把音量關小一些?」

那個人卻反問道:「這音樂?你不喜歡它嗎?」尚塔爾突然又注意到了那個年輕人,他現在站在櫃枱後邊,把音量開得更大了。

那個紋身的男人已離她非常近了。他的微笑看起來卻讓人覺得有些敵意。她投降了:「不,我並不討厭你的音樂!」

那個男人又說道:「我肯定你喜歡它。那麼,你要來些什麼?」

「什麼也不要,」尚塔爾急忙說,「我只想四處看看。你這兒,裝修得很漂亮。」

「那為什麼不留下來呢?」那個穿着黑制服的年輕人出乎意料地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他又向後挪了幾步:現在他正站在那兩排桌子之間,那是通向大廳的唯一出路。他那種謅媚的語氣攪亂了她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正落人一個圈套之中。她必須儘快想出逃脫的方法。要出去,她必須經過那個年輕人擋着的那條路。就象一個不顧一切逃脫死亡的人一樣,她小心翼翼地挪向出口。她看到了年輕人臉上那種令人作嘔的甜蜜的微笑。她的心砰砰直跳。當她挪到他面前時,他側過身讓她過去了。

8

讓·馬克竟在辯認尚塔爾時出了錯誤,把一個陌生的女人當成了他的至愛。這種情況到底發生過多少次呢?他對此感到非常震驚: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其他女人之間的差別竟是如此的微小呢?他競不能辨認出一個他最愛的人,一個他認為是如此無與倫比的女人。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啊!

他打開旅館客房的門。終於,她在那兒了。這時,他不再有任何懷疑了。那就是她了,但卻已經不像她了。她的臉十分蒼老,眼神陌生而冷峻。彷彿他在海灘邊向她致意的女人取代了他的所愛。彷彿他得為他未能認出她來而受制懲罰。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她喃喃道。

「你是什麼意思?沒什麼?你完全變了。」

「我昨晚沒睡好,我幾乎徹夜未眠。而且,我還過了一個讓人覺得很不愉快的早晨。」

「一個很不愉快的早晨?為什麼呢?」

「沒有原因,真的沒有原因。」

「告訴我。」

「真的,真的沒有原因。」

他堅持要知道答案。最後,她說:「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

他獃獃地望着她。他不理解她所說的那句話,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麼。她是因為男人不再注意她而悲傷的。他想問她:那我呢?我又怎麼樣呢?我在海灘邊走了幾公里的路找你,含着淚喊着你的名字。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而是用他那低沉的語調緩緩地重複着她的話:「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那真的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嗎?」

她漲紅了臉。他已經很久沒見她漲紅著臉了,那種潮紅似乎泄露了她不可告人的慾望。那種慾望是如此之強烈,以至於尚塔爾都不能抵擋住誘惑。她又重複道:「是的,男人們,他們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

9

當讓·馬克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曾設想過每一種迎接他的方法。她想吻他,可她不能。自從她經歷了咖啡館事件之後,她的神經就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她深深地陷入了黑色情緒之中。她害怕她試圖做出的每一個愛的表示都會是勉強的,虛假的。

於是,讓·馬克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告訴他,她沒睡好,覺得很累。但她的回答並沒有令他信服。他繼續追問她。為了逃避這場愛的審問,她想轉換話題,與他說一些滑稽的事:她的清晨散步,那些變成小樹,許久才回過神來的男人們,還有她腦中出現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那句話就象是一個放錯了地方的小東西:「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她本想藉助這句話來逃避一切愛的審問。她竭力想說得輕鬆點,但使她吃驚的是,她的聲音流露出了痛苦和憂鬱。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臉上朗憂鬱,並立即意識到它可能會被誤解。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深沉、嚴肅。她有一種感覺,那兩道目光觸發了她心靈深處的一團火。那團火在她的腹腔中迅速地蔓延,很快就燃及了她的腹腔,燒上了她的雙頰。她可以聽到讓·馬克在重複自己的話:「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你了。這真的是你悲傷的原因嗎?」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象一把正熊熊燃燒着的火炬。汗水不斷從她的皮膚中滲透出來,然後匯成一大顆一大顆,滑落下來。她意識到那種潮紅肯定會誇大她那句話的嚴重性。他肯定會那樣想她(唉,那是多麼無心傷害的話啊!):她泄露了自己,她向他泄露了現在讓她因羞愧而漲紅了臉的秘密渴望。這會讓他誤解,但她卻不能向他解釋,因為她太熟悉這種猛烈的攻擊了。她總是不願用它真正的名字來稱呼它。但這次,她對它的意義已不再有任何懷疑。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向他解釋其中的原因。

這陣熱浪維持了很久,然後自動退下去了——簡直是虐待狂——這一切都正好落人讓·馬克的眼中。她都不知道怎麼去隱藏自己,掩蓋自己,避開那凌厲的目光。她被攪得心煩意亂的。她想通過重複那句話來挽回那已被搞得一團糟的局面。她想盡量說得輕鬆一些,像打趣般的:「真的,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可還是沒有,那句話產生了比上次更悲哀的效果。

她從讓·馬克眼中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火花,就象黑夜中的一盞明燈。他說:「那我呢?當我無止境地四處找尋你的時候,你怎麼還能認為男人不再注意你了呢?」

她突然有了一種安全感,因為讓·馬克的聲音是那麼地充滿了愛意。她在那心煩意亂的時刻竟然忘記了這種聲音的存在,這種充滿愛意的聲音的存在。那種聲音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愛撫了她,安慰了她。那似乎是從遠處,一個非常遙遠的國度傳來的聲音,她需要好好地傾聽一下,以確定這種聲音的存在。

這就是為什麼,當讓·馬克想摟她人懷的時候,她顯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擁抱,擔心她那潮濕的身體會泄露她的秘密。時間短暫得都不容許她作最簡單的調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愛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堅定地推開了他。

10

這次沒有擁抱的相聚是真的發生了嗎?尚塔爾還記得那次(雖然只有幾秒鐘)誤會嗎?她還記得那句令讓·馬克不安的話嗎?當然:這段小插曲也毫不例外地象其他千千萬萬段小插曲一樣被人們遺忘了。幾小時以後,他們就已經在餐廳中享用午餐了,就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們興緻勃勃地討論著有關死亡的話題。有關死亡?尚塔爾的老闆讓她為盧森,杜弗公墓構思一次廣告宣傳活動。

「我們不應該笑的。」她忍俊不禁地說道。

「那他們呢?他們笑了嗎?」

「誰?」

「當然就是那些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了,那個主意本身看起來就是如此的荒謬,一次為死亡而作的廣告宣傳活動,你的那位老闆,者特洛茲凱特!你總是說,他很聰明!」

「是明,他的確很聰明。鋒利得就象一把手術刀。他知道馬克思,通曉精神分析學和現代詩,他喜歡談論十九世紀未,二十世紀初,在德國或是其他什麼國家,每天都有一次有關詩的運動。廣告,他則聲稱,是把現實詩意化的一項工程。因為有廣告,生活中的每一天才如此充滿生機和活力。

「那些陳詞濫調有什麼智慧可盲?」

「不同的是他說話時那種憤世嫉俗的語氣!」

「那當他給你杉置任務,讓你為死亡作一次廣告宣傳活動時,他有沒有笑呢?」

「那是一種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很優雅的微笑。你越是強大就越是覺得有必要顯得優雅一些。但他那種玲漠的微笑與你那種完全不同。他早巳深刻地意識到它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差別了。」

「那他怎麼又能容忍你的笑聲呢?」

「請問,讓·馬克先生,你怎麼會那麼想呢?我根本就沒有笑。不要忘了,我有兩副不同的面孔。我已經學會從現實中尋找快樂,但要做到維持兩副面孔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奮鬥,那需要訓練!你必須理解我所做的一切,無論你喜不喜歡它。我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完善它。即使只不過是為了不失去我那份工作。如果你對你的工作感到厭惡,那你是很難取得工作上的成就的。

「你一定會成功的,我堅信。你有這個能力,你是如此的絕頂聰明。」讓·馬克說。

「是的,我有兩副面孔,但我不可能同時表現它們。當我在辦公室的時候,我所表現的是嚴肅的面孔。當我拿到那些求職者的履歷表時,他們的命運就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到底是推薦他們還是回絕他們,一切由我決定,有一些人,在他們的求職信中,用盡了各種時紹的、陳詞濫調的、深奧的或是充滿信心的話。我根本不用通過與他們見面或是交談來了解他仍。我只要知道那些人能否充滿熱情地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還有一些人。他們以前或許研究過哲學或藝術史,或是教過法國文學,但現在,為了能生活得更好,大多數甚至是出於對目前生活的絕望,他們到我們這兒來找工作。我知道,其實,他們是打心眼兒里蔑視這份工作的,所以在我看來,他們就象是狐狸的親戚。對於他們,我必須好好斟酌一下。

「那你是怎麼決定到底要不要錄取他們的呢?」

「有的,我推薦自己看得傾眼的人;有時,則是我認為能把工作做好的人。我覺得,我既背叛了公司,也背叛了自己。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雙重叛徒。但我認為,這種雙重背叛並不是一種失敗,而是一種成功。因為誰能知道,我的雙重面孔還能維持多久。我恢復原貌的那一天終究還是會到來的。當然,從那以後,我的面孔只剩下了較差的那個,那個嚴肅的,沉默的。告訴我,那時,你還會愛我嗎?」

「你不會失去你的兩副面孔的。」讓·馬克說。

她微笑着舉起酒杯:「但願不會吧!」

他們乾杯,他們暢飲。讓·馬克說:「其實,我都幾乎要羨慕你能為死亡作廣告宣傳活動了。不知道為什麼,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對有關死亡的詩很感興趣了。我還能背誦一些,你現在願意聽嗎?那對你可能會有些幫助。比方說,有一首是保德賴拉寫的,你應該也聽說過。

(口歐),死亡,我的老船長,時間到了!讓我們起錨吧!

這片土地讓我們厭倦,(口歐),死亡!讓我們解纜出發吧!」

「我知道,我知道,」尚塔爾插嘴道:「那首詩的確很優美,但它並不適合我們。」

「那你還要什麼?你的老特洛茲凱特的愛情詩!還是對一個瀕死的人更好的安慰:這片土地讓我們厭倦?我甚至可以想像到那些字刻在公墓大門上時的情景。用在你的廣告上,它只需略微作一下修改就可以了:你已經厭倦這片土地了。盧森·杜弗是你最好的歸宿,那位慈祥的老船長,會幫你起航的。」

「但我們的工作並不是為了取倪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他們並不需要盧森·杜弗公司的服務。而那些埋葬已過世親友的人們需要的是盡情享受生活,而不是慶祝死亡。切記:我們的信仰是讚美生命。『生命』這個單詞是最關鍵的。其他所有的單詞都是圍繞它面展開的。『冒險』,『未來』,還有『希望』。對了,你知道他們在廣島投的那顆原子彈的代號是什麼嗎?是『小男孩』!那個命名這個代號的傢伙真是個天才!不可能還有另一個代號比這個更恰當了。小男孩,小孩,小子,小娃娃——這個詞最讓人感到親切,最讓人觸動,最能負擔起將來了。」

「哦,我明白了,」讓·馬克興高采烈地說:「命運將在廣島降臨,正是小男孩擔當起了命運之神的角色。他給毀滅帶來了一些金色的希望。在戰後的年代,一切都重新開始了。」他舉起酒杯:「讓我們為此乾杯!」

11

那年,她埋葬了她才五歲的兒子,在這之後一個夏天的假期里,她丈夫的姐姐對她說:「你太傷心了。你應該再要一個孩子。這是唯一能讓你忘記過去的方法。」她的話掀動着尚塔爾的心。孩子,一個沒有個人經歷的存在物。在他的人生旅途才剛剛開始的時候,陰影卻迅速池讓他的生命晦暗下來了。她並不想忘掉她的孩子。她還守護着他那沒人可以替代的個性。面對未來,她守護著過去,那段被人忽略,被人遺忘的過去,那幼小的,可憐的,死去的孩子。一星期之後,她丈夫對她說:「我不忍心再看你陷人沮喪之中。我們應該再要一個孩子。這樣,你才會把過去忘掉。」你會把過去忘掉——他都不能試着用另一種方法來說!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下定決心要離開他。她其實很清楚,她的丈夫,一個完全處於被動狀態的男人,並不是為他自己說話。他更多的是被家庭中的其他成員——他姐姐的想法所控制。那時候,他姐姐帶着她和前夫的兩個孩子與她的第三任丈夫一起生活。她成功地與她的兩任前夫保持着暖昧關係,並讓他們以她為中心,圍着她轉。當學校假期到來的時候,他們的聚會就在一幢高大的鄉村別墅中開始了。她曾想把尚塔爾也帶到她的圈子中去,想逐漸讓尚塔爾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就是在那兒,在那瞳別墅中,先是她丈夫的姐姐,然後是她的丈夫勸她再要一個孩子,就是在那兒,在一個小卧室中,她拒絕和丈夫做愛。他的每一個性要求都讓她想起為下一次懷孕而進行的家庭活動。這使得每一個與他做愛的念頭都變得很怪異。她覺得這個家族的每一個成員——祖母們,父親們,侄子們,侄女們,兄弟姐妹們—中都在門背後偷聽,甚至還偷偷地檢查他們的床單,對他們早晨的疲勞評頭論足。他們都覺得自己有檢查她的腹部的權力。連那些小侄子們也象戰爭中的雇傭兵一樣參與到這場家庭運動中來了。他們中的一個問她個「尚塔爾,你為什麼不喜歡小孩子呢?」「你為什麼認為我不喜歡小孩子?」她冷冷地反問道。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她又氣急敗壞地問:「誰告訴你我不喜歡小孩子?」那個小侄子低下頭,避開她嚴厲的目光,用膽怯的但卻是自信的語氣說:「如果你喜歡孩子,你就應該再要一個。」

那次度假回來,她就毅然決然地搬了家,她決定重新開始她的工作。在他兒子出生之前,她在高中教書,但這份工作的報酬很少。於是她就換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她不太喜歡,但報酬卻是以前的三倍。她感到有些內疚,因為自己為了錢而放棄了自己的愛好。但這卻是唯一能使她獲得自立的方法。不過,要獲得自立,單憑錢是不夠的。她還需要一個男人,一個用另一種方式生活的男人。雖然她不顧一切地逃離了過去的生活,但她還根本不能想像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

她等了幾年,終於,她遇到了讓·馬克。兩星期後,她向丈夫提出了離婚。她丈夫的姐姐既欽佩又敵意地稱她為母老虎:「你總是一聲不吭,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麼。在別人還沒有防備的時候,你就一下子做出了如此出乎意料的行為。」三個月後,她自己買了一套公寓,並打消了任何結婚的念頭。她搬進這套公寓,與她心愛的男人住在了一起。

12

讓·馬克做了一個夢:尚塔爾不知上哪兒去了,他有些擔心,就去找她。當他找遍所有的街道,卻發現她在自己身後反向而行。他追趕着她,喊着她的名字,當他快追上時,尚塔爾忽然轉過頭來,讓·馬克目瞪口呆地發現,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張臉,一張與她截然不同的,令人討厭的臉。但那卻又不是別人,正是尚塔爾,他的尚塔爾,這一點他毫不懷疑。但他的尚塔爾卻有着一副陌生的面孔,那是多麼的恐怖,一種簡直讓人難以忍受的恐怖。「他緊緊抓住她,摟她入懷,抽泣著不斷重複著一句話:「尚塔爾,我的小尚塔爾,我的小尚塔爾。」他似乎想通過重複這句話使那副改變了的面孔恢復從前的樣子,恢復那消失的容貌,消失的本性。

他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尚塔爾已經不在床上了。他聽到洗手間里傳來水聲。受那個夢的影響,他有一種想立即見到尚塔爾的渴望。他下了床,走向那半掩著的門。在門口,他停住了,就象一個急切想要偷看有關性的情景的偷窺狂。他默默地注視着她:是的,那才是他所熟悉的尚塔爾。她正靠着洗臉池刷牙,然後吐出一口混合著牙膏的唾液。她是那麼的可愛,她的動作是那麼的孩子氣,讓。馬克望着她笑了。然後,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轉過身來,正看見他站在門口。雖然她感到很生氣,但最終還是讓他在自己發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今天晚上會來公司接我嗎?」她問他。

大約六點,他走進公司門廳,穿過走廊,在她的辦公室門日停住了腳步。門半開着,就象早晨那扇衛生間的門一樣。尚塔爾和另外兩個女人——她的同事在辦公室里。但此刻的她已不再是早上那個可愛的女人了。她正用一種他從沒聽到過的大嗓門說着話。她的動作是那麼的迅速,粗魯,專橫。就是早晨,在衛生間里,他找回了那晚他所失去的東西。可現在,在這個下午,她在他眼中又發生了改變。

他推門進去。她轉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是機械的,僵硬的,尚塔爾是刻板的。在近二十年來,法國人形成了一種幾乎是公認習慣。當戀人或夫妻見面時,必須互相親吻雙頰。可這種習慣,卻讓相愛的人們覺得有些尷尬。他們怎麼才能在公眾場合避免這種習慣,怎麼才能使他們自己看起來不象一對兒呢?尚塔爾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身邊,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這個動作是如此地矯揉造作,它給他們帶來的只是一種彆扭的味道。但只過了一會兒。他就又重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尚塔爾。

每一次都是這樣:當他又一次遇見她到他重新認出他所愛的女人之間總是有一段距離。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山上。他很幸運地立即與她單獨呆在了一起。如果在那次單獨會面之前,他們一起在其他人中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他還會愛上她嗎?如果他只見過她展現給她同事,她老闆,還有她下級的一面。他還會為她痴迷,為她心醉嗎?他不能回答。

13

也許造成他那種疏遠感的原因就是因為那句「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對他的影響太大了。由於尚塔爾說了那句話,他都幾乎快不認識她了。那句話不象是她說的。她的表情是如此的嚴厲,蒼老。根本不象他所熟悉的尚塔爾。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覺得不公平:她那天早晨怎麼能抱怨男人對她失去興趣了呢?就是那天,他還差點為了能儘快見到她而出了車禍。可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轉念想到:每個女人衡量自己是否已經變老的標準就是男人對她是否還有興趣。那麼因此而感到不悅不是太滑稽了嗎?但沒有一點不悅是不可能的。那天他們見面時,他就已注意到了她臉上衰老的痕迹(她比他大四歲)。那曾經讓他傾倒的美貌,已不能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些。他可能不久就會說,她的年齡使她的美貌更具說服力。

尚塔爾的話一直在他腦中盤旋。他想像著有關她軀體的經歷:它曾經迷失在其他千千萬萬個身體之中,直到有一天,一種渴望的目光落在它身上,並把它從模模糊糊的人群中挑了出來。於是,這種目光越來越多了,以至於點燃了這個身體。然後,它就象—把火炬在世間穿梭。那正是她光輝的,盡情享受讚美的時刻。但好景不長,那種目光越來越少,那種光芒一點點蹈談,直到有一天,她變成了半透明的,最終變成了全透明的。當那全透明的軀體在街上漫步時,就像一個小小的不存在。在第一次無形和第二次無形之間,「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這句話就象亮起了紅燈,它預示著身體開始逐漸走向衰老。

無論他告訴她,他有多麼地愛她,他認為她是多麼地美麗,他深情的目光都無法撫慰她傷感的心。因為那種深情的目光是孤零零的。讓·馬克想,兩個老人之間孤獨的愛情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那種悲傷的孤獨預示著死亡。不,她所要的並不是深情的目光,而是截然不同的,粗魯的,好色的目光。那種目光毫無鑒賞力地,毫不體貼地,居心匣測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那種目光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就是這種目光成了她在人世間的精神支柱,而他那種愛的目光則把她從那些月光中拉了過來。

他有些自責地回憶起他們那令人頭暈目眩的倉促的愛的開始。他並不是一定要征服她的,因為她從第一眼見到他開始就愛上了他。注視着她?不需要。因為她立即就和他單獨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隨着他,在他身前,身後。開始,他是強者,她是弱者。這種不平等從一開始就溶人他們愛的根基之中。這種不公平的不平等,不公正的不平等。她是個弱者,因為她年齡比他大。

14

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曾經熱哀於某種幻想。那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還是聽說的,或是從書上讀到的?沒有人知道。她想成為一種玫瑰的芬芳,三種到處瀰漫的,壓倒性的芬芳。她想移動她優雅的身軀,穿梭於男人們之間。這種瀰漫的玫瑰花香:一種經歷的幻想。當她剛成為成年人中的一員時,那個幻想就象一種男女之間甜蜜接觸的浪漫承諾一樣在她身上充分體現出來了,就正如她向男人們發出的邀請。但她並不是一個天生就愛穿梭於情人之間的女人。在她的婚禮之後,那個朦朧的,奔放的夢就進入休眠狀態,變得平靜而愉快的了。

在她離開她的丈夫,和讓·馬克同居幾年之後,有一天,她在海邊。他們那時正在一艘船的木質甲板上用餐。她對那時的情景保留了一種強烈的白色回憶:甲板、餐桌、餐椅、桌布,每一樣東西都是白的,燈柱是漆成白色的,燈泡在夏日的天空下發出白色的光。天還沒有完全黑。月亮也是白色的。它還把它周圍的一切都映白了。在這白色的沫浴下,她有一種想念讓·馬克的不能抑制的情緒。

想念?她怎麼會感到想念,正當他就在她面前的時候?(讓·馬克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你想到將來有一天,你所愛的人會不在了,或是去世了,反正是再也見不到了,即使他現在正在你面前,你也會飽受思念的痛苦。)

在海邊體會著那莫名的想念,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而一種快樂的感覺卻象潮水一般向她涌了過來。她立即被那種感覺給嚇著了。但任何人都不能解釋感覺,即使是自己的感覺。它們就這樣存在着,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分析它們的方法。我們可以責備一些行為,責備—些說過的話,但我們卻不能責備一種感覺。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它。她死去兒子的回憶讓她覺得心中充滿了快樂,她問自己,這到底意味着什麼?答案很清楚,因為她兒子的死是絕對的,那現在她在讓·馬克身邊就也是絕對的。坐在讓·馬克的面前,她想大聲地喊出聲來,可是她不敢。她對他的反應沒有信心,她怕他會把自己當成怪物。

她享受着這種奇怪的感覺,這也是一種奇遇。奇遇是一種獲得世界的方法。但她已不再想獲得整個世界了,因為她已享受了沒有奇遇,也不渴望奇遇的快樂,她回憶起她的那個幻想:她看見一朵玫瑰,就象在一部時光流逝的電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謝,最終只剩下一根乾枯的花校,它漸漸在他們那個白色的夜晚中消失了,永遠也消失了。

就是那晚,在入睡之前(讓·馬克已經睡著了),她又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那個回憶仍然伴隨着那種令她驚駭的快樂。她意識到,她對讓·馬克的愛是一種異端,一種對已與她隔離的人類社會不成文法規的背叛。

15

每天清晨,她總是第一個離開公寓。在下樓后,打開信箱,取走自己的信並留下讓·馬克的。那天早晨,她發現信箱裏有兩封信,一封是讓·馬克的。(她瞥了一眼,那封信的郵戳是布魯塞爾的)。另一封是她的,但上面既沒有地址也沒有郵票。肯定是某個人親自送過來的。她急着要去趕車,所以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動地放人手提包中。當她在車上一坐下來,就打開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話:「我象一個間諜一樣追隨着你——你真的太漂亮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有些生氣,那個人沒有經過她的同意,競企圖闖人她的生活,吸引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且她現在也沒有精力去擴充它)。那個人竟讓她為此煩心。但她馬上就對自己說,畢竟;這並不是一件舉足輕重的事。

什麼女人會從沒在某一個時間收到過一張這樣的字條。她又看了一遍信,想到或許該讓她鄰桌看一看這一封信。於是,她又把信放人手提包中。她開始打量周圍的人。她看見人們大多都在他們的坐位上,心不在焉地望着車窗外的大街。兩個女孩爆發出一陣誇張的笑聲。在車門旁,有一個年輕、高大而英俊的黑人注視着她。還有一個正在聚精會神看書的女人,她可能還要坐很長時間的車。

通常,在車上,她從不會注意周圍的人。但現在,因為這封信的原因,她深信自己正被注意著,所以她也要開始注意別人。有沒有什麼人會象今天那個黑人一樣總是盯着她呢?好像已經知道了她剛看了些什麼,他向她微笑着。假如他就是那個寫這張字條的人?但很快,她就放棄了這種荒謬的想法。她站起身來,準備在下一站下車,要下車,她就不得不從那個擋着車門的黑人身邊經過,那讓她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當她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猛然一個剎車讓她失去了平衡。那個一直盯着她的黑人開始鬨笑。她下了車,自言自語道:那不是調情,而是嘲弄。

整整一天,她的耳邊都迴響着那嘲弄的笑聲。那笑聲就象一個不樣的兆頭蒙繞在她的腦際。在辦公室里,她又把那封信看了兩三遍。回到家之後,她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封信。是保留它?為誰呢?把它給讓·馬克看?那會讓她難堪。也許讓·馬克會以為她在自我吹捧。那,還是銷毀它?當然。她走進衛生間,蹲在抽水馬桶邊,盯着那液體的表面。她把信封撕成了碎片,扔進抽水馬桶中,用水把它衝去。但她卻把那封信疊了起來,帶進她的卧室。她打開衣櫥,把那封信藏在她的胸罩下面。而那黑人嘲弄般的笑聲又在她耳邊響起了,就象在嘲笑包括她在內的每一個女人。她的胸罩看起來突然顯得庸俗而愚蠢,一種女性化的庸俗和愚蠢。

16

還不到一個小時,讓·馬克就回來了。他向尚塔爾宣佈了一個消息,「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上面說,弗死了。」

尚塔爾幾乎要為這封信歡呼了,因為這是一封嚴肅的信。它可以使她的愚蠢顯得暗淡一些。她把讓·馬克拉到起居室中,與她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尚塔爾開口說道:「你畢竟還是感到了不安。」

「不,」讓·馬克說:「更確切地說,我是因為沒有感到不安而不安。」

「那你到現在還沒有寬恕他?」

「我能寬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但那並不是至關重要的。我告訴過你,當我下定決心從此以後再也不去找他之後,我有一種奇怪的快樂感覺。我覺得,自己冷酷得象根冰柱。那令我很開心。而現在,他的死仍然沒有改變那種感覺。

「你嚇到我了,你真的嚇到我了。」

讓·馬克站起身來,去拿了一瓶白蘭地,倒了兩杯。他舉起其中一杯,一飲而盡,然後說道:「在我那次醫院之行的最後時刻,他開始緬懷往事。他向我提起我在十六歲時所說過的一些話。當他正那麼說着的時候,我突然從中領悟到了友誼的真正意義。友誼對於一個人本身的記憶功能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回憶我們的過去,讓它總是伴隨着我們,正如他們所說的,對於維持完全的自我來說是不可缺少的。為了確保自我的完整,保證它的內容不輕易流失,記憶也象澆灌花朵一樣需要經常被滋潤。這種滋潤需要靠定期與過去的目擊者交流來實現,也就是說,和朋友。他們是我們的鏡子,我們的記憶。我們並沒向他們要求過什麼,但他們卻一次又一次地擦亮鏡子,讓我們可以從中看到自己。但我一點也不在乎高中時自己曾做過的那些事。從我少年時代,甚至可能從童年就開始想要得到的,完全是另外千些東西。我總是認為,友誼的價值比其他的一切都要高。在現實和朋友之間,我總是選擇職友。我嘴上有時可能會不那麼說,但我心裏的確是那麼想的。現在,我才知道,那些諺語都是過時的。在亞歷山大·杜馬斯的滑膛槍手中,阿班或許理所應當地是帕特里克斯的朋友。甚至還有桑科·潘查,雖然他與他的主人在意見上有着各種各樣的不合,但他還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但對於我們來說,這已不能證明什麼了,在那些日子中,我是那麼地悲觀,甚至已經到了寧願要現實也不選擇友誼的地步。

他又喝下了另一杯酒,說着:「友誼,對我來說,曾是一種比思想意識,宗教,民族感更為強烈的存在的證明。在杜馬斯的書中,這四個朋友經常發現自己不得不與朋友站在對立面上,他們必須與對方進行戰鬥。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友誼。他們在不給各自的陣營造成損害的前提下,秘密地、機智地幫助著朋友。他們把友誼看得比現實,或者是事業,或是上級的命令更為重要。它高於國王,高於王后,高於一切。

尚塔爾輕吻着他的手。停了一會兒,他接着說:「杜馬斯是在滑膛槍手那個年代后兩百年才寫下這個故事的。他是不是已經覺得有些懷念那已經逝去的充滿著友誼的年代呢?或者,對友誼的淡忘是近幾年來才發生的?」

「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友誼對女人來說並不是個問題。」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象我所說的,友誼是男人們的問題。它是他們幻想,而不是我們的。」

讓·馬克陷入了沉默,他喝了一大口白蘭地,然後又回到了他的話題上:「友誼是怎麼產生的呢?應該是一種在困境中的聯合,一種不會讓自己在敵人面前顯得無助的聯合。也許已經不再有這種聯合的必要了。」

「但敵人總是存在的。」

「是的,但他們卻是看不見的。正如官僚,法律。當他們決定要在你窗外建一個飛機場,或當他們要解僱你的時候,朋友能幫你做些什麼?如果有人幫你,那也是看不見的,匿名的。一個社會服務體系,一個消費者監督組織,一家法律諮詢公司。友誼再也不會是英勇事迹的證明了。那種在戰場上幫助你受傷的朋友,或從刀鞘中拔出你的軍刀,幫助朋友打退強盜進攻的機會已經不存在了。我們的生活不再面對巨大的危險,但也不再有友誼了。

「如果那是真的,那你和弗早就該和解了。」

「坦白地說,如果他知道我在這樣地責備他,他是不會理解的。當其他人都在攻擊我的時候,他不吭一聲。但我不得不公正地說一句:他的沉默是正確的。有人告訴我,他還吹噓,他沒有屈服於那些針對我的變態行為,沒有說任何傷害我的話。所以他問心無愧。當我令人費解地不再去找他后,他一定覺得受到了傷害。我對他所抱有的希望超過了他的中立。如果他在這個苦澀的,惡毒的世界中與我站在同一戰線上維護我的利益,他就會有失寵或受到排擠的危險。我怎麼能要求他那麼做呢?特別是,他還是我的朋友啊!我是多麼地不為別人考慮啊!換一種說法:這是不禮貌的。因為友誼已被掏空了它傳統的內涵,那些日子把它改變成一種相互認可的協議。簡而言之,是一種禮貌的協議。所以,讓朋友去做一些會各他難堪或令他不愉快的事是不禮貌的。

「是的,事實就是這樣的。這就是為什麼你談起它的時候不帶任何苦澀和嘲弄的原因。」

「我說的不是反話,因為事實就是這樣的。」

「如果有人敵意地攻擊你,或者你受到了無理的譴責,你可以期待人們的有幾種反應:有些人會加入到這場宰殺中去,另一些人則會謹慎地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聽到。事後,你還會繼續與他們聯絡,與他們交流。第二類人,謹慎而圓滑,他們是你的朋友。這就是如今判斷朋友的標準。讓·馬克,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些了。」

17

在屏幕的畫面上有一個平躺在那兒的臀部,很好看,也很性感。這是個特寫鏡頭。一隻手輕柔地撫摸着它,感受着那赤裸的,溫順的軀體的肌膚。鏡頭拉了回來,我們看見了整個身體,它躺在一張小床上;那是個嬰兒,他的媽媽靠在他身旁,她用微微開啟的嘴唇輕輕吻了一下嬰兒懶洋洋的、潮濕的,同樣是微啟的嘴唇。就在那一瞬間,鏡頭拉近,還是那個吻,特寫鏡頭,突然變成了情人之間的吻。

賴拉停止了放映:「我們總在尋找於種大多數,就象美國大選中的候選人。我們在能吸引大多數購買者的魔圈中確定我們的產品。在對那些鏡頭的尋找過程中,我們經常求助於性慾。但我要提醒你們,不要對它有過高的估計。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對性真正感興趣。」

賴拉停頓了一會兒,細細品味着同事們的驚奇。他每個星期都要招集同事們進行一次研討會,研究有關一次宣傳活動,一檔電視欄目,或一張宣傳海報的事情。他們早就意識到了,能讓他們的老闆心情愉快的並不是他們迅速的認同,而是他們吃驚的表情。出於那個原因,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了若干枚戒指的上了年紀的女士在敢於反駁他道:「可大多數人的意見卻正恰恰相反!」

「他們當然要那麼說,」賴拉說,「如果有人詢問你有關性生活的事,我親愛的女士,你會如實回答嗎?即使那個人不知道你的名字,即使他是通過電話,而並不是在能看見你的情況下問的,你還是會撒謊。『你喜歡做愛嗎?』『為什麼?』『多久一次?』『一天六次!』『你喜歡下流的異性嗎?』『這太瘋狂了!』但所有的這些都是廢話。當它變成一種交易的時候,性就會變成一個敏感的話題,因為在每個人都貪戀性生活的同時,也憎恨着它。它是他們的麻煩、挫折、渴望、情緒和痛苦的源泉。」他再一次給他們從頭放映這段錄像。尚塔爾注視着那段潮濕的嘴唇輕觸另一個人的潮濕嘴唇的特寫。她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自地意識到):讓·馬克和她從來沒有那樣接吻過。她感到很驚奇:這是真的嗎?他們真的從未那樣接吻過嗎?

是的,他們從未有過。時間追溯到他們連對方的名字還不知道的時候。在山上那幢小別墅的大廳中,人們在他們周圍喝酒,聊天,他們只談了一些很平常的事,但他們聲音的語調卻清楚地表明他們彼此需要對方。他們退到一個空無一人的走廊中,在一片靜默中,他們接吻了。她輕啟櫻唇,把舌尖探到讓·馬克口中,渴望征服任何她在裏面能接觸到的東西。他們那種接吻的渴望並不象著着一種性慾的必然,但它卻是一種想讓對方知道,自己想與對方做愛的渴望,希望立即地,在片刻之間地,徹底地,狂野地,不失時機地與對方做愛。他們的唾液並不能帶來渴望和快感,它們只是使者。沒有人會有勇氣公開地大聲宣佈:「我想和你做愛,立刻,不要再猶豫了。」所以他們讓自己的唾液傳達了他們想說的話。那就是為什麼,在他們的做愛過程中(那是緊接着他們的初吻幾小時后發生的),他們的嘴或許(她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她現在卻越來越肯定)已經對對方沒有興趣了,不再接觸,不再舔舐,甚至都懶得顯示它們已相互失去了興趣。

賴拉又一次停止了放映,他說道:「問題就是在於要發現那種既能維持性慾,又不會使阻撓加強的鏡頭。這就是我們感興趣的東西:肉慾的攝像能刺激人興奮,但它馬上又轉到母性的領域中去。單是身體的接觸,並不存在個人的秘密,唾液的交溶並不是成年人性慾的專利。它們也發生在母親和孩子之間,那種聯繫是肉體快感的搖籃。順便提千下,有人拍了在母親體內胎兒的生活。它用一種我們不能模仿的雜技演員的軟功做着手淫的動作。你們看,性慾並不是那些發育得很完美,以致能引起別人妒忌的年輕人的專利。胎兒的手淫會觸動世界上每一位祖母,即使是最壞脾氣的,最拘禮的。嬰兒是最強壯的,最寬厚的,最值得依賴的,那麼胎兒呢,我親愛的朋友們,它們比嬰兒還強——它們是嬰兒之最,它們是超級嬰兒!」

然後,他又讓他們看了一遍錄像。尚塔爾在看到雙唇接觸的鏡頭時竟又有—種莫名的反感。她想起曾經有人告訴她,在中國和日本沒有接吻。因此,唾液的交流並不是性慾一種不可避免的因素,而是一種變異,一種背離,一種特殊的西方色情。

錄像放完了,賴拉也要開始他的結束陳詞了:「媽媽的唾液——是我們與我們要爭取的大多數人之間的粘合劑,它能讓他們成為我們路拔考夫公司的顧客。」尚塔爾修改了她的幻想:吸引男人的並不是一種微不足道,但卻很有詩情畫意的玫瑰芬芳,而是很平凡,但卻很重要的唾液。它們率領着細菌軍團,從情婦的嘴裏到她情人的嘴裏,從情人的嘴裏到他妻子那裏,再從妻子到她的孩子,從她的孩子到阿姨,從阿姨——一個女待應到喝了不小心濺人了她唾液的湯的顧客那裏,再從那位顧客到他妻子,從他妻子到她的情人,從這些人嘴裏到那些人嘴裏,就那麼一直傳播下去。所以我們每個人其實都被淹沒在唾液的海洋中,它把我們混合起來,變成一個唾液的共同體,一個潮濕地聯繫在一起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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