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在那件改變了卡馬格生活的悲劇發生之後,他又僥倖活了三年。他死後,思索。馬埃斯特羅為他寫了兩篇很有靈氣的專欄文章,可惜他已經看不到了。那是一篇沒有廢話的作品,刊登在頭版左邊,如果他活着,肯定會喜歡那標題的:《痛悼:(日報)痛失前社長G.M.卡馬格》。雖說已經用不着了,文章還是尊重了死者的願望。只有一次,順便捎帶死者身份證件上的名字:喬治。馬格諾。彭迪非塞,幾乎完全忽略了卡馬格生平中私生活細節,無論是童年時期被母親遺棄,還是與布倫達的離異以及遲到的復婚。恩索。馬埃斯特羅慷慨地把這位父親變成了「無線電電話技術的先鋒」;把這位了不起的新聞工作者的被放逐用兩行樸素的話概括為:「卡馬格在病倒之前,令人吃驚地走遍了世界,彷彿又一次成為年輕的記者。卡馬格從歐洲一些大都會、從加德滿都、吳哥窟寺廟以及契琴依查遺址寄回來的文章,如今都成為阿根廷的經典之作了。他的遺孀布倫達準備結集成冊,加上他退休后寫給《日報》的最後文稿,我們都複印出來,以饗讀者。」

這一期報紙上還帶上了一條表示哀悼的黑框;還在中間幾版上刊登了十二幅卡馬格的照片,都是恩索精心挑選出來的。其中有兩張是在聖依西德羅大街住宅的天竺葵前拍照的,兩旁分別是妻子和兩個孿生女兒。卡馬格看上去很快活,一副挑戰的神情,彷彿一位剛剛檢查過樂器是否聽話的樂隊指揮。其中還有六張照片是卡馬格陪同國家兀首、大商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一起拍照的,而實際上似乎是那些人在陪同卡馬格拍照,因為人人的眼神都在尊敬地望着他。恩索還刻意選了一張卡馬格站在卡洛斯『薩利納斯旁邊的照片,那已經是這位墨西哥總統執政末期的事情了;照片上,作為記者的卡馬格輕蔑地撇著下嘴唇,眼睛望着矮小、歇頂的總統。佔據四個專欄的那一頁上刊登T一幅卡馬格在《日報》辦公室與全體編審們的照片,時間是下午的例會之前。恩索在照片上的姿勢是:一隻手伸在領導扶椅的上方表示保護,另一隻手的拇指悄悄插在坎肩里。

在其餘的照片上,卡馬格有時站在長城上,有時站在布拉格的那波里西大街的勞動意外保險委員會的大樓前,那裏是卡夫卡從一九。八到一九二二年退休前工作過的地方;有時站在巴西聖保羅現代藝術博物館門前,陪同他的是好友安東尼奧。馬爾科斯。皮門達。內威斯,時間是在後者不幸地暴卒於也是一場戀情之前。

在這兩版的下角,在一個專欄里重新刊登了卡馬格惟一一篇用第一人稱撰寫的文章。那也是他漫長的新聞生涯的最後一篇文章。那年夏天,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成為一個事件的目擊者,拉丁美洲躁動的新聞界在那一事件中打得不可開交;儘管困境早就迫使他離開《日報》的領導崗位,他仍然覺得有責任發表自己的目擊文章。思索。馬埃斯特羅——接替他領導崗位的人——依然對他忠誠,雖然已經沒有必要了,但是仍然特批了一塊版面發表了這篇文章,不過他要編輯們明白年齡和不幸是如何損害了一位大手筆的筆杆子的。

一位目擊者講述「海上葡萄園」的悲劇夏天,有越來越多的人去「海上葡萄園」(該地系智利瓦爾帕萊索港口的一部分,以風景秀麗聞名。)。從八月開始,海灘附近的房子已經出租完畢;從十二月到次年三月,旅館的床位全部預訂一空。我妻子布倫達僅僅花了幾個美元就幸運地租到了浴場最北端的一座大院,它被忽略的原因是,房客們看它像鬼魂之家而望而卻步。一九七六年,智利軍隊的一位將軍發現那座黃色大院是他年輕妻子淫蕩犯罪的安樂窩,為報仇雪恥,他用軍用制式手槍射殺了姦夫淫婦,用含砷糖漿毒死了三個兒子,最後對準心臟開槍自殺身亡。

「海上葡萄園,,里最有力量的傳說之一,就是肯定每天夜裏十點——大約發生罪行的時刻——有哭聲從那些鬼魂嘴裏準時地喊出來。但是,在我度過的那幾周里,卻僅僅聽到大海的濤聲。

智利這個浴場的日落,享有盛名,在那個恰恰面對黃色大院的小海灣上,達到最輝煌、壯美的頂峰。每到周末,來自首都聖地亞哥和瓦爾帕萊索港口的人們都來欣賞這一罕見的美景;我和布倫達站在大院的陽台上就可以將這一美景盡收眼底。我不記得為什麼我倆決定二00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星期日那天下到海岸上走走,而那一天恰恰遊客如潮。令人厭煩之極。我們的女兒迪安娜去布宜諾斯艾利斯了;我倆感到孤單而又惆悵;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我倆都很想有人陪伴。海灘上熱風迎面而來。遊客們頭上纏着手巾,帶着野餐用的籃子,躺卧在岩石中間一動不動,好像鱷魚一樣。海鷗的嘎嘎叫聲與無邊的寂靜極不和諧。大約在六點半時,太陽開始落入地平線的時候,一架飛機從我們對面飛過,其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馬達的轟鳴聲傳到我們耳中時,飛機旱已經不見了蹤影。片刻后,飛機又回來了,它的樣子好像飄浮在空中。飛行高度距海面三四百米,以完美的橫線切開圓圓的落日。這是一架可坐四人的塞斯納(塞斯納(1879——1954),美國飛行員和飛機製造家。他創建了塞斯納飛機公司,著名的塞斯納180型飛機就是該公司的產品。)榮譽型飛機,但是後來人們推測出機上只有一人:就是那發瘋的飛行員。

伴隨着太陽以更大的決心沉入海面的同時,飛機越飛越低。最後。似乎那螺旋槳在高傲的鯨魚式的尾巴下咆哮,幾乎是在機身的最頂端,就要掠過海面了。布倫達拉住我的雙手,淚流滿面。

我對妻子說:「沒事,沒事!那傢伙就是要引起人們的注意。」

妻子說:「你沒發現嗎?他要自殺啊!」

布倫達的直覺一向準確。太陽馬上就要消失在海面的最後一條曲線下了。兩個女人從海灘上的岩石間的庇護所里站起來,激動得驚叫起來:「他要幹什麼?他像火箭一樣直衝高空去了。」

一切發生在剎那間,幾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飛機揚起它那海豚式的鼻子,對準晴空,幾乎呈直角,正當人們覺得它要遠去的時候,它卻向海面俯衝而下。它的馬達可能已經熄火,因為在發生巨大的爆炸並點燃了海灣之前,誰也沒有聽到一點點轟鳴聲,只有一陣呼嘯聲劃破了落日的莊嚴肅穆。飛機鑽進了海底,一道可怕的火光衝天而起;很快。夜幕降臨了。

布倫迭鬆開了我的手,向海水跑去,彷彿她可以從空難中拯救什麼人似的。我永遠會記憶在。頭的不會是那架沉入海底的塞斯納型飛機,它好像獵人一樣去尋找看不見的魚群。而是下午時光里那無意義的碎片:一個跪着、雙腿惠靜脈曲張的婦女,遠處海岸上一家酒吧的霓虹燈光,一輛無用的救護車的警笛,一個漂浮在海水上的啤酒瓶,還有站在浪花里的布倫迭,衣服已經濕透,雙手伸向垂死掙扎的太陽。

所有的新聞媒體都展示了營救的圖片。在無風的海面上。明亮的月光下,子夜之前,潛水員們收集了飛機的一些殘骸。他們很難立即發現飛行員的屍體,而是到了星期一黎明時分才浮出水面,地點在三十海里處,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辨認出死者的身份。

但是,人們還是知道了死者曾任阿根廷共和國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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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第二個妻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一位電視劇中的歌手和著名女演員,在幾周前決定離開丈夫,藏身到維多利亞式的別墅中去了;那別墅也面對海灣,就在我們租賃的住宅旁邊。儘管我們沒有關注鄰居動向的習慣,可鄰居完全沒有活動的情景卻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有車輛出入,也從來沒有聽見過任何聲音。

據「海上葡萄園『』的警長說,那位前總統沒有留下說明自殺原因的信件。我那時想,如此轟動的一次行動本身就足以說明問題了;或者妻子的離去本身就不用多說什麼了。

葬儀的次日——參加儀式的有阿根廷、智利和委內瑞拉三國的總統,我出席了遺囑宣讀儀式,原來遺囑是存放在桑坦德銀行的分行里。儀式前得知,參加的人嚴格限制在親屬範圍內;我不得不動員了全部有影響的關係,最後終於能和布倫迭一道進入會議室。最後預防措施形同虛設,因為來自十五個國家的電視特派記者衝破了脆弱的安全線,擁入了飯店的「大使廳」,聚會在那裏的人有幾位律師、三位公證人、死者的第一個妻子及其惟一的兒子、九個兄弟、少量證人和我們夫妻倆。由於這位自殺的總統與那位電視劇女演員仍然有婚姻關係,人們估計她至少會要一半財產。

但是。她沒有到場。由她父親代理她的權益,那是個臉色蒼白、身材消瘦的老人,他一支接一支地拚命吸煙。

公證人堅持要「大使廳」全部清除閑雜人員之後才宣讀遺囑;但是電視台的記者和攝像師決定要前總統死後的活動應該像他生前那樣不講究鄭重其事。那位吸煙的老丈人打算乾脆走掉,此舉使得首席公證員不得不尊重老人的催促,於是打開了漆封的遺囑信。自殺者那快速的影子剎那間降落到了我們頭上;但是,他沒有帶來恐懼,而是給大家一個意外:暴露出一張不忠實的嘴臉。我們都看見了。公證員用一種不適合的單調聲音宣讀道:前總統的財產多達三億八千九百六十二萬六千美元,分別存放在歐洲和加勒比銀行,還有股票和公司有價證券;而不是他在卸任時宣佈的只有二百八十萬美金。人們聽見他第一個妻子喃喃自語地說:「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死了跟活着一樣,一直在欺騙大家。」

醜聞公佈之後,又加上無恥的言行,因為幾乎全部財產都掌握在調解人手中,記錄在秘密的遺囑附錄之中,由公證員分別與每個遺囑執行人具體實施。死者承認他的財富的確巨大,但是合法繼承者們不能要這份財產,因為這些財富在一些不可企及的手中掌握。他指定給兒子一百五十萬美金:另外一百五十萬給第二個妻子。其餘的財產分別贈送給幾個足球俱樂部,用於建設一級方程式賽車跑道的基金,購買一條專門播放體育節目的有線電視頻道,但是要用他的名字命名。還有一筆專項基金:在他故鄉省內最高山峰上,建造一座他的雕像紀念碑,類似華盛頓和傑斐遜(傑斐遜(1743——1826),美國第三任總統,《獨立宣言》的主要起草人。)。在拉什莫爾山上的紀念碑一樣。由於他是自殺,這些關於身後的決定就成為針對世界輿論的辱罵。

博爾赫斯寫道——或者說過——一人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在他人記憶中留下的形象。但是,對這位死者來說,他不在意留下什麼形象了。他想強行塑造一個形象,美化一個形象。他對自己的身後事是有想法的,但是更加使他夜不能寐的是,他不相信人們對他死後的紀念。

G.M.卡馬格,《布宜諾斯艾利斯日報》

二00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雷伊娜是在中午過後不久到達公共汽車站的。炸肉的氣味充滿了大街小巷。在老猶太人掌管的假珠寶店與出售冒牌衣裳的韓國商店之間的前廊和夾道的地方,躺着三三兩兩的乞丐。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疥瘡和疤痕使她變得畸形,她擺脫了母親的監視,一把抱住了雷伊娜的踝部,向她要錢。當她穿過秘魯人擺設在行人路上的桌子和毯子(上面銷售從草藥到走私進來的手機)時,還突然冒出一群哀哭求告的男孩。雷伊娜被從那裏散發的屎尿氣味嚇壞了,加之又害怕疥瘡和虱子,她急忙掏出一把硬幣扔到乞丐中間,一面撒腿就跑。她一向是小心謹慎的。她隨時要洗手。別人身上的疥瘡讓她害怕;她不理解諸如愛娃。庇隆的那些故事:這位總統夫人親吻過梅毒和麻風病患者,以證明她與人民共患難。雷伊娜連看一眼患鼻疽病病馬的樣子都不行,一如馬廄里常有的情況那樣。

在十一號珍珠大街街口,報攤上還有幾份《日報》。在頭版上,就是那篇晚禱儀式的文章,佔據了右邊上方的專欄。夜班編審突出了她的簽字:雷伊娜。雷米絲,配發了一張她的照片,看上去她顯得更年輕些,幾乎像個少女,溫順的微笑露出了牙床。只有卡馬格用手機從阿索特阿。德卡蘭薩莊園打電話,才可能下令突出她的名字並且通過那簡單的魔術手勢就把她變成了當紅記者。儘管如此,雷伊娜心想,這意外的成名不能歸因於她和卡馬格之間發生的事情。「這歸功於我自己,歸功於我巧妙地揭穿了總統悔罪的把戲。」她並不後悔與卡馬格發生的親密關係,毫無益處。

她自己也發現了原來以為不可能的快感;但是現在她想:這種感情在點燃的當天夜裏就永遠熄滅了;她想:對待《日報》社長的最好辦法仍然是像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絕對不提任何要求,什麼也不要。她確信,繼第一篇文章短暫的光榮之後。還會有更多的光榮來帷,因為她的雄心今後會帶領她去任何地方;她自己就是一陣可以升天的強風,但是不用卡馬格提攜,而是她自己聰明的天使們帶領她升天,如同雅各的夢一樣(見《1日約。創世記》第二十八章第十節。)。

面對十一號珍珠大街,雷伊娜感到人們的目光在注視着自己,人們從《日報》封面的大照片上認出了她。她很想重讀一遍自己那篇關於修道院的報道,一面在珍珠咖啡館前某張著名的桌子前品味着果汁;八十年前,博爾赫斯曾經坐在這裏學習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斯(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斯(1874——1952),阿根廷先鋒派著名作家。)的唯心論課程,這位老師認為世界的表象後面沒有持久的物質,也沒有一個可以感知表象的「我」。七十年代初,「起義者們」(「起義者們」,阿根廷城市游擊戰組織,成立於1969年,與庇隆主義者合作。1972年轉向極「左」的立場,主張武裝推翻軍事獨裁政權。)經常在這裏聚會,向軍警敢死隊挑戰,在這裏撰寫地下刊物用的短訊;幾位爵士樂手還曾經坐在這裏的窗戶旁邊構思反對獨裁政權的歌詞。當雷伊娜發現了一張人工樹脂的桌子上面還有麵包和每天咖啡牛奶留下的骯髒痕迹的時候,她想:那一切都不存在了。消磨上午時光的人們是眼窩發黑的失業職工,他們天不亮就在寥寥無幾的辦公室前排上了無用的長隊;或者是一家之主的父親在找什麼人能給提供一份

臨時工作以便弄口飯吃,隨便什麼事情都行,從海關的跑腿到小百貨店裏尋找罕見的紐扣。但是,人數最多的還是乞丐。他們像貓一樣在椅子下面鑽來鑽去,獵捕那破碎的麵包塊,一面躲避著跑堂的怒罵。還是那個十一號的珍珠大街早已經變成了不幸的都會——那位保爾。艾呂雅(保爾-艾呂雅(1895——1952),法國詩人,超現實主義運動的發起人之一。

作品大多描寫底層人民的痛苦和兄弟情誼。)可能會說。痛苦的首都「,阿根廷變成了一個破碎的國家。蘇爾。

索拉爾(蘇爾。索拉爾,阿根廷作家,生平不詳。)在這家咖啡館的桌子上發明了一種實用西班牙語,但是既不能發音又不能拼寫,如今這些桌子只用來記錄窮人的故事了。就連桌子也不是原來那些桌子了:貴重的木材已經由劣質的塑料和鋁合金的支架代替了,由於支架承重能力不夠,桌子已經不可救藥地傾斜了。給雷伊娜送來的果汁是冰涼的,蒼蠅們停留在報紙上,像女讀者一樣固執。正當她要瀏覽自己文章的第三段時,此前她瞥了一眼被放到第七版上因西阿爾特寫的那篇含含糊糊的文章,她決定還是離去得好。

是該去編輯部的時候了,但是雷伊娜寧肯安安靜靜地享受這個下午。她拔掉了家裏的電話插頭——錄音帶上僅有母親的兩次呼叫,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脫光衣服,對着鏡子做了幾個彎曲動作,隨後全身浸泡在熱水裏,那是身體能忍受的最高溫度。昏昏欲睡地走出澡盆后,她裹上兩個浴巾,剛剛在床上躺下就沉沉入睡了。

醒來時,已經七點鐘了。七月的夜幕落在了這座潮濕的城市上,翁伯特。普里莫大街稀疏的燈光面對混濁的空氣變得死氣沉沉。她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在等候出租汽車的時候,塗塗唇膏,梳梳頭髮,因為睡眠把頭髮弄得蓬亂不堪。

以前她很少感到自己如此醜陋,令人厭惡。她確信,一進報社的大門,人事部主任斯卡迪就會把她叫過去當眾責備和羞辱她,因為這是他的習慣。進門后,她鬆了一口氣,斯卡迪沒有在走廊上。相反地,她發現自己的辦公桌上有一封信,斯卡迪在信中告訴她:在下午的會議上,編審們決定提升她為此前沒有的一個部門的女主任,新部門名叫「特別調查室」;還決定給她增加一倍工資,追溯到七月一日實發。為了讓她明白自己新的職責,她必須儘快去卡馬格辦公室報到。

雷伊娜很少有過恐懼的感覺。她的生活一向建立在眼前,建立在熟悉的事情上,但是現在她為即將來到的時刻而感到不安了。她不願意再見到卡馬格,她不知道面對他該做什麼和說什麼。她又一次像昨天晚上那樣感到困惑不解了,但已經不是被情慾所困擾,也不是對一個未曾預料到的肉體的好奇心所驅使,而是因為不知如何對待這突然贏得的重要地位。她是野心勃勃的,確實如此,但是她給自己想像的生活是另外一個樣子。她一直想寫詩,寫一篇關於耶穌基督時代的考古專著,寫一些短篇小說,像依薩克。巴別爾(依薩克。巴別爾(1894_11941),蘇聯短篇小說家。善於寫戰爭題材。主要作品有《騎兵隊》、《敖德薩的故事》、《晚霞》等。)小說那樣敘述少見的事情,像萊依蒙德。卡爾威爾那樣一切都沒有什麼令人驚奇之處的故事:因此這些作品才喚醒了她的記憶,而不是像《日報》每天拋出一些火花,為的是讓次日另外一些火花將其熄滅。特別調查室!卡馬格腦袋裏會有一些什麼想法呢?她嘆了一口氣,撥起社長辦公室的內線電話號碼來。

他見面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社長整個一個下午都在想你。他吩咐女秘書給她端上咖啡來,然後關掉了正在轉播的一場法庭辯論:一個海關職員控告一位前部長受賄。

社長驚訝地望着她,彷彿認出一個躲在他過去生活並且已經消失的女人來,或者是辨認出一個失去的生命來。他反覆地說:「整個一個下午我都在想你。」

「我什麼也沒想。我睡著了。」

「雷米絲,編審們決定提升你。他們說,不是一直在考慮成立一個調查部門嗎?為什麼不讓這個姑娘做起來呢?」

「太好了!那我就再也不給文化組寫東西了。」

「你願意寫什麼就去寫什麼。現在你必須跟蹤這個走私武器的故事。政府的特使秘密出售武器給波斯尼亞、克羅地亞、塞爾維亞,三國中的某國。大概還把導彈交給了伊拉克。」

「我一個人不能去那麼遠的地方。我需要幫助。這方面我一無所知。」

「我也不知道。沒人知道。咱們都在學習呢。你為什麼一大早就離開了洛斯托爾多斯?」

「送信的任務早已經完成了。在那裏我沒事可做了。

博士,如果您談的更多的是私事,我不會離開的。我不會離開現在的位置去我沒有到過的地方。「

「有些話不可能留在空氣里。這是你自己跟我說的,還記得嗎?肉體上發生的事情也不會留在空氣里。」

雷伊娜把已經送到唇邊的咖啡杯子又放回碟子裏了。

她停頓一下,好像在心裏尋找外面找不到的空氣。

「博士,我不願意失去報社這份工作。」她說,用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口氣。「假如我捲入一個我不知道如何擺脫掉的故事,那就會失去這份工作。我為咱們開始的事情感到遺憾。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你感到遺憾了。」

「我遺憾的是現在,而不是過去。」

卡馬格讓座椅后傾,後腦勺靠在一隻手的掌心上。往常,做完這些動作之後,他總是把雙腳放在寫字枱上,但這一次他沒有這樣做。

「雷伊娜,生活里一切都是來來去去的。每當幸福來臨時,不幸也在等待着你。反之也一樣:除去死亡之外,沒有不幸是不靠幸福來解決的。今天早晨,我一醒來就幻想見到你。可是你不在了。儘管如此,我還是高興地呼吸著田野的沙塵,喝了咖啡,去看了一些蜂房。在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路上,我老婆從美國密歇根州的特拉弗斯城大湖區打來電話。你知道嗎?我有一對孿生女兒,她倆十三歲了。

外祖母生活在那附近,在火炬湖旁邊。老人家派人把她們叫去,因為她心肌梗塞,認為自己要死了。結果與種種預測相反,老人家又活過來了。可是兩個女兒之一的安海拉發現有白血病。好久以前,她就常常因為疲倦和骨頭疼痛唉聲嘆氣。昨天上午,布倫達——我妻子名叫布倫達——告訴我:老太婆放出兩隻鳥在頂樓里,安海拉跟這兩隻鳥玩耍起來。兩隻田鶇撲扇著翅膀,劃破了安海拉的胳膊,立刻出現血腫,滲出血液來。女兒立刻被送進了特拉弗斯城醫院,給她做了血液和骨髓分析。今天上午病理學醫生髮出警告說:這是成髓細胞白血病。雖說可以得救,雖說可以延緩死期——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可憐的安海拉一生頭上都懸著這把劍。「

「博士,去看看她呀!您還等什麼?」

「雷伊娜,現在我不能走。你看看國內這個形勢!啊?

如果我走了,那就太不負責任了。搞錯血液分析的事情是有可能發生的。把別的患者的結果放在我女兒頭上了,是有可能的。這種事時有發生。「

卡馬格真的相信他自己說的話嗎?雷伊娜又一次感到困惑不解了。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安慰他,是不是應該握住他的雙手,告訴他:「去吧!博士,去吧!去做您應該做的事情!」還是批評他缺乏感情、愚蠢地否認現實。她想:那是女兒啊!誰知道在多少部小說里看到過沒有什麼比兒女的去世更讓人撕心裂肺的了。可是,卡馬格居然還跟她談什麼政治形勢。說不定,可憐的老頭意識到痛苦,可是不願意受折磨。他寧可忘卻自我也絕不受罪。

雷伊娜說道:「博士,也許您的話有道理。但願是個診斷錯誤。」

她想:實際上,他一定痛苦極了,因為她看見他的面孔變成了一個佈滿皺紋的核桃。如果他繼續手托著下巴,不恢復他的本來面貌,那會變得更加憔悴。雷伊娜心裏想:這就是煉獄啊!選中我就是為了這個,為了陪伴他;無路可走。她的心頭一緊。安海拉啊,安海拉!如果你是我的女兒,你就有救了。

「雷伊娜,別丟下我一個人!」

這聲音發自他內心深處,是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也猜不到的深處。有時,她很想摟住他的腦袋放在自己裙子上,輕輕撫摩。

她說:「不會的。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恩索。馬埃斯特羅為《日報》寫的訃告上沒有提到雷伊娜。雷米絲,也沒有說卡馬格與她形影不離地生活了三年之久,跑遍了世界的一邊又一邊。雷伊娜時時刻刻都在那裏,是那三年生活的中心;依然令人奇怪的是別人看待他倆的愛情故事,好像沒有人經歷過那類故事,人物早已經離開了故事,留下的只是故事本身罷了。如今大家都知道雷伊娜關於武器走私的詳細調查已經化為烏有了,儘管她和卡馬格在蘇黎世銀行和巴爾幹國家的外交檔案里拿到了證據。

那位懺悔的總統受到接替他政府的人們的威脅:請他下監獄;但是他輕而易舉地就脫離了危險。所有可以審判他的人都是從前由他任命的大官;如今這些人都急於報答他的恩情呢。他們很快就發現速審中有些錯誤,以此為由,起訴無效。新政府也需要他被釋放,為的是分化反對勢力。他至今依然逍遙法外。議會依然繼續通過掠奪國家資源的法案,直到把國家變成一個空洞的名字而已:如同四百年前那無用的荒原一樣。

愛情故事中最殘忍的莫過於明明知道這故事總有一天要結束。這樣一個想法總是在折磨著雷伊娜:她還不能肯定這個故事是不是屬於愛情性質的時候,結束的一天已經來到了。慾望、野心、友誼、伴侶:都不是愛情。如果愛情僅僅是上述心靈狀態之一的話,那她也就不會害怕失去卡馬格了。但是,愛情很多,也很少:那是一種無法命名也無法衡量的感情。突然,她覺得,假如沒有卡馬格,她的生活可能會深陷於黑暗之中了——身體留在某個地方,伴隨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從前開始的一切只能結束;那麼到了結束時怎麼找回自己的身體?她常說: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現在燈光熄滅了(原文為英語。),可我還在這裏或者那裏,處於我結束的開頭,身體處於衰退狀態。

現在,她每周有兩三次是在聖依西德羅大街住宅里睡覺的,旁邊就是那天竺葵走廊。卡馬格不肯費事挪動住宅里的照片和那些亞麻布製品,因此雷伊娜睡下時就面對7過去:那對孿生女兒拉提琴,他妻子從鑲有銀框的照片上穿着節日服裝向她致意。雖說布倫達不再住在那裏了,可是她的內衣和夏天的衣服依然排列在衣櫃里;卧室旁邊,通向陽台的小房間依然沒變,她經常躲到那裏去讀書、寫信,四周則是火炬湖的風景畫以及母親站在如雲的鳥群中的照片。

雷伊娜只有在跟卡馬格出去旅行的時候才是幸福的。

在旅館里,任何東西都不屬於任何人;她可以感受到,在千瘡百孔、難以捕捉的現實中,她的生存不比別人的生存低下。一次,在華盛頓,她和卡馬格逗留了三個星期,為的是聽莫妮卡。萊溫斯基講述與比爾。克林頓不幸的戀情;雷伊娜堅持要卡馬格用一天的時間去芝加哥一趟,只用一天,為的是看看安海拉,這孩子經過第一個化學療程之後又活了下來。這個時期,她和卡馬格的關係已經公開了;布倫達已經提出離婚的訴訟,理由不是因為卡馬格與別人通姦——電話里是這麼說的,而是因為卡馬格是個冷漠的父親,他一連幾個月不看女兒。卡馬格不肯去芝加哥。他說,安海拉已經好多了,「我的出現可能會讓她生氣。相反地,是外祖母正在處於彌留之際。我可沒有胃!ml面對布倫達痛苦萬分的場面。一想到她會抓住我,靠在我肩膀上哭泣,我就受不了。」雷伊娜不希望那兩個孿生女兒可能怪罪父親總是不去看她們,因此反覆對卡馬格說:「你好好想想安海拉吧!想想她打電話時絕望地要求父愛的聲音吧!」那時,她和卡馬格就在旅館的房間里,地點在喬治敦大道附近,二人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去《華盛頓郵報》一個編審家裏吃晚飯。忽然之問,卡馬格的情緒大變,雷伊娜一直不能習慣這樣的變化。他一屁股坐在床邊的沙發上;與此同時,她就要打扮完畢了。這時,他開始嘟嘟囔囔說出一些語焉不詳的話來。

雷伊娜覺得他自言自語地在嘀咕是否去芝加哥的事情,因為在他的獨自中時不時地冒出什麼時刻表、航線、換乘火車以及一些陌生的旅館名字。她對他的嘟嘟嚷嚷沒有在意。

突然,她看到他猛然起身,滿臉憤怒得通紅,幾乎是吼叫着對她說道:「這麼說是真的啦?你想一個人單獨留在華盛頓,為的是跟你的親愛朋友出去,對不對?你這個臭婊子,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瞞着我的?」

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其怒火之盛,讓雷伊娜有了挨耳光的思想準備。

她說:「不對。我只想到安海拉需要你……」

「夠了!夠了!你總是在撒謊!我一轉身,你就騙我。

你在我背後偷着樂。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有人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卡馬格啊,卡馬格!你從什麼地方想出這些話的?」

雷伊娜真想撕碎衣裳,撲到床上大哭一場。或者乾脆走掉,讓夜幕跌得粉碎。但是,她必須正視他的眼睛,遏制他的怒火,或者至少把這個憤怒的形象與那個片刻前一直愛着的男人形象結合在一起,儘管「愛」或許不是一個詞。

「有另外一個男人,對不對?說吧!別怕!除去謊話,一切我都能原諒。」

外表上,他已經安靜下來了,但是她看到了他內心可怕的熔岩,看到了正在從汗毛孔冒出的怒火。她想:「除了跟他在一起,我沒有別的生活。可是,如果我用這種方式給他解釋,只會讓他更加生氣。」她一邊抽泣一邊反覆說道:「一個這裏的朋友?一個朋友?什麼朋友?我連英語都不會說,能有什麼朋友?」這是實話。在與《外交》季刊雜誌的編輯們共進午餐,或者與肯尼斯。威。斯塔爾檢察官助理吃飯時,雷伊娜優雅地保持沉默,使得談話順利地進行,而沒人察覺到她一句話也不懂。她只出了一個錯,那是莫妮卡『萊文斯基的母親問她:一次無足輕重的口交,與每天有幾億人都在重複的日交一樣,就讓她女兒註定要過災難和幽禁的生活,這難道公平嗎?雷伊娜回答說:Thankyou,還面帶爽朗的微笑;幸運的是在場的人都把這個「謝謝」理解成了安慰。她正要用這個例子提醒卡馬格她的確不懂英語,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一個更好的理由來:「你怎麼會認為我能想別的男人呢?在我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沒有一個能跟你相提並論的。」

卡馬格的面孔放光了,但是一句話沒說。他把原來扔在沙發匕的西裝拿起來穿上,說道:「你快收拾一下,咱們要遲到了。」

汽車把她和他送往首都北部的貝塞斯達郊區一處豪宅里,雷伊娜在途中弄明白了:她的情人處處在監視她,連她的種種排泄物都要聞一聞。他說:「你可要多加小心!因為我知道你乾的一切。我知道你給誰打電話;我知道你寫的每封信的內容;我能複述出近兩個月來你閱讀過的書名以及你在書頁的空白處寫下的註釋;我知道你驗血的結果和乳房透視的結果;我還知道你跟別的編輯講過我的什麼秘密。有三個婊子養的傢伙給你發過帶有性暗示的電子郵件,可你沒有把他們擋回去。這三人之中有一個就在華盛頓,對不對?」他在進行試探。「你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為什麼我不得不通過第三者了解你這些秘密活動?」

她一語中的地說道:「他在華盛頓?真是頭號新聞!既然你已經調查清楚了,那就去芝加哥吧!你從那裏也可以跟蹤我的活動啊!」

「不行。如果你搗亂,我只好打爛你的腦袋。像我這樣一個男人不得不為你這樣一個情婦的任性度過晚年生活。

不可思議,對嗎?「

「我早就對你說過,我不願意開始講這樣的故事,免得倆人互相傷害。卡馬格,我的生活里沒有任何人,誰也沒有。如果沒有你,那就更好了。」

吃飯期間,雷伊娜努力什麼也不想,但是一種莫名的煩惱吞噬着她的心。跟着卡馬格,她走遍了半個世界,參觀佛羅倫薩的烏菲齊美術館(意大利的一所美術館。藏有世界上最優秀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佛蘭芒、荷蘭、德國和法國的繪畫精品以及古代文物、雕刻和十萬多件素描和版畫。)時她和卡馬格在波提切利(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傑出的版畫家,《維納斯的誕生》系其代表作。)的《維納斯的誕生》前接吻,他和她覺得用黃色和綠色修復的這部作品實在太引人注目了,因為它畢竟有五百多年的歷史了;到日本的京都寺廟,兩人相隔一百米傾聽最隱秘的踏地聲如何在兩端發出迴音。在那漫長的幾個月里,她幾乎是幸福的。若是卡馬格不強迫她接受他的情緒變化因而失去了原來的職務,若是卡馬格不發瘋似的歡聚一通、隨後是幾個星期倔強的不理不睬,即使是在最親熱、完全獻身的情況下,他不做任何許諾,她也不提任何要求:兩人幾乎從來不談前途如何,或許她有可能愛上他——按照她對愛情的理解,僅僅在少女時感受過一次那樣的感情,那是她獻身給爵士樂師的時候落入了一個不可戰勝的對手——可卡因,結果失去了處女的珍寶。明天對他和她來說確實又是一天了。但是,雷伊娜早已經漸漸習慣他的陪伴了,習慣了他在房事上的失職了;她從他那精闢的談話中以及過時的舉止風度里得到享受。如今在華盛頓,她認不出他來了。她想不出由於不小心她會觸動了他哪一塊感情上的無名創傷。

結果,她實在忍受不了這頓飯菜,以至於告辭的時候說錯了她惟一會用英語說的問候話:「Vicetomeetyou,Bob.」(這裏應為Nicetomeetyou,意思是:很高興認識你。雷伊娜把Nice說成了Vice.)

卡馬格對這種過失一向是兇狠的,這一次表現得十分寬容。

兩人回到旅館時,他雙手放在她肩膀上,說道:「雷伊娜,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我想咱們去看看我父親。他已經九十多歲了。我想他也來日不多了。」

但是,男女關係一旦開始出現滑坡,就沒有辦法後退了,哪怕下滑的只有一方。繼夜裏那次不幸的對話之後,第二天又有噩耗傳來。安海拉打手機給父親,告訴他外祖母已經慘死。她說,兩個星期前,醫生已經允許外祖母離開醫院回火炬湖畔的大房子裏去了。布倫達為了不讓母親一個人住在那裏,想起來要跟兩個女兒一道在大房子住些日子。

出事的前一天夜晚,她們為鄰居們舉辦了一個豐盛的宴會,面對鱒魚、烤羊、燒雞和納巴谷葡萄酒,人人大快朵頤。午夜時分,她們都疲憊不堪地上床睡了,竟然沒有關閉穀倉的大門,忘記給田鶇的籠子蓋上帆布了。外祖母的睡眠像嬰兒一樣零碎,黎明之前,她就起床了,發現在一堆堆食物中有帶血的零亂羽毛和一些無頭的鳥。安海拉說,只是過了很久以後,火炬湖的獵人們才把發生的事情弄明原委。獵人們說,那天夜裏,一些強盜般的動物闖入了大院和穀倉:是棲息在樹林里成群的野貓,或者是美國稱之為opossum(負鼠)的殺手,它們常常毀壞果園。令人恐怖的是它們咬斷鳥類的喉嚨,大屠殺靜悄悄地就發生了。當外祖母像個幽靈似的出現在孿生姐妹的房間里的時候,她倆並不知道發生的事情;突然外祖母就倒在安海拉的床上了,她是被連續兩次發生的心肌梗塞的閃電擊中的。

卡馬格講述這一事件時使用的是不完整的乾澀和疏遠的語言,掩飾著哽咽在喉嚨中間的哭聲,聽起來彷彿小狗在嗚咽。說完以後,他轉身望着窗外M大街上無聲的車流,擔心雷伊娜會開口說話,因為只要她一講話,眼睛裏的全部淚水會奪眶而出。可他從來也沒有哭過啊!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工夫里,兩人都處於沉默之中,與此同時,明亮的朝陽在冉冉升起。最後,卡馬格轉回身來,用往常從容不迫的口氣對雷伊娜說道:「已經沒有理由再呆下去了,一天也不要!無論把克林頓送上十字架還是釋放他,對我都一樣。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城市裏,我快要腐爛了。」

她的答話正是他希望聽到的:「跑來跑去,我也累了。」

但是,她為修補昨天晚上的傷害而做的最後努力,結果竟然以毀壞一切而告終。

她說:「親愛的,別難過!我不願意看見你難過。」

卡馬格是不會受爭吵的影響的,因為他善於回敬爭吵;他一向灑脫地容忍別人的厭惡,早在兒時,他就學會了冷漠和仇恨。但是,一想到讓人憐憫,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難過?你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竟然以為我會為那老太婆的死難過?不,雷伊娜,我不難過!讓我感到不安能是安海拉的病。我擔心的是她可能再次病倒,那我只好跑去看護她了。」

她走到他身邊,準備擁抱他,一面說着:「我覺得,我覺得……」她剛剛來得及看到卡馬格由於憤怒而翻動的眼睛,剛剛來得及猜到馬上要發生的事情,但是也沒能躲開那狠狠的一擊。卡馬格使出渾身公牛般的力氣給了她一拳。當她在地板上蘇醒過來以後,發現自己的嘴唇在淌血。

她和他在華盛頓剩下的幾個小時里再也沒有說話;在回國的飛機上,也只是說些必要的話。雷伊娜以為二人一旦進入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常規時,關係還會恢復到正常軌道的,但是,一切都與從前不同了。卡馬格沒有道歉,他表現的樣子,好像出錯的是她。但是,在報社裏,他用一種幾乎是做作的禮節對待她。編審會議,如果她不到場,他就不宣佈開始;只要她發表看法,他就一一記錄在筆記本上,雖說他根本不加採用。

他給雷伊娜委派了兩個助手,讓他們去調查薩拉多河泛濫期間一個莊園主和他妻子被殺害的事件。罪犯似乎是古里葉家族的三個成員,是莊園的牧工,他們長著紅毛,模樣像印第安人,是蘇格蘭人的後裔。這三人被控告把莊園主夫婦釘上了從穀倉房樑上抽下來的椽子做成的十字架上。雷伊娜在屍體附近發現了一本破舊的《馬可福音》。她在文章里把這一謀殺案與另外一起案件加以比較,另外的一起發生在一九二八年,作案人的姓名很像這個家族,姓古特葉。這個古特葉的案件經過博爾赫斯稍加改編,收進《布羅迪報告》中了。雷伊娜發掘出原來犯罪的細節,在那個案件里,被釘上十字架的也是兩個人——一個醫科大學生和他的堂弟;她感到遺憾的是博爾赫斯在強調這個故事與在各各他耶穌被釘十字架的相似性的同時,削弱了現實的分量。肯定是那個時代的新聞報道影響了博爾赫斯,那時的報紙提到了基督和那個好心的竊賊,這就如同一九九九年底報刊的做法一樣。雷伊娜更為敏銳地提醒讀者:古里葉家族那三個人如同古特葉家族的人一樣都是不識字的;他們都了解海蘭(蘇格蘭北部行政區。)地區的一個農村傳說;根據這個傳說,耶穌死在耶路撒冷的十字架上,時問恰恰和他的孿生兄弟西蒙犧牲在大馬士革的十字架上一樣。

雷伊娜的文章增加了《日報》的銷售量,在讀者中掀起沒完沒了的爭論。斯卡迪再次通知雷伊娜:報社給她加倍漲工資;報社以此來勸阻那些用高價來誘惑雷伊娜的廣播電台和電視台。從洛斯托爾多斯修道院事件發生到現在剛剛過去兩年,雷伊娜已經是編輯部里十個最高工資收人者之一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日報》社(或日卡馬格,反正是一回事)已經給她配備了一班人馬,其中就有那個忍氣吞聲的英夏特以及另外兩名急於達到女主任光輝高度的記者。雷伊娜喜歡發號施令。她從來沒有想過發號施令是如此令人愉快;她變得越來越嚴格要求和不留情面,因此更加完善了發號施令的手段。她也像卡馬格那樣,養成了把雙腳放在寫字枱上、座位後仰、雙手摟住後頸的習慣。有些人想,這是對卡馬格戲弄性的模仿。可是,雷伊娜並沒有這樣想就做了,她認為,這種大大咧咧的動作說明擁有某種權力,如同她十五歲時為了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而吸煙一樣。

冬天和初春已經過去了,可是雷伊娜仍然沒有回那座位於聖依西德羅大街有天竺葵的住宅。她不想念那裏,也不想念與卡馬格共同生活的不幸日子,但是與此同時,孤獨地生活在翁伯特。普里莫大街那兩間自己的房屋裏卻又不能讓她平靜;那兩間房裏漸漸堆滿了衣服、書籍、電腦、音響設備,她每走一步都磕磕絆絆的。終於,她決定租一套大單元房,找個比聖特爾莫區安靜和偏僻的社區。她去看了幾處樓梯下的黑暗房間,窗戶面向天井,有廚房,但是牆上掛着一層百年未動的油煙鱗片,而且預付租金很高,因為房客們五六個月不交房租,還拒絕搬家。

一天上午,她忽然想出:或許買房更好。布宜諾斯艾利斯到處都是掛着出售字樣的露台;對於有固定收入的人員來說,很容易辦理抵押購房貸款;如果找不到她喜歡的新房,她可以買舊房加以改造:開設窗戶和打通牆壁。為了開始辦理手續,她需要報社的介紹信;可是當她向斯卡迪要求開介紹信的時候,她憑着直覺感到走了極其錯誤的一步——卡馬格馬上會得到她買房的消息。幾個月來,她始終保持與他遠遠的距離。現在,他可能要審問她了。對於別人來說是生活中的簡單偶然事件,對她就可能變成地獄之門。

她的直覺是不錯的。下午的編審會議結束之後,社長請她在辦公室再待一會兒。他一絲不苟地重複她從阿索特阿。德卡蘭薩莊園回來時接待她的禮儀:吩咐別人不要打擾,送上咖啡,關掉電視機,——此前他正在觀看老布希從私人飛機下到城市的軍用機場,與此同時,那位懺悔的總統處於執政的最後幾天,揮舞著高爾夫球杆,來迎接老布希。

卡馬格說:「雷伊娜,我不能不想你啊。」

「為什麼?你已經沒人可打了,是不是?」

她想變得兇狠、粗暴,儘管他刀槍不入。這一次,他依然沒有改變那糊塗小孩的表情。

「啊,雷伊娜,雷伊娜,你可真愛記仇!那天,在華盛頓……咱們有必要還談那天的事嗎?我當時昏了頭,鬼迷心竅。我可以忍受一切,但是受不了別人的憐憫。」

「卡馬格,那不是憐憫。我只是想擁抱你。」

「我知道了。要是你了解我的生活,就會明白為什麼我會採取守勢。」

「你在打我之前應該給我講一講你的生活。」

卡馬格心裏說:「我得在什麼地方出出這口怨氣。找個地方,找個時問。她是不讓別人擺佈的;可她已經三十二歲啦。」

「這幾個月來,你是孤獨一人,對嗎?整天埋頭工作。」

「你比我清楚。莫非已經不再監視我了?」

「雷伊娜,你正在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大記者啊!」

「我猜想,會後你讓我留下,不是跟我說這些話的吧。

謝謝你,這些話斯卡迪已經告訴我了。我在干我的工作。

這就是我擁有的一切,也許就是我這個人的全部。「

「我請你來是要告訴你:我準備聘用恩索。馬埃斯特羅。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決定的人。「

「聘用馬埃斯特羅?那是個婊子養的,是個投機鑽營的傢伙,是那個腐敗政府的受益者。他給咱們製造了那麼多麻煩,你還聘用他?」

「政府是爛了,他不爛。他的缺點是過分忠心,忠誠得有些誇張。他可以給總統舔皮鞋。現在要給我舔皮鞋了。」

「反正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他別干涉我的事情。」

「雷伊娜,他做所有編審之間的協調工作。那傢伙不錯。你有個壞習慣:還不了解人家,就下判斷。」

「隨你怎麼說吧。我要想想這個報社也要腐敗的時候我能到什麼地方去。就是這些話嗎?」

他說:「不。還有。」

他緊張地打開電視,那裏正在轉播懺悔的總統與老布希在打高爾夫球;他立刻關掉了。

他又重複了一句:「不。還有。」

「還有什麼話?」

「你曾經答應過陪我去看我父親。我明天要去。我不想一個人走。」

「去看你父親。現在你又用父子親情來擺佈我了?」雷伊娜的口氣是嚴厲的。「那麼你女兒呢?你去看過她嗎?」

「雷伊娜,她好多了。看來她的病是緩和了,或者說是減輕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對。上個月我從芝加哥經過的時候去看過她。我本想讓安海拉和迪安娜回來跟我住在一起。她倆不願意,或者是不能來。她們在那裏上學。

她倆在那個不屬於我的世界裏很幸福。「

「布倫達一定是個好母親。」

「可能吧。離婚判決已經下來了,斯卡迪跟你說了嗎?

布倫達得到了我在美國的全部存款:有價證券和定期存款。

留給我的只有聖依西德羅大街上的住宅。我要這麼大一塊地方幹什麼!「

「你可以搬家嘛。我準備搬家了。」

「我知道。斯卡迪都告訴我了。」

「又一個告密者。你周圍告密分子太多了,早晚有一天會把你給吞噬了。勢利小人!」

「他告訴我是沒有惡意的。他這麼做是因為他知道我能給你弄到一套新單元,讓你花的錢比買個又小又舊的單元少一半。」

「是啊,可是那樣一來,我就欠你的人情了。我可不願意。」

「報社也欠你的情啊。讓報社去解決吧。」

「你和報社還不是一回事!不,謝謝了。」

「雷伊娜,你想想吧!沒人拿這個跟你做交易。」

她心裏想:他年紀大了。不幸和孤獨,或者說還有痛苦折磨着她的內心,而他又不知道如何對付這樣的痛苦,這一切讓他衰老下來。可是,我又無能為力,誰也沒辦法。長期以來,他就感到不幸,可是又無法改變。不幸是不會離開他的,只會變本加厲。

雷伊娜同意陪同他去看他的父親:「那麼,跟你父親見面是幾點鐘?」

「我可以九點或者十點去。天一亮,他就醒了。我去接你,好嗎?」

「不要。告訴我:他住在哪裏?我自己去找。」

那是一座花哨而骯髒的大樓,位於老糧食市場後面。

樓前的街道由於時而濃密時而稀疏的樹木而相當陰暗;那些樹木仍保存它古老城堡的樣本,但是這些樹木已經處於老邁和末日的邊緣了。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房屋上安裝着高高的鐵柵欄;院子的圍牆上長滿了常春藤;女人們在沖洗街道;從酒吧里散發出啤酒發酵的氣味,裏面從前有人唱過探戈舞曲,直到後來倒閉為止。驕陽高高在上,可是街道在樹陰里,太陽好像瞧不起它。

雷伊娜從街口就看到了卡馬格,他站在大樓門口等着她呢。他身穿白襯衫,打着紫色領帶,也可能是閃亮的顏色,可是那個地方讓領帶減色不少。就是從遠處看,卡馬格也散發着力量和威嚴,儘管他右手食指總是摩擦著眉毛,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本人覺得自己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或許就在她現在這個地方呢,她穿得實在太輕便了:短裙加涼鞋——幾乎是裸體的樣子。

卡馬格說道:「咱們上去吧!他住在八樓。」

他有大門的鑰匙以及一串沉甸甸的其他鑰匙。

雷伊娜問道:「他一個人住?」

「虧你想得出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已經九十多歲了。有個護士照顧他,給他洗澡,打掃衛生,餵食物。

斯卡迪時常過來看看,免得他缺少東西。「

「你為什麼不常來看看?他是你父親啊!」

「斯卡迪來看,或者是我來看,結果是一樣的。他有時認得我,有時不知我是誰。」

那位護士是個巨人,幾乎與門楣一樣高;她不想掩飾身處這座沒有話語交流的牢房裏的不快活。電視面對老人開着,但是老人並不看電視。老人的雙手忙於把砂石搬到一個木盒裏去;他不時地搖晃一下木盒,裏面發出一種或許可以讓他回憶起暴風雨的聲音,可是只像砂石的沙沙聲。老人時時舉起木盒,望望左邊牆上掛着的鏡子。他沖着鏡子裏的形象笑笑,大概是表示致意吧。隨後,老人把砂石倒入另外一個木盒裏。雷伊娜覺得卡馬格算錯了老人的年齡:應該有一百多歲了。他的身體乾癟得厲害,那護士過來撫摩他腦袋時,彷彿手裏捏了一塊橡皮,擦來擦去。這是個溫和、對人無害的老人;照顧他的工作也就是給他提供食物和保持身體清潔衛生。甚至不用操心他的死活,因為這事似乎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突然,老人的目光與雷伊娜的相遇了。他那堅硬、銳利的眼球一看到她的臉,就仔細地注視起來:白內障使得他的目光有些朦朧;眼皮浮腫而沉重;但老人不是使用眼珠,而是使用一種感覺;眼睛對於這種感覺來說僅僅起調節作用。藉助記憶的光芒,他看到了雷伊娜優美的小小嘴唇、翹起的小小圓鼻頭、富有挑戰性的尖下巴。

他好像看出了她那粗粗的踝部以及在棉紗薄裙里如同水母一樣波動的小小乳房。即使他年事已高,仍然能感覺到雷伊娜渾身是如何散發着一種小貓一樣的無拘無束,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老人把木盒放在一旁,面對着她,用一種彷彿不是發白那小小身軀而是身體里對失去的青春回憶的聲音,說道:「母狗,你來幹什麼?是來嘲笑我的嗎?」

「不,先生,您怎麼說這種話啊!」她回答說,心裏有些慌亂。「我是跟您兒子來看您的。」

「我兒子不可能帶你來這裏!好長時間以來,他就一點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了。你沒看見嗎?你一直在撒謊,一直在欺騙!」

老人的口氣里既沒有道理,也沒有想法,只有一種不可抑制的仇恨,好像外面的酒吧散發出來的陳年啤酒氣味。

卡馬格在父親面前蹲下來,握住老人的雙手。

「爸爸,是我呀。是我把她帶來的。」

老人用力抽出雙手,從上到下打量著卡馬格。那目光里充滿了憤怒,充滿了蔑視。唉呀!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積壓了這種情緒的!

「誰認識你啊?你肯定跟她一樣,也是臭狗屎!」

「爸爸,爸爸!」卡馬格不斷地哀求道。

誰也不會說老人還剩下多少力氣;但是就在那時,他好像要站起來,準備在拳擊場上打倒那重量級拳手。老人心裏掀起來一股喪失理智的疾風:一股席捲沉默、絕望、全部逝去歲月的冷漠的疾風。他已經不理睬卡馬格的哀求了。

他剩下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雷伊娜身上。

他說:「你居然跑到我家裏來羞辱我。你一直在盼着我變成殘廢的老人,是不是?你等待了這麼長時間,就為的是把你的情人帶到這裏來吧!'『雷伊娜說:」先生,您搞錯了。認錯人了。「

「我?我怎麼會搞錯?我一輩子都在等著這個時刻的到來。」

老人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從他胸腔里傳出一種混合的呼嘯聲。護士準備給他注射鎮靜劑,她打個手勢,表示一切都結束了。最好讓老人休息吧。

卡馬格說道:「爸爸,我們走了。看見您健康,我很高興。有人照顧您,我很高興。」

老人仍然在咆哮:「母狗,母狗!今天你怎麼不戴醫院裏的手套啦?啊?接觸我,你不噁心嗎?」

「先生,我沒戴手套。您看看!我不是從醫院裏來的。」

雷伊娜極力要說服老人,與此同時卡馬格拉住她胳臂向電梯走去。

這彷彿是不曾經歷過的生活潮汐從多年來海水覆蓋的海灘上撤退了;往事清晰而毫無遮攔地出現在卡馬格眼前:由於父親燒毀了那些照片使他失去了記憶、另外那個出走的女人、禁止說出名字的女人,這一切又回來了,如同我們不願意忍受的痛苦總是要回來一樣。卡馬格意識到多年來的尋找是錯誤的:尋找一個肯定重複自己形象的母親,尋找一個流浪的形體;他不知不覺就能肯定辨認出她的表情和聲音——但是,現在父親剛剛道出了一切:在我們尋找已經找到的東西時,我們失去了生活。

來到大街上以後,雷伊娜對他說:「你臉色蒼白。」

他說:「我很好。」

「怎麼會很好呢?發生這樣的事情以後,不可能很好。『』」他總是這樣。有時能認出我來,有時認不出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剛才我覺得他是糊塗了,可是有時很明白。他把我跟另外一個女人弄混了,就是這麼回事吧。他已經看不見了。

但是看見了某個真正的東西。「

「你不是真正的東西。你不是另外一個。」

「但是,對於你父親來說,在剛才那個時候,我是另外一個。」

「在剛才那個時候?不,絕對不是。他分不清人和話筒。」

「他當然能分清。對於別人來說,我們不是我們自己以為的樣子,而是別人想要看到的樣子。」

「嘿,他會這樣說誰呀!」卡馬格說道。「我不知道像他這樣還能傷害誰!」

「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雷伊娜窮追不捨地說道。

「你不願意回憶。」

「不知道。可能我是不願意回憶。」

在剛才那個時候,雷伊娜肯定感覺不到柔情,可是柔情不是可以下定的決心,而是無須別人呼喚卻在內部涌動的心潮。幾個月後,她可能會明白現在她正在犯錯誤;可是在那個時候,她一心想的是他,是他傷心的過去:那是她還不了解的過去;後來卡馬格也沒有吐露給她的過去。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同意那天晚上去聖依西德羅大街有天竺葵的家,而忘記了他只要一確信她還愛他,就會再次輕視她。說雷伊娜愛他是不正確的;因為正如人們說的,那說不上是愛情;她那種感情是依戀,而從內心深處說,是害怕他憤怒。進入卡馬格的空間意味着接受他的監視、糾纏以及他情緒變化的傷害。但是,一旦落入他的影響範圍之內,她不知道如何遠離他:他是個範圍無限大的磁石;或者是一個永遠不能癒合的傷口。

她開始每周有兩三天在聖依西德羅大街過夜。她喜歡黎明就起床,在住宅的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一個涼亭里,從那裏可以看到拉普拉塔河上早晨的帆船以及慢慢消散在水面上的薄霧。雷伊娜於是覺得過去的她也正在消散,可是她不知道現在進入她內心的這個新人,跟卡馬格這樣的人在一起不會幸福,因為他像個黑影一樣壓在她身上。她過去的生活是灰色的;如今的生活也是灰色的。儘管是另外一種方式:在過去的生活里,她是跑啊,跑啊,可是不能前進;現在的生活里,前進了,但是不能跑。她覺得有個打不破的鐵環牢牢地拴住了她的踝骨,可是強風又拽着她東搖西晃地前進。到了十一月,卡馬格和她又一道出差去威尼斯和巴黎,在國外,兩人一起合影,在旅館里,玩父與女的遊戲。他和她在智利南方乘坐破冰船慶祝二ooo年的到來;站在甲板上,兩人擁抱着,一面欣賞蒙特港海灣上空燦爛的焰火;而在此前,他和她通過船上的電視陶醉在這樣的場景中:蒙戈爾費埃氣球(蒙戈爾費埃氣球,即法國蒙戈爾費埃兄弟於1783年6月4日成功升起的熱氣球。)的明亮的複製品飛越巴黎埃菲爾鐵塔的上空;在柏林,勃蘭登堡門兩側火牆紛紛倒塌。那一夜,他和她第一次用一種僅僅對他和她才有意義的語言談話。此前,雷伊娜已經開始研究迦南語言(迦南語言。一種古代語言。)的語法,因此能根據兩人慾望口授的聲音編造語句。他和她都醉了,或者像雷伊娜說的,都喝高了;兩人都在小房間里脫光了衣服,為的是讓新世紀的幸福曙光以及萬事更新的困惑沐浴他和她的全身。她撫摩着他的大腿,突然說了一句:「Manapussaastiy」。卡馬格問她:「什麼是Manapussaastiy?」她撒謊說:「我想摸摸你的小雞雞。Pussa是小雞雞的意思。」阿拉米語的表達方式更加溫柔,Pussa是「我兒子」的意思;但是她不好意思承認她覺得那小雞雞太小,應該處於永遠需要的狀態。卡馬格於是一面親吻她,一面接着說道:「那你就把它逗起來吧。」她推開他,說道:「那沒用。那是胡利奧。

科塔薩爾的可怕發明。如果咱倆談話,哪怕是用我的語言,要講句法,要有核心意思:就是人類的聲音。~既然如此,我就鑽到你心裏去,寶貝兒,讓小老鼠給你撓撓癢吧。「她嘆息一聲說道:」那更好,我張網等候。「

有時,在編輯部里,他和她就用這種隱蔽意圖的話語交流,為的是不讓女秘書和編輯們明白他倆在說什麼。一月底,他問她:「FlineamosalaCaleta?」意思是邀請她去華盛頓,因為有個提供情報的人要給卡馬格解釋世界貨幣基金組織打算在阿根廷實行的保密戰略以便收回巨額債務。她想知道什麼時候,便問:「Vrane?」卡馬格回答說:「卡馬格。」

因為卡馬格也有「明天」的意思。

在華盛頓,他和她下榻在M大街那個曾經給她帶來惡劣回憶的同一座旅館里。雷伊娜一昕見給她在同一層里安排了同一個房間時,她以為又一次災難要發生了呢;但是,女服務員剛剛離去,卡馬格就請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他說,儘管他不具備她希望的年輕二十歲的條件,現在也到了她不得不接受遲早要跟他結婚的時刻了。整個出差期間,他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其細心程度讓她覺得彷彿不是真的。他請她去賓夕法尼亞大街上一家電影院看老影片聯展,給她在喬治敦大街首飾店買了一條綠寶石項鏈——這裏是格雷斯。凱利(格雷斯。凱利。姜國電影演員。)曾經推薦他買結婚發簪的地方。他在

華盛頓國立美術館的噴泉前面向她保證:永遠讓她幸福;在她沒有表態之前,他不想批准《日報》的頭條標題中的兩條。

這番改正錯誤的願望着實感動了雷伊娜,以至於她都不敢開口說:「你今天應該去看看安海拉。」因為這時布倫達又打電話給卡馬格,告訴他:安海拉就在化療的第四個療程中發生了內出血。他倆的位置距離芝加哥只有兩個小時飛行的航程;那天上午從華盛頓機場起飛的航班不少於四次。她聽見卡馬格在電話里這樣說道:「布倫達,不行,你不明白嗎?我去不了。」掛上電話以後,他轉過身來,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樣,請求雷伊娜多穿衣服,因為他和她要在動物園過一個下午。

除去對付調查室的工作和陪伴卡馬格之外,她就沒有空餘時間了。她不僅逐漸失去了本來就不多的幾個女友——她們誰也忍受不了卡馬格的壞脾氣,也無法接受他那奇怪的信念:人人總是欠他的人情;而且快節奏的生活也使得她失去了自我的個性。到了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行為舉止與卡馬格一模一樣了:就差每天上午十點鐘灑上他的香水在編輯部里散步了。她抱怨助手無能。只要英夏特一轉身,她就模仿他拐著外羅圈腿走路的樣子。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幾周是平靜的;雷伊娜感到厭倦。那位懺悔的總統已經下台,儘管此前為再度當選白白浪費了力氣;繼任者是個預料之中的人,在權力的迷宮裏不知所措地亂闖,記者們在沒向他提問題之前就能猜出他的答話。特別調查室的人員取得了一些成績:他們發現了環保部女部長向日本皮貨公司走私水獺;女部長的父親在出賣巴塔哥尼亞高原的土地,為的是掩埋核廢料。

為了擺脫疲倦的感覺,她一人去馬德里尋找一家航空公司破產的資料。一天夜裏,卡馬格突然出現在馬德里皇宮飯店,這時她已經入睡了。次日,他帶她去索菲亞王后博物館看著名畫家達利的畫展,去郊野公園散步,去豪華超市購買大衣。當天夜裏,他如同來時那樣悄悄地消失了。他從一架飛往倫敦的飛機上給她打電話,請她原諒晚飯時的爽約。

每當雷伊娜在天竺葵之家過夜的時候,她就突然感到腦袋裏令人發瘋般地刺痛。她心想,大概是花粉造成的,要麼就是從河上傳過來的腐爛氣味,或者是花園裏鳥糞散發的硫磺味造成的。她從來沒有想到可能是面對家中電視機與卡馬格共同度過的催眠時光所產生的厭倦;也沒有想到過可能是兩人上床時她渾身上下勉為其難的感覺。她不能說不大愛他了,因為她的感情依舊沒有形式也無法衡量;她只敢說——偶爾對自己說說——遠離在外的時候並不想念他;在他身邊時也想像不出離去的方式。

一天下午,恩索。馬埃斯特羅敲敲玻璃門——如今給編輯部和雷伊娜辦公室之間安裝了一道分界線。她正在研究耶路撒冷大清真寺的照片,刊登在《國家地理》雜誌上。她早就注意到了兩條帶有挑釁性的說明文字,是從《古蘭經》上摘下來的,這是在向基督教下戰書:「讚美神,他沒有孕育什麼兒子,也沒有同類;安拉是神,是上帝:不是孕育而生,舉世無雙。」

幾個星期以來,雷伊娜就覺得恩索進入報社是對她人格的侮辱。她不能原諒他多年來為一個腐敗的總統效力,也不能原諒他在洛斯托爾多斯修道院給總統當警衛的那份熱情。儘管卡馬格為他的忠誠辯護,她仍然覺得同謀犯與雇傭他的主謀是一樣令人憎惡的。但是,她承認自從恩索來到報社以後,《日報》有了更加活潑的空氣、更加——怎麼說呢?——富有競技狀態的空氣。頭版上不時地出現消失在水下的村莊的報道,或者關於在垃圾堆上分娩的孕婦。

他比卡馬格膽子大;讓雷伊娜吃驚的是,恩索對人們的苦難也更加敏感。

他問雷伊娜:「你去過這個清真寺嗎?」

「從來沒有到過耶路撒冷。」她說,神情有些憂鬱。「我一直想去。」

「這個清真寺是除阿拉比亞(阿拉比亞,今屬敘利亞和黎巴嫩的地區,二世紀前後十分繁榮。)之外伊斯蘭教的第一座建築。先知穆罕默德去世五年後,他的軍隊佔領了耶路撒冷,但是這個清真寺又等待了半個世紀才建成。哈里發(哈里發。中世紀阿拉伯國家和奧斯曼帝國的君主稱號。)

阿卜杜勒。馬利克(阿卜杜勒。馬利克(646或647——705),阿拉伯伍麥葉王朝的第五代哈里發。在他統治下,伍麥葉王朝空前強盛,他更加虔誠地信奉伊斯蘭教,以阿拉伯語為官方語言。)下令清真寺應該是對基督的宣戰。神沒有孕育任何一個兒子,清真寺的圓頂上這樣寫道。你信這個嗎?「

雷伊娜說:「如果只有一個上帝,那就不可能只有一個兒子。」

「或許還有一個女兒呢?對不對?」

「那也一樣。」

「儘管如此,歷史上充滿了上帝的兒子。」

「那是些傲慢的人,是狂熱分子。傲慢的極端就是自以為是上帝之子。」她說。

「這話我在什麼地方看過。」

「肯定是國家安全部的什麼報告。特務們搜查過我的房間,上上下下翻遍了整個單元,偷走了我的文件、現金、內褲。那句話是我寫的。你是在我那堆破爛里看到那句話的。」

「你應該再寫一篇。」

「已經寫了。你不會就是為這事來的吧?」

「不是。我是來拯救你走出虛無的。現在是夏天,政府還在睡覺,這個國家是一片荒漠。你聽說過哥倫比亞的無人區嗎?」

「我是記者,可以猜測出來。我已經聽說了。在哥倫比亞,有瑞士國土面積那麼大一個地區是游擊隊管轄的。」

「我的一個朋友在波哥大辦了一個周刊。有人提出他可以採訪游擊隊的兩個首領:蒂羅費霍和奠諾。霍霍依。但是游擊隊不願意他獨家報道。他們提出要有委內瑞拉和阿根廷的報社記者一道前往。天曉得為什麼。如果你同意,我們可以派英夏特去一趟。」

「這塊骨頭太大,小狗叼不動大骨頭。還是我去為好。」

「這我想到了。但是太危險。」

「我不會掉一根汗毛的。」

「卡馬格肯定反對。」恩索說道,態度是狡猾的。

「你去告訴他我要出差嗎?還是你願意我走一趟?」

兩天後,雷伊娜動身前往波哥大;第三天,她已經到達聖維森特。德爾卡關,這是個破舊的村莊,從這裏開始有幾條小路通向游擊區。此前,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荒涼的村莊,她不相信世界上還能有這樣的地方。塵土飛揚的空氣里散發着陰溝的氣味;肥碩、躁動的蒼蠅烏雲般地飛來飛去。火熱的陽光當頭照射,僅僅憑藉奇迹血液才沒有沸騰。

第一個夜晚,在游擊隊安排下,雷伊娜和幾位同行下榻在一家旅館里,她出汗太多,天亮前便起床擰乾床單上的汗水。

她再也睡不着了,來到門廳乘涼。赫爾曼,波哥大那位主編,正在搖椅上搖來晃去,一面靜靜地吸煙,彷彿這可以讓他入睡似的。一看見雷伊娜過來,他立刻讓出身邊空位,請她躺下。雷伊娜毫不猶豫地躺下了,她對他有一種發自本能的信任感;她突然確信這個世界可以在這個有稜有角的身體里開始和結束:特別大的骨骼以及特別湛藍的眼睛——幾乎可以看到眼底的內容。此時此刻,村莊里一片寂靜,因為最後一個醉鬼早已經醉倒在最後一家酒館里了。

赫爾曼教給雷伊娜識別從附近森林裏傳來的聲音:有猴子們模仿狼嚎的聲音;有鸚鵡模仿鬣狗的笑聲。那天下午,他們一面等待領大家去蒂羅費霍營地的嚮導,一面在一個名叫「狂戀」的舞廳里跳倆人一對的巴列那托舞。隨後,赫爾曼和雷伊娜跟着一個馬戲團的侏儒出去喝啤酒;侏儒提出如果雷伊娜肯與他共度良宵,他可以把金牙送給她。接着,她和赫爾曼沿着主要大街向旅館走去,路上出售黃油雞蛋玉米餅以及熱帶水果的小販子正在收攤,周圍是一群互相追逐以便交配的公狗和母狗,突然之間由於交配成功而緊貼在一起的對對畜生因無法站住腳而哀號起來。倆人一直走到卡關河邊方才發現走錯了路,於是自然而然地拉着手返回原路,彷彿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儘管雷伊娜感覺到赫爾曼每當手指變換位置時有些顫抖;感覺到手掌的摩擦雖然有汗而且油膩,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性愛要求。

游擊隊的一名特使在旅館的酒吧里等待着他和她。特使解釋說,蒂羅費霍和奠諾。霍霍依無法準時趕到營地,請他倆最好白天前往營地,而不是夜間冒險去聞有埋伏的地區。游擊隊將蒙住他和她的眼睛走路,但是一小時后就可以去掉蒙眼帶,就是說那時他倆就無法在森林裏辨別方向了。他和她不能攜帶照相機、手機以及任何像武器的東西。

此次出差前,雷伊娜得到的指示是:每天給卡馬格打兩次電話。她跟他進行了最後一次通話,為的是通知他:她的手機要關掉了而且不知道要關多長時間。

卡馬格說道:「既然這樣,我不希望往前走了。」他的口氣是緩慢的,一如既往,但是她善於發現正是在越簡短的話里他越會發脾氣。這一次,他嚴肅地說:「我不許你再往前多走一步!」

雷伊娜固執地爭論說:「如果我現在回去,那一切就都泡湯了。他們要見三個記者。不接見兩人。」

「這都是恩索出的壞主意。」

「可能吧。但是我已經到這裏了。」

「你用壞消息報答我給你的驚喜。」

「驚喜?」她問,口氣冷淡。那個下午,有某種東西已經把她置於一切驚喜和好奇之外了。她的慾望整個納入了這個可怕的小村莊里。現在她到了這裏,無論什麼理由她都不會離去。

「是的。」卡馬格說道。「斯卡迪為你弄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新房;他剛剛用你的名義簽了一份購房意向書。你只要付一萬五千美金就行了,而且是分期付款。比你想的要好,對嗎?」

「可是我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啊。」

「是塔樓,地點在光復大街。你可以每天走路上班了。」

「如果它遠一些,我也不在乎。」她用假裝天真的口吻說道,為的是不讓卡馬格發現她話中的含義。「它就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也不要緊。」

掛斷電話之後,她又跑到了門廳處。她望望美麗如畫的天空,碧空如洗;看看周圍單調的房屋、油污的牆壁和棕櫚葉鋪成的屋頂。不知不覺,她哭了起來,不是因為看到的一切而悲傷,而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近年來空虛的生活,其中沒有愛情,沒有美好的幸福,只有想成名成家的奮鬥。

總有一天,她會平步青雲,但是僅僅是為了一人獨自留在高空,然後向下面望去,心裏想:「我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子?我這樣盲目地活着是為了他媽的什麼?」

赫爾曼在門廳的另外一頭點燃一支香煙;他沖她微微一笑,裏面混雜着同情和共謀。她看他一眼,彷彿看到了他的內心活動並且聽到了他思想流露的聲音。當他把她擁抱在懷裏問她:「一切都好嗎?」並且狂熱地親吻她的嘴唇時,她接受了擁抱和親吻。她被他領到他的房間,脫掉了衣裳,任意由他撫摩。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容易,剎那間,她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身體,會不會是別個女人的身體;她沒有想到面對現實時這身體竟然完全屬於自己。他和她在一張吱吱作響的床上做愛,全然不顧夜晚的熱氣、蚊蠅的騷擾以及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情。他和她睡了一個小時,接着又一次感覺到互相進入和親吻的需要;要不是早晨六點鐘游擊隊的嚮導來叫醒他倆、告訴他倆司令在森林深處等候着他們呢,他和她還要不停歇地繼續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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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王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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