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周圍忽然人聲騰沸,大家在說,暴風雨完全停止了。他們當即興奮起來。

他們開始吃飯。飯菜味道好極了。米歇爾-理查遜說,一旦你住過威爾斯親王大酒店,以後,大千世界,無論走到哪裏,你都免不去一份懷念的。

透過棕櫚林,他倆看見天空。雲級籠罩着喜馬拉雅山,月亮始終藏在山後面。現在是夜晚十一點。旅館大廳裏面,有人還在玩撲克。看不見海岸,因為旅館的正面朝向遼闊的海洋,然而,可以看見最近的幾座島嶼,黑股股的組成一大塊,以天為背景;沿着碼頭,那一排燈火也可以看見。南風徐來,漸漸地吹散紫色的霧。氣溫又變成加爾各答的氣溫。空氣帶着鹹味,並含有嗆人的氣味。不同的是,空氣還散發出牡蚣和海藻的味兒。威爾土親王大酒店正向著海洋,張著大口。

米歇爾-理查遜和夏爾-羅塞特倆人走在棕櫚林間的路上。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吃過晚飯,便回別墅去了,彼得-摩根和喬治碗萊恩倆人租了一條遊艇,正在海上盡興。米歇爾-理查遜和夏爾-羅塞特正去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那裏,那倆上岸以後,也會去那裏。

棕櫚林間的芒果樹上,鳥兒正在喊喊喳喳。群鳥壓彎了枝頭,鳥兒成了芒果樹的俘虜,芒果樹成了長著羽毛長著肉的一種樹。

一對一對的情侶,在棕櫚樹里漫步。他們時而出現在路燈下面,時而隱去,時而又在路燈下面,顯現儷影。女伴們一邊走着,一邊搖著寬大的白紙摺扇。他們說着英語。路的兩邊,涼亭間或可見,亮着燈火,這些都是屬於旅館的,米歇爾-理查遜說。整個這片棕櫚林面對着其他島嶼。在島的那一邊,據說也有一些別墅,還有一個小型的海濱浴場,不屬於旅館。

從遠處,他們就聽到了鋼琴聲。她在這裏想必每個晚上都彈,就像在加爾各答一樣。夏爾-羅塞特立刻聽出來,是舒伯特的那首鋼琴曲,昨天晚上,喬治-克萊恩要她彈的正是這一首。這時,在他面前,彷彿突然出現一道白色的亮光:安娜一瑪麗-X,十七歲,身材細長,她正在威尼斯音樂學院,進行畢業考試,正在演奏喬治-克萊恩喜愛的舒伯特的作品。她是西方音樂的一顆希望之星。掌聲響了起來。現場里,身着盛裝的人們祝賀她,這個可愛的威尼斯姑娘。人家在想:「像她這樣的女子,誰能想到會在印度這裏?」

「我在加爾各答,」米歇爾-理查遜說,「是先聽到安娜一瑪麗彈鋼琴,后才認識她的;最初呢,有一天晚上,我在路上聽到鋼琴聲,一下驚呆了,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我記得,我是來加爾各答觀光的,我受不了了…例來第一天,我就想走……是那首樂曲,當時我聽到的那首樂曲,把我留了下來,讓我在加爾各答待了下來……接下來一連幾個晚上,我都站在維多利亞街上,聽着她彈,後來,有一天晚上,我走進花園,衛兵沒有攔我,一切都敞開着,我走進那個客廳,就是昨天晚上我們待的那個客廳。我記得,當時我在發抖……」他笑了笑,「她轉過身來,看見了我,她的表情十分驚訝,但是,我發現她並不害怕,我就是這樣認識她的。」

夏爾-羅塞特從他三句話里,便聽出來,他是永遠離開了英國,在印度,他和喬治-克萊恩辦了一個海運保險公司——彼得-摩根也在這個公司裏面——木過,他的業務時間不是很緊。音樂聲越來越近。

米歇爾-理查遜打開一個柵欄門,他倆穿過花園。別墅前的台階上有燈光,左面一扇窗子開在那裏,白色的牆。鋼琴聲就是從那窗口傳出來的。他倆在一條小徑上停下,小徑穿過一片高大的按樹林,樹上也有鳥兒在睡。大海的聲音在他倆背後。小徑頭上一定有一塊沙灘,但一眼望去,小徑像是直接通到大海上面,大海的聲音是沉悶的撞擊聲,每一次響起后,寂靜便緊跟而來。

「她正在彈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會打擾她?」夏爾-羅塞特問。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不過,我想不會的……不會怎麼打擾吧。」

帶圓柱的迴廊從台階開始,圍繞別墅一周。

「俄聽說,過去夏天裏,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愛在這兒舉辦招待會,現在她不這麼做了。」

「是這樣,」米歇爾-理查遜說時,微微在笑,「現在,這裏是我們的地盤,她只和朋友在這裏。」他笑了起來。

窗子裏射出的燈光照在一棵嬌戴上,嬌藏是從八角廳移到這裏來的。靠近門口,有一個水池,水面映着窗子的倒影。鋼琴聲停止了。一個影子從水面掠過。

她站在那裏,站在若明若暗中。

「晚上好。我聽見你們在小徑上了。」

她穿着黑色的棉料睡衣,嫣然而笑,她說她剛剛聽見,那兩個朋友駕着遊艇,從別墅前駛過。

這想必是她的卧室吧。沒有什麼傢具。鋼琴上面,雜亂地放着一沓樂譜。那張銅製的床上面,鋪着白色的床單。蚊帳沒有放下來,而是被纏成一個大雪球,吊在上面。一種淡淡的檸檬皮燒酒的氣味,在卧室裏面,暗暗浮動。

「如果受得了這種氣味,這可是最好的驅蚊法。」

米歇爾-理查遜坐了下來,開始翻閱那一沓樂譜,他想找一首曲子,就是兩年前她彈的那一首,現在她不彈了。她在繼續向夏爾-羅塞特解說:

「我叫人把傢具搬走了,我就睡在那兒,別墅里的所有傢具都是三十年前的,沒有新添一件,我不喜歡有傢具。」

她好像保持着距離。人家在想:「如果你到達加爾各答的第二天去見她,她沒準就是這樣接待你。」

米歇爾-理查遜還在找著,兩年前,她最愛彈奏那首曲子了。她已經想不起來。

「你來看一看別墅吧。」

她走在夏爾-羅塞特前面,來到一個大客廳——傢具都被罩了起來——那些燈架一看又是假的,不僅枝形吊燈假得很,就連鍍在上面的金黃色也是又假又空。她熄了燈,出了客廳。

「今天早上,你哭了。」夏爾-羅塞特說。

她聳了聳肩:哦!沒什麼……她領他去彈子房,沒什麼好看的,沒什麼,她指了指,熄了燈,出來了。從一間卧室出來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她沒有反抗,他擁抱她,他倆抱在一起,突然,在他倆擁吻的時候——吻出乎他的意料——闖進來一種不協調的痛苦感,那是一種灼痛的感覺,是因為一種新的關係,剛剛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卻已經被取消,而造成的一種灼痛的感覺。或者說,好像他早已經愛過她,是在別樣的女人身上,是在別樣的時候,那是一種……一種什麼樣的愛呢?

「我們不了解,請你告訴我什麼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求你了……」

她什麼也沒有說,也許沒有聽見。他倆回到卧室。她叫了幾聲米歇爾-理查遜,他回來了,哼著曲子,他去花園裏轉了一圈。他倆剛才離開的時間偏長,他恐怕已經注意到?他說,沙灘上,有幾隻鳥死了。

她朝門口走去,一邊說着:

「我去再弄些冰塊來,那些都化了,季風期間,冰化得太快,得…-」

他們聽見話尾兒,到了台階那邊的走廊里。而後,她的聲音聽不到了,卧室裏面突然靜了下來,檸檬皮燒酒的氣味,淡淡的,又浮動上來。米歇爾-理查遜哼著舒伯特的那首曲子。她回來了,手裏捧著冰塊,好像很燙手的樣子,笑着,將冰塊急忙丟進冰桶里,冰桶裏面正在冰鎮威士忌。

「你以後會回憶起印度的大熱天來的,」她對夏爾-羅塞特說,「這就像你青春的熱情在煥發一樣,你就把這種大熱天當着是你的熱情吧,當作是以後你樂於回憶的那種事兒吧,這樣,你漸漸地就會發現,熱就熱得不一樣……」

她坐了下來,談起其他的島嶼,其他那些都是荒島,她這麼說,與這座島嶼不同;那些荒島都是沖積島,上面森林覆蓋,島上的氣候對人體不利。其中有幾座,米歇爾-理查遜了解一些。忽然,夏爾-羅塞特忘了她在說什麼,因為不用她開口,他就已經聽見她的聲音了——他發覺,她的聲音,當她那樣說話的時候,抑揚頓挫,具有明顯的意大利腔調。他久久地注視着她,她猛然發覺,驚慌失措,便閉口不說了,然而,他繼續注視着她,直到把她最後看垮掉了,直到看見她閉着口坐在那裏,兩隻眼睛變成兩個窟窿,身體變成屍體,回到威尼斯城裏,威尼斯,她曾經從那裏來,在飽嘗生活的痛苦之後,她的屍體又被運回那裏。

正是這個時候,他這樣洞察她的時候,猛然,副領事的形象出現在他眼前,並且壓倒了他。深受迷惑的副領事,他的一切像閃電一樣襲來,那個走調的聲音,那雙發燒的眼睛,還有那可怕的袒露:我對她太動感情了……傻呀……

夏爾-羅塞特站起身來。他幾乎扯起嗓門,他說,今天早晨,他做了一件可惡的、不可理解的事情,現在突然想到這件事情,他把一大清早副領事袒露的話,他的懇求,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又把自己最後說的話,也講了出來:你剛才說的這番話,我不想信。

「現在,」他說,「我覺得,儘管他那麼笑着,但他說的好像都是真的……他努力地想做到真誠,這一點對他很困難……

我現在一點兒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沖他說了那句話……這太可怕了……」

她聽他說時,顯得有些不好受。

「因為你要到島上來了。」米歇爾-理查遜說。

她請求大家不要再談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然而,夏爾-羅塞特卻偏要談下去。

「你會去見他嗎?」夏爾-羅塞特問。「哪一天,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求你見一見他,我並沒有答應他,要替他說情,沒有,這只是我個人的請求。」

「不」

米歇爾-理查遜,很顯然,不想介入這個話題。

「人家都不願意接近他,沒有一個人願意,」夏爾-羅塞特說,「那是一種地獄般的孤獨……他的到場引起人人厭煩,但誰獨沒有觸怒的……我想,就是你,所以,我不明白。」

「你瞧,」她說,「你弄錯了,他木需要我。即便他是那麼說的,昨天晚上,他那麼叫喊……因為他喝酒了。」

「你就把他那麼說的,權當他的一個想法,也不過就是一個想法而已,」夏爾-羅塞特懇求她,「不就是受他這種想法一次小小的折磨嘛,不會讓你煩惱多長時間的……我想,你是能夠忍受的……」

「不,我做不到。」

「依你看,他為什麼想要見你?」米歇爾-理查遜終於問道。

「哦!也許他認定,在我身上,有着什麼善良的地方,有着一種寬容吧。」

「哦…黃娜一瑪麗……」

米歇爾-理查遜站起來,朝她走過去,她垂著目光,在那裏等著。他緊緊地摟住她,而後,放開她,退了回去。

「聽着,」他說,「你也聽着,那個拉合爾的副領事,我們必須忘了他,一定得這樣。為什麼,這沒什麼解釋的。關於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樁,就是把他從我們的記憶中消除掉。不然……」他援緊拳頭,「…俄們危險就大了……至少…-」

「說出來吧。」

「那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就不是我們以前認識的人了。」

「這裏面肯定有人說謊。」夏爾-羅塞特說。

夏爾-羅塞特心裏想,他馬上就回威爾斯親王大酒店,再回加爾各答,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他在房間里轉了幾步,又重新坐下,沒有說話。她遞給他一杯威士忌,他一飲而盡。

「精你原諒,」米歇爾-理查遜說,「不過,你也太固執了……回』

「有人剛剛說了謊。」夏爾-羅塞特又說。

「這事別再想了,」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說,「也別再怨他了。」

「不是因為拉合爾的事情?」

「不,不是因為那個事情。」

「因為其他的事情?」

「什麼事情?」米歇爾-理查遜問。

「我也不明白,」她說,「我看不出來。」

米歇爾-理查遜走到床邊,坐下來。她走到他身邊,撫摩着他的頭髮,頭靠在他的肩上,她抽起一支煙來。

「他就應該像他那樣生活,」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說,「我們也應該繼續我們這種生活。」

他想要回去,她沒有讓他走。

「別再想他了。他很快就要離開加爾各答,這件事,我丈夫正在處理。」

夏爾-羅塞特轉過頭來。一個明擺着的事情,他居然沒有看出來。

「噢,是啊是啊,」他說,「如果不可能,完全不可能知道拉合爾的副領事……還活着……不管用什麼方式,又怎樣去愛他呢?」

「你瞧,」她說,「如果我強迫自己去見他,米歇爾-理查遜不會原諒我的,其他人也不會原諒我的……我只能做這種女人,和你們在一起,打發時光……就像現在這樣……你明白了D巴。」

「說的正是,」米歇爾-理查遜插進話來,他臉上露出了笑,「安娜一瑪麗就是這裏的一切,別的都不重要。」

「因為什麼你不見他?」夏爾-羅塞特又在追問。

「就因為我們精神上的這份安寧。」她說。

吊扇攪動着水分十足的空氣,攪動着檸檬皮燒酒的氣味。他們還待在卧室裏面。夜晚又開始變得令人窒息。她給他倆倒了喝的,而後也在房間裏面踱起步來。大海的聲音更響了,並且,已經有一會兒,她很擔心喬治-克萊恩和彼得-摩根倆人。他們正要出去看看,忽聽得那遊艇鳴了三聲。海上很快就會波濤洶湧,一直要到暴風雨過後,才能平息,米歇爾-理查遜說,他們將在旅館前面上岸,不需要再等他們。夏爾-羅塞特問,彼得-摩根的小說,依他倆看,會不會寫成功。

「你很年輕,你說呢?」她反問道。

兩個男人待在那兒,待在她近旁,不離左右。安靜無聲——夏爾-羅塞特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前一天晚上,還有剛才吃晚飯的時候,他都經歷了——它既木像出發之前的那一次,也不像無話可說、不知談什麼的后一次。她去了花園。夏爾-羅塞特站起身來,想出去看看,但還是坐了下去。她很快又回來,把吊扇開到最大的速度,今晚怎麼這麼熱!她說,她站在房間中央,喘著嚇人的粗氣,兩眼閉着,兩隻胳膊隨着胸部的起伏,前後地晃着。他倆看着她。黑色的睡衣,顯得她很瘦,她緊閉着眼皮,那份美忽然消失。這時,彷彿她正舒服得受不了了似的,她是處在什麼樣的舒適中呢?

突然發生一件事情,是夏爾-羅塞特沒有料到的。那是真的嗎?是真的。他看見了她的眼淚。眼淚流了出來,淌在面頰上,似粒粒珍珠,晶瑩閃亮。米歇爾-理查遜默默地站起來,背過身去。

眼淚流完了,流幹了。她將身子微微轉向窗口,夏爾-羅塞特看不見她的面孔。他也不想特意去看,彷彿一股醉意正在向四處蔓延,彷彿一個正在哭泣的女人,她的氣味正在向四處瀰漫,兩個男人待在那兒,待在她周圍,等著,她出去了,就會回來。

米歇爾-理查遜轉過身來,輕輕地叫了一聲:

「安娜一瑪麗。」

她墓地一驚。

「啊!我剛才好像睡著了。」

她又說:

「你們一直在這裏……」

米歇爾-理查遜的臉上流露着痛苦。

「灤,過來。」他說。

她朝他那裏走去,像經過一次真正的分離一樣,投入他的懷中,啊,你們一直在這裏。頃刻之間,事情跑到了威尼斯,人家聽見她走在一條街上,聲音在遠處,在街頭,木見其人,但聞其聲,她遇到一個人,不是他們,是另一個人,陌生的人:你在這兒,這麼巧,真沒有想到!果真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幾乎認不出你了;她又說了一些話,說早晨的風太涼,讓人一點兒也不舒服,夏爾-羅塞特沒有聽見,因為那些話沒有傳到這裏,沒有傳到島上。陌生人聽着她說,陌生人有一張拉合爾副領事的白面孔。夏爾-羅塞特驅散了幻覺。

「你站在那裏睡覺嗎?」

她笑了。米歇爾-理查遜撫摩着她。她坐在他身上,兩腿高高地懸著。

「哦,幾乎可以,我承認…」

「我聽見你的聲音,多奇怪,就像在威尼斯的街上。」

米歇爾-理查遜將她整個人兒摟住——她忽然變得多麼的年輕,那樣坐在他腿上,姿勢就像個孩子,她四肢酥軟,由他擁抱,他用盡全力,緊緊地摟她一陣,放開了她。她走到窗前,打開窗子,看着窗外,而後,她走到床邊,上床躺了下來。

米歇爾-理查遜站起身來,也走到床邊,離她很近。她平躺的身體,彷彿失去了正常的體積。人變得平坦,變得輕薄,全然成了一具筆直的屍體。她的眼睛閉着,然而,她沒有睡,肯定沒有睡。她的面孔自個兒正在改變,變得不同了,正在收縮,正在變老。驀地,她顯出一種醜陋相,可能從前她正是這樣。她睜開眼睛,望着米歇爾-理查遜,叫了——屍:「啊,米歇爾…』-」』

他沒有應聲。夏爾-羅塞特也站了起來,走到米歇爾-理查遜身邊,他倆看着她,薄薄的眼皮在打顫,但沒有眼淚流出來。

在花園的那一端,大海的聲音始終不斷,還有暴風雨的聲音,暴風雨已經來了。她透過那扇打開的窗子,望着暴風雨,她一直躺在那裏,躺在他倆的目光下面。夏爾-羅塞特忍了忍,沒有叫出聲來。叫誰呢?無疑是她吧。為什麼想要叫她呢?

他叫了她。

我哭,沒有什麼原因可告訴你,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罩在我心上,現在需要有人哭出來,好像我哭最合適。

她知道他倆在那兒,一定就在她身邊,這兩個加爾各答的男人,她身子一動不動,如果動動身子……不……她給人一種感覺,彷彿她正受一種痛苦的煎熬,那種痛苦,離現在太遙遠,再想為之流淚也流不出了。

恍格之中,夏爾-羅塞待朝她伸出手去,她抓住那隻手,捂在臉上。

眼皮不再打顫。她睡著了,他倆離開別墅。

海洋是綠色的漆,群島清晰可見,然而,花園依然被接樹的陰影籠罩,亮光出現在小徑頭上。鳥兒喊喊喳喳,朝海岸飛去,天空,亂紛紛的,一片荒誕,一直是的。

他倆穿過花園,突然,遠處傳來歌聲,像是從島的那一端傳來。是的,這島是細長型的,米歇爾-理查遜聽出了那個聲音。

「是沙灣拿吉的那個女人,」他說,「沒錯,是她,簡直就像跟着她而來的。」

她確實到島上來了——在夏季風期間,她幾乎每個星期都過來,搭乘清晨第一班運送糧食的船,船上沒有顧客,她找一個角落,不付錢。她今天剛到。她不會認錯島的。大象瘋了,也能找到香蕉園。那個巨大的門面呈長方形,足足有二百米長,閃爍的燈光成了白色的亮點:一個有食物的地方。

他倆出了花園。這時,在他倆身後,別墅的門吱的一聲開了。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走了出來,她沒有看見他倆,他倆在柵欄的外邊,只見她平靜地朝海邊走去。

「一定是那歌聲把她唱醒了。」米歇爾-理查遜說。

海里,沿着沙灘,一排巨大的水泥樁露出頭來,那是用來固定防鯊網的。

她沒有徑直走到沙灘上,在小徑頭上躺了下來,頭落在手掌上,胳膊撐在地上,姿勢猶如一個女人在讀書,她撿起石子,朝前面奶著。她不再扔了,將胳膊伸直,放在地上,面頰貼在那胳膊上,就這樣,側身躺在那裏。

米歇爾-理查遜要從沙灘回去,夏爾-羅塞特想要穿過棕桐林回去。

「你們什麼時候睡覺呢?」

「白天裏,——米歇爾-理查遜說時,黯然一笑。「我們都嘗試過,包括在夜裏睡覺,但是最後發現,大白天卻是最佳時候。」

他倆分開了。

今天晚上,他們將重新聚到一起。

明天,在加爾各答,他們也將再聚到一起。

棕櫚林,路上寂無一人。路燈已經熄滅。她現在想必是在游泳,在抵擋三角洲鯊魚的那道安全網的裏面,乳白色的身影浸在綠色的海水中。夏爾-羅塞特看見:別墅裏面,花園裏面,都沒有她的蹤影,她在游泳,她時而浮出水面,時而被浪頭淹沒,也許她睡著了,也許,她正在海里哭泣。

再回去嗎?再去見她嗎?不。莫非漣漣眼淚不讓他去見她?

夏爾-羅塞特失去了她,同時也失去了慾望。

疲倦。他知道,待一會兒,無一亮起來,他將一頭倒下去;不過,暫時,疲倦還潛伏在那裏。他像一個自動木偶一樣,機械地走着,腳步有點兒輕飄。他走在島上。

他離開大路,選擇一條小徑,想斜穿出去,結果,一頭撞在那道攔擋乞丐的柵欄上,他折了回來,還在尋找,終於發現,在那道柵欄上,有一個門,他跨了出去,這時,他才感覺到,剛才他害怕極了,那種害怕想起來十分荒唐,他竟害怕自己走不出島上這塊禁地,這塊禁地是專辟給她享用的,為了讓她得到最大可能的平靜。

他來到了島的另一頭。太陽還沒有升出海平面。還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他在印度,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時候。

這裏,大海被包圍在兩個長長的半島之間,沒有樹木,只有一些般加廬。拍岸浪很小。原來這是一個環礁湖。一條小路順着環礁湖伸展。海岸是淤泥地,大海小口小口地舔擾著。綠色的大海,多麼美啊。夏爾-羅塞特朝着旅館的方向走去,遠離了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世界太虛幻。

她想必從海里上來了,正朝那個大門敞開、空無一人的別墅走去,別墅裏面,加爾各答皇后享用的吊扇,正白天黑夜地旋轉。

他停下腳步,恍格之中,他首先看見的,是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眼淚。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躺在吊扇下面——躺在淚水世界裏面,副領事說——,那個筆直的形象,又浮現在他眼前。墓地,那個形象變成了另一種形象。他很想行動起來。幹什麼事情?他很想,啊,很想抬起手來……他的手抬了起來,又落了下去,開始撫摩她的臉,她的唇;起先,動作慢慢輕輕,隨後,越來越生澀,隨後,越來越有力;她的牙齒露了出來,臉上現出一種難看的笑容,現出一種難受的樣子;面孔儘可能地迎合著手,面孔完全在手的支配下,她由他擺佈了;他一面拍着她,一面大聲地說:她不要再哭了,永遠不要哭了;她彷彿開始失去記憶,誰也不會再哭了,她說,沒有什麼再需要弄明白;手在拍着她,每一次都在加強,就要達到一種機械的速度,一種機械的敏捷,很快進入了佳境。突然,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現出一種陰部的美來,隨後成了一種平靜的美,她的世界被扯開,她同意了,她的頭都擺動得極妙,隨心所欲地偏來轉去,彷彿她的頸項裏面,有一個天下獨一無二的齒輪,上好了油;對夏爾-羅塞特來說,她的頭成了他手中一個十分靈巧的玩具,一個正在撥弄的樂器。

米歇爾-理查遜在窺視着他們。

太陽升出海平面,燃起一團鐵鏽紅。眼花緣亂。眼睛裏著了火一般。太陽消失了。夏爾-羅塞特發現,自己正停在環礁湖的岸邊。

他又邁動腳步。

這個時候走路,如果以為木會太受高溫之苦,那就錯了。啊,但願風兒快吹過來,即便是一陣熱風也好,但願靜止的空氣,時不時地,流動起來……

今夜,副領事會不會自殺?

趕緊回到威爾斯親王大酒店,趕緊躺下,百葉窗緊閉,直至夜幕降臨,讓青春的熱情休息一下吧,讓青春的熱情也睡上一覺吧。

有人在想:「歸根到底,拉合爾的副領事,他像誰呢?」

疲倦冒了出來,他艱難地邁着腳步。熱風開始吹拂,在恆河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吹拂,微弱的熱風。我還醉著呢,夏爾-羅塞特想。

他聽到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回答。

「來呀。」

身後,沿着環礁湖伸展的小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赤腳跑步的聲音。他轉過身去。臉上泛起了恐懼。

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何那般恐懼?

有人在叫他。人家跑了過來。看那個子還挺高,但卻瘦瘦的。她出現在那裏。一個女子。她光禿禿的頭,如同一個骯髒的尼姑。她揮動着胳膊,啼啼笑着,繼續招呼他,不過,卻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她是個瘋子。她的笑騙木了任何人。

她指著小海灣,反覆地說着一句話,始終那麼一句話:

「馬德望。」

正是這個瘋姑,這個可能來自沙灣拿吉的瘋姑,激起了彼得-摩根的創作慾望。

他急忙從衣袋裏掏出錢來,朝她走了兩步,又趕緊打住。她一定是剛從海里上來,渾身濕漉漉的,兩條腿上,糊了一層黑泥,那是環礁湖岸邊的黑泥,島的這一頭朝向恆河口,河泥沒有被海水帶去。他手裏拿着錢,沒有再往前走。她反覆地說着那句話: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兩隻眼睛深陷,眼角佈滿魚尾紋。腦袋上面,積了一層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頂頭盔。濕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軀體。那種笑,始終不停息,直笑得夏爾-羅塞特汗毛倒豎。

她將手從衣裙領口伸進去,在胸口處摸了一陣,取出一個東西,伸手遞了過去,原來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他站在那裏沒有動。她收回了魚,緊接着,當着他的面,她嘎吱嘎吱地嚼下魚頭,同時,突然笑得更可怕了。魚被活活他斬去了頭,卻仍在她手裏翻來挺去。她恐怕很喜歡這樣,叫人害怕,叫人噁心,以此為樂吧。她朝他那裏猛然進了兩步,夏爾-羅塞特連忙退了兩步,她又進了兩步,夏爾-羅塞特又退了兩步,但是,她進的速度比他退的速度更快,於是,夏爾-羅塞特扔下錢,掉頭便跑,沿着小路逃去。

腳步聲在他身後,那是她的腳步聲,可以聽見她勻速的奔跑,如同獸類在奔跑;她沒有去檢地上的錢,她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小路筆直,很長,始終沿着環礁湖伸展。救命!威爾斯親王大酒店,那道柵欄,那邊的棕櫚林,快快出現吧,將她攔住吧。

她停下來了嗎?夏爾-羅塞特也停了下來,他轉身看去。是的。

大汗淋漓,身體是汗的源泉,身體在不停地冒汗,這麼炎熱的季風期,簡直叫人要發瘋,各種思想念頭不再集中,正在熱化,正在相斥,恐懼控制着大腦,只剩下恐懼。

她站在百米之外,已經放棄,不再追他。

各種思想念頭又重新回來。

夏爾-羅塞特想,剛剛發生的事情,他已經不知道了,但是他知道,他是在這條荒涼的小路上,遭遇了那個事情,他知道,他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島,離開這條荒涼的小路。

瘋子,我是抵擋不住的,瘋子比我強大多了,我實在不敢……瘋子的目光,我不敢去迎碰……什麼都可以領教,但誰獨瘋子……

她正在看向大海,她已經忘了。為何剛才那般恐懼呢?夏爾-羅塞特現在笑了起來。疲倦,他又想到。

天已變晴,卻低垂著,灰橙色的天,猶如冬天裏的某個黃昏。有人在唱歌,唱着與先前同樣的歌。滿嘴的魚腥氣味,她在唱。歌聲唱醒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已經有一段時間,此刻,她可能還在聽着,在那小徑頭上,她側身躺着的地方。攀然之間,剛逝去的夜晚給他的第一回憶,竟變成這樣的情景:一朵梗莖長長的花朵,在半空中飄遊,四處尋找,最後,飄落在瘋姑娘的歌上面。

他順着剛才跑過去的路,折了回來。她背對着他,驀地,她徑直朝環礁湖裏走去,只見她,十分小心、十分謹慎地進入水裏,直至全身沉入水下。只有頭浮在水面上,浮在水花里,恰似一條水牛在水裏那樣,她開始游泳,動作緩慢得如在幻覺中。他明白,她在逐浪。

酷熱的白晝。太陽升在島上,火辣辣的太陽無處不在,它照射在那個沉睡的姑娘水淋淋的身上,也照射在那些躲在陰暗的卧室裏面睡覺的人身上。

今晚,在俱樂部,副領事正對經理說:

「和一個商店裏的夥計交往,心裏的秘密,不可隨便泄露,這件事,經理,我對你講過嗎?」

「你是說那個揭發你的人吧,先生!」

「正是,那個人對一個商店的監察官說,不是他而是我偷了那盤唱片。後來,他寫信給我說:『你要我怎麼辦呢,我的父親,他會殺了我的,再說,其實,我們也不是真正的朋友,心裏的秘密,不可隨便泄露的。』我曾經回憶過,現在,我有時還在回憶,到底有哪些秘密,過去可能泄露給他了。」

「先生,那個偷唱片的,就是我呀。」

「什麼亂七八糟的,經理。」

「我們不談這個,先生。你繼續講吧。每個星期天,去拉弗里特老爹那裏,是我最偏愛的一件事情。」經理說。

「我沒有什麼偏愛的事情,」副領事說。「不過,確實,拉弗里特老爹的小旅館,想來給我印象最深。」

「我想,拉弗里將老爹,就是我吧,先生?」

「不對。星期天,在拉弗里待老爹那裏,星期天過得很快,喝茶的時候到了,還剩下一個小時的時間,我母親看着手錶,我只說了一句話。哪一句話廣

「你說,你在阿拉斯很高興。」

「正是,經理。那裏二月里,在加來海峽上,夜色正開始降臨,我不要蛋糕,不要巧克力,只要她讓我留在那裏。」

「你的功課成績怎麼樣,先生?」

「很棒,經理。不過,我們還是被開除了。」

「那個匈牙利大夫呢?」

「我挺喜歡他的,他常給我五百法郎的鈔票。那時我大概十五歲吧,你的情況呢?」

「都一樣,先生。」

「星期天,」副領事繼續說,「有很多父母到寄宿學校來,領出自己的孩子,去度過漫長的星期天,他們到來的時候,一眼便能被認出來:從他們穿着的肥大的外套,從他們戴着的海藍色的鴨舌帽,從他們望着他們母親時的那種方式,他們的母親,天天都是一身節日的打扮。」

「什麼亂七八糟的,先生;星期天,你回了納伊。」

「說得對。」

「先生,我們都醉了,你父親在哪裏?」

「在他要在的地方,經理。」

「你母親呢?」

「我母親嘛,我寄宿阿拉斯的時候,她變漂亮了。那個匈牙利情人,他只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他在馬路上踱來踱去,挨着凍,他在挨凍,我呢,又開始老調重彈:球求你,讓我就留在阿拉斯吧。』情人回來了,凍得那個樣子。我母親說:『對待孩子,無論你做得不夠,還是做多了,是不是都一樣呢?』他說其實都一樣,他們還不懂事理,只懂得要什麼。我回去了。」

「回哪裏?」

「回你要回的地方唄,先生;咳,這還用問!」

「於真萬確。」

「你還不曾對我講過,先生,為什麼你情願留在寄宿學校呢?」

他沒有回答。經理身子向前傾著,他敢了,他不怕了,因為副領事待在加爾各答,很可能就剩下了這最後幾日。

「還有蒙福爾中學以後的情況,先生,來吧,講一點。」

「沒什麼講的,命中注定,我母親說。在廚房裏面,我給自己煮一個帶殼的清心蛋,一邊大概在思考吧,現在我記不清了。我母親走了,經理。她站在鋼琴旁邊,穿着藍色的長裙,說:『我要去重新開始生活,因為和你在一起,我又能怎樣呢?』後來,那個唱片商死了。她留在布雷斯特。她也死了。我還剩下一個姨媽,住在馬爾賽坡區。這個,我很清楚。」

「關於拉合爾的事情,先生,講一點,來吧。」

「在拉合爾嗎?我已經知道我做了什麼,經理。」

「還是要讓別人了解了解吧,先生。」

「馬爾賽坡的姨媽要給我找一個女人。我對你講過嗎?(經理說沒有。)她要給我找一個妻子。」

「你同意她找嗎?」

「是的。她要找的女人,想來還不醜吧,穿着晚裝一定還算漂亮。她將叫什麼來着,確切的名字,我不知道,木過,尼科爾,尼科爾-孤舍爾這名字也許很合適。頭一年裏,興許就分娩了。自然分娩。我說的,你能想像到嗎,經理?」

「能想像到,先生。」

「產褥期里,她會捧著普魯斯特的小說,一個玫瑰色面龐的女人,喜愛玫瑰小說。她的臉上,好像總是流露着受到驚嚇時的那種表情,她看我的時候,總是一副怯生生的樣子,活像納伊的天真姑娘,純潔無瑕。」

「你愛她嗎?」

「跟我講講那些島嶼吧,經理。」

俱樂部經理又講起了島嶼,他說,威爾斯親王酒店的大廳,就像一艘大型客輪的甲板,由於寬大的窗慢濾光的效果,大廳里光線始終若明若暗。瓷磚地面感覺沁涼。有一個碼頭,遊客可以租上一條小艇,去別的島,當風急浪大的時候,就像現在,夏季風一來,這時期,滿島都是鳥。鳥兒棲在芒果樹上,鳥兒成了島嶼的俘虜。

「你的工作,最後是怎麼安排的?」俱樂部經理問。

「我想,這幾天,我就會得到消息。」副領事說。

「是去什麼地方,你想過嗎?」

「我想一定還是孟買。我已經想像到了自己在孟買,在海邊的一條長椅上,面對着阿曼海,一直坐下去的那種形象。」

「別的沒有了嗎?你沒有別的什麼對我講嗎,先生!」

「完了,沒有了,經理。」

瑪格麗特-杜拉斯筆下的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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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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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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