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第12節

這個星期的一天上午,若熱忘記了是國慶日,來到辦公室,但門鎖著,於是中午就回到了家。若安娜正在門口與收購骨頭的老太太說話;上面的門開着。若熱悄悄來到房間,把舒舒服服躺在長沙發上看報的儒莉安娜嚇了一跳。

看到是若熱,她立即站了起來,紅著臉低聲說:

「請原京,我剛才一陣心慌……」

「你看起報紙來了,嗯?……」若熱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手杖把柄,「夫人在哪兒?」

「大概在餐廳。」儒莉安娜趕緊開始掃地。

若熱沒有在餐廳找到露依莎,卻看見她在漿衣服的房間,頭髮蓬亂,穿着室內長袍,正在吃力地熨衣服,臉上表情凄涼。

「你在熨衣服?」他驚叫一聲。

露依莎的臉微微一紅,放下烙鐵:「儒莉安娜前幾天病了,積下了一堆衣服……」

「你給我說說,這兒誰是女傭,誰是夫人?」

他的口氣太嚴厲了,露依莎馬上臉色蒼白,喃喃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正在熨衣服,而她卻坐在你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報紙!」

露依莎不知所措,彎下身子,用顫抖的手在裝衣服的筐子裏翻著、抖落着。

「你想像不到家裏有多少活要干……」她接着說,「打掃,漿衣服,活太多了。那可憐的女人有病……」

「生病就去醫院嘛!」

「不,也沒有那麼嚴重!」

她如此執意為躺在沙發上的女傭辯解,若熱火了:

「給我說說,莫非你要依靠她?一定是你怕她!」

「啊!你這樣想!……」露依莎雙唇哆嗦,淚珠在眼裏滾動。

若熱怒氣未消:

「不,這種忍氣吞聲的事必須徹底結束!看看那蠢東西,半死不活,卻在我們家發了財,躺在我的椅子上,逛街,而你卻為她說話,幫她幹家務!啊,不能這樣!必須結束這一切!一再請求原諒!一再請求原諒!如果不行,就別干,就去醫院,去見鬼!」

露依莎滿臉淚水,弄弄鼻涕,抽泣起來。

「好啊!你倒哭開了。你怎麼啦?為什麼哭?」

她沒有回答,放聲大哭起來。

「為什麼哭,親愛的?」他走到她身邊,既激動又有點兒不耐煩。

「為什麼你這樣對我說話?」她抽抽咽咽地擦着眼淚,「你知道我身體不好,容易激動,還向我發脾氣!你只會對我說這些難聽的話。」

「難聽?親愛的,這些話一點兒也不難聽!」他溫柔地把她摟在懷裏。

可是,露依莎掙脫出來,抽泣著說:

「莫非熨衣服犯了什麼罪?因為我幹活,因為我做些我自己的事,你就生氣?難道你希望我是個不會料理事的女人?那女人病了!在沒有找到另一個女傭時,我必須做些家務事……可你說呀,沒完沒了地說呀,就是為了讓我又難過!

「你在說傻話,親愛的!我不是生你的氣,只是不想讓你勞累。」

「那你為什麼說我怕她?」說着眼淚又撲撲籟籟滾下來,「害怕什麼?為什麼我要怕她?荒唐!」

「行,當我沒說。我再也不說她。你也別哭……算啦,算啦!」說着他吻了吻她,一手摟着她的腰,甜蜜地把她帶出房間,「走吧,放下熨斗,走吧,你真是個孩子!」

由於心地善良,也考慮到不刺激露依莎的神經,一連幾天若熱沒有再說起那個女人!然而心裏卻一直想着。她半死不活,呆在家裏,不能不讓他煩躁。尤其她懶惰。她昏倒時的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房間那麼舒適,還有露依莎可笑的善心!在他看來,這一切既不正常,也讓他生氣!……他整天不在家,當着他的面,儒莉安娜對露依莎總是笑臉相待,百般殷勤。他以為這女人善於逢迎,有意表現出主人和女傭的一點親近,使她顯得在這個家裏必不可少而且受到寵愛。對這一切他都反感,並且並不掩飾這種情緒。

看到他用憤怒的目光瞪着儒莉安娜,露依莎不禁心驚肉跳!然而,更使她難受的是若熱用揶揄的恭維談論儒莉安娜:稱她為「尊敬的儒莉安娜太太」,「我的女主人」,「夫人」。如果少了一塊餐巾,缺一個杯子,他就故作吃驚地說:「怎麼!儒莉安娜太太忘啦!這麼無可挑剔的人怎麼會忘!」這類詼諧的話讓露依莎冷徹骨髓。

「她去買的那個咖啡過濾器怎麼樣?好嗎?」

現在,當着若熱的面,露依莎甚至不敢以平常的口氣對儒莉安娜說話;她害怕他的訕笑,害怕他的旁敲側擊:「去呀,去吻吻她吧,看得出來,你想吻吻她!」由於擔心若熱生疑心,她故意表現得「獨立自主」,當着他的面對儒莉安娜裝腔作勢,用生硬的語氣發號施令。即使是讓她取點水、拿把刀,也裝模作樣地提高嗓門。

儒莉安娜心裏明白,默不作聲,唯命是聽。

現在,她只想避免出現任何可能影響她舒適生活的問題。其實,她現在也感到處境不妙。在那些因為哮喘而睡不着的夜晚,她擔心地想:「要是被趕出去,去哪兒呢?只得去醫院!」

因此,她害怕若熱。

「他巴不得看到我偷懶,好把我一腳踢出去,」她對維托利婭大嬸說,「我可不會讓他這麼順心,休想!」

露依莎驚訝地看到,她又漸漸開始擔當起所有的家務,顯得非常盡心儘力。只是有時病得實在幹不了,才稍稍停手;有時候一陣心慌,不得不坐到椅子上,雙手捂著胸口,大口喘氣。但是,只要一緩過來,就接着幹活。有一次,看見露依莎用彈子撣客廳里的博物架,她生氣了:

「夫人,請你別插手我的活!我還能幹!還沒有進墳墓!」

此時,她用膳食上的優越條件聊以自慰。每天能喝上可口的湯,吃上炸丸子,還有土豆布了。房間里有果醬和波爾圖葡萄酒。有時候還能吃頓雞湯夜宵。

「這可是我的力氣掙來的呀。」她對若安娜說,「像黑女人一樣幹活!非把我累死不可!」

有一天,若熱看見儒莉安娜那張黃臉,心裏很是惱火,晚上又發現水罐空着,洗手間沒有浴巾,立刻大發雷霆:

「這麼懶,我受不了!豈有此理!」

露依莎馬上心神不安地走過來為儒莉安娜開脫。

若熱咬住嘴唇,彎下身子,用顫抖的聲音說:

「對不起!我忘掉儒莉安娜是神聖不可冒犯的,我自己去打水!」

露依莎也生氣了:如果總是這樣冷嘲熱諷,那就乾脆把她辭退算了。莫非他以為她那麼寵愛儒莉安娜?之所以讓她留在家裏,那是因為她是個好女傭。可現在,既然她造成家裏發脾氣和爭吵,既然他又這麼恨她,那就讓她走吧!總是這樣諷刺挖苦,她受不了……

若熱沒有回答。

晚上,露依莎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想,這一切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也受夠了!時時忍受着這個女人的橫行霸道,聽着含沙射影的旁敲側擊。啊,不能!這太過分了!夠了!若熱開始懷疑,炸彈總有一天要爆炸的!好,她自己點燃引信!把儒莉安娜攆走!她把信亮出來,完事了!如果若熱把她打發到修道院,與她分開,也好!她去受罪,充其量一死了之!她可以忍受一切,可再也忍受不了這種下賤的折磨!再也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無盡無休的刺激!太可怕了!

「你怎麼啦?」若熱發覺她安靜不下來,半睡半醒地問道。

「失眠。」

「真可憐。從一百五十倒着數。」說着他翻個身,又睡著了。

又有一天,若熱早早地起了床。他要與西班牙礦業商人阿隆索會面,並一起在直布羅陀酒店共進晚餐。他穿好衣服來到餐廳。已經10點了。然後又走回來,拉長語調客客氣氣地對露依莎說:「飯還沒擺好,昨天的茶杯還沒有洗。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尊敬的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出去了,出去遊玩了。」

「昨晚我讓她給我去修鞋……」露依莎說着,穿上室內便袍。

「噢,對不起,」若熱彬彬有禮地打斷她的話,「我又忘了儒莉安娜是你的女主人,請原諒!」

露依莎馬上回答說:

「不!你說得對。你等著瞧!必須徹底改變……」

她氣急敗壞地來到廚房。

「若安娜,既然她出去了,你為什麼不收拾桌子?」

但姑娘沒有聽到儒莉安娜出去,還以為她在餐廳呢!現在,一切活兒都讓她一個人包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若安娜把午餐端上來,若熱坐到了桌子旁邊,氣得不停地捻著鬍子。他兩次站起身,冷笑着取來匙子和糖罐。看到他緊繃着面孔,露依莎驚慌失措,一口飯也吃不下去;拿起咖啡杯的時候,手不停地顫抖;她垂下眼睛,偷偷看了若熱一眼:

他的沉默也在折磨着她。

「你昨天說今天在外面吃晚飯……」

「對,」他乾巴巴回答,又加重語氣說:「上帝保佑!」

「你現在情緒好……?」她低聲說。

「正如你看到的!」

露依莎臉色蒼白,放下餐叉,拿起一張報紙,擋住正在眼裏的兩顆晶瑩的淚珠,然而眼前字跡模糊,心嘣嘣跳個不停。突然,門鈴響了,肯定是她!

若熱正要站起來,說:

「肯定是那位女主人。噢,我去說她兩句……」

他站在桌子旁邊,慢慢地擺弄著牙籤。

露依莎也顫抖著站起來:

「我去說她……」

若熱拉住她的胳膊,心平氣和地說:

「不!等她過來。讓我來對付她!……」

露依莎重新坐到椅子上,臉色煞白。

走廊里傳來儒莉安娜的腳步聲。若熱仍然若無其事地擺弄著牙籤。

露依莎轉過臉望着他,拍拍手,着急地說:

「千萬別訓斥她!……」

他吃驚地盯着她問:

「為什麼?」

這時,儒莉安娜挑開了門簾。

「這叫什麼事?什麼都沒收拾就走了?」露依莎馬上站起來說。

儒莉安娜笑眯眯地走進來,看到這個陣式,驚呆了,像個石頭人似地站在門口,那張黃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

「再也不能這麼幹了,聽見了嗎?你的義務是上午必須呆在家裏……」然而,儒莉安娜在盯着她,那可怕的眼神使她不能再說下去。她用發抖的手拿起茶壺說:「去給茶壺裏加上水,去吧!」

儒莉安娜卻一動不動。

「沒有聽見嗎?」若熱猛地大吼一聲,一拳頭打在桌子上,震得餐具搖搖晃晃。

「若熱!」露依莎叫着,抓住他的胳膊。

儒莉安娜逃離了餐廳。

「馬上就給我滾出去!」若熱大聲喊,「給她結帳,讓她滾!噢,我受夠了!多一天也受不了!要是再讓我看見,我一定打碎她的骨頭!終於到頭了!該我出這口氣了!」

他極度氣憤,拿出外衣,出門之前又回到餐廳:

「讓她今天就走,聽見了嗎?多一個小時也不行!15天了,氣死我了。讓她滾出去!」

露依莎回到房間,幾乎支撐不住。完了!她完了!各種極端的、衝動的想法像暴風中的一堆干樹葉在頭腦中旋轉:晚上逃出去,投河自殺;後悔沒有答應卡斯特羅……突然又想像著若熱打開了儒莉安娜交給他的信,讀起來:「我親愛的巴濟里奧!」一陣恐懼湧上心頭,她的靈魂癱軟了。她趕緊來到儒莉安娜的房間,想請求她原諒,請她留下,繼續任意折磨她!那麼若熱呢?就對他說儒莉安娜痛哭流涕,跪下求饒!騙他,一再吻他……他畢竟還年青、漂亮、熱情——會說服他的!

儒莉安娜不在房間,到廚房去了,正坐在那兒,眼睛裏閃着火花,雙臂在胸前交叉,在默默地生氣。一看見露依莎,她猛地站起來,舉著拳頭吼叫:

「你聽着,這是你頭一次像今天這樣對我說話,從今以後,這個家非毀了不可!」

「閉嘴,混帳東西!」露依莎喊道。

「你要讓我閉嘴,你這個婊……!」儒莉安娜說出了這個詞。

若安娜跑過來,狠狠地朝她下巴打了一巴掌,打得她哼哼著跪在地上。

「你這個女人!」露依莎叫着撲向著安娜,緊緊抓住她的胳膊。

儒莉安娜嚇得魂不附體,逃了出去。

「若安娜!你這個女人!太倒霉,太出醜了!」露依莎雙手抱着腦袋嚷着。

「我非揍死她不可!」姑娘牙關緊咬,瞪着眼睛,「我非揍死她不可!」

露依莎機械地圍着桌子轉着,臉色白得像石灰,哆哆嗦嗦地重複著說:

「你這個女人乾的這算什麼事呀!這算什麼事呀!」

若安娜怒火未消,滿臉通紅,激動地收拾著鍋具。

「她要再給我說一句,我就接死她。這個醉鬼!非揍死她不可!」

露依莎回到房間,在走廊里碰上了儒莉安娜,只見她戴上了假髮,臉上紅紅的指印很是嚇人。

「要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不滾蛋,」她嚷道,「那麼我就站在下面的台階上。等你男人回來的時候,我就把一切都拿給他看!……」

「那你就拿出來吧,隨你的便!」露依莎說完,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就走了過去。

巨大的仇恨和絕望使她如此果斷。還不如這樣一勞永逸!……

她心頭彷彿感覺到一陣痛苦的輕鬆,看到了長期以來所受苦難的盡頭。已經持續幾個月的時間。她回憶起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一切,還有自己乾的無恥勾當以及遭到的侮辱,突然產生一股對自己的仇恨和對生活的厭惡。彷彿是這一切拈污了她,把她踩在了腳下;她沒有任何自尊,也沒有純潔的感情;她的一切,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都彷彿已變得污穢不堪,像一塊被眾人在爛泥里踩過的破布。不值得再為這卑鄙生命掙扎。修道院可以洗滌罪惡,死亡更能凈化靈魂……——他在哪裏,那個使她遭到不幸的男人在哪裏?在巴黎,又在捋著唇髭高談闊論,或者騎着駿馬玩樂,或者在跟別的女人廝混!而她卻在愚蠢地等待着死亡!給他寫了信,向他求救,而他居然隻字不回,認為她不值區區一張郵票錢!在那特拉·波沃拉郊遊時,他在車上說什麼「把整個生命獻給你,永遠在她的裙影下生活」。無恥!或許那時口袋裏已經裝着船票了。而她卻高高興興地去了,摘下胸罩,獻出漂亮的胸脯——就這樣,完了!當然也經過痛苦的時刻,她哭過,傷心過。啊,不!並不完全這樣。他像一隻漂亮的動物,給了她快感,是的,給了她所需要的一切。然而,當她變成了需要安慰的可憐蟲,只是需要幾百個米爾瑞斯的時候,於是,再見,我要上船走了!——啊,多麼愚蠢的生活!幸虧他離開了她!

她走過去,靠在窗台上。天空蔚藍,空氣溫馨。太陽把金燦燦的光芒撒在白色的牆壁和路面上。像往常一樣,保羅穿着拖鞋在煙店門口曬太陽。面對冬天的美好的天氣,她更加憂傷。在這風和日麗的上午,人人興高采烈,只有她遭受煎熬,她太可憐了!她眼含着淚水,注視着遠方,好像沉浸在某種思念中……突然,她看見儒莉安娜穿過街道,在拐彎處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出現了,身後跟着一個背條口袋步履沉重的高喬人老漢。

「她要走!」露依莎心裏想。「讓人把大木箱搬出去!以後呢?把信寄給若熱,或者親自在門口交給他!天哪!」她彷彿看見若熱鐵青著臉,手裏拿着信走進卧室!……

一陣恐懼:她不願意失去丈夫,她的若熱,她的愛情,她的家,她的男人!女人對孤身的厭惡控制了她的整個身心:才25歲,就要去在修道院裏凋謝!不行!活見鬼!

她直接來到儒莉安娜的房間。

「來看看我都帶走什麼嗎?」對方馬上怒氣沖沖地喊道。

床上攤著內衣,地上擺着用舊報紙包着的靴子。

「這裏還有我的4件襯衣、兩條短褲、3雙襪子、6個衣袖套泡在盆里。單子就在那兒。你給我結帳吧!

「喂,儒莉安娜,你不要走。」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奪眶而出。

儒莉安娜手裏拿着一隻靴子,得意洋洋地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要是把那個不要臉的轟走,這事就算完了!」她敲著鞋底,尖聲說,「一切和以前一樣,平安無事!」

她眼神中露出了喜悅的光芒。報仇!現在該她流眼淚了!轟走她!而她自己的舒適也不會丟!

「就是要把那瘋女人趕出去!趕出去!」

露依莎縮著肩膀,慢慢朝廚房走去;樓梯彷彿變得又大又長。她坐在一張圓凳上,擦着眼淚說:

「若安娜,你過來,聽我說。你不能在這個家繼續幹下去了……」

姑娘驚訝地看着她。

「儒莉安娜是一時衝動才說的……剛才她哭了,也後悔了。再說她是最老的傭人。先生很敬重她……」

「這麼說夫人你要趕我走?夫人你要趕我走?」

露依莎難為情地低聲說:

「她一時糊塗,已經請求原諒。

「我可是為了保護夫人!」女人揮動雙臂,痛苦地反駁。

露依莎感到惱火,不耐煩地說:

「好了,若安娜,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是這個家的主人……我去給你結帳。」

「瞧我得到的報答吧!」若安娜氣急敗壞地喊。她跺着腳,口氣堅決地說「好吧,先生會說話的!我把一切告訴先生!我必須把發生的一切全都告訴先生!夫人你做得不對!

露依莎傻獃獃地看着她。現在輪到她了!橫禍又該從這個姑娘、這個得理不饒人的姑娘身上引出來!太過分了!無法形容的恐懼湧上心頭,她彷彿受到良知的震撼,張開雙手捂住太陽穴。

「作孽呀!罪有應得呀!上帝呀!」

猛然間,她彷彿神經失常一樣,緊緊抓住若安娜的雙臂,把嘴湊在她的臉上說:

「若安娜,你走吧,看在上帝份上!」

姑娘嚇呆了,尖聲哭起來。

「我走就是了,夫人!……我走,夫人!

「就這樣,若安娜,就這樣吧。我會給你一些東西。你知道的……別哭……你等著……」她趕緊跑回房間,取出抽屜里存下的兩個英磅,塞在姑娘手裏,低聲說道:

「去做點衣服,明天我讓人給你把大木箱送去。」

「好,夫人。」姑娘傷心地抽泣着重複說,「好,尊敬的夫人!」

露依莎隨後回到她的房間,倒在長沙發上,放聲大哭,恨不得立刻死去,請求上帝憐憫她!

然而儒莉安娜刺耳的聲音又突然在門口響起來:

「到底怎麼辦?」

「若安娜走。你還想要什麼?」

「我要她馬上走!」對方毫不留情地回答,「晚飯由我來做!從今天開始就這樣!」

怒火燒乾了露依莎的眼淚。

「現在,夫人你聽着!」

儒莉安娜的聲音大蠻橫了以至露依莎像受了傷一樣猛然站起來。

而儒莉安娜還是趾高氣揚地豎着手指威脅說。

「夫人你可得老實一點,不然我就給你唱出好戲!……」

說着轉過身去,咯噎咯噎地走了。

露依莎朝四周看了看,彷彿房間遭了雷劈。然而,一切都一動不動,完好無缺;連窗帘的折皺也沒有一點變化,梳妝台上那兩個瓷制牧師像依然神氣活現地笑着。

她猛地扯下室內便袍,穿上一件連衣裙,沒有結好背心鈕扣便在外面穿上件冬天的寬大外衣,把帽子扣在蓬散著頭髮的腦袋上,幾乎飛跑着來到街上,差一點被裙擺絆倒。

保拉跳到街當中,在後面跟着她:看見她在塞巴斯蒂昂家門口停住了,就趕緊回來告訴煙草店老闆娘:

「工程師家出事了!」

他站在門口,兩隻眼睛死死盯着打開的窗戶。窗帷落下來了,折皺紋絲不動。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嗎?」露依莎見滿臉雀斑的姑娘跑過來開門,問道。

說着,她來到走廊里。

「在客廳里。」姑娘說。

露依莎走上去,感到有人在彈鋼琴。她猛地推開門,跑到他跟前,兩隻手緊緊捂著胸脯,用焦急的語調小聲說:

「塞巴斯蒂昂,我給一個男人寫過一封信,信讓儒莉安娜偷了。我完了!」

塞巴斯蒂昂慢慢站起身來,顯得非常吃驚,臉色慘白。他看到露依莎面上有污痕,歪戴着帽子,目光焦急,說: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給表兄寫了封信,」她說,眼睛急切地盯着塞巴斯蒂昂,「那女人把信偷走了……我完了!」

她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眼睛閉上了。

塞巴斯蒂昂趕緊扶住她,發現她處於半昏厥狀態,就把她放在杏黃色沙發上。他自己站在旁邊,臉色比露依莎更白,兩隻手插在藍上衣口袋裏,一動不動,不知所措。

突然,他跑出去,拿回一杯水,胡亂在她臉上灑了一些。她睜開眼睛,兩隻手胡亂在四周摸索,恐懼地盯着他,又倒在沙發扶手上,雙手捂住臉,歇斯底里地哭起來。

她的帽子掉到了地上。塞巴斯蒂昂拾起來,輕輕撣了撣帽花上的塵土,小心翼翼地放到花盆架上,隨後跟着腳尖來到露依莎身旁,伏下身子:

「是這樣,是這樣。」他嘟囔了一聲,用像風中的樹葉一樣顫抖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

他想給她口水喝,讓她鎮定下來,她用手推開了,慢慢在沙發上坐起來,擦擦眼睛,不停地抽咽。

「請原諒,塞巴斯蒂昂,請原諒。」她說。隨後喝了口水,雙手放在胸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淚珠一個接一個地從眼裏滾出來。

塞巴斯蒂昂走過去關上門,輕輕走到她身邊,非常親切地說:

「可是,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她揚起滿是淚痕的臉望着他,眼睛裏閃著熱切的光芒。過了一會兒,重新又抱住頭,低聲下氣地說。

「一場災難呀,塞巴斯蒂昂,恥辱呀!」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說着,坐到她身邊,聲音很低,但語氣莊重:

「我能做到的一切,需要做的一切,你都可以相信我。」

「啊,塞巴斯蒂昂!……」一陣感激之情湧上心頭,「請你相信,我一直在遭受懲罰!我受了多大的罪呀,塞巴斯蒂昂!」

她盯着地板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用力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話語像激流衝垮了堤壩,洶湧奔瀉出來。

「她拿走了我的信,不知道是怎麼拿的,反正是由於我粗心!開始,她要我給他6百米爾瑞斯,後來開始折磨我……我不得不給她裙子,衣服,什麼都得給,替她換了卧室,她用我的床單,那些最好的床單,成了家裏的女主人。在家裏,幹活的是我!……她每天威脅我,是個魔鬼!我辦法用盡,對她說好話,處處捧着她,但都無濟於事……我哪兒有錢呀?你說不是嗎?她知道得很清楚……我受了多少罪呀!人們都說我瘦了,連朱里昂也看出來了。我的生活跟地獄一樣。要是若熱知道了那還了得!……那混帳婆娘今天想把一切都告訴若熱!……我像個黑奴似地幹活,上午一起來就擦呀,掃呀。有時候我只得自己洗午餐的杯子。塞巴斯蒂昂,可憐可憐我吧,可憐可憐我吧!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任何人可依靠!」

說完,又捂著臉哭起來。

塞巴斯蒂昂咬着嘴唇一聲不吭,兩滴眼淚順着臉頰滾到鬍子上。他慢慢站起來:

「可是,上帝呀,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呢?」

「啊,塞巴斯蒂昂,我說不出口呀!有一次我請到嘴邊,想告訴你……可是說不出口,說不出口!」

「你做錯了!

「今天上午,若熱發現她偷懶,對她發了脾氣,要趕她走。可是,塞巴斯蒂昂,若熱還一點也沒有懷疑!……」她的臉漲得通紅,移開目光,「他有時候生我的氣,嫌我太喜歡她……可是,今天上午他真的火了,趕她走。若熱剛出門,她就怒氣沖沖地去罵我……」

「啊,上帝!」塞巴斯蒂昂大驚失色,用手捂住額頭,低聲說。

「塞巴斯蒂昂,也許你不會相信,連倒臟土都是我干!……」

「這個無恥的女人該死!」他一跺腳。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在客廳踱了一會兒,兩隻手插在口袋裏,寬寬的肩膀向下塌著。隨後他重新坐到露依莎旁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把聲音壓得很低:

「必須把信從她手裏奪出來……」

「可是,怎麼奪得出來呢?」

「一定得想辦法。」

她抓住塞巴斯蒂昂的手:

「塞巴斯蒂昂,那就太好了!」

「一定得想辦法。」

他盤算了一會兒,以沉重的口氣說:

「我去跟她談……必須只有她一個人在家……今天晚上你們可以去劇院。」

他慢慢站起身,拿來「商報」,鋪在桌子上,開始看廣告。

「你們可以去聖·卡洛斯劇院,那裏散場比較晚……演《浮士德》,可以去看《浮士德》……」

「我們去看《浮士德》。」露依莎嘆了口氣,重複說。

於是,兩個人在沙發一頭靠得更近一些,塞巴斯蒂昂低聲說出一個計劃,露依莎急切地如饑似渴地聽着。

應當給費里西達德太太寫封信,請她陪露依莎去劇院……給若熱捎個口信,告訴他她們到直布羅陀酒店去接他……可是,若安娜呢?若安娜已經離開了。好。9點鐘,那時候只有儒莉安娜一個人在家。

「看到了吧?一切安排停當。」塞巴斯蒂昂笑着說。

真的……可是,那女人肯交出信嗎?

塞巴斯蒂昂又持了持鬍子,摸了摸額頭:

「她不能不交。」

露依莎幾乎帶着溫情望着塞巴斯蒂昂:似乎從他那張正直的臉上看到了祟高的美好道德。她站在他身邊,口氣裏帶着憂傷:

「你這是為了我,塞巴斯蒂昂,為了我,而我是這麼不好的女人……」

塞巴斯蒂昂臉紅了,聳了聳肩膀:

「親愛的夫人,沒有壞女人,只有壞男人,就是這樣。」

他馬上又補充說:

「我來訂包廂。一個觀眾席上的包廂,嗯?……緊靠舞台……」

他微微一笑,為的是讓露依莎定下心來。露依莎戴上帽子,放下面紗,偶爾還抽咽一聲。

在走廊里遇到了若安娜姨媽,老太太對露依莎吻了又吻,說她來訪是個奇迹,說她更漂亮了,是本街區的一朵鮮花!

「好了,若安娜姨媽,好了。」塞巴斯蒂昂輕輕把她拉開。

「哎呀,別多管閑事嘛!你已經跟她在一起呆了半個多小時,現在她也想跟她在一起呆一會兒!看樣子你該有個女人了!找個心眼好的姑娘,長得像白百合花!」

露依莎尷尬地漲紅了臉。

「那麼,若熱先生呢?他怎麼樣?誰也沒有見過他。費里西達德太太好嗎?」

「都挺好,若安娜姨媽,都挺好,別再說了!」塞巴斯蒂昂有點不耐煩了。

「看你這着急勁!……誰也不會把這姑娘吃了!……我的天!……」

露依莎笑了;她突然想到還沒有人給費里西達德和若熱送信,若熱還在酒店呢。

塞巴斯蒂昂把她帶到下面的書房裏;由她來寫,他想法送去;他挑了信紙,給筆蘸上墨水——自從知道她的不幸以來,塞巴斯蒂昂對她有求必應,殷勤有加。露依莎先把給若熱的信寫好。雖然心急如焚,但還是想到費里西達德那件袒胸連衣裙太扎眼,所以在給她的信後面又附上一句:「最好穿黑衣服,不要濃妝。不要袒胸和淺色衣服。」

露依莎走進家裏,看見高喬人正在往外搬若安娜的行李。在走廊里就聽見姑娘在廚房的樓梯上扯著粗嗓門對上面喊叫:

「我會收拾你!你早晚死在我手裏!醉鬼!」

「貓頭鷹!貓頭鷹!」儒莉安娜在上面吼叫,「你滾到街上丟人現眼去吧!」

露依莎咬着嘴唇聽着。這個家成了什麼樣子!成了市場!成了酒館!

「等我抓住你!……」若安娜一面下樓一面喊,鼻音很重。

「滾出去!滾出去!你這頭母豬!」儒莉安娜聲音很尖。

露依莎叫住若安娜,低聲說:

「若安娜,你不要到別人家去找活干。後天你就回來。」

儒莉安娜唱起「心上的信」,刺耳的聲音里透著狂喜。

不一會兒,儒莉安娜下來了,乾巴巴地說了一聲「晚飯擺好了」。

露依莎沒有回答。等那女人回到廚房,她才跑進餐廳,拿了麵包、榅桲果醬和一把餐刀回到屋裏,把門關上——坐在放花盆架的角落裏吃了晚飯。

6點鐘一輛馬車停在門前。大概是塞巴斯蒂昂!她親自躡手躡腳地去開門。真的是他。只見他興緻勃勃,手裏拿着帽子:把18號包廂的鑰匙帶來了……

「還有這個……」

原來是一束紅山茶花,周圍襯著紫羅蘭。

「啊,塞巴斯蒂昂!」她懷着感謝的激情喃喃地說。

「有馬車嗎?」

「沒有。」

「我派車來。8點,嗯?」

他走了,因為能為露依莎效勞而心滿意足地走了。她用被淚水模糊了的眼光望着他走了。回到屋裏,靠在窗前,望着他走了。「多好的人呀!」她心裏想。她擺弄著這束花,聞了聞紫羅蘭的香味,感到有他保護、有他關心是多麼甜蜜、多麼快活!

有人用指關節敲門。

「夫人不想吃晚飯了?」門外傳來儒莉安娜不耐煩的聲音。

「不吃了」

「好吧。」

還不到8點,費里西達德來了。看到她穿着黑色高領連衣裙,戴着綠寶石項鏈,露依莎心裏踏實了。

「怎麼回事呀?為什麼讓你破費呀?我能問問嗎?」傑出的夫人馬上興高采烈地問。

一時心血來潮!若熱到外邊吃晚飯,她覺得非常孤單!……突然想起來去看戲。心裏忍不住……兩個人要到直布羅陀酒店去接若熱。

「接到你的便條時我剛剛吃完晚飯。我想了一下……還想不來呢。」她坐下來,滿心歡喜地理了理裙褶,「吃過晚飯胃裏堵得慌!還好,我幾乎沒有吃什麼!」

她問演什麼戲。「《浮士德》?還好!包廂在哪邊?18號。看不到王室的人了,可惜!……比那天晚上的位置更遠一點!……」她站起身,在梳妝台前踱來踱去,不時照照鏡子,理理劉海,整整鐲子,拉一拉束胸衣,目光明亮。

一輛馬車停在門前。

「馬車來了!」她臉上樂開了花。

露依莎已經披上斗篷,正在戴手套。她看了看四周,心跳得厲害,眼睛裏閃著熾熱的光芒。不缺什麼吧?費里西達德問道,包廂的鑰匙?手絹?

「啊!我那束花!」露依莎叫道。

看到露依莎打扮停當要去劇院,儒莉安娜吃了一驚;她一聲不響地點上燈,放肆地「咣當」一聲把門關上:

「真是不要臉!」

馬車跑起來,費里西達德突然敲著車窗玻璃喊:

「等一等,停下!真可恨,我把摺扇忘了!沒有摺扇我可不能去!車夫,停下!」

「晚了,親愛的,用我的吧,給你!」露依莎急忙說。

一通喊叫攪動了費里西達德胃裏的曖氣,打嗝了!太好了,感謝上帝,讚美聖母,她打出嗝來了。

在希亞多下坡的時候,她非常高興。黑壓壓的人群里有人指手劃腳,在燈火輝煌的哈瓦那酒店門前看得更清楚。一輛輛馬車朝馴馬場那邊飛馳,華麗的車燈一閃而過,照亮身穿傭人白長衫的人們。費里西達德把她那張興奮的臉貼在車窗上,享受着櫥窗里的燈光和冬天的空氣,看到直布羅陀酒店穿紅色褲子、手托帽子的侍者迎上來開車門,她更是高興。

她們說要找若熱。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說話,望着台階邊上發出柔和的光亮的燈飾。費里西達德饒有興趣地看着「酒店的生活」,發現一個女熨衣工提着一籃子衣服進去了。後來又看到一位夫人,在她看來此人「長得不像樣子」,卻穿着晚禮服,下台階時露出了一雙白緞子圓頭鞋。看到幾個在馬車旁經過的人向車裏投來羨慕的目光,她笑了:

「他們想知道我們是什麼人物。」

露依莎一直沒有吱聲,手裏緊緊握著那束花。若熱終於在台階上頭出現了,正在興緻勃勃地跟着一個很瘦的人談話,那個人帽子朝一邊歪著,褲子非常瘦,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嘴角叼著一支大雪茄煙。他們停下來,比劃着,低聲交談著。最後,那人握了握若熱的手,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輕輕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非讓他再抽他一支雪茄不可——接着把帽子一推,去跟侍者說話去了。

若熱跑到馬車前,笑着說:

「怎麼,如此奢華?劇院,馬車……我不能不要求離婚了!」

看樣子他興奮異常,只是可惜沒有換衣服……坐到包廂後面吧。——為了不弄皺她們的衣服,他坐到了車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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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濟里奧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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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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