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第01節

餐廳的杜鵑鐘敲響11點。若熱正坐在那張古舊的深色皮革安樂椅上慢騰騰地翻閱一本路易斯·費吉埃爾的作品。他把書合上,伸伸懶腰,打個哈欠:

「露依莎,你還不去換衣服?」

「馬上就去。」

她正坐在桌邊讀《新聞日報》。寬鬆的黑色室內袍上飾著流蘇。珍珠色的鈕扣碩大;金黃色的頭髮有點凌亂,綰在小巧的頭上,似乎還帶着枕頭上的餘溫,樣子煞是漂亮;皮膚細嫩,略帶金髮女郎特有的乳白。她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漫不經心地撫摸著耳朵。隨着手指緩慢而輕盈地移動,兩隻嵌著小紅寶石的戒指熠熠閃光。

他們剛剛吃過午飯。

餐廳的木頂刷的雪白,淡色的壁紙上有綠色枝條的花紋,顯得明快、歡樂。這是個7月的星期天,天氣很熱。兩個窗戶都關着,但從玻璃上可以感到,外面驕陽似火,把陽台的石頭灼得滾燙;彌撒日的上午一片寂靜,誰都不想動彈一下;無以名狀的庸懶讓人渾身癱軟,想睡個午覺,或者躲到水邊田野的樹蔭下面;兩隻鳥籠里,金絲雀在淺藍色的簾幕中睡著了;蒼蠅在桌子上方飛舞,發出單調的嗡嗡聲,不時落在杯底沒有完全溶化的沙糖上。餐廳的整個氣氛催人入睡。

若熱卷了一支煙。他穿印花布襯衫,藍色法蘭絨上衣敞開,沒有背心,顯得精神抖擻。現在,他悠閑自在地望着天花板,考慮去阿連特茹省的行程。他是個礦山工程師,第二天將啟程前往貝雅,經埃武拉再往南,直至聖多明戈斯;在7月里干這種差使,太突如其來,讓人心煩,簡直是不公正的折磨。這種炎熱的夏天長途跋涉,太掃興了!日復一日,騎一匹租來的馬,在阿連特茹荒涼的土地上慢騰騰地朝前走,道路無盡無休,太陽昏暗無光,眼前滿是黑乎乎的斷樹殘株,耳邊只有牛蛇的嗡嗡聲!在那個養豬的地區,睡在散發着磚頭氣味的屋裏,炎熱漆黑的夜間,聽着四周豬群哼哼!每時每刻都感到焦糊氣味在空氣中瀰漫,從窗戶鑽進屋子!夠了!

他一直在部長辦公廳的一個委員會工作,這是頭一次離開露依莎;現在他已經沉浸在對這小餐廳的懷念之中了。這是他結婚前夕親手幫助裱糊的,從那個幸福的夜晚之後,每次吃過午飯都這樣懶洋洋地度過一段甜蜜的時光。

他持着又短又細的鬈曲鬍子,長時間地望着一件件稔熟的傢具,目光中充滿溫情,那都是母親留下來的;玻璃門舊碗櫥里的銀制餐具精心用石膏粉擦過,閃閃發光,活像都是裝飾品;那幅古老的油畫多麼親切,他從孩提時代就見過,雖然有些殘缺,紅顏色變成了古銅色,紫色倒更像青蘿蔔汁!對面牆上掛着父親的畫像:身穿1830年樣式的服裝,圓圓的臉上目光炯炯,嘴唇上露出激情;每個鈕扣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大衣上掛着聖母勳章。他生前在財政部供職,性情活躍,是個吹笛子的好手。若熱沒有見過父親,聽母親說,「那畫像就差會說話了。」他一直跟母親一起住在這裏。母親叫伊佐拉,高高的個子,高鼻樑,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氣,吃晚飯的時候喝熱水。有一天,她從格拉薩教堂回來,突然死了,連哼也沒有哼一聲!

若熱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她,一直身強力壯,男子氣十足,漂亮的牙齒和寬闊的肩膀跟父親一模一樣。

他從母親身上繼承了蒼白的面孔和溫順的秉性。在理工學院學習的時候,晚上8點鐘他準時回到屋裏,點上洋鐵皮油燈,打開課本。他既不去酒館也不參加晚會。只是每星期兩次去看一個叫埃烏弗拉西婭的裁縫。這個年輕女人的丈夫是個巴西人,每星期兩次到夜總會玩波士頓紙牌,這時候她就小心翼翼地接待若熱,但話語里透著熱烈的激情。埃烏弗拉西婭說丈夫不喜歡她,在她嬌小、清瘦的身體上總是有一種微微發燒似的氣味。若熱覺得她生性浪漫,只是不喜歡她那種氣味。他從來不是個多情的小夥子;他的同學們讀綴塞的作品,長吁短嘆,希望能跟馬卡麗達·科蒂爾交歡,把若熱稱為「假正經」、「資產階級」,若熱對此報之一笑;他汗衫上一個鈕扣都不少,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崇拜的作家是路易斯·費吉埃爾、巴師夏和卡斯蒂略,痛恨借債,並為此感到幸福。

然而,母親死後,他開始覺得太孤單:那是個冬天,他的卧室位於院落後面,本來就有點無依無靠,南風呼呼吹來,更顯得凄涼。尤其是夜間,他伏在桌上,踏在暖腳爐上讀書,一陣陣無名的憂傷湧上心頭。他伸伸胳膊,胸中產生一種強烈的慾望,想摟住個女人細細的腰肢,聽見衣裙的窸窣聲!他決定結婚。夏天的一個夜晚,他在帕塞約認識了露依莎,愛上了她的一頭金髮,愛上了她走路的樣子,愛上了她褐色的大眼睛。第二天冬天,他作出決定,結了婚。他的摯友塞巴斯蒂昂——善良的塞巴斯蒂昂、了不起的塞巴斯蒂昂——表情莊重地搖著頭,慢騰騰地掛着手說:

「糊裏糊塗地結了婚!這婚結得有點糊塗!」

可是,露依莎,可愛的露依莎,卻成了個出色的家庭主婦:對他關心備至,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本人乾淨利落,歡快得像一隻小鳥,這隻小鳥熱愛賴以生存的小巢,對配偶溫情脈脈。溫柔的金髮小生靈給這個家帶來了無窮的魅力。

「她是個充滿尊嚴的小天使!」這時候,塞巴斯蒂昂——善良的塞巴斯蒂昂——以他深沉的男低音說。

結婚已經3年了。多麼好的天作之合!他本人越來越精神,覺得更聰明、更快活……回想起這段歡快、甜蜜的日子,他抽著香煙,輕輕吐出一口煙霧,雙腿交叉,感到心胸開闊,生活就像他的法蘭絨外衣一樣可身得體。

「啊!」露依莎正在看報,突然又驚又喜地笑着說。

「什麼事?」

「巴濟里奧表兄來了!」

接着,她高聲讀起來:

「我們上流社會赫赫有名的巴濟里奧先生日內將由波爾多抵達里斯本。眾所周知,巴濟里奧閣下離開此地前往巴西,據說在那裏以體面的工作重建起了他往日的財富,從去年初開始一直在歐洲遊歷。他返回本首都必將會讓閣下為數眾多的朋友欣喜若狂。」

「他的朋友多極了!」露依莎滿有把握地說。

「我很尊敬他。真可憐!」若熱用手掌捋著鬍子,一邊吸煙一邊說,「帶回來大筆財富吧,嗯?」

「大概是吧。」

露依莎瀏覽了一下廣告,喝了一口茶,站起身來,打開了一扇窗戶。

「喂,若熱,外邊熱得很,我的天!」熾熱的陽光射進屋裏,照得她眨了眨眼。

坐落在宅院後面的客廳對着一片由矮矮的板圍起來的空地,空地上長滿深深的野草,夏日烘烤的一片綠色當中間或有幾塊大石頭在灼熱的太陽下閃閃發光,空地當中一棵孤零零的白色老無花果樹伸展出的枝權紋絲不動,在陽光下似乎帶上了古銅色。遠處是其他宅院的背面,看得見在木竿上曬着衣服的陽台、後院雪白的圍牆和幾棵又高又細的樹木。飄浮的塵埃使明亮的天空也顯得沉重了。

「鳥兒也熱得掉到地上了!」她關上窗戶,「你想想,現在阿連特茹省該是個什麼樣子!」

她來到若熱身邊,靠在他的安樂椅上,慢慢撫摸着他黑黑的頭髮。若熱望着她,已經為即將分離而感到悲傷;她室內便袍的頭兩個鈕扣沒有扣,可以看到又白又細嫩的胸脯上半部分和內衣的花邊;若熱憐愛地替她扣上鈕扣。

「你的坎肩呢?」

「大概漿好了吧。」

為了知道個究竟,她喊了一聲儒莉安娜。

隨着一陣漿洗過的裙子發出的喜氣洋洋的患竄聲,儒莉安娜進來了,一面走一面神色慌亂地整理著項練和飾針。她看上去40歲左右,非常消瘦,顯得很小的五官彷彿擠壓在一起,臉上泛著心臟病患者那種混濁的土黃色調,只有一雙深陷的眼睛很大很大,總是塗着紅色眼影的眼皮下面閃動着一對帶血絲的不肯安分守己的眼珠,似乎總是充滿好奇。她戴一副模仿兩條辮子的絲線假髮,腦袋顯得更加碩大,鼻翼習慣性地抽搐個不停。』胸脯撐不起上衣,只得靠漿得平平整整的裙子托起下擺,露出那雙緊緊擠壓在帶黑色金屬飾片的靴子裏的漂亮的小腳。

她帶着非常重的里斯本口音說,坎肩還沒有漿好,實在沒有時間。

「我囑咐了你多少遍呀,儒莉安娜!」露依莎說,「好,你去吧,你看着辦吧,反正今天晚上必須把漿好的坎肩裝進手提箱。」

她剛剛出門,露依莎就說:

「若熱,我恨這個女人!」

儒莉安娜來到她家已經兩個月了,露依莎無法習慣女傭的醜陋的長相和古怪的動作,不習慣於她說「帽子」、「剪子」和發顫音時那種里斯本腔調,不習慣於聽她釘著金屬片的鞋跟發出的聲響。星期天,女傭的假髮、着意顯示的腳和黑色羔羊皮手套都刺激她的神經。

「太討厭!」

若熱笑了:

「可憐,她是個可憐的女人!況且,她漿衣服是把好手嘛!」在部里,同事們總是驚奇地端詳他的衣服,「朱里昂說得好,我的衣服不是漿的,而是上了一層瓷釉!她不夠和藹,當然不夠和善,但還算得上勤快,說得過去……」

他雙手插在天鵝絨褲子口袋裏一邊站起身來:

「親愛的,還有,維爾仁尼婭姑媽患病的時候她照顧得不錯……簡直是個天使!」他又嚴肅地重複了一遍:「無論白天黑夜,她像個天使一樣照看姑媽!親愛的,我們欠着她的情分!」說着,他又開始卷一支煙,表情莊重。

露依莎一言不發,拖鞋尖挑着室內裙袍的鑲邊不停地顫動,眉頭微皺,眼睛盯着指甲說:

「無論如何,要是我對她翻了臉,就能把她打發走。」

若熱停下來,在鞋底上划著火柴:

「我親愛的,除非我同意。對我來說,這是個知恩報恩的問題。」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杜鵑掛鐘敲響了中午12點。

「好吧,我去上班了。」若熱走到她身邊,雙手抱住她的頭。

「好一條小腹蛇!」他溫柔地低聲說。

她笑了,抬起明亮、溫柔而又迷人的褐色眼睛望着丈夫。若熱憐愛地在她眼皮上留下兩個響吻,又溫柔地捏了捏她嬌嫩的嘴唇:

「親愛的,想讓我帶點什麼回來嗎?」

「別回來得太晚了。」

「去送幾份文件,乘車去,很快……」

他心滿意足地走了,用出色的男中音唱着:

金色的上帝,

無以倫比的世界,

啦啦!啦,啦,啦!

露依莎伸了伸懶腰。還要換衣服,真沒意思。她想泡在玫瑰色大理石浴盆里,在溫暖清香的水裏打個盹,或者關上窗戶,躺到綢緞吊床上,在音樂聲中搖晃!她抖了抖拖鞋,非常溫情地望着自己嬌小的腳,腳白得像牛奶,隱約可以看到藍色的筋脈。一系列的小事湧上腦際:買一雙綢料襪子,準備若熱路上的乾糧,洗衣店弄丟了三塊餐巾……

她又伸了伸懶腰,隨後光着腳、跟着腳尖跳到柜子邊,從旁邊的書架上取出一本已經折皺的小說,轉身回來,半躺在安樂椅上,用手指輕輕撫摸著耳朵,專心致志地讀起來。

她讀的是《茶花女》。她很愛看小說,在下區填了訂單,每月都收到書。結婚以前,剛剛18歲的時候,最喜歡司各特,迷上了蘇格蘭,希望住在那種蘇格蘭式的城堡里,城堡上掛着家族的徽記,裏面有哥德式的木箱,擺放着戰利品,微風吹來,綉著聖徒傳記的大壁毯輕輕晃動。她也曾喜愛過埃旺達洛、莫爾頓和伊旺諾依,他們筆下的人物有的情意纏綿,有的威武英俊,船形長帽上插著雄鷹羽毛,旁邊用蘇格蘭薊草系著祖母綠和鑽石。不過,眼下使她傾倒的是「現代」:巴黎、巴黎的陳設和激情。她嘲笑行吟詩人,對卡莫爾斯之流不屑一顧,心目中的男子漢系著白色領帶、在舞廳翩翩起舞,目光中有磁鐵般的吸引力,激情熾熱,談吐高雅。一個星期以前,她對馬卡麗達·科蒂爾著了迷:這女人不幸的愛情帶給她朦朦朧朧的傷感:似乎看到她修長清癯,披一條長長的開司米披肩,黑黑的眼睛裏充滿對愛情的渴望和熱情;即便在書中人物的名字裏——朱麗娘·杜布拉、阿爾曼多、普魯登齊婭——也能找到充滿熾熱愛情的生活中的詩情畫意;他們的命運像傷感的樂曲一樣一波三折,晚宴、令人神志恍惚的夜晚、為金錢焦慮;在惆悵的日子裏,鑽進四輪馬車在波依斯大街徐徐而行,天空灰暗,初雪悄然無聲地飄下來。

「莎莎,再見!」若熱要走了,在走廊對露依莎喊了一聲。

「喂!」

他轉身回來,手杖夾在腋下,把手套戴好。

「不要回來得太晚,嗯?喂,從巴爾特列奇給費里西達德太大帶回幾個點心。還有,是不是路過弗朗索亞夫人那兒,讓她把帽子送來。還有……」

「我的上帝!還有什麼?」

「啊,沒有了。對,你到書店去,讓他們再送幾本小說來……對,已經關門了!」

她讀完了《茶花女》,兩滴熱淚在眼中顫抖。現在,她半躺在安樂椅上,書放在胸前,一邊剪著指甲,一邊深情地低聲唱一起《茶花女》的最後一段:

再見,如煙的往事……

她突然想起報紙上的消息,巴濟里奧表兄到了……

似有若無的微笑舒展開她豐滿的紅嘴唇。——巴濟里奧表兄,她的第一個戀人!當時她只有18歲!這事誰也不知道,就連若熱和塞巴斯蒂昂也不知道……

況且,她那時還是個孩子:偶爾想起當時那提心弔膽的溫存和無謂的眼淚,她本人也不禁笑出聲。巴濟里奧表兄大概變了。她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模樣:身材頎長,短短的唇髭傲然上翹,目光大膽,還有,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把錢幣和鑰匙弄得叮叮作響的姿態!「那事」是在辛特拉開始的,當時他們正在若奧·德·布里托舅舅的科拉雷斯莊園打桌球,玩得非常快活。巴濟里奧剛從英國回來,神氣活現,白色西服,鮮紅的領帶上別着金領帶卡,讓整個辛特拉目瞪口呆。底層大廳的牆壁塗成鵝白色,儼然有一種古色古香、世襲豪門的氣派;寬大的玻璃門外有三層石頭台階通向花園。噴水池邊是一棵棵石榴樹,他常常摘幾朵火紅的花兒。茶花整齊的、深綠色枝葉形成一條條綠蔭小路,綠蔭下陽光忽隱忽現,池塘波光粼粼;藤條鳥籠里兩隻雉鳩啼鳴婉囀。在莊園鄉村般的靜謐中,桌球清脆的響聲透著門閥世家的氣息。

後來,就發生了辛特拉常見的那種里斯本古典式愛情:月光下在田野漫步,腳下是平平的草地;站在「懷念石」上久久不語,望着河谷,望着遠處白白的沙灘,月光如水,令人沉思遐想;在「綠崖」下的陰涼處度過中午,耳邊響着泉水從一塊塊巨石流下來的叮咚聲;下午,在科拉雷斯旁邊的小河上划船,河水在秦皮樹蔭下顯得更綠——她的草帽掛在柳樹垂下的枝上,或者木船撞在較高的岸邊,總能聽到一陣笑聲!

她一直非常喜歡辛特拉,每當走進拉馬良那陰暗而窸窣有聲的樹林,總是感到甜蜜的惆悵。

她和巴濟里奧表兄很是自由。可憐的媽媽患了風濕病,自顧不暇,總是若有所思,面帶微笑,似睡非睡,任憑他們出去玩耍;巴濟里奧很富有,稱呼她母親「若若姑媽」,給她帶來甜食……

冬天到了,馬達萊納街那個貼著絳紅壁紙的客廳成了他們談情說愛的場所。多麼美好的夜晚!母親腳上蓋件外衣,一冊「夫人聖經」掉在胸前,發出低低的鼾聲。他們倆人坐在沙發上,靠得很近很近,多麼幸福!啊,沙發!引起多少甜蜜的回憶。沙發很矮,很窄,罩着淺色開司米套子,中間的一條深色布上有她親手繡的黃色和紫色如意花。有一天,大禍臨頭。作為巴斯托·布里托公司股東之一的若奧·德·布里托破產了。阿爾馬達的房子和科拉雷斯的莊園都變賣了。

巴濟里奧窮了,啟程到巴西謀生。多麼讓人懷念。最初的日子裏,她坐在可愛的沙發上,手捧他的像片低聲抽泣。隨後就是接到久久盼望的信件的驚喜和郵船誤期時往公司辦公室捎去急不可耐的口信……

一年過去了。一段長時間得不到巴濟里奧的音訊之後,收到了他從巴伊亞州寄出的一封長信。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我考慮了很久,認為應當把我們的接近視作孩童間的事……」

她當下昏了過去。在寫得滿滿的一張紙的兩面,巴濟里奧解釋說,他非常痛苦:他還很窮;需要奮鬥很長時間才能養活兩個人;那裏氣候惡劣;不想讓她——可憐的小天使——遭受犧牲;他稱呼她「我的小鴿子」,信末尾的簽字用的卻是長長的全名。

一連幾個月,她垂頭喪氣,痛苦不堪。當時正值冬季,她穿上那件綉上花的毛衣,坐在窗前,隔着玻璃茫然地望着外邊,認為已經絕望,憂傷地看着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來來往往的雨傘,甚至想到進修道院;或者在傍晚時分坐在鋼琴前,唱起蘇亞雷斯·德·帕索斯的歌曲:

「啊!永別了,時日永不復返,在你身邊,生活多麼甜蜜……」

或者唱起《茶花女》的終曲,要麼唱起「絹柳謠」,這首「法都」曲非常悲涼,是巴濟里奧教給她的。

但是,每天上午的咳嗽加重了,晚上難以入睡,並且時時驚醒。在康復期,她到比拉斯去休養:在那裏,她與卡爾多佐家的兩姊妹接觸最多,她們輕浮,貪玩,形影不離,經常邁著碎步蹓跶,像一對長腿細毛狗。她們笑起來時那副模樣,我的天!談起男人來更不得了,一個炮兵中尉看中了她。中尉是個對眼,為她寫了一首詩,題目是「比拉斯的百合花」:

「小山坡上,

長出一株貞潔的百合……」

那是一段歡樂的時光,充滿慰藉的時光。

冬天,回來以後,她胖了,臉色也好多了。有一天,她在抽屜里發現一張照片,是巴濟里奧剛到巴伊亞州的時候寄來的。他穿着白色褲子,頭戴巴拿馬草帽。她端詳了一會兒,聳了聳肩膀:

「我真傻,竟然為這麼個傢伙傷透了心!」

過了3年,認識了若熱。一開始,並不喜歡他。她一直不喜歡留鬍子的男人。後來發現若熱的鬍子很短,很細,是那種剛長出來的,貼在皮膚上的鬍鬚。她開始喜歡若熱那雙眼睛,那種青春的活力。在愛上他之前,站在他身邊就覺得自己軟弱無力,要依靠他,甚至偎在他肩膀上睡覺,並且年復一年地睡下去,毫無顧慮、舒舒服服地睡下去。當聽到他說:「我們結婚吧,嗯?」這句話時,她的感覺無法形容。她站在他跟前,突然看到他那留着鬍鬚的臉,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的臉漲的飛紅!若熱抓住了她的手,她感到那寬寬的手掌的熱流鑽進了軀體,彌散到她的全身;她像個白痴似地站着,答應了一聲,覺得羊毛衫下的乳房膨脹起來,膨脹得那麼甜蜜。她終於有了戀人。聽到這個消息,母親該多麼放心,多麼高興!

他們是在一個濃霧瀰漫的上午結婚的,不得不點上燈為她戴花環和絹網面紗。整整一天,她都覺得霧氣蒙蒙,一切都模糊不清,彷彿是舊日的一場夢——夢中最顯眼的是神父那張充滿自負的蠟黃的臉,還有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老太太,只見她伸出尖尖的手,神經質地推著新娘往前走,口中還吟吟有詞;還有,到了教堂門口,若熱激動萬分地散發着硬幣。她的緞子鞋太小,夾得腳難受。那天一清早就覺得噁心,人們不得不給她泡了杯濃濃的綠茶。晚上,在新房裏打開盛嫁妝的木箱以後,她累極了!若熱顫抖著吹滅蠟燭的時候,一道道「S」形的光線在她眼前晃動。

若熱畢竟是她的丈夫,並且年輕力壯,生性快活。她開始喜歡丈夫了,並且一直對他本人和他的東西充滿好奇,不時摸摸他的頭髮、衣服,動動他的手槍和文件。她還經常看其他女人的丈夫們,進行比較,為若熱而自豪。若熱呢,對妻子百般溫柔,活像個情夫,跪在她腳下,並且總是情緒高昂,風趣幽默——只是在職業和名聲上過分嚴肅認真,在話語和表情上都表現得一絲不苟。她的一個女友認為這一切都是在做戲,對她說:「這種男人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刀把你殺死。」女友還不了解若熱性格中溫和的一面,這使她對丈夫的愛更加強烈。若熱是她的一切——她的力量,她的歸宿,她的命運,她的宗教,一句話,她的男人。這時候她開始想,假如當初和巴濟里奧表兄結了婚該是個什麼樣子,那就太不幸了。說到巴濟里奧,他現在在哪裏呢?她陷入沉思,對另一種命運的猜想像舞台上的背景一樣一幕幕出現在腦海:到了巴西,四周都是椰子樹,黑人孩子在旁邊走來走去,她躺在吊床上望着天空的鳥兒飛翔!

「萊奧波爾迪娜太太來了。」儒莉安娜走過來說。

露依莎詫異地站起來:

「嗯?萊奧波爾迪娜太太?為什麼讓她進來?」

說完,趕緊把扣子扣上。我的天!要是讓若熱知道了,那還了得!他多次說過,「不願意讓她到家裏來。」可是,她既然已經到了客廳,現在能怎麼辦?可憐的萊奧波爾迪娜!

萊奧波爾迪娜是她的摯友。小時候兩個人同住在馬達萊納街,是鄰居,後來又在教長區麗達·佩索亞街的同一所中學上學。萊奧波爾迪娜是曾任米格爾國王近侍的蓋布拉依斯子爵的獨生女,子爵驕奢淫蕩,後來患上了血毒症。她曾與海關職員若奧·諾羅尼亞有過一段不幸的婚姻史。人們稱她為「子爵家的小姐」,還戲濾地叫她「一清二白」。

人們知道她有情夫,還說她染上了陋習。若熱對她恨之入骨,不只一次地對露依莎說:「一切都隨你的便,只是不能跟萊奧波爾迪娜來往!」

那時候,萊奧波爾迪娜27歲。她個子不算高,但堪稱里斯本身段最好的女人。衣服總是那麼合體,緊緊貼在身上,從後面看去活像羔羊身上的羔羊皮。人們盯着她說:「簡直是一尊雕像,活脫脫的維納斯!」臀部豐滿,腰部的曲線常常讓男人們迴轉身來投去熾熱的目光。臉長得稍嫌粗笨;鼻翼過分肥厚了一點;皮膚細膩,略帶紅褐色,上面可以隱約看到早年生天花留下的痕迹。她的美在於眼睛,長長的睫毛下那雙黑黑的大眼睛裏似乎有慾火流動。

露依莎張開雙臂走過去,兩個人久久擁抱。萊奧波爾迪娜坐到沙發上,慢慢卷著淺色綢子陽傘,開始抱怨。她病了,嘴裏非常乾渴,頭昏腦脹,忍受不了這炎熱的天氣。露依莎最近怎麼樣,看樣子長胖了。

她有點近視,為了看清楚,輕輕眯了眼睛,繃緊染得鮮紅而又豐潤的嘴唇。

「幸福萬能,能讓人氣色變好!」她笑着說。

她來這裏是為了打聽為她做帽子的那個法國女人的住處。再說,好長時間不見露依莎了,很是想念!

「你想不到這天氣有多熱!我一路上都快熱死了。」

她懶洋洋地靠在沙發墊上,喘著粗氣,滿臉堆笑,露出又白又大的牙齒。

露依莎把法國女人的住址告訴女友,誇那女人手藝好,價錢又便宜。客廳里光線暗,她走過去把窗戶打開一半。椅子上的坐墊和窗帷都是深綠色的,帶有校形圖案的地毯也是同樣色調。在這種陰暗的裝飾中,那兩幅畫(德拉克洛依斯的《梅德尹婭》和德拉羅切的《犧牲者》)的沉童的金色鏡框和吉·多列寫的兩部論但丁的紅色書皮的厚書顯得格外突出,還有兩個窗戶之間的橢圓形鏡子,裏面映照出博物架上擺放的一個跳意大利塔浪特拉舞的那不勒斯陶瓷人。

沙發上方掛着若熱母親的油畫像。她坐着,身材嬌小乾癟,穿一套合身的黑色衣裙,一隻死人般慘白的手放在膝蓋上,戴滿戒指,另一隻被緞子短外套那做工精細的鑲邊遮住。這個修長、憔悴、長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的女人在鮮紅的褶皺村帷上顯得特別突出,畫像上還可以看到藍藍的天空和四周的樹木。

「你丈夫呢?」露依莎坐下來,緊緊挨着萊奧波爾迪娜問道。

「跟往常一樣,不大開心。」她笑着回答說。隨後臉色一沉,皺起眉頭:「你知道我跟門東薩一刀兩斷了嗎?」

露依莎臉微微一紅:

「真的?」

萊奧波爾迪娜馬上詳細講了事情的經過。

她不拘小節,說起自己、說起自己的情感私隱和錢財收支來沒完沒了,對露依莎絕對沒有任何秘密;在需要說說知心話、享受一番對方的驚嘆的時候,她就向女友描繪她那些情夫,對他們的看法,他們的穿着和作愛時的怪動作,並且說起來總是言過其實。而這些事總是非常具有刺激性,她坐在沙發的一角笑着悄悄地講述;露依莎習慣聚精會神地聽,臉頰微紅,若有所思,樣子似乎略帶虔誠,覺得這些事太有趣了。

「親愛的露依莎,這次我完全可以說,我看錯人了!」萊奧波爾迪娜抬起沮喪的眼睛,嘆息道。

露依莎笑了:

「你幾乎每次都看錯人。」

真的,她太不幸了!

「你說有什麼辦法?每次我都想像著是真正的熱戀,可每次都以掃興告終。」

她用陽傘的尖敲着地毯說:

「不過,總會有一天我會找到。」

「走着瞧,看你能不能找到。」露依莎說,「已經到時候了!」

有時候,從良心上也覺得萊奧波爾迪娜是個「不體面的女人」,但對她有一種特殊的好感:一直非常喜歡她漂亮的身段,那身段對她有一種近乎有形的吸引力。再說,也有情可原:和丈夫的婚姻太不幸了!可憐的女人,總是讓激情牽着走。激情,奧妙無窮而又熠熠閃光的偉大辭彙,真正的幸福由此而生,就像杯子裏的水太滿必然溢出一樣。它讓露依莎有充足的理由感到心安理得;甚至覺得女友像個女中豪傑,驚奇地望着她,彷彿在打量經過千難萬險、完成一次令人嘆為觀止的旅行、帶回許多趣聞軼事的人一樣。只是不喜歡她衣服上那種帶有乾草味的煙味兒:萊奧波爾迪娜吸煙。

「門東薩怎麼樣?」

萊奧波爾迪娜聳聳肩膀,顯出非常厭煩的神氣:

「給我寫了一封荒唐透頂的信,不過他最後還是認為最好讓一切告吹,因為他不配,太愚蠢。大概我把信帶來了。」

她在衣服口袋裏尋找,掏出了一塊手絹,一個鑰匙夾,一小盒撲粉,最後找到了一個普利塞的節目單。

於是,她轉而說起這個雜技團來——平平淡淡。最好的節目是一個小夥子盪鞦韆,那小夥子身材好,長得漂亮,真是一表人材!

她突然轉變了話題:

「你表兄巴濟里奧來了?」

「我是從《新聞報》上知道的。我都驚呆了!」

「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免得忘掉。你那件藍色小格衣裙用的什麼鑲邊?我也去做一件。」

「用的也是藍色,不過略深一些。」

「你來看看嘛,進來看看。」

兩個人走進卧室,露依莎打開窗戶,接着又拉開衣櫃。房間不大,但整齊乾淨,淺藍色的牆紙,地上鋪着白底藍色圖案的廉價地毯。高高的梳妝台放在兩個窗戶中間,上面鋪着帶粗粗流蘇的枱布,枱布上綉著幾個長頸瓶。窗帷中間放着幾個獨腳圓面花架,上了釉子的陶制花盆裏海棠等花卉枝葉繁茂,有的還垂向地面,煞是好看。

整齊舒適的佈置肯定讓萊奧波爾迪娜想起了安寧和幸福,她環顧四周,慢慢地說:

「你對丈夫一直充滿激情,嗯?親愛的,你做得對,非常對!」

她走到梳妝台前,在脖子上和臉上施了一點撲粉。

「你做得非常對!」她重複了一遍,「可是,不會有任何女人對我丈夫那種男人會拉不斷扯不開!」

她坐到雙人沙發上,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接着又開始抱怨丈夫,他太粗魯,太自私!

「你該相信,好長時間以來,要是我4點鐘沒回到家,他就是不肯等一會兒:擺上桌子,自己吃晚飯,留下殘羹剩飯讓我吃!還有,他邋遢,骯髒,隨地吐痰……他的房間——你知道,我們分住兩個房間——像豬圈一樣!」

露依莎表情嚴肅:

「太不像話了!你也有過錯。」

「我有過錯!」她直起身子,把眼一瞪,那雙眼睛顯得更黑、更大了,「我什麼都干,還要給男人收拾屋子。」

啊,她太不幸了,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

「他連嫉妒都不懂,是個不折不扣的野蠻人。」

這時候,儒莉安娜進來了。她咳嗽了一聲,還在整理著項練和針飾。

「太太非要我把所有的背心熨好嗎?」

「對,所有的,我已經說過了。今天晚上睡覺前一定要裝進行李箱。」

「什麼行李箱?誰要走?」萊奧波爾迪娜問道。

「若熱。他要去阿連特茹省,到礦區去。」

「這麼說你要獨自一個人在家了,我可以來看你了,還好。」

說完,馬上坐到她旁邊,目光一下子柔和了:

「我有許多事要對你講,親愛的,要是你知道了……」

「什麼事?又愛上什麼人了?」露依莎笑了。

萊奧波爾迪娜把臉一沉!

這不可笑,絕對不可笑!她到這裏來也是為了這件事。在家裏太孤單,太心神不寧!「我去找露依莎,跟她說說。」

她壓低聲音,表情近乎莊重:

「露依莎,這一回可是正正經經的事!」她詳細講了一通。那小夥子高高的個子,一頭金髮,英俊極了!非常有才華,是個詩人。她以崇敬的口吻,把每個音階都拖長了:「詩——人——!」

她慢慢解開緊身上衣的兩個扣子,從懷裏掏出一張摺疊起來的紙。原來是一首詩。

她緊靠着露依莎,由於妙不可言的感覺鼻孔也漲大了;她聲音很低,充滿自豪,顯得有點矯揉造作:

贈給你

吉亞燈塔,6月5日

我面對夕陽,沉思默想,

站在巨石上,腳下大海激蕩……

她念的是一首輓歌。在詩中,小夥子講述如何久久望着她——這裏指的是萊奧波爾迪娜,「那閃閃發光的身影在輕輕滑動,在沉睡的水上,在火紅的晚霞中,在白色的浪花里,輕輕滑動。詩寫得裝腔作勢,感情庸俗,無病呻吟,充滿里斯本的市井氣,並且錯誤百出。在詩的末尾,還說不願意在華麗的客廳或者「狂熱的舞場」看到她,而是在那裏,在海邊的巨石上:

每天日落時分,

我在那裏看着大海入睡。

「太美了,嗯?」

兩個人都有點動心,沉默了一會兒。

萊奧波爾迪娜瞪着茫然的眼睛,滿懷深情地把時間和地點重複了一遍:

「吉亞燈塔,6月5日!」

鐘敲了4點,萊奧波爾迪娜馬上站起身,惴惴不安地把詩塞進懷裏。

必須馬上就走。已經晚了,否則男人就會擺上桌子吃飯。晚飯有一條煎魴魚,吃涼魚是最愚蠢不過的事。

「再見。很快就會見面,對吧?」現在若熱要走了,她一定要常來,「再見。法國女人住在黃金大街,煙草店上面,對吧?」

露依莎把她送到平台上,萊奧波爾迪婭走到樓梯里又停住腳步,大聲說:

「你一直覺得那件衣服鑲藍邊好,對吧?」

露依莎伏在扶手上:

「我鑲的是藍邊,這樣最好……」

「再見!黃金大街,煙草店上面。」

「對,黃金大街。再見。」接着又稍稍提高了聲音,「進門往右拐,弗朗索亞夫人。」

5點鐘,若熱回來了。剛到卧室門口,把手杖放在牆角,就說:

「我已經知道有客人來過。」

露依莎轉過身,臉上微微泛出紅暈。她正站在梳妝台前,頭已經梳好,穿一件鑲邊的白色麻紗連衣裙。

對,是萊奧波爾迪娜來過,儒莉安娜讓她進來了……當時滿心不高興!她是來問做帽子的法國女人的地址的,呆了10分鐘,「誰告訴你的?」

「儒莉安娜說的:萊奧波爾迪娜太太在這裏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整個下午!胡說,呆了10分鐘,也許不到10分鐘!」

若熱默不作聲地摘下手套,走到窗前,搖了搖秋海棠上兩片葉子,它們因壞死而變紅變硬並且滴著白色液汁。他吹着口哨,似乎專心致志地設法觸摸躲在綠油油的宮人草葉子中的花蕾,那花蕾多麼像一顆小小的受驚的心臟!

露依莎摸摸掛在一條黑色天鵝絨帶子上的徽章,手上感到一陣溫柔,臉漲得通紅。

「天太熱,熱得你難受。」她說。

若熱沒有回答,口哨吹得更響,走到另一扇窗前,用手指敲了敲一顆綠裏間有血紅色的馬荷花富於彈性的葉子,像個受絞刑的人那樣煩躁地扯開領子:

「你聽着,必須再也不接待這個東西。必須一刀兩斷!」

露依莎的臉更紅了。

「這是為了你,為了鄰居們,為了臉面!」

「可是,是儒莉安娜……」露依莎結結巴巴地說。

「本該打發她出去,你瘋了?腦袋到遙遠的中國去了?病了?」

他停住嘴,張開雙臂,換了一種悲傷的口氣:

「親愛的,因為人人都了解她,她是『見男人就軟』,是一『一清二白』!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接着,他氣急敗壞地舉出她的一個個情夫:卡洛斯·維埃加斯,蓄著下垂的唇髭、為游技場寫喜劇的瘦子。滿臉麻子、留着長發的桑托斯·馬德拉。流浪漢麥爾索,瘦得皮包骨頭,走路一搖一晃,總是帶着死羊一樣的眼神,叼著個長長的煙嘴。還有人稱美男子的彼得羅·卡馬拉、情場老手門東薩,數不勝數。

他聳聳肩膀,沒好氣地說:『

「好像我發現不了她到這裏來過似的!單憑氣味就能知道,臭不可聞的乾草味。你們一塊兒長大,等等,等等,這些都還說得過去。你一定會為她辯解,可是,要是我在台階上碰到她,就會趕她走,趕她走。」

他停頓片刻,但仍然激動:

「你說說,露依莎,我說得對不對?」

露依莎對着鏡子戴上耳環,驚魂未定:

「對。」

「啊!嗯!」

說完,他氣乎乎地走開了。

露依莎一動不動,一顆圓圓的晶瑩的淚珠從鼻子上滾下來。她使勁擤了擤鼻涕。那個儒莉安娜!那個撥弄是非的婆娘,專門搗亂;

怒從心上起,她走進熨衣服的房間,把門一摔:

「你為什麼說什麼人來了,什麼人沒有來?」

儒莉安娜大吃一驚,放下熨斗:

「太太,我還以為這不是什麼秘密呢。」

「當然不是,混賬!誰告訴你是秘密?為什麼讓她進來?我不是一再告訴你我不接待萊奧波爾迪娜太太嗎?」

「太太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覺得受了委屈,理直氣壯地反駁了一句。

「撒謊!給我住嘴!」

她轉身回到卧室,氣急敗壞地靠在玻璃門上。

太陽下山了,下午沒有風,窄窄的街道只剩下一道陰影;古老而陰暗的房舍有幾個陽台敞開着,隱約可以看見紅色花盆裏幾棵羅勒花或石竹花老態龍鍾,已經乾枯;聽得見憂鬱的琴鍵上彈出的《聖母頌》,那是個小姑娘在抒發星期日百無聊賴的情感;對面的窗口,特謝拉·阿澤維多家的四個姑娘正在熬過星期日的下午。她們都瘦瘦的,頭髮非常鬈曲,黑眼圈,一會兒看看街上,一會兒看看天空,一會兒又看看其他窗戶,每當看到下面有男人走過便嘀嘀咕咕說一通或者獃頭獃腦地伏在扶手上,口水掉到行人路的石頭上。

「可憐的若熱,他說得對!」露依莎心裏想。可是,有什麼辦法?已經不去萊奧波爾迪娜家了,把她的像片從客廳的像集裏取了出來,並且不得不告訴她若熱的反感。她們兩個人甚至都哭了!可憐的萊奧波爾迪娜!現在,很長時間才接待她一次,難得見一次面,每次都是一小會兒!再說,她已經到了客廳,總不能把她推下樓梯吧!

一個羅圈腿的粗笨男人拿着一架手風琴從街那邊走過來,黑黑的鬍子,一副兇惡的樣子;他停下來,搖搖曲柄,向朝街的窗戶慘淡地笑笑,露出白白的牙齒,接着就彈起「純真的夏娃」,聲音清脆,但顫抖得厲害。琴聲傳遍整條街道。

數學博士的女傭兼小老婆熱爾特魯德斯這個40歲的女人馬上把因為養尊處優而肥胖的黃臉貼到窄小的窗戶上;前面,三層樓敞開的陽台上,有庫尼亞·羅沙多的尊容,他伏在欄桿上,清瘦乾枯,頭戴一頂裝飾有羽毛的便帽,用近乎透明的手捂著室內便袍下面的肚子,一副腸胃病患者凄涼的神態。其他一張張臉也陸續在窗帷中間出現了,個個都帶着厭煩的表情。

街上,煙草店老闆娘來到門口。她身穿喪服,拉長了那張寡婦臉,兩隻胳膊在染成黑色的披肩上交叉,往下垂著的長長的裙子使她顯得更加又細又高。從阿澤維多家下面的店鋪里走出了賣炭的女人,她懷着孕,腆著大得出奇的肚子,乾枯的短髮蓬鬆著,黑乎乎的臉上油光閃亮,三個小孩半赤裸著身子,幾乎像黑人一樣顏色,扯着她的麻布裙子又哭又鬧。舊貨店的保拉走到街中間,他那黑布帽子的油漆布帽檐從來沒有提到過眼睛以上,兩隻手總是藏在背後,伸到白色外衣后擺下面,彷彿為了顯得更加深沉;骯髒的襪子後跟露到用玻璃絲綉著圖案的鞋子外面。他不停地吐痰,似乎對什麼都反感。此人討厭所有的國王和神父,對公共事物的狀況怒火滿腔,經常哼著「馬利亞·達·豐特」。從言行舉止上可以看出,他是個禁騖不馴的愛國者。

手風琴手摘下大無檐帽,一邊彈著一邊朝各個窗口搖晃,同時投去乞求的目光。阿澤維多家的姑娘們立刻猛地關上了玻璃窗;賣炭女人給了他一個銅幣,但想下去問他是哪國人,怎麼來的,會彈多少曲子。

到外邊過星期天的人們開始回家,個個因為走了很遠的路而疲憊不堪,靴子上滿是塵土;女人們披着披肩回來了,懷裏抱着熱得昏昏欲睡的孩子;老人們表情平靜,穿着白色褲子,把帽子拿在手裏,還要在街區轉一圈,涼快涼快;窗台上,人們在打哈欠;天空藍中透著光亮,像一件碩大的瓷器;遠方傳來教堂的鐘聲,一個什麼宗教節日正在結束。星期天接近尾聲,莊嚴肅穆,疲倦悲涼。

「露依莎。」這是若熱的聲音。

她轉過身,含糊地說:「嗯?」

「親愛的,吃晚飯吧,已經7點鐘了。」

在卧室中間,若熱摟住她的腰,把嘴挨近她的臉,低聲說:

「剛才你生氣了?」

「沒有!你說得對。我知道你說得對。」

「啊!」若熱非常滿意,以勝利者的口吻說,「那當然。」

哪裏有比我心靈選擇的

丈夫更好的良師益友?

他既嚴肅又溫柔地說:

「我們可愛的小家庭太正派了,看到哪種女人帶着煙味、乾草味和別的氣味進來都讓人心疼!……好了,我們不再談這個問題。我的家庭主婦,開始喝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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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濟里奧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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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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