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附錄

《列金卡和刑吏》反映了本世紀三十年代歐洲一次巨大的經濟危機如何波及到捷克農村,致使大批小商人破產、農民受剝削和貧困的情景。

有那麼幾天,軍訓遇到了困難。我們幾乎是逆流而行。軍旗已在對岸尋找我們了。河水要能凍成冰就好了,那我們就不會感到它又寬又長,像離聖誕節還有兩年似的。完全沒有冬天的景象,只有瀰漫的濃霧,完全像是從水裏升騰起來的一種瘴氣,它會使人全身酸疼,引起傷風感冒。要說老天爺也是長了眼睛的,他大慈大悲,知道人們已經沒有取暖的東西了,要是他還送來嚴寒,那豈不是這裏凍死一個,那裏凍死一雙嗎。幹嗎要引起人們這多的不滿和怒喊呢。何況這種濃霧對癆病還是大有裨益的,比如讓你一個勁地咳,咳呀、咳呀,咳得你不能再咳了,那大夥兒也就會非常高興,因為安寧有了。只不過你個人算是倒了霉,但誰也不會去為一個癆病者的死亡大喊大叫的。

我們隊伍也就這麼稀稀拉拉地朝前趕,汗濕透了全身。好不容易才進到一個村子,那裏全是些黃色、藍色的矮平房。村裏的人像是死絕了,沒有一個人出來歡迎我們,誰也不理我們。大姑娘對丘八微笑送秋波的時代已不復存在了啊,只是在歌曲里還能聽到,而在現實生活中連孩子們都不屑於瞧我們一眼。

我們在村裏較空曠一點的地方紮營,恰好在一個小飯鋪的前面。這倒是個好機會,我說,咱們幹嗎要把錢留在口袋裏呀,它不會給我們變出個火爐來的,倒不如去飯鋪里暖和暖和。於是我們去了。真倒霉,門釘得死死的,我們捶了幾下也沒個迴音,真想把它砸開。一想,何必呢,外面都這麼潮濕陰冷,裏面也不會暖和到哪裏去。

嗨,反正已經發了稍息令,用不着急忙趕回去,呆在廣場上乾瞪眼,去挨餓受凍?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可想?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小飯鋪的旁邊不遠處,我們發現了一個小店,門上寫着:概不賒帳。

真是,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任何時候也沒有人給我們賒帳,何況我們本身就是債主,我們還等待分期付款呢。可我們還得賣苦力,還得忍飢挨餓。現在我們就餓著。我們只是要點麵包、鹹肉之類的東西就行了。

我們去開小店的門,響起了鈴鐺聲。一些商店的老闆通常都喜歡到工廠去訂做自己鋪子要掛的鈴鐺,從不把訂做的鈴鐺轉賣給別人——如果我是個瞎子,像剛才這種響聲,那我准知道,我是來到了一個雜貨鋪,那我也可能像奶奶和父親他們那個時候一樣,只買一個銅板的塊糖。我們剛才聽到的這個鈴鐺聲,好像只響了一半,而不是它的全部響聲,像是誰偷走了它的半個芯,它沒有使出自己全部的能耐,它的那個實芯像是丟了,不管怎麼說,聽起來它是缺少了點什麼。

「大娘,」我說,「我們來要點鹹肉。」

我沒瞧見她人,可是我知道,她準是坐在那邊黑洞洞的某個地方,灰白的頭髮,動作敏捷,眼睛機靈,在櫃枱後面來回不停地打轉,能照管到整個店堂。果然不錯,她是坐在那邊,可她的頭髮卻更加灰白,臉色發青,很不靈活,她發話了:「鹹肉?我們沒有。」

「那麼香腸,大娘,」我說得更加委婉。

「香腸?我們沒有。」

「喏,大娘,」我說,「大批的可能沒有,品種也不會那麼齊全,哪能同飯館的菜單相比呢,吃完了正餐,還來點甜點心。只給我們來半個長麵包就夠了。」

我這個人總喜歡開個玩笑或弄個惡作劇之類的事,可一想,過一會兒就得出發,肚子還餓得咕嚕咕嚕作響。

「這樣吧,大娘,我們還要趕路,空着肚子怎好行軍呢,您是不是讓我們進廚房裏去看看?」

「你們去吧,」她說,並隨手將門推開,「去吧,那裏也不會有的。」

我去了。看來是沒有。

門被一條粗漢帶上了。

「我們想來要點麵包,」我解釋說。」賒帳不行,」那條大漢斬釘截鐵地提高了嗓門說。

「我們不賒帳,我們有現錢。」

「可我們沒有。」

「那我們可以給你們。」

「我們又拿什麼呢,」

「拿雜貨鋪的某些東西,拿……」

拿什麼?拿什麼?我環視了一下整個店堂,這就明白了,剛才雜貨鋪的鈴鐺為什麼響起來好像是缺了半個芯似的,原來盛着琳琅滿目、香味撲鼻的各種雜貨的貨架、口袋以及一格一格的抽屜全都空出來了。現在這間屋子顯得倒不算太黑,我的眼睛能見量又大了些,一眼望去,這店堂空蕩蕩的。

「大娘,」我驚奇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呢?」

大娘不語,倒是那條粗漢答話了。他說人們唱着一首可怕的歌子,還說人們總想罵人。村裏的情況糟糕得很。已經有兩年沒活幹了,樹林的灌木叢也已有兩年不見長出什麼新樹來,飢餓的樵夫只好改行去給他人篆刻墓碑,得點錢還不夠償還新近的債務;信貸失靈,苛捐雜稅加重。而我們還想在這裏買些什麼,還說給他們鈔票,這不是找上門來挨罵嘛。

只見一些空麻袋奇怪地拖曳著,貨架也是七歪八倒的,只在靠近櫃枱的一個貨架上還有兩打蠟燭、幾包磨刀石和幾捆鞭子,就這些東西。這條粗漢將一大口唾沫吐到一塊木板上,那板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賒帳——無望中的一點希望吧,然後他用自己那隻寬大的手將唾沫搓掉,擦凈了用粉筆記下來的這一年裏的所有賒帳,頓時,就像是的鼻子發酸,於是鼻涕眼淚一下子弄濕了這塊木板,接着只見一隻鞋子飛了出去,那木板被踢了一個底朝天,只見背面寫着:雜貨鋪兩打蠟燭,幾包磨刀石,幾捆鞭子……突然一種恐懼向我襲來,我把一個克郎緊緊地攥在手裏,放進口袋的深處,轉身向門口走去。

當我們感到十分尷尬、極為可怕的時候,列金卡來了。

我真覺得,她是來搭救我們的,是來把我們從一種令人不快、可說是某種狂亂的、被濃霧深深地罩住的境地里解救出來。小小的列金卡,鼻涕還未擦乾淨呢,頭上扎着她媽媽的頭巾,顯得特別活潑愉快,就像是剛參加過一個春光明媚的花園舞會才回到家裏來似的。

「你們帶我去嗎?」她問,圓瞪着雙眼。

倘若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這樣發問,我想,你一定會閉上眼睛,定一定神,然後會說出一個「不」字來的。而當一個八歲的小姑娘,如此信任地來問你,我看你一點也不會含糊、躲躲閃閃;更不會把帽子拉下來將臉蓋住,或用手捂住耳朵。列金卡只有八歲。

「我們帶你去,」我說,「你知道我們會帶你去的。那你想上哪兒去呀?」

「到城裏去。」

「那我們就帶你上城裏去吧。你想到城裏去幹什麼呢?」

「買東西,」她說。她這句話把所有在這個空蕩蕩的店堂里的人都逗樂了。

「好呀,把整個百貨大樓都給搬來吧。」

連那個有點奇怪的大漢也都笑自己小女兒的天真。白髮蒼蒼的老大娘用手擦了擦十字架。

列金卡要去買東西。列金卡她有錢。列金卡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旦她稍大些,她就會知道當前的情景有多可怕。打今年春天起,她就夢想着誰能給她一點錢,她就把這個空空蕩蕩的店堂佈置一番,好好地過一個聖誕節。從春天起她就做着這個夢。就是窮人家的孩子,一旦得到一個銅板,也會立刻拿去買塊糕餅或一根棒棒糖的。而列金卡偶爾也能得到一個銅板,可她並不為不能去糖果鋪而覺著遺憾、不快,相反,她一有了點錢,立刻徑直地朝那個早已無人去撿蛋的雞窩奔去,那兒有她用自己最後的雪花膏瓶盛着的寶藏,也就是她的保險櫃。

「打春天起就開始了,列金卡,那你的錢一定攢得不少大約有那麼半秒鐘的時間,她對我們還有所懷疑。可我們卻大飽了眼福,我們大夥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看個究竟。列金卡十分嚴肅地抽出了她的左手,只見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被緊緊地攥在她手裏。當她打開這個小包的時候,還環視了一番,看我們中有否見錢就眼紅的人,而後她將錢擺在櫃枱上,疊成一垛一垛的。二十、三十、六十個赫勒,一個、兩個、三個、八個、三十八個克郎。

「全部財產。列金卡,買什麼?」

買核桃、買糖果,給父親買雙襪子,項目開了一大串,差不多比二十個赫勒排成一排還要長。

二十個赫勒為一垛地擺在櫃枱上,然後這幾垛用來買襪子,那一個克郎買糖果。硬幣碰著櫃枱的硬木面發出噹啷聲,這時雜貨鋪的鈴鐺聲響了。

一位身着一件毛都快掉光了、顯得十分寒磣的皮大衣的人來訪。

喲,這位先生我們不早就認識了嗎。我們進村不久,他就像條忠實的狗總跟在我們的後面,他喜歡我們,是個好好先生。我們六十個都是帶槍帶刀的軍人,他還跟我們玩假兵的遊戲。等我們駐下后,他還挨家挨戶去吩咐、關照一些事情,看還剩下一些什麼問題沒解決。

我們認識他。

是個好的刑吏。我雖然不曾見過他的眼睛,但我可以肯定地說,那是一雙藍色的。

很快我們就熟悉熱鬧了起來。這簡直有點滑稽可笑——他還能從這鋪子裏弄到什麼呢。很可能他是來為我們找麵包的。也許不,他是來要這些蠟燭或鞭子?我們敢打賭,他是來拿這些鞭子的——等一支蠟燭燒盡了,你才去找它上面曾貼過什麼樣的商標。

刑吏陰沉不快地環視了一下店堂。

「什麼也沒有,是嗎?」

「是的,什麼也沒有。」

他拽住了鞭子的一端——你瞧,我們猜對了吧,他想拽一些質地優異一點的,也就是編得緊一些的,以便抽打起來能發出更好聽的「啪啪」聲——他重又把它放下了。連鞭子都不怎麼帶勁。年輕人,這是什麼世道啊,簡直令人不解,這還是個什麼雜貨鋪呢,這豈不是對那塊板上寫着「雜貨鋪」三個字的一種諷刺嘲笑嗎。

「什麼也沒有,喏,那我們就走吧。」

列金卡站在一個角落,她把自己的寶藏趕緊用手絹包起來。

「那我們走吧。看你這身打扮,列金卡,你是要上哪兒去嗎?」

「到城裏去,刑吏先生,去買東西。」

老好的刑吏說得十分緩慢且和善:

「好啊,好埃去買東西。有哪個地方你沒有錢去能買到東西的?那我也到那裏去。」

列金卡遭到奚落。沒有錢。誰說她沒有錢。列金卡重又打開了她的小包袱,櫃枱上重又響起了硬幣的噹啷聲。列金卡已經使我們相信了,我看,這位先生也會同我們一樣相信她的。當守本分的刑吏看到了這些錢,聽到了列金卡如何一點一滴地攢起來的,如何把誰給她買糖塊、買果子的錢省下來,又從誰那兒得到了採摘櫻桃的錢后——倘若真有天國,我就把他們直接送到那邊去,何必活受罪呢——他撫摸著列金卡的頭,說她真乖,真聽話,要永遠像這樣聽話,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個本子,在本上寫了點什麼,之後把紙撕下來,交給了那位粗野的雜貨鋪老闆,說道:「我入到了去年的帳上,」他說,「還剩一百八十個克郎沒給,我還沒包括手續費,不過那將是很便宜的。再會。」

他要走。

路經櫃枱時,他把列金卡的錢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我獃獃地望着他,死死地盯着他,我的頭在發暈。他會回來的,他不能這樣做,他這是在鬧着玩的,他是個好人呀。

雜貨鋪的鈴鐺響了。就響了一次。沒有響第二次。

刑吏站在門中間,他又回來了。我們就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這會兒,他把手伸進口袋裏——你趕快伸呀——他掏出來錢——你趕緊掏呀——他把錢給列金卡——給呀,他給她五個赫勒,並且說:「你真乖,願你總是這樣聽話,讓你雙親都高興快樂。」

鈴鐺聲第二次響起,響得那麼可怕、強烈,整個心都在猛烈地敲響,像突然拉起了警報似的,整個村子都能聽到,而我們已在村中廣場上站好了隊,扛起了槍,準備出發了。

當我們開走的時候,從水裏升起來的濃霧仍然瀰漫着大地,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當然也就瞧不見那條忠實的狗。

而列金卡呢?

明擺着的,她哭了。

發生在本世紀的經濟競爭這一不利形勢中的這個一九三二年的軍隊聖誕節的故事並非臆造、杜撰,連那濃霧,那兩打蠟燭,那個列金卡以及那個守本分的刑吏都是真的。它緊緊圍繞和緊扣住所發生的事情,以及一個士兵所曾見到的真實情景。所以說不可能杜撰出來一個結尾——它也不會有結尾的。

它還是沒有結尾。

致古斯塔-伏契科娃

〔捷〕伏契克蔣承俊譯

我的果實系晚熟之列,

從地獄污水升起的濃霧中汲汁、甘甜,

當霧氣瀰漫憂鬱的草原,

當初雪履蓋蜿蜒的山巒。

弗-克-沙爾達

我親愛的。

我倆要再像孩子似的在一個陽光普照、和風吹拂的臨河的斜坡上攜手漫步是沒什麼希望了。

我想再有那麼一天,重新生活在和平、寧靜、舒適與滿足中,在書籍友愛的懷抱里,寫下我們曾共同談論過的、二十五年來在我腦海里構思和成熟起來的一切是沒什麼希望了。當他們搗毀了我珍藏的書籍的同時,他們也就把我生命的一部分埋葬了。但我決不屈服,決不讓步,堅決不讓自己生命的另一部分在這間267號白色牢籠里不留絲毫痕迹地完全毀掉。因此,我現在正從死神那兒竊取來的一點時間,抓緊寫一些捷克文學的札記。請你永遠記住將要把我的手稿轉交給你的那個人,正是他使我不至於完全、徹底地從人世間消失。他給我的筆和紙,喚起了我一種只在初戀時才會有的感情,引發出了一種難以言傳的心緒。當然眼下沒任何文獻資料,更無從引經據典,要寫出一點東西來是不容易的,即或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些活生生的,我似乎可以觸摸到的一些東西,然而對我的讀者來說卻會是些模糊和不現實的。因此,我得首先給你,我親愛的,給我的助手和第一個讀者寫信,因為你最能猜透我的心思,而且你還可以和拉扎以及我那位白髮蒼蒼的出版家一起做些必要的補充。我的心和腦子可說是裝得滿滿的,但這兒的四壁卻空空如也。你要寫有關文學評論、札記一類的東西,而手頭上卻連一本哪怕只讓你瞟上一眼的參考書都沒有,這豈非咄咄怪事。

命運原本就是那麼荒誕不經。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那廣袤的曠野、陽光和風。多麼願意成為生活在它們之中宇宙萬物的一分子:像只小鳥或一簇灌木,一片雲或一個流浪漢。然而多年來,我就像樹根一樣地註定要生活在地下。這些樹根或許長得歪歪扭扭很是難看、發黃的,它們被黑暗與腐爛物包圍着,然而它們卻使地面上的生命之樹昂首挺立。無論有多大的風暴也休想將那根深蒂固的生命之樹吹倒。這就是樹根驕傲之所在。我也以此感到驕傲。我從不後悔我成了樹根。

我沒什麼可悔恨的。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做了,並且樂意去做。但是那光明,我鍾愛的光明,我多麼願意破土而出,在它的光照下茁壯成長,長得挺拔高大;我多麼希望也能開花,也能結出可供食用的果實來呀。

喏,有什麼法子呢?

在由我們這些樹根支撐著的樹上,一代新人正在發芽生長、開花結果。他們是社會主義一代的工人、詩人以及文學評論家和歷史學家,縱令遲一些,但他們將會更加出色地去評論我已無法評論了的一切。這樣,我的果實方能變得甘甜和豐碩起來,雖然已永不會再有白雪飄落到我的山頭。

1943年3月28日於267號牢房致戈培爾部長的一封公開信-捷克知識分子的回答

國社黨的宣傳部長、宮廷小丑戈培爾,從所謂的捷克知識分子中挑選了幾名代表,邀他們去德國,聆聽他的演說,並大肆渲染此行之重大意義。他那充滿恬不知恥的收買和威脅利誘的演說不僅是對被邀者而言,而且也是對捷克整個知識界而發的。按戈培爾所說,捷克民族還來得及表明其態度:是「心甘情願地參加到德國新秩序的建立過程中來呢,還是在其中進行反抗」。言下之意,是跟德國友好呢還是與它作對。這位部長還進一步強調說,捷克民族想走哪條路這取決於知識分子的引導,因為人民的想法總是與他們思想的領導階層的想法是一樣的。這就是戈培爾演說的精神實質。

納粹分子們曾力圖用盡各種手段來分化瓦解捷克民族的英勇反抗。但他們從來也沒得逞過。他們曾力圖引誘捷克青年。這也是白費力。他們努力討好捷克工人階級,其結果是他們的一些走狗連從工廠、車間逃走都來不及。如今他們想利用捷克知識分子來鑽進民族的心靈這或許會奏效的。「請到我們這兒來服務吧,」戈培爾露骨地說,「這對你們有利,好處是大大的。」他活像個準備要簽定一個一本萬利的合同的商人:你們上我們這兒來服務,一旦我們擁有了你們,那麼整個捷克民族就將成為我們的囊中之物了,要知道,人民的想法總是與他們的思想的領導階層的想法是一樣的。換句話說,要是你們叛變了,那麼整個民族也就會被出賣。這樣說雖不太含蓄,但卻更準確些。

捷克知識分子面對這般卑鄙的建議,如此下流的侮辱,是不能不作出回答的。我們有為自己本身、自己的榮譽、為自己的民族以及民族中的一切進步力量、民族解放鬥爭行列中和我們攜手並肩的一切人們發出回答聲音的義務。所以我們現在就來回答。我們,捷克的音樂家、演員、作家、工程師;我們,被你們的恐怖政策所捆綁着雙手的我們;我們,自己成千上萬個同志在你們的牢獄和集中營里遭受着非人的折磨的人們。

我們,捷克知識分子,我們現在就來回答您。

戈培爾部長。

永遠不會,您聽到沒有,我們永遠不會背叛捷克人民的革命鬥爭;我們永遠不會去為你們服務;我們將永遠不會為黑暗和奴役服務。

您期望我們什麼呢?讓我們在捷克人民中間幫助擴散您那字字句句都浸透了謊言的欺詐宣傳嗎;讓我們用自己誠實的勞動,在我國文化界贏得的名聲去為這種欺詐宣傳塗脂抹粉嗎;讓我們把自己的聲音和筆桿奉獻給您,為您的謊言所支配嗎;讓我們濫用自己人民的信任,並勸他們走上必將導致毀滅的道路嗎?不,我們決不這樣做。

您期望我們什麼呢?讓我們合夥干你們那些血腥的暗殺嗎;讓我們與你們的蓋世太保為伍,像你們一樣的窮凶極惡嗎;讓我們像蓋世太保屠殺捷克人民的身體那樣地去毒害他們的靈魂嗎;讓我們幫助你們的所有暴徒來鎮壓你們制服不了的捷克人民的驕傲和壯麗的反抗嗎?不,我們決不這樣做。

您究竟期望我們什麼呢?讓我們自戕?我們當然不會這樣做。

我們,正如您所稱謂的那樣是「民族思想上的領導階層」,我們確實和自己國家的人民有着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聯繫。但這並不等於說我們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民,而是說我們代表他們、表達他們的意願。我們,我們這些文化人和自己民族的最進步的力量總是生死相聯的,這我們是知道的。在捷克知識分子曾經確實是民族思想上的領導階層的各個時期,在捷克文化上具有重大意義的各個時期,捷克文化中所有著名人物都是和使得人類進步的最大膽的思想聯繫在一起的,在它的偉大旗幟下,我國人民為自己的生存而戰,雖受盡折磨、備受熬煎,但並沒有毀滅滄亡,因為他們從不放棄鬥爭。

「為人類的自由——在我國曾經

鮮花怒放——

今天的捷克人仍舊這樣,——

一如往年:

這個信念把我們大批帶進了墳塋,

卻又把我們引上光榮的路——

前進,再前進。」

這是一位捷克詩人寫的,戈培爾部長,這位捷克詩人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代表所有的人,代表我們和我國人民選定了一條能夠把我們引向自由和民族獨立的唯一的道路。但它並非是你們壓迫我們的叛變的道路,而是一條為反對奴役而鬥爭的道路,一條為爭取我國、你們國家以及整個歐洲人民的自由而鬥爭的道路。我們誓死不離開這條道路。

在捷克歷史上,有過不少反動的捷克統治者、闊人進行政治叛賣的劣跡,這些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財產和特權的話,他們就心甘情願地出賣捷克人民的自由,甚至整個民族的政治生命。但是,在捷克歷史上,您決不會找到有捷克文化人政治背叛的一頁——我們堅信,我們決不會在自己的歷史上寫下這樣的一頁。

「我們在暴風雨中誕生,

一步一步在暴風雨的陰塋中前進,

傲然走向我們燦爛的目標,

只在自己的民族面前我們才肯折腰。」

這也是那位捷克詩人寫的,戈培爾部長。而您卻認為,我們,在經受了幾世紀可怕的壓迫,但卻並未屈膝的捷克民族的知識分子們,您認為我們,與捷克人民血肉相聯的我們,會在您的面前俯首帖耳嗎?真是一個瘋子。

您答應給我們一些「好處」。當真的?「一旦這些問題獲得解決(也就是說-當捷克知識分子的叛變之事着手進行),那麼在捷克的電影事業面前就會展開一個空前廣闊的銷售市抄…捷克人就會有可能輸出自己的電影、自己的文學和自己的音樂。」您是這樣說的嗎?是的,您確實是這樣說的。什普勒河岸上可憐的跛足羅累萊,你的那誘惑性、魅力藏到哪兒去了?我們捷克有這樣一句諺語,「欲把鳥來捉,先誘之以好聽的歌。」可您連一首好聽的歌都不會唱嘛。您想拿什麼東西來誘惑我們呢?輸出捷克電影,這是您說的,然而竊去捷克電影工作者籌建起來的最完善的電影製片廠、扼殺處於萌芽時期的捷克電影藝術,使之不能充分發展的不正是你們嗎?

「輸出」捷克文學,這是您說的,然而野蠻地橫掃我國的整個文學,沒收和銷毀捷克作家們的最優秀的作品,把捷克文學作品從捷克的圖書館里扔出去;甚至毀損馬哈的《五月》,不僅清剿當代的詩集;連六百年前出版的查理四世的自傳也不放過,妄圖毀滅全部捷克文學的不正是你們嗎?

您想用輸出捷克音樂來誘惑我們,這是您說的,然而用沒完沒了的禁演來破壞我們的音樂生活,妄圖用恐怖、暗殺手段壓制我們偉大的作曲家的不正是你們嗎。禁止我們歌唱的也是你們,不讓我們兒童們唱捷克民歌的還是你們。你們封閉我們的大學,使我們的小學德意志化,把我們的校舍、劇院、音樂廳、美術館變成了你們的軍營,你們掠奪霸佔我們的科學研究機關,使我們無法從事科學研究工作,你們想把記者們都變成頭腦簡單、刻板的自動機器,你們消滅成千上萬的文化工作者賴以生存的基礎;毀壞各種文化以及創造民族思想領導階層的一切基椽-而正是你們自己卻想藉著這一領導階層的幫助來繼續你們那令人難耐的瘋狂行為。部長閣下,「這是要引起傷疤來回答的玩笑」,我們可以用這位偉大的德國劇作家的這句話來回答。

是的,就連這位偉大的德國劇作家的作品都已經不準上演了。對我們來說這真是一幅極好的關於你們那些「好處」的說明圖埃它使我們注意到,在你們打算向捷克文化進軍之前,你們早就圍剿了自己的德國文化。你們扼殺偉大的德國人文科學,把當代最傑出的一些德國科學家從本國驅逐出境,一些著名的德國詩人和作家不是被趕出國境;就是被折磨致死,你們大量地燒毀了一些最著名的德國哲學家的著作,你們荒廢了德國的畫室,踐踏了德國戲劇的光榮,你們捏造德國的歷史,從德國文學中刪除了其最偉大的創造者之一亨利希-海涅和其他名氣較小的作家的名字和作品,你們還閹割歌德和席勒的創作思想,你們把自己國家的「文化領域」變成了一片荒漠,屠殺、殲滅或迫使自己本國的「思想領導階層」緘默不語——而今你們又反倒來邀請捷克的思想領導階層去「參加」你們的那個福利事業。怎麼參加?也就是作為你們下一個犧牲品而已。因為你們是不可能給捷克知識分子以任何好處的。您想砍掉捷克知識分子的腦裝,但要他們自己引頸就屠。謝謝您的邀請。對不起,我們不參加。

我們見識了您的那些「好處」。我們鄙視您的那些威脅。

從您冗長的演說中,我們能接受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您自認無法摧毀捷克民族。一年半以來,你們的鐵蹄踏遍了我們的國土,無處不遭殃、不受罪的,監獄里塞滿了我們的男人、女子,甚至兒童都不放過;屠殺我們最優秀的人們。一年半以來,你們一直在窒息我們的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生活。一年半以來,你們力圖用恐怖手段迫使人們在「-」字前屈膝就範。而經過了這般狂暴的一年半之後,就連您——一個慣於說謊的納粹的宣傳部長也不得不承認,你們一無所獲,我們仍在抗拒;而且要抗拒到底。是的,這一點我們是同意接受的,並對自己頑強的抵抗引以為豪。但是,假若您,一個卑劣的誹謗者認為,我們捷克知識分子的自豪感和氣節比不上培育我們成長的捷克人民的話;假若您認為我們會聽任您的誘惑和嚇唬,從而使我們背棄自己的人民而與你們一道去反對他們——那就請您再聽一次我們的回答:不,不,永遠也不。

假若您問我們是否願意參加建設新的歐洲,我們的回答是:是,是,是的,而且是儘快地建設。

不過這將是完全另一個歐洲,決非為您所說的那個歐洲。

你們的那個「新秩序」實際上是箇舊的無秩序,那是靠屠殺犧牲在你們手下的千百萬人的生命來維持的。所以您才如此迫不及待地催促我們。所以您才希望我們快,快,快;儘快地成為你們新的、一頭豐滿的羔羊,「心甘情願」的犧牲品,「趕早不趕晚」。否則就要來不及了,誰來不及了?

你們本來我們就很清楚地知道,您是在什麼樣的時間裏給我們提出了那個厚顏無恥的號召的。你們發動了戰爭——強盜式的戰爭,你們在戰爭中暫時告捷,你們正在向前推進、佔領、槍殺、轟炸、放水淹沒,但是,這一切的結果如何呢?目標越來越落空,你們曾為此而發動了一場戰爭,你們的目標一步一步離開你們越來越遠,已相距十萬八千里了,就是你們自己現在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你們曾經佔領了一些國家,它們當然成了你們進攻蘇聯的基地,但是你們的宣傳、倒行逆施,使被你們奴役的千百萬人睜開了雙眼,在他們的思想和心中充滿了對你們和他們本國的反動派;對於隱藏在各種假面具下的法西斯主義的強烈的憎恨。然而也是你們使這些人滿懷一個統一的、要求真正自由的堅強意志——如今這就是你們妄想建立「新的」法西斯歐洲的結果。你們還可以在各個方面繼續給予瘋狂的打擊,然而除了你們自我毀滅之外,你們什麼也組織不起來了。所以,無論是你們,或是你們往昔的夥伴,如今的敵對者英國,都不能結束這次戰爭。你們在歐洲製造了駭人聽聞的大屠殺,你們發動了海陸空全面的戰爭,然而,結束這次戰爭的卻是在地下,在你們殘酷地把捷克人民、法國人民、比利時人民、荷蘭人民、丹麥人民、挪威人民、西班牙人民、意大利人民以及你們本國人民驅趕到的那個地下。

不是你們,我們再向您說一遍,這一點您自己現在也知道得很清楚,不是發動了這次戰爭的你們,而是被你們捲入戰爭的各國人民,是你們徒勞地妄圖將他們變成奴隸的各國人民,是以革命的工人階級為領導的、依靠蘇聯的強大威力——隨着你們的每一個「成就」而日益壯大的威力——的各國人民,是這些民族、人民來親自結束這次戰爭,親自來粉碎你們的計劃,並親自來建立他們現在還只能是理想的新歐洲——納粹匪徒絕跡的歐洲,形形色色的法西斯分子絕跡的歐洲,中飽私囊的下賤胚絕跡的歐洲,自由勞動的歐洲,自由的各國人民的歐洲,真正的新歐洲,社會主義的歐洲。捷克知識分子的代表們

(尤利烏斯-伏契克撰寫的秘密傳單,1940年秋)

伏契克和《絞刑架下的報告》蔣承俊

「千百萬人正在為爭取人類自由而進行着最後的鬥爭,成千上萬的人在鬥爭中倒下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而作為這最後鬥爭的戰士的一個,這是多麼壯麗埃」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反法西斯的英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尤利烏斯-伏契克在《絞刑架下的報告》中發出的心聲。這些閃爍著崇高的理想光芒、洋溢着革命樂觀主義和自我犧牲精神的語句,被一代一代的革命者廣為傳頌。

伏契克1903年出生在布拉格斯米霍夫工人區的一個工人家庭。少年時的伏契克就十分努力學習,如饑似渴地讀書,最喜歡跑舊書店。他的夫人在《憶伏契克》一書中就寫道:布拉格的所有舊書店都留下了伏契克的足跡,他同許多店員交上了朋友。有時他全月的工資幾乎都拿去買了書,連第二天的午飯錢都沒有了。他從大量的閱讀中發現有的書在講真話,有的卻謊話連篇,還有的書什麼也不說。他認為,「不論對什麼,都不要緘默不言,緘默就是撒謊。要講個一清二楚,以便使謊言連篇的書和什麼也不說的書完全絕跡。」

1918年他第一次參加「五一」節遊行時,寫了一首詩:「上層:『平民在下面嚎叫什麼?』『他們說在全國籠罩着飢餓、哭泣。』『嘿。要知道對付這些的工具是有的——監獄或劊子手。』下層:『也許老爺們說得對。

但我們感到笑聲比哭泣可愛,

請相信:

我們才會過更好的日子。』」

這時的伏契克還只是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少年,卻這般勇敢地反對社會的不公正,反對統治階級的「老爺們」。

伏契克十八歲時就加入了剛剛成立的捷克共產黨,1928年起任黨的機關報《紅色權利報》編輯。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德國法西斯軍隊佔領了捷克。捷共被迫轉入地下,伏契克毅然留在布拉格堅持鬥爭,1941年當選為黨中央委員。1942年4月因叛徒出賣,被德國法西斯逮捕,次年9月8日被害於柏林的勃洛琛斯獄中。

伏契克從被捕那天起,就受到極其殘酷的拷問和毒打,瀕臨死亡的邊緣,難友們都為他做了臨終祈禱。但他卻以堅強的毅力,忍受着一般人難以忍受的折磨,從死亡的床上醒來了。生命不息,鬥爭不止,活一天就同敵人斗一天。他清楚地知道,當他一旦落到秘密警察的手裏,就不會再有生還的希望。他正是根據這一點來行動的。他組織並領導「獄中集體」同納粹匪徒作鬥爭。「為了把鐵窗里的今天和自由的明天連接在一起」,他用筆做刀槍,在獄中堅持寫作。他得到了一位好心腸的捷克看守——科林斯基的幫助:給伏契克鉛筆頭,一張張碎紙片,為他放哨,並把寫好的小紙卷送出獄外,分藏在許多不同人的手裏。捷克解放后,伏契克的夫人和他的至友拉迪斯拉夫-什托爾找到了這位看守,並耐心地尋找到了這些小紙條,經過整理於1945年出版。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絞刑架下的報告》。《報告》是一個優秀的共產主義戰士用鮮血凝成的壯麗詩篇。伏契克在《報告》裏向全世界人民控訴了德國法西斯慘絕人寰的血腥罪行。請求那些活過了法西斯時代而倖存下來的人們,記住那些在決定性的關頭做着一切需要做的事情的默默無聞的人們:工人出身的共產黨員葉林涅克夫婦,參加革命工作時還帶有點少女任性、頑皮勁的麗達……這些都是伏契克在《報告》裏雕塑的一座座高大的英雄形象。伏契克認為「每一個忠實於未來、為了美好的未來而犧牲的人都是一座石質的雕像。而每一個妄想阻擋革命洪流的腐朽過時的人,即使他現在帶着金色的肩章,他也只能是一個朽木雕成的木偶。」伏契克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偉大與渺歇-雕像與木偶,從而向人們指出生活中應該選擇的道路。

伏契克可謂塵世上最純潔、最真誠和最樸實的凡人。他對妻子的愛簡直是潔白無瑕、忠貞無私。在《報告》中專門有一節是寫他妻子的。他總是懷着歡樂和愛戀的心情回憶、讚美她。「她品德高尚,誠摯熱情,她是那艱難而不安定的生活中的珍貴而忠貞的伴侶。」「鬥爭和經常離別使我們變成了一對永恆的情侶,我們不止一次而是數百次地在生活中感受到那初次會面和那初次撫摸時的激情。無論在歡樂或憂愁、激動或悲哀的時刻,我們的心總是跳動在一起,我們的呼吸總是融合在一起。」他渴望同他妻子重逢,他在《報告》中詳盡地描述了他想見到她的心情。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我倆要再像孩子似的在一個陽光普照、和風吹拂的臨河的斜坡上攜手漫步是沒什麼希望了。」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別了,我的親愛的。」他希望他的妻子永遠堅定和勇敢地活下去。他並且寫信給他的妹妹,要她在適當的時候轉告他妻子:「我一直希望着她能幸福,願她即使沒有我也能幸福地生活。她會說這是不可能的。但是這是可能的。在工作中,在別人的心中,任何人都可以被代替。」多麼高尚、無私的人埃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伏契克此時正當壯年,他渴望愛情,熱愛生活,他知道自己沒有生還的希望,但是決不以玷污共產黨員這一光榮稱號作為代價去換取生命。他在《報告》裏痛斥了那些不配做捷克人的劊子手。這些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人,會變得比魔鬼更可恨。他們都是些極為陰險、狡猾、兇殘的木偶,受法西斯和各種反動勢力牽動的木偶。正是這些木偶,構成了納粹反動統治的支柱,是黑暗時代的災星。伏契克用他的鮮血和生命發出了諄諄囑咐:「人們,我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埃」是的,一切為人類進步事業獻身的人們,都無不感謝伏契克真誠的提醒: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警惕那些公開的和隱藏的、殘忍的和陰險的、形形色色的木偶。

伏契剋死了,一個偉大的生命熄滅了。但他那偉大的精神卻與世長存,代代相傳。他的《報告》不僅是捷克無產階級文學中的經典著作,也是全世界進步人民的共同精神財富。

從1945年在捷克出版以來,《報告》已被譯成八十多種文字。

在我國,早在五十年代,就先後發行過根據俄文、法文轉譯的兩個版本。這部光照千秋的著作,將繼續激勵和鼓舞着我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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絞刑架下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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