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1

第二章-01

一八二零年三月───英格蘭──倫敦

他們叫他海豚,他則叫她小鬼。莉雅公主不明白為什麼她監護人的次子克林會有一個海底魚族的綽號,倒是很清楚他給她取綽號的緣由。那是她贏得的。她小時候真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鬼,唯一和克林及他的哥哥在一起玩的那一次,她做了一件惡劣而頑皮的壞事。當時她年紀還很小,而生為獨生女、周遭又儘是溺愛、面般容忍她的親戚和僕從,會被寵壞自是待言。幸而她的雙親天生耐性十足,他們完全接受行為乖張的她,直到她長大,學會控制脾氣和自製。

莉雅很小的時候,她的雙親曾帶她到過英格蘭。她不記得威廉郡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們四個女兒的長相,對那兩兄弟頂多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如果置身人群中,只怕她一定認不出他們了。她希望克林已經忘了她以前的行為,也忘了他曾經叫過她小鬼──她母親說這個綽號是她罪有應得,因為和克林在一起本該使所有的一切都更容易忍受的。對莉雅而言,即將負擔的兩項義務都是十分煩人的,因而在每天結束后能有個安全的避風港也格外重要。

她不願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也建議──事實上是堅持──她先暫時賃屋而居。而公爵夫人卻光想到就開始擔憂起來了。莉雅堅不讓步,她提醒的監護人她畢竟已經成年了,當然有能力照顧自己。但她的監護人卻不接受這種說法。爭論持續了半天,最後莉雅被安排於倫敦停留期間住在凱恩和他妻子潔玉的家。

不幸的是,就在她預定離開的前一天,她的主人與女主人也雙雙染上了和近來公爵、公爵夫人及他們四個女兒全染上的、相同的神秘疾病。

唯一剩下的選擇是克林。若不是莉雅已和許多她父親的舊識約好要見面,她會待在鄉下直到她的監護人康復為止。她不想打擾克林,尤其在自他父親口中得知這兩年來他艱辛的創業過程之後,更認為克林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意外的負擔。然而威廉郡公爵卻仍極度堅持她必須接受他的好意,而拒絕她的的監護人也是很無禮的。此外,和克林住幾天或許會使她要請求他幫忙這事容易些。

晚餐時間過後不久,她抵達了克林家門前。而他早已出門赴宴去了。莉雅、她的新貼身女僕和兩個值得信賴的私人護衛一齊擠在小小的玄關,將公爵的短箋交給年輕英俊、名喚富恩的管家。這個年齡絕不超過二十五的管家顯然對她的突然到來慌了手腳。他不停地對她行禮,臉直紅到髮根,而她卻不知該如何安撫他。

「你的光臨真是我們最大的榮幸。」他結巴道。艱難地吞咽一下之後,他又重複了同一句話。

「希望你的僱主也有同感,」她答道。「我不想造成任何麻煩」。

「不,不,」富恩衝口而出,顯然認為那個念頭十分駭人。「您絕不可能是個麻煩。」

「謝謝你,先生。」

富恩又吞咽一下,語帶憂慮地說道:「但是莉雅公主,恐怕我們沒有足夠的地方安置你的人。」

管家尷尬得滿臉通紅。「我們會相到辦法的。」她微笑着向他保證,試着要他放輕鬆些。這可憐人年來像是要病了。「公爵堅持要我帶我的侍衛,而沒有我的新女僕,我哪兒也去不了。她名叫薇娜,是公爵夫人要自挑選的。薇娜一直住在倫敦,但她是在我父親的祖國出生、成長的。她正好來應徵這個工作真讓人驚喜,不是嗎?對呀,的確是。」她自問自答,富恩根本沒有插上嘴的餘地。「而且她才工作不久,我不能就這麼讓她走。那太無禮了,不是嗎?你能了解吧,是不是?」

富恩早已忘了她是在解釋什麼事,但為了讓她高興,他還是點點頭。他終於將視線自美麗的公主身上移開,向她的貼身女僕鞠個躬,不料一開口便毀了他之前擺出來的威儀。「但她還只是個孩子。」

「薇娜比我大一歲。」莉雅解釋道。她轉向金髮女人以一種富恩從沒聽過的語言和她交談。他覺得那聽來有點兒像法語,但又不是。

「您的僕人說英語嗎?」他問道。

「當他們想說的時候。」她答道。她解開白色鑲邊毛皮斗篷的系強,一個高大健壯、黑髮而且表情迫人的侍衛上前來接下了斗篷。她謝過了他才又轉向富恩。「我想休息了。由於下雨的關係,我們花了大半天才到這裏,我已經冷到骨子裏去了。外面的天氣真是惱人。」她一點頭繼續說道:「雨滴真像冰雹那麼大對不對,陸蒙?」

「哎,的確是,公主。」侍衛的嗓音出奇地溫柔。

「我們真的都累壞了。」她接着又對富恩說道。

「這是當然。」富恩同意道。「請隨我來吧。」他陪着莉雅公主上樓。「二樓有四個卧房,公主,三樓則有三間僕人房。如果您的侍衛願意合住一間……」

「陸蒙和杜文會很樂意合住一間。」見他沒往下說,她這麼告訴他。「先生,這只是暫時性的安排而已,等凱恩夫婦恢復健康,我就會搬回去和他們一起住了。」

富恩托著莉雅的手肘走完剩餘的樓梯,他一派熱心的樣子使莉雅沒開口告訴他她並不需要他的幫忙。如果當她像個老嫗似的會讓他高興,就隨他去吧。

上了二樓,管家這才發現兩個侍衛沒跟上來。他們已自行往後屋走去。莉雅解釋說他們是四處熟悉一下所有的出口,等會兒便會上來。

「但他們為什麼會……」

她沒讓他說完。「為了我們的安全,先生」。

富恩點點頭,儘管事實上他一點兒概念也沒有。

「您願意今晚先用我家主人的房間嗎?那裏的床單今天早晨才換過,而且其它房間也都尚未整理。屋內僕人只有廚子和我,您知道,因為我家主人目前手頭並不寬裕。而我又認為沒必要每個房間都鋪床單,我不知道我們會……」

「你不必擔心。」她插進來說道。「我們可以另想辦法的,我保證。」

「您這麼能諒解下人實在太好了,趕明兒我就把您的東西搬到大客房去。」

「你忘了克林了嗎?」她問道。「我想我佔用他的床,他會很生氣。」

富恩想像的卻恰是相反的情節,隨即為自己可恥的念頭紅起臉來。他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想道,否則不會表現的像個獃子似的。貴客的來到正是他如此笨拙的原因,不,是莉雅公主。她是他所見最完美的女人,每回看着她他就會忘了自己所有的思緒。她的美眸藍得那麼不可思議,烏黑的睫毛也是他所僅見的,精緻的五官毫無瑕疵。只有鼻樑上的幾顆雀斑破壞了完美,但富恩甚至認為那個小缺陷是優雅的。

他清清喉嚨以便理清思路。「我確信我的僱主不會介意在客房裏住一夜的,無論如何,他很有可能會明早才回來。那絕非您所想像的,莉雅公主,」想到她可能以為克林和其它女人過夜,他又急急說道。「他常常回翡翠船運公司去作些文書工作,乾脆就睡在那邊了。你知道,他常常忘了時間。」

語畢富恩便拉她穿過迴廊。二樓有四個房間。第一間房門大工,她在門口佇足往裏看去。發現它是個迷人的圖書室。桃花心木書桌面朝門,左邊有個小壁爐,右邊是一張棕色皮椅和相配的踏腳凳,兩者之間是一張美麗的地毯。四牆全排滿了書籍,桌上散置著紙張。

莉雅認為這圖書室非常男性化,也很舒適。她甚至能想像到了自己身着厚袍子和拖鞋,蜷在旺旺的火堆前看最新的淑女雜誌的情景。

第二扇門是克林的卧房。富恩趕在她之前打開了門。

「你的主人有長時間工作的習慣嗎?」她問道。

「正是。」富恩答道。「幾年前他和他的好友聖詹姆斯候爵一塊兒創立了公司,由於競爭非常激烈,兩位先生都卯足了勁」。

莉雅點頭。「翡翠船運公司的信譽良好。」

「真的嗎?」

「哦,是啊。克林的父親希望能買些股份,它會是投資格穩固的投資,只可惜兩個合伙人都不肯賣。」

「他們想要維持完全的控制。」富恩說明道,然後露齒一笑。「我聽見他是這麼對他父親說的。」

她點點頭走進房內,結束了這個話題。富恩注意到室內的寒氣,連忙過去在壁爐里生了火。薇娜則點起床邊桌上的蠟燭。

克林的卧房就和他的圖書室一般陽剛味十足而且吸引人。面朝門口的床尺寸相當大,上覆深克力色床單。漆成淡褐色的牆壁在她看來是桃花心木傢具最完美的背景搭配。

床頭兩側是掛有淡褐色絲質窗帘的窗戶。薇娜解放系住窗帘的帶子,使房間不受底下街道的喧嚷干擾。

莉雅的左手邊有一扇通往圖書室的門,右側一扇大木質屏風旁是另一道門。她走過去打開它,發現那是個相連的卧房,色調與主卧室相仿,只是床的尺寸小了些。

「這是幢美麗的宅子,」她開口道。「克林的眼光真不錯。」

「這屋子不是他的,」富恩解釋道。「不過租金挺合理的。只是等夏末屋主一家自美國回來,我們就又得搬家了。」

莉雅忍住笑意,她懷疑克林會感激他的僕人將他的財務狀況宣揚出去。富恩是她所見過最熱誠的僕人,他的誠實也令人耳目一新,莉雅立刻使喜歡上他了。

「明天我就把您的東西搬進鄰房。」富恩對着正在另一房間探險的莉雅喊道,轉身在壁爐里又加了塊木頭,站起來兩手在褲腿上擦了擦。「這兩間卧房比較大,」他解釋道。「另外兩間則很小。門上有鎖。」他一點頭加了最後一句話。

叫陸蒙的那個黑髮待衛敲敲門,莉雅匆匆趕到門邊聆聽他輕聲的說明。

「陸蒙說樓下大廳有扇窗戶的栓鎖壞了,希望你允許他修理好。」

「您是說現在嗎?」富恩問道。

「對。」她答道。「陸蒙喜歡未雨綢繆,」她繼續說道。「不到整幢房子都安全無疑是不會休息的。」

她沒等管家有所表示,徑對他頷首表示同意。薇娜已取出她女主人的睡衣和睡袍,當她打了個呵欠時,莉雅轉身去幫忙她。

「薇娜,去睡吧。明天有的是時間整理。」

女僕對她的女人主人深深鞠個躬。富恩趕忙上前建議女僕睡走廊的最後一間。那是所有的卧房中最小的,他解釋道,但床鋪相當舒適,他確信薇娜一定會喜歡。向莉雅道過晚安后,便領女僕過去幫她安頓下來了。

不到三十分鐘后,莉雅便睡著了。他一如往常地熟睡了幾個小時,但半夜兩點整時又醒了過來。自回英格蘭以來,她一直沒法一覺到天明,而且也習慣這種情形了。她穿上睡袍,在壁爐里添加一段木頭,然後便帶着文件包上床去。她打算看看她的經紀人的股市現況分析報告,如果還睡不着,她打算再作一張她持有的證券的最新狀況圖。

樓下的一陣騷動使她分了心。她認出了富恩的聲音,並自他慌亂的語氣假設他是在試着平息他的僱主的怒氣。

好奇心佔了上風。莉雅趿上拖鞋、繫緊睡袍的腰帶,走向樓梯口。她佇立在陰影中,而底下的門廳卻是燭火通明。她看見杜文和陸蒙正擋住克林的去路,不禁輕嘆一聲。克林背對着她。但陸蒙卻正巧?頭望見她。她立即示意他離去。他用肘輕觸他的夥伴退到他的位置,兩人朝克林鞠個躬后便離開了門廳。

富恩沒注意到侍衛們離去,也沒注意到莉雅。如果他曉得她就在那兒聽着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想必是不會那麼絮絮叨叨的了。

「她正是我想像中一位真正的公主的樣子。」他對他的僱主說道,一派興奮熱誠的口吻。「她有着子夜般的黑髮,柔軟的鬈髮彷彿是飄浮肩上一樣。她的眼睛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藍,如此的明亮澄澈。她大約是中等高度,您絕對比她高多了。甚至我自己在她面前,都自覺像個笨重的巨人哩。她有雀斑,大人,不過只在鼻樑上有。」

富恩停下來喘一口大。「她真是太美了。」

克林沒怎麼注意管家對公主的形容。方才正要動手修理那兩個擋他路的陌生人,再把他們丟回街上時,富恩適時衝下樓來解釋說那兩個人是威廉郡公爵派來的。克林放開個子較大的那個,又開始翻着他手中的一疊文件,心想但願他沒把他合伙人寫的報告忘在辦公室里,他打算在上床前把那些資料登記在帳簿上。

克林心情糟透了。他真的對他管家適才的插手有些失望,否則好好打一場架應該有助於擺脫一部分的挫折感才對。

他終於找到那份文件,富恩也再度開口。

「莉雅公主略顯清瘦,但我也注意到她身段極佳。」

「夠了」。克林命令道,他的聲音溫和卻具有十足的權威。

管家立即停止對莉雅公主反覆不停的讚美詞,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他才剛提起這個話題,而且至少還能再說上不只二十分鐘的。啊,他甚至還沒說到她的微笑或是她高貴的氣質……

「好了,富恩,」克林打斷管家的思緒。「我們來把事情弄清楚。一位公主決定和我們住在一起,對嗎?」

「是的,大人?」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大人?」

克林嘆息。「你為什麼認為……」

「我不宜擅自決定什麼。」富恩插了一句。

「那什麼時候又阻止過你了呢?」

富恩露齒一笑,彷彿他剛贏得了讚美似的。

克林打個呵欠。上帝,他累了,今晚實在沒心情見任何人。長時間研究公司的帳目使他筋疲力竭,無法使帳目轉虧為盈令他深感挫折,而面對大小競爭則使他厭煩,感覺上彷彿每天都有一家新船運公司開張大吉似的。

除了財務上的麻煩外,他還必須忍受自己身上的疼痛。幾年前他在一次海上意外中傷了左腿,現在它正隱隱抽痛,令他只想帶杯熱白蘭地上床休息。

他不打算向疲憊的肉體屈服,上床前他還有工作得做。他把斗篷丟給富恩,把手杖擱在傘架上,然後將文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大人,您要我幫您拿點飲料來嗎?」

「我要在圖書室喝杯白蘭地。」他答道。「您怎麼叫我『大人』?我早已經准你叫我克林。」

「但那是以前。」

「什麼以前?」

「在一位真正的公主來和我們同住以前。」富恩解釋道。「現在我再稱呼您克林就不適當了。或者您喜歡我稱您赫布魯爵士?」他問道,使用的是克林被授封的騎士勛爵頭銜。

「我喜歡克林。」

「但我已經解釋過了,大人,那是不行的。」

克林笑了起來。富恩的口氣極盡誇張之能事,他的舉動也愈來愈像他哥哥的管家滕斯了。他其實不該覺得驚訝,因為滕斯正是富恩的伯父,當初他把這年輕人安插在克林家中就是想磨練他的。

「你快變得像你的伯父一樣自大啦。」克林說道。

「您過獎了,大人。」

克林又笑了起來,然後對他的僕人搖頭。「我們再來談談公主,好嗎?她為什麼會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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