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1

第一章-01

一零六六年,英格蘭。

他根本不知道打中他的是什麼東西。

前一分鐘,羅伊男爵還以里著皮套的胳臂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下一分鐘他竟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地上。

她果然把他擊倒了,千真萬確的。她一直等著,等到他摘下頭盔,她才揮動綁着小石塊的皮繩,繞着頭頂,揮成一個圓圈。這個簡單的投擲器凝聚了驚人的速度和勁道,快到肉眼不能分辨。皮圈破空而過的聲音就像一頭怨氣衝天的野獸,半嘶半吼。她的"獵物"卻聽不見,因為她站在牆頭的走道上,隱在清晨的暗影中,而他是在下方,木造弔橋的底下,離她大約五十英尺光景。

這個高大的諾曼人是個顯眼的目標,再者,他也是帶領人馬竊占她領地的人,是這班異教徒的首領。就憑這個理由,更加的促使她卯足精神,全力以赴。在她心裏,眼前這個高大的巨人已變成聖經中的"高力亞土",而她,就是殺死巨人的"大衛"。

只是不像故事中的聖戰英雄,她並不打算殺死她的對手。否則,她大可以瞄準他的太陽穴。不,她只是想打昏他,因此她選擇了他的額頭。是上帝的旨意,讓他下半輩子永遠帶着這塊標記;在這個黑色的勝利日,給他一個永誌不忘的暴行標記。

諾曼人已經贏定了這場戰役。再過一、兩個小時,他們就可以攻破城池,長驅直入。

這已經無可避免了。她知道,她為數遠不及敵人的撒克遜弟兄現在完全處於劣勢,撤退是唯一合理的選擇。沒錯,無可避免。可是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怨氣。

這個諾曼巨人是三個星期以來,諾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派來攻佔她這塊領地的第四名戰將。

前面三個像小孩子在打架,她和她哥哥的人輕而易舉便把他們打跑了。

這一個不同。他非但趕不跑,而且很明顯的要比先前的三個人機靈和教猾。在他麾下的士兵仍舊像先前那些人一樣欠缺經驗,不同的是這位新統帥領導有方,即使再長時間的攻戰,士兵們照樣紀律分明。

不必等今天過完,勝利必定會屬於這班可恨的諾曼人。不過,他們這位首領在勝利的時刻也必定會暈頭轉向。她要親手辦妥這件大事。

她擲出石塊時,由衷的笑着。

羅伊男爵離開他的坐騎是要將那名年輕的士兵從護城河裏拉上岸。那個小笨蛋失足落水,頭下腳上的栽進河裏,由於身上甲胄過重,重心抓不穩,下沉得更快。羅伊抓住他的一隻腳,硬生生地把他提出水面,手腕再一使勁,那名落水的士兵便給拉上了長滿青草的河岸。陣陣的咳嗽聲顯示出年輕人並無大礙,呼吸還很順暢。羅伊放心地摘下頭盔,準備拭去眉毛上的汗水時,小石塊不偏不倚的飛過來,正中目標。

羅伊仰面翻倒,但是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他睜開眼睛時四周依然煙塵瀰漫,他的手下正趕過來救援。

他拒絕了他們的幫忙,自己坐起來甩甩頭,企圖把疼痛和令他迷惑的濃霧全部甩掉。一時間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鮮血從右眼上方的一道裂口不斷滴下來,他按一按傷口的邊緣,才發覺額頭上撕掉了好大一片皮肉。

他還是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擊中了他,從傷口的大小來看,他確定那絕對不是弓箭形成的,可惡的是,他的頭痛得像火在燒。

羅伊忍着痛,奮力地站起身,憤怒給了他振作的力量。他發誓一定要找到下毒手的傢伙,報以同樣的手段。這個念頭令他開懷許多。

隨從牽着馬匹站在一邊,羅伊翻身跨上馬鞍,將注意力轉向環繞城堡的圍牆。他的敵手會不會從那裏向他瞄準?距離實在太遠,連一點點可能的威脅也看不見。

他重新戴起頭盔,四下觀望,卻發現在他昏倒的這十幾分鐘里,他的軍隊似乎早已把他的訓練和指點忘得一乾二淨。

暫時代理他的副指揮殷吉竟把全隊人馬集中在城堡的南側,城牆上箭如雨下,哪裏還有可能進攻?

他們的愚蠢直教他氣得發昏。那班士兵拚命用盾牌舉在頭上抵擋弓箭,只這一會兒工夫,他們又打起艱苦的防禦戰,所處的位置仍和這天早晨他前來領導他們進攻時一模一樣。

他重重地嘆口氣,只有再度接掌指揮。

他立刻改變戰略,阻止了節節敗退的頹勢。他調遣十名最可靠的士兵跟他一起登上領地北方的一小塊高地,在大夥找到掩護之前,他已經發箭射殺了守在城牆頂的一名撒克遜士兵,隨後再由這些手下繼續攻戰,不消多久,撒克遜人的這堵城牆便告失守。

羅伊的五名手下爬上牆頭,切斷纜線,放下弔橋,羅伊騎着馬,拔出劍,率先步上弔橋。拔劍其實並不需要,第一道和第二道城牆的守兵都已經棄守了。

他們挨家挨戶的徹底搜查,沒有發現任何一名撒克遜士兵。羅伊一看便知敵人早已由某個秘密通道遁走。他命令一半人手在圍牆四周尋找類似的出入口,一旦發現立即予以封死。

片刻之後,諾曼人在城牆上升起色彩鮮艷的旗幟。這座城堡正式歸在威廉公爵的名下,屬於諾曼人所有。

但是羅伊的任務到此只達成了一半。他還得找到那名"獎賞",把她帶回倫敦。

嗯,也該是抓住妮可小姐的時候了。

從宅鄰居住區搜出的幾名仆佣被士兵們揪入中庭,圍在一堆。與羅伊一般高大卻沒有羅伊那種魁梧和傷疤的殷吉,狠狠的揪著一名仆佣,這人年紀很大,雞皮鶴髮。

羅伊還來不及下馬,殷吉已在大聲叫嚷:"爵爺,這人是管事賀康,就是他把這家人的情形告訴了葛力男爵。"

"我不跟諾曼人講話,"賀康抗辯,"我根本不認識那個葛力男爵。要是我說謊遭天打雷劈。"他賭咒似的強調。

"忠心耿耿"的老傭人明明在撒謊,而且為自己敢在這種情況下如此大膽感到非常驕傲。老人只顧擔心背後的衣服被那名狠勁十足的金髮武士扯破,始終沒有抬頭去望騎在馬上的諾曼將領。

"胡說,你確實跟葛力男爵說過話,"殷吉反駁他。"他是第一位奉命前來攻城和帶走獎賞的將領。老頭,說謊對你毫無好處。"

"啊,就是屁股中箭、倉皇而逃的那一位嗎?"賀康問道。

見老僕提起葛力爵爺丟臉的事,殷吉光火的瞪起眼,強迫他轉身面對男爵。老人終於抬頭望見這位諾曼將領時,一口氣幾乎梗在喉嚨里,他必須盡量把頭朝後仰,才能看清面前披掛着皮革和鋼環的巨人。陽光反射在甲胄上,耀人的強光使賀康眯起了眼睛。騎馬的武士不動,他的馬也不動,一時間,老僕人甚至以為看到的是一座雄偉的雕像。

賀康在騎士摘下頭盔之前,還算能力持鎮靜。

當諾曼巨人摘下頭盔,賀康嚇得幾乎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這"蠻人"真正是令他魂飛魄散,他簡直想哭喊救命。這巨漢一對冷厲的灰眼珠里有着不能動搖的堅決,賀康肯定自己非死不可。他一定會殺掉我,他想。於是他飛快地默誦一

遍主禱文,決定以光榮的死來保護他那溫柔可敬的女主人。他寧願犧牲自己,他相信這麼做上帝必定會迎接他登上天堂。

羅伊瞪着顫抖不止的老僕好一會兒,才將頭盔扔給候在一旁的隨從,跳下馬,把疆繩遞給一名士兵。坐騎不聽話地直立起來,但是主人的一聲喝令,它立刻停止了撒野的動作。

賀康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殷吉探手把他拉住。"有個女的還在樓上,是雙胞姊妹中的一個,爵爺,"殷吉向男爵報告。"她在教堂禱告。"

賀康猛吸一口氣,搶著說:"上次圍城的時候,教堂早就燒毀了。"他的聲音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丹妮修女從修道院一趕到,便吩咐把聖壇搬到內庭的一個小房間。"

"丹妮是修女,"殷吉自動插嘴。"爵爺,就跟我們聽說的一樣,她們兩個是雙胞胎。一個是聖人,一心只為世人服務,一個是罪人,一心只想給我們製造麻煩。"

羅伊仍舊不說話,繼續瞪着老僕。賀康不由自主的移開視線,盯着地上,合起雙手極小聲地說着:"丹妮修女因這場撒克遜和諾曼人的戰爭被困住了,她是無辜的,她只希望能回到原來的修道院。"

"我要另外那一個。"

男爵的聲音很輕,很冷。賀康的胃再次翻騰。

"他要雙胞姊妹的另外那一個。"殷吉放聲大吼,一瞧見男爵嚴峻的眼光,趕緊閉口,把接着要說的話全部吞回去。

"雙胞姊妹的另外那一個是妮可小姐。"賀康吸足一口氣接着往下說:"她離開了,爵爺。"

羅伊對這個消息毫無反應,殷吉卻流露出掩不住的失望。"她怎麼可能離開了?"他邊吼邊推賀康,逼得老僕再度跪倒。

"內庭的牆壁里有許多秘密通道,"賀康承認。"難道你們沒注意過弔橋以後再沒瞧見任何撒克遜士兵嗎?妮可小姐帶着她兄弟的人一個多小時之前就走了。"

殷古氣得怪叫,只有拚命地推賀康出氣。

羅伊上前一步,兩眼筆直地瞪着他的副將。"殷吉,對付一個沒有還手能力的老人,不表示你的力氣很大,同樣的,干擾我的問話也不能證明你有自我剋制的能力。"

殷吉自覺?面無光,只好向男爵鞠個躬,再把跪在地上的老僕拉起來。

等殷吉離開老人的身邊,羅伊才收回視線轉向賀康。"你為這家人做了多久的管事?"

"將近二十年。"賀康的口氣有着難掩的驕傲感。"主人待我很好,爵爺,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重要。"

"二十年的好待遇,讓你現在出賣兩位女主人?"他嫌惡地搖著頭。"賀康,你的忠誠和你的話都不足採信。"

羅伊不再把時間浪費在這老者身上。他邁開大步走向內庭的門,排開擋在道上看熱鬧的部下,徑自走了進去。

賀康被命令回到仆佣堆里,任由他在殷吉急沖沖地追隨男爵而去時,兀自擔心自己的命運。

羅伊有條不紊的進行搜索。內庭的第一層堆滿了碎石塊,凌亂不堪。角落一張長桌翻倒了,凳子大都已損毀。通往樓上各廂房的主樓梯大體上還算完整,由牆壁滲出的水滴在木質的梯階上,又濕又滑。欄桿大多已毀損,搖搖欲墜地掛着。如果有人在這裏滑一跤,非摔下樓去不可。

二樓的情景也一樣凄慘。風從壁上一個好大的洞口灌進來,冰冷徹骨。樓梯終點是一條很長很暗的走廊。

羅伊一登上這層樓,殷吉立刻衝到他前面,手忙腳亂地抽出佩劍,擺出一副護主的姿勢,誰料地板也是又濕又滑,殷吉不但失去平衡扔了寶劍,還對準牆上的大洞衝去。羅伊實時拽住他的後頸,往回一拉,殷吉頓時朝反方向彈回來,撞在壁上。他像落水狗似的抖了兩下,拾起佩劍,再次追隨在他的領主身後。

對於這樣一個魯莽的手下,羅伊只有搖頭不已。他來到第一個房間時,發現房間上了閂,他輕易地踢開門閂,低頭穿過嫌矮的門框,進入房間。

這是一間卧室,室內燃著幾支蠟燭,一名待女瑟縮地躲在角落。

"這間房是誰住的?"羅伊問她。

"妮可小姐。"侍女悄聲地答。

羅伊從容地打量著房間。簡樸如苦修僧的陳設,整潔得令他有幾分驚訝。想不到女人家沒有那些瑣瑣碎碎的玩意兒也能過活。當然他對女人的了解也僅止於他的三個妹妹。不過就這三個女人已經足夠讓他做這番結論。靠牆是一張大床,

酒紅色的垂慢攏在床后,對牆是壁爐,一隻樣式簡單的紅木柜子立在另一個角落裏。

掛?上沒有任何衣裳,羅伊無從得知這房裏的女主人究竟是胖是瘦。他轉身準備離開房間,卻發現殷吉獃頭愣腦的堵住了去路。羅伊兩眼一瞪,殷吉才慌忙退開。

第二扇門也由裏面上了閂,羅伊正想踢開它時,竟聽見拔US門閂的聲音。

開門的是一名年輕待女,一臉的雀斑和惶恐。她原本想向他行禮,不料一看見他的臉,禮只行得一半,便大叫着逃了進去。

這間房裏點滿蠟燭,一張覆著白布的木製聖壇擺在壁爐的正前方,聖壇前的地板上有幾塊皮面的跪墊。

他一眼便瞧見那位修女。她跪在那裏,低頭禱告,雙手握著自頸上垂下來的十字架。

她從頭到腳都是清一色的白。羅伊站在門口等她抬頭,因為聖壇上沒有擺設聖杯,他無需跪拜。

侍女怯怯地碰觸修女細瘦的肩膀,彎下身子小聲向她耳語。"丹妮修女,諾曼人的首領來了。我們是不是現在投降?"

這問題太可笑,羅伊幾乎笑出聲音。他示意殷吉把劍收起來,大步走入室內。兩名女僕站在以毛皮遮著的窗口,其中一個懷裏還抱着嬰兒,小東西正專心地啃著自己的小拳頭。

羅伊的注意力再回到跪着的修女身上,從他的位置只能看見她的側面。她終於以手勢劃了一個十字,表示禱告完畢,接着優雅地站起來。她剛一站穩,小嬰兒便迸出哭聲,探著小身子要她抱。

修女示意黑髮的女僕向前,她抱過孩子,親吻過他的頭頂,再走向羅伊。

到現在他還是沒能看清她的面貌,因為她的頭一直低着,不過她溫婉的態度和哄嬰兒時的輕聲軟語卻已深深地吸引了他。嬰孩豎着一頭金色的細發,模樣兒很有趣。這會兒滿足地靠在修女懷中,繼續吮自己的拳頭,不斷發出呼啦啊啊的

聲音,偶爾還打兩個呵欠。

丹妮在羅伊身前一、兩英尺處停下步子,她的頭僅及他的肩,他情不自禁地想:她好象很容易就會碎掉,很脆弱的樣子。

這時她抬起頭,定睛注視着他,於是他什麼也不想了,就好象他已經不會思想。

她美到極點。天使般的面孔,毫無暇疵的皮膚,尤其那對眼睛更令他迷惑,動人心弦的藍。一時間羅伊以為自己見到了一位降臨凡間的女神。弧形完美的眉毛,挺秀的鼻子,豐滿紅潤的嘴唇,動人至極。

羅伊驚覺自己的身體有了異樣的反應,立刻收斂心神,這份突然的失控確實令他驚嚇,而耳邊的一聲抽氣聲更明顯的表示殷吉的反應跟他一樣。他掉頭向殷吉橫一個白眼,再面對修女。

丹妮已是教會的新娘,神聖不可侵犯。正如他的領主威廉公爵一樣,羅伊也尊敬教會,不遺餘力的保護神職人員。

他用力地吁口氣。"這孩子是誰的?"他以問話企圖消解自己心中對這個女人不敬的念頭。

"是嘉莉的。"他發現她略帶沙啞的聲音簡直不可思議地誘人。她向站在暗處的公僕示意,那女人立刻上前一步。"嘉莉是這裏的忠僕,她的兒子叫尤里。"

她低頭看看嬰兒,見他在咬她的十字架,便輕輕把它移開,再抬頭望向羅伊。

兩個人沉默的對看了半晌,她的手在尤里的小肩膀上畫着圓圈,視線卻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羅伊,表情中沒有絲毫的恐懼,對他臉頰上那道又深又長的疤痕也似乎視而不見。羅伊反倒有些不自在,他習慣的是一般女人乍見他時的另一種反應,但是修女的態度使他相當受用。

"尤里眼睛的?色和你完全一樣。"羅伊說。

其實不然,嬰兒的眼睛澄藍,丹妮的卻是漂亮。

"撒克遜人多數都是藍眼睛,"她答道。"尤里再幾天就滿八個月了,他會活到那麼久嗎,諾曼人?"

她問得那麼溫婉自然,羅伊一點不覺得受到冒犯。"我們諾曼人不殺無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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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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