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路途

12 路途

象密契克之流的人物,總是用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把自己的真實感情(跟莫羅茲卡的感情是同樣地平常和不足道的感情)掩飾起來,並且以此顯出自己不同於莫羅茲卡那種不善於粉飾自己的感情的人,「這種情況是莫羅茲卡從小就看慣了的,可是他卻沒有認識到事情就是這樣,也不會把這種看法用自己的話表達出來;然而他總是感到,在他和這些人中間隔着一諸不可逾越的牆,這堵牆便是用這些人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經過美化的、虛偽的言行砌成的。

因此,在莫羅茲卡同密契克那次難忘的衝突中,密契克拚命要顯示,他對莫羅茲卡讓步純粹是出於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一想到,他是在為一個根本不配受到如此對待的人而抑壓自己卑鄙的動機,他的身心就充滿了愉快的、忍讓的苦惱。然而,在靈魂深處他卻怨恨自己和莫羅茲卡,因為實際上他是巴不得莫羅茲卡處處倒霉,他只恨自己膽子太小,所以無法去傷害莫羅茲卡,同時還覺得,體驗著忍讓的苦惱是更為體面、更為愉快的。

莫羅茲卡卻認為,正是因為密契克有着他莫羅茲卡所沒有的漂亮的外表,瓦麗亞才看中了他。她不但把它看做是外表的美,而且也把它當做是真正的靈魂的美。所以當莫羅茲卡重又看到瓦麗亞的時候,他的思想不由得又陷進了原來的、得不到解答的圈子裏--想到她,想到自己,想到密契克。

他發現,瓦麗亞老是不見蹤影,(「準是在跟密契克鬼混!」)便久久不能入睡,儘管他竭力自我安慰說,他對這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小心地昂起頭來向黑暗中凝視:會不會看到他們倆的身形偷偷摸摸地出現。

後來,一陣騷動驚醒了他,篝火里的濕樹枝吱吱響着,一個個巨大的黑影在林邊晃動,木屋的窗上時明時暗——有人在划火柴。接着哈爾謙柯從木屋裏出來,同在黑暗中看不見的什麼人說了幾句話,就在聾火堆中間穿過,好象要找人。

「你找誰?」莫羅茲卡碰聲問道,他沒有聽清楚答覆,又同了一聲:「什麼?」

「弗羅洛夫死了,」哈爾謙柯低沉他說。

莫羅茲卡把大衣裹得更緊,又睡著了。

黎明時分埋葬了弗羅洛夫,莫羅茲卡跟別人一塊漠然地在他墳上灑了土。

在大家備鞍的時候,發現皮卡不見了,他那匹彎鼻子以小馬整夜沒有卸下鞍子,無精打采地站在樹下,樣子可憐。「這老頭,受不住了,跑了,」莫羅茲卡心裏想。

「行啦,不用找啦,」萊奮生說,從早晨就發作的肋痛使他皺着眉頭。「別忘了馬。……不行,不行,別讓它馱東西!軍需主任在哪裏?準備好了嗎?……上馬!……」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又皺起眉頭,笨重地上了馬,好象身負重菏,使他自己也變得笨重起來了。

沒有人為皮卡惋惜,只有密契克感到惘然若失,儘管最近一個時期老頭只是給他引起苦悶和討厭的回憶,但他心裏仍然有一種感覺,彷彿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是隨着皮卡一同消失了。

「部隊順着陡峭的山脊往上走,山上的青草已經被山羊啃過,頭頂上是一片冷冷的、青灰色的穹蒼。下面遠遠地隱現著蔚藍的幽谷,腳底下常有沉甸甸的卵石帶着響聲滾下去。

後來,環抱着他們的是一座原始森林,被秋天的有所等待的寂靜籠罩着,滿目儘是金葉和枯草。一頭灰須的馬鹿在絹紗般交織著的黃枝叢中脫毛,清涼的泉水在瀑流,枝頭的露珠竟日未乾,晶瑩清澈,也被樹葉映成黃色。但是野獸從早便吼叫着,叫得人心慌,又熱情得令人無法忍受;彷彿在原始森林的金黃色的蕭瑟中,有一個永世長存的龐然巨物在大聲呼吸。

最早感到莫羅茲卡和瓦麗亞中間有些彆扭的是傳令兵葉菲姆卡,他在午休前不久送來一個命令給庫勃拉克,要他,「夾住尾巴,免得被咬斷」。

葉菲姆卡好不容易來到散兵線的尾部,被荊棘掛破了褲子,還跟庫勃拉克吵了一架:排長勸他不用擔心別人的尾巴,最好還是留心自己的「豁鼻子」。這時候葉菲姆卡就發覺,莫羅茲卡和瓦麗亞的馬彼此隔得老遠,而且昨天池也沒有看到他們在一塊。

回去的時候,他跟莫羅茲卡並排騎着馬,問道:

「我看,訖好象在躲着你的老婆,你們在搞什麼鬼呀?」

莫羅茲卡又窘又惱地望望他的臉色發青的瘦臉,說。

「搞什麼呀?我們沒有什麼可搞的,我不要她了……」

「不一要她了!……」葉菲姆卡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出聲,目光憂鬱地注視着旁邊,似乎在琢磨,如果莫羅茲卡和瓦麗亞本來就不曾有過牢固的家庭關係,目前用這個辭兒是否恰當。

「有什麼法子這也是常有的事嘛,」他最後說,「我說,各人運氣不同。……咄,咄,這個該死的馬!……」他啪地將馬抽了一鞭,莫羅茲卡目送着他的呢料襯衫漸漸離遠。看見他向萊奮生報告了什麼,然後就跟萊奮生並排騎着前進。

「唉,這日子可……哼!……」莫羅茲卡絕望地想道。覺得自己彷彿被什麼束縛著,不能那樣逍遙自在地在隊長來來去去,不能跟旁邊的人聊天,心裏感到非常悲哀。「他倒挺舒服--騎着馬愛到哪兒就去哪兒,什麼煩惱也沒。」他羨慕地想,「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為什麼要煩惱呢,就萊奮生來說吧……人家掌握著大權,人人都尊敬他--他想咋辦就咋辦,……這種日子當然好過羅。」他沒有想到,萊奮生因為着了涼兩肋作痛;萊奮生要為弗羅洛夫的死負責;有人為他的腦袋懸了賞格,因此他的腦袋可能最先和身子分家,--莫羅茲卡只想到,世界上有的是衣食無憂、身體和心情平靜的人,而他本人的命運卻是非常不濟。

在七月那個炎熱的一天,當他從醫院回來,一批卷鬚的割麥人對他那矯健的騎姿欣賞備至的時候,他心裏初次產生了許多混亂的、討厭的想法。在他和密契克爭吵之後策馬跑過曠野,看到歪斜的麥垛上棲息著一隻失群的烏鴉的時些想法特彆強烈地控制了他,--而目前,所有這些想法變得空前的清晰和強烈,令人痛苦。莫羅茲卡覺得,在以前的生活中,自己是個上當受騙的人,現在他在周圍看到的也:是虛偽和欺騙。他不再懷疑,他從呱呱落地以來的全部生活,--這全部沉重而無益的荒唐的生活和勞動,他所流掉的血和汗,甚至他全部的「隨隨便便的」胡鬧,那都不是歡樂,不,那只是過去不受重視、今後也不會有人重視的、沒有一線光明的苦役。

他懷着他從未有過的疲倦的、憂傷的、幾乎象老年人似的--怨恨想起,他已經二十七歲了,逝去的歲月是一分鐘也不能注之倒流,讓他可以重新按照不同的方式來度過,而今後的日子呢,也未必美妙。同時,他這個誰也不需要的人,可能不久就死於槍彈之下,他死後也會象弗羅洛夫那樣,沒有人為他惋惜,這時莫羅茲卡覺得,他畢生都在全力以赴地力求趕上萊奮生、巴克拉諾夫、杜鮑夫(現在似乎連葉菲姆卡也走着同一條路)等人所走的那條在他看來是明確的、正當的、筆直的道路,但是總有人在執拗地阻撓他。他再也沒有想到,這個敵人就在他自己心裏,他以為,他是在為別人首先是象密契克那種人的卑劣行為而受罪,因而感到特別地愉快又特別地傷心。

飯後他到泉邊飲馬的時候,偷過他的白鐵杯子的那個動作麻利的捲髮小夥子,鬼鬼壘祟地走至她眼前。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象放聯珠炮似地嘟唾說。「她是個濫污貨,濫污貨;一點不假,就是瓦爾卡,瓦爾卡……兄弟,我的鼻子在這方面可靈啦!……」

「什麼?……在哪方面?」奠羅茲卡抬起頭來,粗聲粗氣地問。

「在娘兒們方面,我對於娘兒們非常了解,」小隊子有點發窘,解釋說。「雖然還沒有上手,沒有,上手,可是我啊,兄弟,是瞞不了的,不,兄弟,是瞞不了的。……她的眼睛老是盯着他,一個勁兒地盯着他。」

「那末他呢?」莫羅茲卡明白他指的是密契克,氣得臉通紅地問道,忘了自己是應該裝做不懂的。

「他有什麼呢?他一點不……」小夥子假聲假氣地、謹慎他說,好象他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他這樣說無非是為了討好莫羅茲卡,藉此彌補他以前的過錯。

「隨他們便!關我屁事?」莫羅茲卡氣呼呼他說。「說不定你也跟她睡過覺,我怎麼會知道呢?」他含着輕蔑和惱怒又添了一句。

「你這個人真是!……我其實是……」

「滾,滾你娘的蛋!……」莫羅茲卡忽然大發雷霆,大嚷起來。「這跟你的鼻子有什麼相干。你給我滾,滾!……」說着,他忽然使勁對着小夥子的屁股就是一腳。

他的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把米什卡嚇得朝旁邊猛地一跳,後腿一彎跌到了水裏。它豎起耳朵對着他們發靂。

「你這個狗一狗養……」小夥子帶着驚愕和憤怒呼了口氣,不等把話說完,就朝莫羅茲卡撲了過去。

他們兩象狗獾似的扭做一團。米什卡猛然轉過身去,用細碎的訣步跑開了。

「你這個該死的,我倒要叫你的鼻子嘗嘗我的厲害!……我叫你……」莫羅茲卡怒吼著,一面用拳頭捶小夥子的腰,可是那小夥子抓住他不放,使他不能痛痛快快地揮拳,惹得他非常惱火。

「嗨,你們這兩個傢伙!」一個吃驚的聲音在他們上面說。「你們這是在於什麼……」

兩隻青筋暴露的大手不慌不忙地插在他們中間,抓住他們的衣領,把他們一一拉開。兩人都弄得摸不清頭腦,又對撲過來,可是這一回每人都挨了重重的一腳,結果是,莫羅茲卡飛了出去,脊樑撞在樹上,那伙子被一棵倒在地上的樹絆了一下,胳膊一張,一屁股坐在水裏。

「伸手過來,我拉你一把……」岡恰連柯的聲音里並不含着嘲笑。「虧你們怎麼想出來的!……」

「他這個壞蛋,他怎麼敢……這種敗類……宰了他也不解氣!……」那個小夥子象落湯雞似的,目瞪口呆,莫羅茲卡大喊大叫,又要朝他撲過去。小夥子一手拉着岡恰連柯,一手捶胸,頭不住地晃動,只對着岡恰連柯說道:

「不行,你倒評評理看,不行,你倒評評理看,」他重複著說,幾乎要哭出聲,「這麼說,不管是誰,高興在別人屁股上踢一腳就踢一腳,高興在別人屁股上踢一腳就踢一腳嗎?……」他看見人們紛紛聚到鬧事的地點,便刺耳地尖叫起來。「那能怨誰,那能怨誰呢,如果他老婆,他老婆……」

岡恰連柯生怕事情鬧大,尤其是怕事情鬧到萊奮生耳朵里去而為莫羅茲卡的命運擔心,就撇下正在尖叫的小伙手,抓住莫羅茲卡的手,拖着他就走。

「咱們走吧,咱們走吧,」莫羅茲卡賴著不肯走,岡恰連柯嚴厲地對他說。「你這個狗養的,小心把你趕走……」

莫羅茲卡終於明白,這個樣子很兇的大力士其實是維護他的,便不再掙扎。

「什麼事,那邊出了什麼事?」麥傑里察排里一個藍眼睛的德國人迎着他們跑過來,問道。

「捉到一隻熊,」岡恰連柯不動聲色他說。

「一隻熊?……」德國人瞪着眼站了一會,突然飛奔而去,好象打算再去捕一隻熊。

莫羅茲卡是第一次懷着好奇把岡洽連柯打量了一下,微笑了。

「你這個瘟鬼,身體真結實」,他說,對岡恰連柯的結實感到某種滿足。

「你為啥打他?」爆破手問。

「這種壞蛋……不打哪行!……」莫羅茲卡又激動起來。「就該把這傢伙……」

「算啦,算啦,」岡恰連柯用安慰的口吻打斷了他,「這麼說,是有緣故的羅?……算啦,算啦……」

「集一合!」巴克拉諾夫不知在什麼地方嗓音洪亮地叫道,他的嗓音突然從大男人的聲音變成了男孩的聲音。

這時從灌木叢里探出了米什卡的毛茸茸的腦袋。它用棕綠色的、懂事的眼睛對他們望了一望,輕輕地叫起來。

「啊!……」莫羅茲卡情不自禁地叫起來。

「這馬真機靈……」

「為了它,性命都可以不要!」莫羅茲卡滿心歡喜,拍拍馬脖頸。

「你還是把你那條性命留着吧將來會有用的……」岡恰連柯微微一笑,可是微笑被捲曲的黑鬍子遮住了。「我還要去飲烏,你去逛你的吧,」說着就邁開有力的大步,朝着他的馬走過去。

莫羅茲卡重又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思忖著自己從前對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物怎麼一直沒有注意。

後來,在各排列隊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地去排在岡恰連柯旁邊,一直到黃泥河子都沒有和他分開。

瓦麗亞、斯塔欣斯基和哈爾謙柯編在庫勃拉克的排里,幾乎走在排尾,到了山嶺迴旋的地方,就可以看見整個隊伍象一條長長的細鏈婉蜒著:前面是弓背騎在馬上的萊奮生;他後面的巴克拉諾夫也不自覺地模仿他的姿勢。

瓦麗亞一直感到密契克是在背後的什麼地方,她心裏被他昨天那番舉動惹起的惱怒還沒有平息,蓋過了她經常對他懷有的滿腔熱烈的情意。

自從密契克出院之後,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心心念念盼望着他們重逢的日子。她全部最隱秘的、藏在心靈深處的對誰都不能講的--同時又是那麼真實的、塵世的、幾乎可以觸摸得到的美夢,都是和那個日子聯繫在一塊的。她想像着他在森林邊緣出現時候的模樣--穿着繪布襯衫、皮膚白皙、漂亮勻稱、略帶羞澀的神氣,--她彷彿在自己臉上感到似的呼吸,摸到他的柔軟的鬢髮,聽到他的溫存多情的絮語,她極力不去想他們中間的誤會,她不知為什麼以為,這種事今後再也不會重演,總之,她想像中的跟密契克未來的關係並不是真正有過的,而是照她樂意看到的那樣;對於那種實際可能發生的、會惹她傷心的情況,她卻極力不去想它。

她同密契克那次衝突之後,本着她對人體貼關情的稟性,她懂得,他是因為過度煩惱和激動以至到了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地步,而且,他所遇到的那些令人傷心的事要比她本人身受的任何委屈都重要得多。但是,正因為這次見面和她以前想像的完全不同,密契克的意想不到的粗暴就傷害了她,使她感到吃驚。

瓦麗亞是第一次感到,他的這種粗暴並不是偶然的,也許,密契克壓根幾就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可是她的心坎上又沒有別的人。

她沒有足夠的勇氣立即承認這一點,因為要拋卻她夢寐以求、她為之痛苦和歡樂的一切,讓一片無法填補的空虛突然留在心頭,這畢竟不是容易的事,因此她強使自己覺得,並沒有發生什麼特殊的事,一切都怪弗羅洛夫死得不是時候,將來的一切都會好轉。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她從早就一直在想:密契克是怎樣傷害了她,在她懷着滿腔熱愛和美夢去找他的時候,他是不該傷害她的。

她整天都懷着要跟密契克見面、要同他談談的痛苦的願望,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回過頭去,連中午休息的時候都沒有走近他。「我何必象個傻丫頭似的追求他?」她想。「他要是象他說的那樣,真心愛我,就讓他先來找我,我決不會說半句責怪他的話。他要是不來,那也隨他,我一個人自由自在……也樂得清靜。」

到了主脈,山路漸漸寬闊起來,「黃雀」便來到瓦麗亞旁邊,昨天他沒有能夠捉住她,但是在這一類事情上他頗有些不折不撓的精神,毫不灰心。她覺得他在用腿碰她,湊在她耳邊說些肉麻的話。可是她專心在想心事,沒有聽他。

「您到底怎麼樣啊,啊?」「黃雀」釘着她問(他對所有的女性一律稱「您」,不管對方的年齡、地位以及跟他的關係如何)。

「同意不同意啊?……」

「……,我一切都明白,我對他難道有什麼要求嗎?」瓦麗亞想道,只要他給我點面子,這在他並不難呀?……也許,此刻他自己也在苦惱,以為我在生他的氣。要不要去找他談談?那怎麼行?!在他把我趕走之後,……不,不,隨它去吧……」

「您怎麼啦,親愛的,是不是耳朵聾啦?我問您,您同意嗎?」

「同意什麼呀?」瓦麗亞猛醒過來。「去你媽的!」

「您這個人怎麼啦……」「黃雀」慍怒地攤開雙手。「您何必扭扭捏捏,好象這是第一遭,您以為自己還是個小姑娘啊?」他又耐心地湊着她的耳朵嘰嘰咕咕他說起來,滿心以為她聽到而且聽懂了他的話,只是照娘兒們的那一套,裝模作樣來抬高自己。

暮色降臨,山溝里變得昏黑了,馬匹疲倦地打着響鼻,瀰漫在泉水上的霧氣漸濃起來,緩緩飄進山谷。但是密契克仍舊沒有走近瓦麗亞,而且顯然無意這樣敝。瓦麗亞越是相信他根本不會來找她,便越是強烈地感到自己的相思是枉費心機,越是為自己原先的幻想感到傷心,同時也越難以拋開這些幻想了。

部隊要到下面的一個峽谷里過夜,人馬都在潮濕的、令人惴惴不安的黑暗中摸索。

「地您可別忘了,親愛的,」「黃雀」涎皮賴臉,親呢地釘着她說,「哦,我在一邊生一小堆篝火,請您注意……」隔了一會,他對什麼人喝道:「怎麼叫『往哪裏闖』;誰叫你擋着路?」

「你幹嗎鑽到別的排里來?」

「誰說是別的排?你睜開眼睛好好地看看……」

經過短暫的沉默(顯然,雙方在這當兒都好好地看了一看),問話的人用抱歉的、讓步的聲音說:

「呸,果然是『庫勃拉克的人』……那末麥傑里察在什麼地方?」那人彷彿用抱歉的語氣已經賠過不是,便又使勁地喊起來,「麥傑-里察!」

下面有人在大發雷霆地怒吼著,似乎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就非自殺或是殺人不可:

「點火!點一火呀!……」

霎時間,峽谷底部突然毫無聲響地冒出一片篝火的紅光,使黑暗中毛茸茸的馬頭和疲倦的人臉上,都映着子彈帶和步槍的寒光。

斯塔欣斯基、瓦麗亞和哈爾謙柯靠邊停住,也下了馬。

「很好,我們要休息了,來生火吧!」哈爾謙柯故意裝出興緻勃勃的口吻說,但是並沒有使人高興起來。「來吧,我們去抬點干樹枝!……」

「……總是這樣該停的時候不停,過後讓人受罪,」他用同樣不大能夠使人得到安慰的口吻批評說,兩手一面在濕草上亂摸。由於潮濕,由於黑暗,由於怕被蛇咬,還由於斯塔欣斯基的陰森森的沉默,他的確是在受罪/我記得,當初從蘇昌出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早就該歇下來準備過夜了,天色漆黑,可我們……」

「他何必說這些呢?」瓦麗亞想道。「蘇昌啦……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啦……天色深黑啦。……唉,現在說這些誰願意聽呢?反正一切都完了,不會再發生了。」她餓了,肚子一餓,另外一種感受--現在她無論用什麼都無法填補的,有口難言的、被壓抑著的空虛之感,似乎也加強了。她差一點要哭了。

可是,吃了飯、身上暖和之後,三個人的情緒部好起來,圍繞着他們的那個深藍的、陌生而寒冷的世界,似乎也變得親切、舒適和溫暖了。

「唉,我的外套,我的外套呀。」哈爾謙柯一邊打開背卷,一邊用吃飽了的聲音說,「入火不焚,入水不沉,再來個娘兒門就美啦!……」他夾了夾眼,笑了。

「我為什麼總沒有好臉給他看?」瓦麗亞想道,她覺得,這令人高興的情火、吃下去的粥、以及哈爾謙柯的閑談,使她漸漸恢復了平素的溫柔和善良,「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我懷必這麼煩惱呢,都怪我這個人傻頭傻腦,害得人家小夥子坐在那裏發悶,……其實只要我去看他一趟,一切都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這樣一想,她忽然覺得,現在周圍的人們都是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她自己本來也可以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結果卻去自尋煩惱,憋著一壯子的委屈和怨氣,真是犯不上,所以她立刻決定拋開頭腦里的種種胡思亂想,去找密契克去,她覺得這樣做並沒有什麼會使她丟臉或是不妥的地方。

「我一切都不需要,」她頓時高興起來,想道,「只要他要我,愛我,只要呆在我身旁,……是呵,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給他,只要他一路上總陪着我,陪我聊天,陪我睡覺,他是多麼年輕,多麼漂亮啊……」

密契克和「黃雀」離別人遠遠的單獨生了一堆篝火。他們懶得做飯,就在火上烤脂油吃。他們拚命地吃脂油,幾乎沒有吃麵包,結果把全部脂油吃完之後,肚子還沒有飽。

自從弗羅洛夫死去、皮卡失蹤之後,密契克一直有些心神不定。把他和人們隔開的那些關於孤獨和死亡的陌生而惱人的想法織成一片迷霧,他彷彿整天就在這片迷霧中飄浮。到了晚上這層迷霧就消失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人,對所有的人都害怕。

瓦麗亞好容易才找到他們的篝火,滿山溝里到處都是同樣的篝火;大家都圍着篝火,一邊拍煙,一邊唱歌。

「你們原來躲在這裏,」她從灌木叢里走出來,心裏噗通噗通地直跳,說。「你們好。」

密契克顫抖了一下,帶着疏遠和詫異的神氣望了她一眼,又轉過臉去對着篝火。

「啊一啊!……一「黃雀」高興地咧開嘴笑了:「現在就缺您了。請坐,親愛的,請坐……」

他張羅起來,攤開外套,要她坐在自己旁邊。可是她沒有去跟他坐在一塊,他天生的庸俗--這種品質是她立刻就感到的,雖然她叫不出名堂,這時特別使她討厭。

「我是來看看你的,你把我們都忘得乾乾淨淨了,」她用唱歌般的、激動的聲音對着密契克說,而且並不掩飾她是專誠為他來的。「哈爾謙柯常常在打聽你的健康怎麼樣,他說,小夥子傷得可不輕,不過現在好象沒有問題了,不用說,我也……」

密契克聳了聳肩,沒有作聲。

「請告訴他,我們身體很好這還用問!」「黃雀」高聲說,他欣然把一切都算在自己名下。「您就靠着我坐下吧,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不要緊,我一會就走,」她說,「我是順路走過……」她因為自己巴巴地跑來看密契克,可人家只是聳聳肩膀,心裏突然難受起來。她接着又說:「你們大概是什麼都沒有吃吧!……」

「有什麼可吃呀?要是發些好東西還好些,可是發的不知是什麼玩意兒!……」「黃雀」帶着厭惡的神氣皺了皺眉頭。

「來,您就在我旁邊坐下吧!」他拚命裝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又說了一遍,又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您就坐下吧!……」

她挨着他在外套上坐了下去。

「我們約好的事您還記得嗎?」「黃雀」親呢地夾夾眼。

「約好了什麼?」她問,驚駭地想起來似乎是有一件什麼事,「咳,不該來,不該來的。」她忽然這樣想,有一件令人驚惶的大事使她的心揪了起來。

「怎麼叫約好了什麼,……您等一下………『黃雀」迅速地向密契克彎下腰來。「按說大夥在一塊是不該有秘密的,」他接着密契克的肩膀,說,一面轉過臉來對着她,「但是……」

「哪兒來的什麼秘密呀?……」她不自然地微笑着說,連連霎着眼,不知為什麼用發抖的、不聽使喚用手指整理起頭髮來。

「你怎麼象木頭似的坐着不動?」「黃雀」湊著密契克的耳朵很快地低聲說。「這兒一切都講妥了,可你……」

密契克閃開「黃雀」,掃了瓦麗亞一眼,臉漲得通紅。「現在你可高興了吧?你看,事情鬧到了什麼地步。」她的飄忽的目光好象含着譴責的意味這樣對他說。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黃雀」剛又向她轉過臉來,她就喃喃地說,彷彿他已經在勸她於什麼醜事。「不,不,我要走了……」她站起來,低着頭邁著細步很快地走了,消失在黑暗中。

「又是你,害得我們錯過了機會……糊塗蛋!……」「黃雀」帶着輕蔑的口吻恨恨地說。他猛地一躍而起,好象有一股自然力把他舉了起來,又象被人拋出去似的,連蹦帶跑地跟在瓦麗亞後面窮追。

他跑了好幾俄丈才追上她,便緊緊地抱住她,把她拖進灌木叢,嘴裏不住他說着:

「來吧,我親愛的……來吧,小乖乖……」

「放開我……別胡纏……我要喊了!……」她求他說,她沒有氣力了,幾乎要哭出來,但是她又覺得,她既沒有氣力喊,而且現在也無需乎叫喊了:她何必叫喊,又為誰叫喊呢?

「好啦,乖乖,你何必這樣呢!」「黃雀」捂住她的嘴,不住地這樣說着,由於自己的溫情越說越亢奮起來。

「這倒是真的,何必呢?唉,現在叫喊給誰聽呢?」她疲乏地想。「不過,要知道,這是『黃雀』……是啊,這是『黃雀』,啊。……他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是他?……咳,其實這不都一樣嗎……」於是,她真的感到一切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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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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