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崇山峻岭籠罩在一片灰沉沉的雲霧之中。被太陽遺棄的群山,象一個個滿腹委屈的巨人,陰森森地聳立在雲端。春天很不景氣。到處濕漉漉的,霧蒙蒙的。

塔納巴伊在他的羊圈裏忙來忙去,受盡折磨。圈裏又冷,又悶。一下子往往有好幾隻母羊同時產羔,而羊羔子卻無處可放。哪怕扯破喉嚨,呼天喊地,也無濟於事。人的喊叫聲,羊的咩咩聲。擁來擠去,亂成一團。羊羔子嗷嗷待哺,都要吃,要喝,一批批死去。再說妻子傷了腰還躺在床上。她急着要起床,可連腰都直不起來。唉!只能聽天由命了。已經山窮水盡,毫無辦法了。

腦子裏老是甩不開這個別克塔伊。對他的束手無策把塔納巴伊氣得鼓鼓的。倒不是因為別克塔伊跑了,——進城也是他的一條道;也不是因為他撇下了羊群,象布穀鳥那樣,一把自己的蛋下到別的鳥窩裏就不管了,——遲早會派人來接他的羊群的。他生氣,是因為他竟無言以對,沒能叫這個別克塔伊也識點羞恥,別那麼逍遙自在的。混小子!拖鼻涕的娃娃!而他,塔納巴伊,一輩子為農莊操勞的老共產黨員,居然找不出話來理直氣壯地回答他。這個不成材的東西,居然把羊鞭子一甩,跑了!難道塔納巴伊想到過會發生這種事的嗎?難道他想到過竟有人這樣來嘲笑他的信守不渝的事業的嗎?

「算了!」他幾次打斷自己的思路,但是過不多久,重又想起那些事來。

瞧,又有一隻母羊產羔了,又是一胎雙羔,兩隻羊羔子真叫喜人!只是把它們往哪兒放呢?母羊的乳房是癟的,羊奶又從何而來呢?這就是說,這兩隻羊羔也要餓死的!唉,真是糟糕,糟糕!而那邊,好幾隻羊羔已經躺在地上凍僵了。塔納巴伊收拾起死羊,正準備出去扔掉,這時小女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

「爹爹,有兩個當官的上我們這兒來了。」

「來就來吧,」塔納巴伊嘟噥著,「你回去,照應你媽媽去!」

塔納巴伊走出羊圈,看到有兩個人正策馬前來。「啊!古利薩雷!」他高興起來了,又觸動了他那根往事的心弦。「多久沒見面啦!瞧,跑得跟從前一樣快!」有一個是喬羅。而另外那個穿着皮大衣、騎着溜蹄馬的人,他卻不認識。準是區里來的什麼人。

「嘿,總算駕到了!」他想着,不免幸災樂禍起來。這下可以發發牢騷訴訴苦了。可是不,他根本不想哼哼!讓他們捫心自問去吧,讓他們難以為情去吧!難道能這麼乾的嗎!把別人扔下,死活不管,此刻倒有臉見人……

塔納巴伊並沒有恭候迎駕,他走到羊圈旁邊,把死羊扔成一堆,不慌不忙地又走了回來。

那二位已經進了院子。馬大口喘著氣。喬羅現出一副可憐巴巴、問心有愧的神色。他明白,他得為他的朋友承擔責任。而騎在溜蹄馬上的那位,已經怒不可遏,兇相畢露,連個招呼也不打,一下子就大發雷霆了。

「成何體統!到處一塌糊塗!瞧,搞的什麼名堂!」他氣沖沖地對喬羅嚷道。之後,轉過身來,沖着塔納巴伊:「你這是怎麼啦?同志!」他的頭朝塔納巴伊剛才仍死羊的地方一指,「一個羊倌,還是共產黨員,就眼睜睜地看着羊羔大批死去?」

「這些羊,大概不知道我是共產黨員。」塔納巴伊挖苦道。剎那間,他的心都碎了,一下子感到那麼空虛、冷漠、痛苦。

「你說什麼?」謝基茲巴耶夫刷的一下臉紅了,不作聲了,「社會主義競賽你參加了嗎?義務你承擔了嗎?」他終於如獲至寶,找到話了,一邊威脅地拉扯著溜蹄馬的頭。

「承擔了。」

「那是怎麼說的?」

「不記得了。」

「所以啊,你的羊羔才死得個精光!」謝基茲巴耶夫用鞭把又朝剛才那個方向指了指,他蹬著馬鐙,抬了抬身,因為有機會可以教訓教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羊倌而頗為自得。但是他先沖着喬羅訓斥開了:「您瞧什麼呀?這些人連自己的任務都記不得。完不成計劃,毀了牲口!您在這裏是幹什麼的呀?您是怎麼教育您的黨員的?他這個黨員怎麼樣?哎,我這是問您呢!」

喬羅耷拉着腦袋,默不作聲,只是來回捻着手裏的馬韁繩。

「就這個樣!」塔納巴伊鎮靜地代他回答。

「哎喲,還那個樣!我看,你——是破壞分子!你破壞集體農莊的財產!你是人民的敵人!你該上班房裏蹲著,而不該留在黨里!你這是對社會主義競賽的嘲弄!」

「啊嗬,我該上班房裏蹲著,班房裏蹲著!」塔納巴伊照樣平靜地重複着他的話。他的嘴唇直打哆嗦,由於屈辱,由於傷心,由於忍無可忍,他心如刀絞,不禁爆發出一陣狂笑。「好極了!」他竭力咬住打顫的嘴唇,冷眼瞪着謝基茲巴耶夫,「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你幹什麼這樣說話呢,塔納巴伊?」喬羅忙出來圓場,「幹什麼呢?把情況擺清楚就是了。」

「噢,原來這樣!這麼說,也得把情況跟你擺清楚不成?喬羅,你這是幹什麼來的?」塔納巴伊大聲嚷道,「我問你,你幹什麼來的?是來告訴我,我的羊羔子死光了?這個,我自己清楚!是來告訴我,我該蹲班房去?這個,我也清楚!是來告訴我,我是個大傻瓜,這一輩子為集體農莊搞得焦頭爛額?這個,我更清楚!……」

「塔納巴伊,塔納巴伊,你冷靜點!」臉色煞白的喬羅忙從馬上跳下來。

「滾蛋!」塔納巴伊一把把他推開,「什麼任務,去他媽的!什麼鬼日子,去他媽的!你給我滾!我該蹲班房去!你幹什麼領來了這個穿皮大衣的新牧主?讓他來侮辱我嗎?讓他來送我去蹲班房嗎?好吧,來吧,混蛋,把我送班房去吧!」塔納巴伊東奔西竄,想抓個什麼東西,順手操起牆根下的一把乾草杈子,便朝謝基茲巴耶夫猛撲過去,「滾你媽的蛋,混帳東西!你給我滾!」他已經茫無頭緒了,只顧得揮舞着手裏的草杈。

慌了神的謝基茲巴耶夫不知所措地拽著溜蹄馬,忽兒往這達拉,忽兒往那邊扯。草杈不斷地朝傻了眼的古利薩雷頭上打去。有時鐵杈子落在地上,哐當作響,有時劈頭蓋臉地打在馬頭上。塔納巴伊怒不可遏。他都弄不明白,為什麼古利薩雷的頭老是那麼哆哆嗦嗦地晃來晃去,為什麼它的血紅的嘴老是撕扯著馬嚼子,為什麼它圓瞪瞪的眼睛那麼慌亂,那麼嚇人地在他眼前閃動。

「你躲開,古利薩雷!讓我逮住這個穿皮大衣的大牧主!」塔納巴伊大聲吼叫着,杈子一下接一下打在這毫無過錯的溜蹄馬頭上。

那個年輕婦女趕來了,死死拽住塔納巴伊的兩隻胳膊,想奪下杈子。但是他猛一推,把她摔倒在地上。這當兒,喬羅已經跳上了馬。

「往回跑!快跑!會出人命的!」喬羅奔到謝基茲巴耶夫眼前,用身子為他擋着塔納巴伊。

塔納巴伊揮着草杈,朝他趕來。這時,兩個騎者加鞭催馬,衝出了院子。狗汪汪叫着,追趕着馬匹,咬着馬蹬子,扯著馬尾巴。

而塔納巴伊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追着,一邊跑一邊檢起土塊,不斷朝他們使勁扔去,嘴裏不停地吼叫着:

「我該蹲班房去,蹲班房去!滾蛋!你們都給我滾蛋!噢,我該蹲班房去!蹲班房去!」

隨後他回來了,嘴裏還是一個勁兒地嘟噥著,氣喘吁吁地叨叨著:「我該蹲班房去!蹲班房去!」那隻狗,因為拿出了看家的本領,此刻神氣活現地在他身旁跑着。它在等著主人的讚賞,可是主人根本沒有理它。迎面,臉色刷白、驚恐萬分的扎伊達爾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地走來了。

「你闖了什麼禍啦?你闖了什麼禍啦?」

「我悔不該。」

「什麼悔不該?當然悔不該呀!」

「我悔不該打了溜蹄馬。」

「啊!你瘋啦?你知道不知道,你闖下了什麼禍啦?」

「知道。我是破壞分子,我是人民的敵人。」他上氣不接一下氣地說着。之後,他不作聲了,雙手捂著臉,彎下身子,放聲慟哭起來。

「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妻子央求着,一邊說,一邊眼淚也撲籟籟地往下掉。而塔納巴伊,搖晃着身子,抽抽噎噎,止不住地哭呀哭呀,扎伊達爾還從來沒有見他這樣傷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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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別了,古利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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