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貼在胸前的臉

「睡懶覺的傢伙,快起床吧。」

桃子猛然推開走廊的隔扇門,闖了進來。屋裏一片黑暗,看不見闖進屋的桃子。

「就起……現在幾點啦?」

「已經是中午了。」

「中午?」

義三有些不好意思了,故意做了個鬼臉。

「這可糟了。」

「昨天晚上,你沒睡着覺吧?」

「沒有的事兒,我一會兒就睡著了。」

桃子身邊卧着她的愛犬。義三在被子裏剛一動,狗便低聲叫起來。

「幹什麼!盧那,這麼高貴的客人,你都不認識。」

桃子罵了狗一句,便走到義三的近旁坐了下來。

「你手往這兒伸。我給你拿棉袍來了。」

「你把燈打開好嗎?」

「停電。」

「也搞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了。你要是不叫我,我可能還得睡下去。」

義三從被窩裏坐起來。

「我要穿外衣了。你先去吧。」

「我給你拿棉袍來了。」

「嗯,行。」

「盧那,誰讓你亂叫的。客人不喜歡你了吧。」

桃子說着,把隔扇門拉開,走了出去。

義三真希望桃子能夠再穩重一些。他為今天早晨桃子這樣子感到有些不安。

桃子出去以後,朦朧的一道白光射進室內,好像是傍晚時分一般。

義三換上西裝來到走廊。走廊里堆著許多捆綁好了的大小盒子,使人馬上聯想到千葉家往東京搬家的日子已經近了。

義三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的時候,就住在這裏。當時,這兒被稱做「本家」。那時候,義三常到這裏來玩。所以,他十分熟悉這幢房屋。

光亮的、深栗色的大椽子、木柱,粗糙笨重的門窗。舅舅他們沒有疏散回來以前,屋裏的榻榻米上、屋頂上還曾貼過柿漆紙呢。

那時,寬敞的廚房,還有屋裏的牆壁已經被煙熏火燎得發黑,爐子旁邊堆放着許多柴薪。

舅舅他們回來了,戰爭也結束了。屋裏的農家式的土間、廚房也隨之消失了,變成了雪白明亮的診室。客廳里則擺上了鋼琴和長椅。

不過,義三所住的裏面的房子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樣子。

沿着寬寬的走廊再往裏走,走到頭有間盥洗室。桃子提着圓壺,拿着竹牙刷正在那裏等著義三。

桃子上身穿着件深藍與玫瑰紅相間的、很有些浪漫情調的毛外套,下身穿的是藍色的筒褲。

桃子的額頭很寬,嘴唇精巧得可愛。今天,她塗了口紅,眼神中流露出熱切的企望。

從黑暗的室內走出,義三覺得外面亮得有些晃眼。所有東西的顏色在他眼裏顯得都有些發綠。

盥洗室的鏡子裏映出了藍天與群山。藍天被暴風雪擦拭得湛藍湛藍的,群山又覆蓋上潔白的新雪。

桃子往臉盆里倒進熱水。義三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用不着熱水……」

「不用熱水,怎麼使香皂?」

「我不用香皂。」

「我的東西,你都不用?」

義三把牙刷放進嘴裏,看了看鏡子裏的桃子。

「這鏡子不錯吧,還能看到山……」

義三點點頭。

「今天早晨更好。」桃子說完,便沿着走廊跑走了。

地爐上擺着一張大餐桌,桌上放着兩個人的飯菜。桃子和義三坐在爐邊。

「就我們?」義三問。

「對啊。天晴了,收傢具的來了。我媽他們呆會兒來吃。」

「收傢具的?」

「不是要搬家么,有些東西要處理一下嘛。」

「噢,要賣東西?」

「不是有好多以前的東西嘛。我爸和我媽的意見就沒有一致的時候。結果又是我爸爸輸了。還不如一開始什麼都不說呢。真夠麻煩的。」

桃子一邊說,一邊為義三盛上醬湯和米飯。

義三目不轉睛地看着桃子天真可愛的動作。

「桃子,你也沒吃早飯?」

「對啊。我一直等着你呢。讓客人一個人吃飯,客人該多寂寞啊。」

喝着放有細軟的蔥和凍豆腐的醬湯,義三想起了家鄉的味道。

「什麼時候搬家?」

「聽說要在春分的頭兩天。」

「真夠早的。」

「人家說要是過了這個時節,就不成。人家這是根據《易經》算出來的。」

「《易經》?這麼老的詞,是誰說的?」

「也不知道是誰說的。你媽媽就這麼說。」

「我媽媽?」

「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是到處聽來的。最後,就變成了上天的旨意了,你說多怪呀。我媽那個人平時滿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說個什麼,她就害怕得不成。我爸爸呢,也不表示反對。所以也就按著人們說的去辦啦。」

「我還以為你們要等再暖和些呢。」

「東京學校的插班考試在2月10日。所以,我覺得還是早點兒好。」

桃子看了看義三,說:

「當然,這學期我也可以在這兒的學校上完。和爸爸、媽媽分著過一段時間,一個人過也是蠻有魅力的。」

「有什麼魅力?」

「這一天一天的,都是一個樣。多沒意思啊。吃完早飯,又該到了那讓人無奈的時間了。」

「無奈的時間?」

「大人難道就不覺得無聊嗎?」

有人在招呼桃子。桃子邀義三一同去。

「去那邊看看不?我媽正在和那些歷史性的老傢具斗呢,可有意思了。」

「不說好話。」

桃子的母親肩上披着淡紫色的披巾,坐在黑暗的屋子裏,周圍擺滿了各種雜物。

有栗色的大醬桶,古香古色的六角形紙罩座燈,紡車,還有五個一套的筒形的手爐、托盤、小碟、小盤。在一個塗染着色彩的盒子裏,保留着祖輩們購買這些物品的時間記錄。

「怎麼樣?媽媽。」桃子拿母親開着心。

「這可是堆寶貝。要出妖怪的。」

「這就是咱祖祖輩輩的生活?」

母親看也不看桃子,隨口說:

「桃子,把那套女兒節的偶人搬過來。我記得就在倉房的入口那兒。」

義三也隨着桃子去了倉房,準備幫幫桃子的忙。

「冷得很,還有怪味兒,是不是?」

桃子把裝偶人的盒子遞給義三。盒子個個都很大。偶人都在一尺以上高,裝五樂師的盒子有一張小桌子那麼大。

搬了幾趟以後,兩個人站的地方一下挨近了。

「這趟就算完了。」

義三環視了一下昏暗的倉房內部,說:

「小時候,我來家裏玩,要是調皮了,家裏人就說把我關到這兒。我記得當時特別害怕。」

「膽小鬼。」

桃子聲音悅耳地又說:

「倉房裏多好啊!我一到夏天,就喜歡一個人到這兒來,讀書,睡覺。」

「真的?」

「上邊兩層放着客人的被子,把那扇厚厚的土窗戶打開的話,陽光就會透過鐵絲網照射進來。好看極了,特別的美。」

「嗯。」

「到了東京的家裏,就該找不到這種藏身之處了。一個人躲起來,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多快樂啊。」

「聽說這所房子銀行給買了,準備住兩戶人家。給了別人,我就進不了這裏了。我的愉快的空想就要被遺留在這裏,太可憐了。我們走了以後,我的空想就會像蝴蝶一樣在這倉房裏飛來飛去。你說這會怎麼樣?」

「嗯。」

「你知道我一個人在這裏都想些什麼嗎?」

桃子滔滔不絕地講著,義三卻只是在那裏不停地點頭應付。突然,桃子把頭靠在了義三的胸前。

「你是什麼也不想跟我講啊。」

桃子不耐煩似的說。

從很久以前,桃子就想像現在這樣把頭靠在義三的胸前。

桃子還期待着義三能用手撫摸一下自己的頭。

桃子覺得這是一種義三對自己了解的象徵。她會從中得到巨大的滿足和放心。

可是,義三卻一動不動。

桃子馬上變得悲傷起來。

「喲,你們……」

突然出現的母親不由地一驚。桃子離開義三回過身去。

舅母沒有責備他們,但臉上卻顯露出一種複雜的微笑。義三覺得自己像是吞下了苦味的東西一樣。

花染的短外罩

收傢具的走了。整個屋裏飄蕩著一種憂鬱傷感的氣氛。

診室里也變得靜悄悄的。護士似乎在聽着收音機。

義三也無事可做。他在這裏的地位頗為尷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裏的人。

「聽說家裏準備春分之前搬家……」

義三向舅舅搭著話。

「對。下雪的季節,離開這塊土地容易些。過了這個季節,陽氣減少了,患病的人就會從很遠的地方來看病。病人多了起來,到時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關門的機會了。」

「我真想早點搬走。這兒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邊說着,一邊盯視着義三的黑亮的眼睛。

「義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醫院,在等着我們呢。」

「嗯。」

義三避開舅母的視線,說:

「我幫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還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嗎?」

桃子已經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裏。

義三走到院子裏,耳邊響起小提琴的樂曲聲。那聲音就像鋪開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歡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機里的?」

義三抬起頭問。

「那是我媽的唱機。我媽打開唱機了。這是巴托克的樂曲。」

說着,桃子便向白雪晶瑩的道路上滑去。

街里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鎮,山同與山岡之間,形成了一條緩緩伸延的平緩的雪谷,就像專門設計成的滑雪坡道一樣。

遠處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載着桃子在自動急馳,感覺不出任何危險。

義三總是尾隨着桃子滑行。

「這種幼兒園式的滑雪道太沒意思了。咱們要早晨起來訂個計劃,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術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醜的樣子。」

桃子回過頭,面朝著太陽,然後倒在了雪坡上,半個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許是因為看到了這鬆軟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卧在這白雪之中。

義三還沒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經歡快地站起身來,拍撣起頭髮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這兒生活,可能會更幸福。」

「為什麼?」

「在東京是不會有這種心情的。」

義三說完,向遠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個雪團打在他的側臉上。

「你這傢伙。」

桃子順着斜道滑走了。義三的滑雪板也尾隨其後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兒都能找到的。來,追上我,捉住我……」

「不對。那個N町,你不是看過了嗎?」

「那種亂糟糟的街鎮,我最喜歡。」

桃子大聲喊道:

「你幹嘛老在我後面滑。我不幹。到我前面來。」

「嗯。可是,咱們該回去了。要不然,你媽會笑話咱們的。」

「那你就一個人回去,我還要再滑一會兒。」

「又使性子。」

「又說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動物園,你就說過這話。」

「你不老實。」

「我老實,就老實。義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寫做「上の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麼空。那天打掃家時,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嗎?」

「別打岔。我可是認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塊兒玩,可心不在這兒,你在想別的事。你一定有事瞞着我。」

兩個人滑滑停停。桃子一個勁兒地央求義三講講他得那場「幾乎喪命的重病」前後的事情。於是,義三便把他所經歷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講給了桃子。他告訴給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願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醫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對桃子講,自己重病好后打算重新考慮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這雪中的故鄉。

義三平淡地簡短地敘述著這一切。可桃子望着義三的臉,卻顯得十分緊張,充滿生氣。

「你說的全是真的?可是,那個長著漂亮眼睛的人到哪兒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到東京以後,替你去找。」

「算了吧。」

「不,我就要替你去找。」

「你想什麼呢,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真搞不明白。」

「你是不想明白。」

桃子突然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滑雪姿勢,向著歸途,一溜煙兒地滑走了。

「不過,我會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走進街鎮,已是夕陽西下時分。銀色的群山已遮掩住了西側一帶。

這天的晚飯吃得很晚。

桃子的母親要是對某件事情過分投入的話,你就是怎麼叫,她也不中途罷手的。

桃子的母親在某個角落發現了一個古老的藍色花瓶,準備送給東京的朋友作禮物。於是,便開始仔細地包裝起來。母親從來不穿和服,可是,她想起了自己喜歡和服的朋友。就這樣,吃飯的事便被她忘得一乾二淨。

桃子一邊等著母親吃晚飯,一邊求義三去幫忙叫叫。

「你去叫叫我媽。我叫,她不聽。」

「不過,我哥哥他們還等着我呢。」

「那不成,不成。」

桃子拽著義三的袖子,把他帶到母親在的地方。

「媽,義三要空着肚子回去,你快點來啊。」

「是嗎?這可是件大事。」

母親終於放下手,不再包裝了。

義三又失去了一次回哥哥家的機會。

在桃子的勸說下,義三還洗了澡。

「這回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出去著了涼,就要再得感冒的。」

對於桃子試圖偎依在自己身邊的這種令人憐惜的情感,義三無法拒之不理。另外,它也使義三享受到了家鄉的閑適之情。

不過,當他來到西側的房間,鑽進被窩時,還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在冰冷的被窩裏,義三舒展了一下身體。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即使在冬閑時節,也是忙忙碌碌的。那時,年長的人們都是不斷地找尋工作來做的。女人們轉動着紡車,老人們編著粗繩。義三的眼前浮現出那些因勞作而疲憊、因勞作而安心的老人們的面影。

房子也像他們那樣在拚命地工作。義三真想見到房子,真想在那個已不見房子家蹤影的、醫院的庭院裏再見到她。

義三站起身來,準備關掉從屋頂上垂落下來的電燈。

就在這時,隔扇門打開了五寸寬。

桃子側身走了進來。她穿着紅條的法蘭絨睡衣,上面套著花染的短外罩,肩上披着毛線織的披巾,猛一看,就像個小姑娘一樣。

「我睡不着。平時,我睡得要晚得多。睡覺前,我都是要看看書、織織毛線活的。可是,義三你來了以後,我什麼也干不下去了。」

桃子站着,又問:

「我不能來聊聊?再呆一會兒,困了就走。」

「咱們不是說了好多了嗎?!」

「你一點兒也沒說。」

「明天吧,我困了。」

義三的手仍放在電燈的開關上,說。

「你也休息吧。」

義三關上燈,鑽進了被子。他要封住桃子的口,不讓她再說出其他的撒嬌的話。

隔扇門緩緩地關上了。聽着桃子孩子般可愛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義三心裏一陣騷亂。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幾乎咬出了牙印。以此來抑制自己想緊緊擁抱桃子的慾望。

屋頂上,老鼠在東竄西跳。

手套里

舅母的鋼琴聲和歌聲使義三從睡夢中醒來。他沉醉於這美妙的聲音之中,不願馬上離開自己的睡床。

舅母今天也許是厭煩了整理行李的工作,也許是因為天氣不好太冷而中止了整理。

天空灰濛濛的,好像又要下雪了。

舅母的歌聲停止后,義三洗完臉來到起居室。屋裏只有舅父、舅母。舅母向義三問道:

「桃子呢?」

「不知道,我剛起來……」

義三沒有在意舅母的問話,順手拿起放在舅父身旁的報紙。

「桃子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起來了。喝了牛奶,又吃了麵包。後來又給山羊棚里鋪上了乾草。這是怎麼了……」

舅母望了望義三,又說:

「昨天,她還要和你一塊吃,等你起床呢。對吧。」

「對。我起晚了,她還笑我來的。」

三個人開始了早餐。

桃子的坐墊上,睡着蜷縮成一團的盧那。

桃子不在,太寂寞了。

義三原來打算見到桃子後向她告別,然後回車站附近的哥哥家,明天就回東京。可現在,他不能不和桃子說一聲就走。

「怎麼回事兒啊。房間里也沒人。」

說着,舅母又走出去一趟。過了一會兒,舅母回來了,擔心地說:

「滑雪板不在了。桃子像是出去了。可她會去哪兒呢?」

下午1點半過了,桃子還是沒回來。家裏開始忙亂起來。

先是給桃子的朋友去電話,她不在朋友家裏。又問義三的哥哥,也說沒來。

舅母用審視義三目光,望着義三,說:

「義三,你沒對桃子說了什麼吧?」

義三嚇了一跳。「沒有啊。」

「真的?」

舅母似乎有些不相信。

「你們說過這些沒有?譬如說咱們是表兄妹,我不想和你結婚一類的話。」

「沒有的事兒。」

義三滿臉通紅,慌忙否認。

「我們根本就沒有談到過這些。」

舅母的眼神緩和了一些。

「桃子沒跟你表示要你和她結婚吧?」

義三低垂下頭。

「桃子一定是非常的難受。」舅母說,「那孩子雖說是個可愛的夢想家,可她也快長成個女人了。她敏感極了。有什麼事,她都會一下感覺到的。」

舅母的敏銳感覺也使義三十分驚訝。

「桃子真是從心裏喜歡你。她沒有兄弟姐妹,就她孤單單的一個。所以,她整天想的就是你一個人。我也想早點兒把她交到你的手裏。」

「可是,我……」

「你是不是讓桃子看到了你現在這個樣子啦?」

義三一言未發。

「桃子算不上美人。可她心地善良,是個可愛的孩子。」

「是的。這我也清楚。」

說完,義三又堅定地表示:

「我去把她找回來。她是滑雪走的,向街上的人打聽一下,肯定有人見過她。」

天上又飄灑起細雪來。

義三穿着滑雪板,心裏覺得桃子似乎馬上就會從後門走出來嚇唬自己。

他穿上滑雪服,從衣袋裏掏出藍色的毛線手套。他的手指剛往裏一塞,就碰到了紙一樣的東西。於是,他用力一甩。

一張疊成細長條的信紙掉了出來。

義三:

我去東京了。我要是告訴大家,爸爸、媽媽一定不會讓我去的。所以,我就悄悄走了。我知道讓你們擔心很不好,可我想做件好事。具體是什麼好事,我先不說。

等你回東京時,我大概已經又回到了這裏。零錢我身上帶着一些。到了東京,我或者住在麻布那家旅館,或者借宿你那間空宿舍(我很想在那兒住)。不管住在哪兒,我都會規規矩矩的,不要擔心……請你好好和我爸爸、媽媽(特別是我媽媽)講講,省得我回去他們罵我,讓我為難。

我是你的朋友。我願意今後永遠做你的朋友。你千萬別做出討厭我的樣子,啊。

桃子

義三驚訝不已。他切身地感受到了桃子的悲哀。

舅母陰沉着臉站在義三的身後。義三不能不讓她看。可是,他對舅母怎麼解釋才好呢。

可以肯定,桃子之所以決定去東京就是為了去尋找房子。她認為這是她能為義三做出的最大的好事情……這大概正是桃子這種富於幻想、處于思春期中的女孩的冒險行動。

「真讓人搞不清楚。這『做好事情』是指什麼?」

舅母望着義三,眼睛裏露出懷疑的神色。

「總而言之,我也馬上去東京,去看看桃子。」義三隻能這樣講了。

「就這麼辦吧。見到桃子,要跟她說,她挺可愛啊。」

想到桃子惹人喜愛的樣子,義三鼻子有些發酸。

舅父從裏面走了出來。義三沒敢看他,便向外面雪地滑去。

「綠色大吉」

房子鄰居的房屋被拆了。這間很難稱做房屋的小房從推倒到清除完畢,也沒用半天的時間,儘管還是冬天天短的時候。

伸子三姐妹搬家后的第二天早晨,來了兩三個工人,一通敲打,到了中午,那間小屋就成了千葉醫院工地的爐中之火了。因為是臨時的簡陋居所,所以也沒有像樣子的地基。所剩下的只有一堆垃圾。

房子心裏感到極度的不安。

她稍微看了一眼外面燃燒的火堆,便蜷縮著身子坐在屋裏的角落,一動不動。

搬遷費她已經領了。所以,她覺得自己的小屋子成為了工程的障礙。這使她坐卧不安,心裏七上八下。現在,鄰居的房子也被拆了,只剩下這一間小屋。孤零零的小屋顯得格外凄慘,異常臟污。

和男病後到死去,房子有一個星期沒去「綠色大吉」上班。年末的28日,她又來到這裏。

「綠色大吉」入口的門上貼著招募人員的廣告:招募售彈子、服務人員兩人,年齡25歲以內,女性,待遇從優。

看到廣告,房子心裏一驚:「我該不是被開除了吧?!」

可是,店裏仍然是熱鬧非凡、買賣興隆。房子剛一露面,便不得不開始了緊張的工作。

聽到那熟悉的、彈子蹦出的金屬聲,房子心裏更加煩亂了。

她對女老闆講述了弟弟死去,自己成了孤身一人的經過。女老闆望着房子,道:

「原來是這樣?太可憐了……你瘦了一些。那這樣吧,你就住在這兒,晚上也請你幫忙。嗯——給你五千日元。另外,還管你飯。怎麼樣?條件夠好的了吧。你就住二樓的房間。」

正趕上年末新年的旺季,看來房子也是很幸運的。

於是,房子趕緊就把行李搬了過來。其他的,她也不顧了。她只想住在有人的地方。

彈子房的女老闆到房子的那間屋裏看了看,頗為誇張地皺起眉頭。

「那是什麼?是骨灰盒吧。這就過年了,把骨灰盒帶進來,太不吉利了。你們家沒有自己的墓地嗎?快點把它埋了吧。要不然,死去的人也升不了天。」

房子慌忙用包袱皮蓋住白布裹着的骨灰盒。

房子記得自己曾經和母親去青山的高樹町的寺院掃過墓。也許弟弟死時也應該請那所寺院的和尚來為弟弟超度。

「我看你還是把它埋掉后再搬來吧。」

女老闆反覆地講了幾遍。房子本來打算再回原來的小屋住,可是那房子大概已經被工人拆掉,烤火用了。

「他還是個孩子……」

房子戰戰兢兢地自語道。

「小孩子的骨灰也是骨灰啊。那你就過了正月初三,送走。到時候,你要給人家付埋葬費的。另外,還要給寺院供養費。供養費錢多錢少的無所謂,只是表示你的心意。」

女老闆一廂情願地為房子做了安排,而且還告訴了房子費用的問題。

最近,「綠色大吉」在二樓到三樓之間的地方建了一個突出的平台。在上面安排了一個小樂隊。彈子遊戲場也擴大了,增加了彈子機的台數。

晚上白天都坐在售彈子枱,房子有時覺得心裏十分不舒服。

11點,彈子房停業關門后,老闆的長子洋一就圍着這一百多台的彈子機轉了起來,不斷地撥打着彈子,檢查機械有無故障。

房子和女老闆則用油布擦拭起堆成山的彈子。

工作結束后,房子回到自己的屋裏時已是1點左右了。房子困得只想睡覺。

工作緊張,勞動時間過長,房子還可以忍受。她最害怕的是坐在獎品兌換處的洋一的糾纏。據說這個嬉皮笑臉、死纏爛打的洋一是某所大學畢業的。可房子卻不相信。

搬來不過三四天,房子便後悔自己不該住到這裏來。

她甚至打算埋完骨灰之後就一走了之不再回來。

正月初四,房子小聲地對女老闆講:

「去完寺院,我可能要去親戚家看看。」

房子是在撒謊,她沒有可以去轉轉的親戚。

房子不習慣一個人外出。她只知道這所街鎮的周圍,從未到過其他的地方。她對社會一無所知。

得到千葉醫院的搬遷費后,房子很想買件大衣,也想買雙好些的鞋。但是,她現在更想趁著有錢時,找到一個安靜些的、能夠放心工作的地方。

房子也有着同齡的女孩的那些夢想。如果條件允許,她也想一邊工作一邊學學裁剪或者打字。但是,房子現在似乎還沒有為此展翅飛翔的力量。

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房子心裏都在想念著義三。但是,她卻不能會主動尋找他。

義三照護自己的弟弟,並和自己為弟弟守夜。每當想到義三的善意和愛情,房子就感到心裏暖洋洋的,淚水不由地淌了出來。

義三的房間里有女人在,自己為什麼就要跑呢。房子為自己沒有再去表示謝意感到十分的不安,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麼壞事情。儘管如此,她仍然遠離義三,不敢接近他。

房子的自卑心理十分強烈。她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而且什麼都不會。在那間破爛的小屋裏的悲慘生活使房子心胸變得狹窄了。

到不可思議的街鎮去

在寺院裏,房子獨自一人默默地聽着長久不住的念經聲。她覺得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當她聽到和尚念到母親或弟弟的俗名、戒名時,一股悲戚、孤寂之情便湧上心頭。她用手帕阻住向外流淌的淚水。

房子來寺院之前,覺得一個人來安置骨灰是件十分丟人的事情。但是,寺院的和尚們卻覺得並沒什麼不妥。

走出寺院,房子來到新宿車站,換乘上開往立川的中央線。她準備去福生這座街鎮看看。鄰居姐妹搬到那裏時,曾給房子畫了一張地圖。她現在所憑藉的也正是這張地圖。

在立川,她又買了張車票,來到青梅線的站台上。在等待電車的到來時,房子產生一種要出遠門的感覺。

房子眼前是一塊大木牌。上面畫着「奧多摩山嶽地區」的嚮導圖。

從圖上看,福生站離立川有七站。

電車都是三節車廂。每趟電車上都坐着四五個美國人。有一個和房子年齡相仿的女孩吸引住了房子。這個女孩穿着件十分刺眼的西裝,梳着個叫做「布得爾」的短髮。房子知道「布得爾」是一種狗的名字。

在福生下車時,冬天傍晚的陽光已經失去了熱量,變得昏暗起來。

秩父、多摩的群山披掛着銀裝,環繞在街鎮的四周。

房子打開那張地圖,出了車站向右手走去。走過道口,又拐向了左旁。雖然一下子就找到了清水醫院這個線索,但是房子心裏仍有些打鼓,便向過路的行人打聽了一下。

田地的土冰得硬邦邦的,散發着寒氣。裏面正在建著房屋。伸子和加奈子借住的花匠的小房子也在這田地之中。

伸子拉開紙門出來迎接房子時,房子立時驚叫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不過短短的十天,伸子和加奈子的變化真讓房子吃驚。兩個人都穿着藍色的褲子,橘黃色的毛衣。頸部白得發光,眉毛的形狀也改變了。也許是因為眉毛的形狀的改變,她們的眼睛都顯得深凹明亮。加奈子過長的鼻子也變得漂亮了。鮮紅的唇部里露出了她那潔白的牙齒。手上那染成了粉紅色的指甲也顯得十分引人注目。

那刺眼的裝束和化妝使房子不敢正眼去看她們。

加奈子站在姐姐後面,親切地說:

「喝,真是稀客。快上屋裏來。夠遠的吧,沒想到吧。冷吧?」

加奈子仍然是那種男孩子講話的口氣。她那和姐姐同樣寬寬的額頭上直垂著劉海兒,臉上一副使人過目不忘的表情,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行嗎?」

房子畏畏縮縮地走進屋裏,這才發現兩姐妹像是剛剛洗完澡。陳舊的榻榻米上擺着紅色的鋁製浴盆。盆上搭著粉紅色的毛巾。盆里的水還沒有倒掉。硃紅色的梳妝鏡前擺着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化妝瓶子。

房子所熟悉的只有那條腳爐上的被子了。

「新年好。去年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今天我正好休息,就想來看看你們。」

房子剛說完,伸子就快人快語地說道:

「過年好。添麻煩也是互相的嘛。剛才我和加奈子還說到你呢,說小房子現在多孤單啊。你真是什麼時候都那麼漂亮。看你那雙眼睛,真招人啊。你還是一個人住在那兒?那個善良的未來的醫生,現在怎麼樣了?」

房子臉上發紅,微微笑了笑。

「我也從那兒搬走了。現在住在『綠色大吉』的二層。月工資也要給我長的。不過,晚上要干到很晚,而且也很亂,我想再找個地方。真沒意思。小和在的時候,要是有現在這麼多錢就好了。」

「我說,就這點錢,現在可算不了什麼。那醫院還沒建成呢。你不是說要在那兒工作嗎?」

「在醫院,我覺得怎麼也得會些護理一類的工作。可我什麼也不會。」。

加奈子給房子倒了杯煮開的可可,在白麵包上切了塊乳酪。

「今晚就住在這兒吧。我們馬上就該去歌舞廳上班了,12點回來。你鑽被窩裏睡覺吧。我回來叫你。咱們聊上個通宵。我早晨起得晚,沒事兒。我給你帶些好吃的,漢堡包、三明治。」

房子猶猶豫豫,不知如何作答。伸子也說:

「要不你和我們一塊兒去歌舞廳吧。到那兒看看去。我們還不熟呢,也就是跟着人家學唄。不過,那個歌舞廳還是蠻不錯的。走,一塊兒到街上走走。這兒很有特色的,在日本很少見的。加奈子說我們這兒算是逃離了日本啦。要是在東京的N町,是絕對想像不到的。不過,也挺好的。我們在這兒誰也不認識,習慣也不相同,就像飄浮在自由上空一樣的。真痛快。房子,你也可以到這兒來,只要你願意……」

伸子和加奈子就要出門了,可身上卻穿着與褲子相配的駝色女式短外套。原來她們的裙服都放在了歌舞廳里。

兩姐妹身上穿的毛衣、褲子、短外套都是成套的。由此也可以看得出她們兩姐妹現在的生活感情。她們還位於新的生活的入口。不過,房子對此卻不甚了解。

出於好奇,房子跟着兩姐妹向街上走去。

「福生新町,welcome」,福生時入口的拱形牌子上寫着英文的標語。寒冷的北風敲打着標語牌,發出冷寂的聲響。

街鎮的右側有兩三家旅遊紀念品店,店裏擺着刺繡著龍、櫻花的緞子睡衣,仿造的項鏈等一類物品。街鎮的左側是一排木建築,像一排盒子似的。這些木建築的酒店有的刷成了黃顏色,有的漆成了藍顏色,有的被塗成了土紅色。酒店和酒店之間有一塊空地。酒店後面是一望無際的田地,田地的對面是漸漸墮入黑暗之中的陡峭的山脈。

在田間小路上,年輕的女人騎着自行車疾馳而去。時而有高級轎車從伸子她們後面開過,順着坡路向上駛去。

坡上可以看到紅色的塔。塔上是櫻花造型的霓虹燈。那兒就是伸子、加奈子跳舞的地方,櫻桃舞廳。房子心裏撲通撲通直跳。

「來跳舞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來的都是軍官。」

「沒出現過噁心的事兒吧。」

「沒有。『櫻桃』的品位還是蠻高的。聽說也有的地方挺不地道的。可我們就是陪人家跳舞。9點以後,由東京來的舞蹈演員在台上表演。他們演些特技,還有脫衣舞什麼的……」

伸子剛講完,加奈子又補充道:

「我們只是拿傭金,過不了什麼好生活。不過,也能對付著過。怎麼樣,房子,來福生干吧。」

長相相似的人

「櫻桃」的門面也十分排場,入口處建了一個寬大的上下車的高台,像大飯店似的。

門廳正面是衣帽間。衣帽間里垂掛着玫瑰色的天鵝絨窗帘,收拾得乾乾淨淨。看來現在還沒有到正式營業的時間。

從大廳橫穿過去,房子她們向舞女的化妝間走去。大廳的牆壁上有許多燃燒着的壁爐,許多侍者在大廳里忙碌著。他們有的擦着地板,有的在往桌上擺着花,顯得生氣勃勃。

置身在如此氣氛之中,房子顯得十分生怯。

「就像到了外國似的。」

「對啊。這兒和N町那種亂糟糟的勁兒大不一樣吧。這兒就是一座外國的小小孤島。」

「我回去了。回去在你們家裏等你們。」

「再呆會兒,到我們的房間去看看。」

加奈子抓着房子的手腕,說:

「還有時間呢。你要是想回去,我送你一程。」

「要是平時,我們都是從後面的工作人員進出口進出的。今天我們就為了陪你……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朋友們陪我們來參觀的。」

在寫着「女士房間」的房間前,她們碰見一個侍者。加奈子向他打了個招呼。

那個侍者突然直視着房子。房子抬起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心裏頓時湧起波浪。

這個侍者俊美的面容簡直和義三一模一樣。

房子無法避開這個青年的大膽而粗野的視線。她也用灼人的眼神望着對方。

侍者用頗有些油滑的腔調問道:

「這孩子是新來的?」

「不是。她是我們的朋友。」伸子答道。

「噢。」侍者鼻子哼了一聲,把手指的骨節按得發出響聲,轉身向對面走去。

房子緊緊地攥著加奈子的手腕,像個孩子似的說:「我要回去。」

「嗯?你怎麼啦,突然地……行,那咱們就從那兒出去。不過,你可得在我們那兒住啊。」

從單門的舞女進出口來到外面,房子才發現歌舞廳建在這座街鎮的最高處。腳下漆黑的田地里吹來猛烈的寒風。從燈光閃爍的街鎮駛來的汽車似乎愈來愈多了。奢華的夜晚剛剛拉開大幕。

走到一半,加奈子向房子囑咐道:

「電燈的開關是上邊那個。腳爐里,已經填好了煤球啦,你再加些炭。完了,你就先睡吧。」

房子心不在焉地聽着加奈子的話,甚至忘卻了自己是在和加奈子一起走路。

回到加奈子她們的房間,坐在腳爐的旁邊,房子仍然在為見到一個與義三長相相似的人而激動不已。她為自己的這種內心騷動感到悲哀,感到驚訝。

房子覺得自己不能離開那座流淌著臟污的河水、到處都是亂糟糟的房屋、顯得擁擠不堪的城鎮,不能離開那座義三生活居住的城鎮,不能離開還可能與義三重逢的那座街鎮。想到這些,房子覺得心裏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思念之情攪得她心緒不寧。

伸子她們11點多鐘回到了家裏。她們比離開家門時顯得更加美麗、妖艷、嫵媚。

她們為房子帶來了夾在圓麵包里的牛排,還有酸甜的飲料。

伸子一口一口地吸著外國香煙,向房子問道:

「房子,打算來嗎?這兒又新建了一所歌舞廳,要召五十名舞女呢。到那兒去也成。」

房子微笑着,沒有說話。

「剛才,那個死盯盯地看着小房子的侍者,在回家的路上,還讓我把你介紹給他呢。他說,你的眼睛真誘人……其實,他也挺誘人的。是個美男子吧。舞女當中,有好幾個人都被他勾住了。」

房子臉上不由得浮起紅暈。

伸子鋪好了床,讓房子睡在中間。躺在床上,她們又繼續聊了起來,從還不熟悉的歌舞廳的情況,舞客的情況一直談到她們舞女的交往,還有這座城市。

第二天將近中午,兩姐妹把房子送到了街鎮上。

這一帶新近建起了一些平房。這些小平房的屋檐下,曬掛着十分艷麗的女裝,很是引人注目。白日的酒店門窗緊閉着,散落在街路的兩旁,頗有些外國小城的味道。

房子站在福生的車站裏,心想,回到N町后,一定要買件成品大衣。

「還來啊,多保重。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們。我們能過得下去。可別客氣啊。」

加奈子說。

坐了很久時間的電車,才到了N站。下了車,來到這座聲音嘈雜、擁擠不堪的街鎮,房子覺得連風都很溫暖,心裏安穩了許多。

走進「綠色大吉」,女老闆的兒子從獎品交換處走了過來,追問道:

「你到哪兒去啦?」

「我去掃墓來的。後來,又到朋友家坐了坐。天晚了,就住到人家家裏了。」

「女孩子隨便住在外面,多讓人擔心。而且,店裏也很忙的。」

「對不起。」

房子剛要去二樓到自己的房間看看,洋一便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來,讓我看看你的臉。看看你是不是在撒謊。」

洋一抓住房子的下顎,讓房子仰起臉來。

房子撥開他的手,從樓梯跑了上去。

她脫掉裙子換上褲子,在毛衣上披了一塊毛線的圍巾,下樓坐在彈子銷售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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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小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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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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