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第九節

燕子

「燕子來了。」

義三抬頭看了看N車站的電燈罩,對民子說。

其實,4月初,燕子就已經飛到這兒了。可是,義三發現它們,卻已是考完試的今天。

燕子已經築好了巢。雌燕子在行人頭頂上飛得很低,也很快。人們幾乎看不到它們的形體。

「這燕子是每年來的那群吧。」

義三停下腳步。

「去年從這兒離去的燕子又領着情人回來了?」

「我看在等發表考試結果的這段時間裏,你最好研究一下鳥類。」

民子開玩笑地說。可義三卻頗為認真地道:

「雪國的人都關心燕子,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所以,一看到燕子飛到了車站,我心裏就放心了。」

民子沒有再說話。對於民子來講,N鎮既是她做住院醫的「老巢」,也是義三生活的地方。通過了國家考試,他們要是也能像「領着情人回來的燕子」那樣回來,該多好……

今天考完試,義三邀請民子來家裏玩。桃子和義三的舅媽想請他們吃頓飯,表示一下「慰勞」。

「桃子也請我去?」

民子自語似的說,顯得有些孤寂的樣子。

「桃子小姐是個好人。」

「是個好孩子。」

義三簡短地應答道。

「我還想去這兒的附屬醫院看看。也許,還是等考試結果出來了再去為好。」

民子說。

「去年那個時候,我好像是最有勁頭的。考試完了,男的一般都是信心百倍地要大幹一場,可女人呢,多少要鬆一口氣,而且不知要幹些什麼。」

「你不是說要回大學的研究室嗎?」

「可回去以後,又怎麼辦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嘛。」

「你呢?」

義三沉默不語了。

「你看,河水變得清多了。」

民子顯得十分驚訝地說。

清除河底的護岸工程正從上游向這裏進展。兩個人的腳下,也堆滿了土塊。那都是翻掘長滿青草的堤岸后清出來的。一個半裸的男人扛着水泥方柱正在向河下走去。

義三最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這種情景。

「這兒下一點雨,河水就會漲起來。看到那洶湧的勁頭,你絕對不會想到這是條小河。這工程到今年颱風季節就能夠完工的。到那時,就不會出現孩子被沖走、被淹死的事了。」

「那次,你跳到混濁的河裏游泳的樣子真夠棒的。真可以說是賭命般的決斷。」

「什麼決斷啊。我什麼都沒想,就只有一個念頭。看到被沖走的孩子,就要跑過去跳進水裏去救他。」

「不過,那件事可是決定了你的命運的。」

「這不好說。」

義三的濃眉下掠過一絲陰影。

「她的去向,你還沒找著嗎?」

「光知道她在一個叫『福生』的鎮子上。可這個『福生』是個什麼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準備去找她?已經絕望了?」

民子向義三身邊靠了一步。

「這倒談不上什麼絕望不絕望的。我還從來沒有對愛情絕望過,而且也不想在我的一生中有這種經歷。只是,我十分擔心,我的那點無用的同情、關心是不是會毀了那孩子的一生。這使我特別痛苦。我要是出現在那孩子面前,她又會怎麼樣呢?雖然有這些顧慮,但是我仍然特別想見到她。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我心裏真是憋得慌。」

「要是孩子掉到河裏被沖走了,還能夠跳下去去救他。可……」

民子停住話頭,不知該怎麼說。

「不過,那些值得你愛的女人都好像被河水沖走了,都在河水裏掙扎呢。」

「我覺得接觸女人的命運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可以使這個女孩幸福呢。也許,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的愛情太淺薄。」

「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愛情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冒險,可是,就在我們這樣議論的時刻,那個孩子也許就會發生什麼不可知的變化。我最近漸漸明白了,無論是愛情,還是什麼別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靜止不變的……當然,那個我從河裏救上來的孩子,我卻沒能從疾病中將他救活。」

正說着,義三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子向外側歪了過去。

「危險!」

路不好走了,兩個人只好一前一後地向前走去。

桃子牽着長毛狗從前方沿着道路迎了過來。義三和民子向她笑了笑。

可是,桃子一副似乎沒有看到民子的樣子,走到義三跟前,把臉湊到義三肩頭上說:

「你房間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是房子來的。」

間奏曲

桃子領着狗從別的入口進去了。義三徑直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只有民子一個人被引到那間面朝院子的西式房間里。這房間也不知是一家人的起居室還是客廳。

已經有客人在那裏了。一個民子不認識的中年婦女和一個男孩背朝着鋼琴坐在低矮的布面椅上。好像是母子倆。他們的穿着都很入時。

坐在那裏,民子不知自己該往哪裏看,只好獃呆地望着那淺紫色的嶄新的牆壁。她心裏想:再過一段時間,這一切都會變得沉穩安寧。淺棕色的窗帘也是簇新的。

桃子的父親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那對母子似乎是桃子一家的老相識。他們一見面就談起那男孩的身體情況。看來她們是擔心孩子的健康,剛剛請桃子的父親檢查過。

儘管民子與這個話題沒有關係,桃子的父親還是頗為機敏地與她搭著話。

「怎麼樣?考試?我們當醫生時還沒有這種考試,我們不用考試就當上了醫生,那是我們的幸福。」

桃子的父親大口地抽著煙,顯得很香甜。他似乎是抽看病的空閑來稍稍坐一會兒的。當護士來叫他時,他又走出了房間。

桃子的父親剛走,千葉夫人便走了進來。她上身着黑白相間的夾克,下身穿着黑色的裙子,顯得十分協調。這使民子頗為感嘆。

桃子端來一個銀盤,上面放着白色的小碟子。小碟子上是鮮紅的草莓。

「我還以為爸爸在這兒呢。」

「是啊。他總是坐不住。」

夫人對桃子說。然後,她把民子旁邊的椅子稍稍拉了一下,坐在了穿和服的女客人對面。

她們倆也像是老相識。桃子的母親說:

「你看,阿准,桃子他們都這麼大了,大家又聚在一個房間了。真和做夢一樣啊。」

被叫做阿準的那個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看桃子。

「義三在幹什麼呢?」

桃子說着,回過頭去。

桃子的母親把民子介紹給客人。

「現在又能這樣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聊天了。大家都挺平安……」

那位中年女客說。

「不過,到了東京,就一點兒自己的時間也沒了。無論什麼時候,都像站在道路中間似的,我這心總是安定不下來。我最頭疼的就是稅務局的事。那點事兒就把我折騰苦了。我真想再回到桃子這麼個輕輕鬆鬆的年齡,再重活一回。」

「媽,我這個年齡可是不輕鬆啊。」

桃子向母親抗議道。

「另外,我們家是開醫院的吧。這醫院,平平安安的人是一個也不會來的。我就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平安』的人呢。其實,仔細想一下,我也不平安,也不輕鬆嘛。」

「對。這倒是真的。」

客人點點頭,對桃子的母親說:

「你一直都那麼幸福,可能不太清楚。戰爭之後,我們的生活也是苦得很啊。最近,生活剛剛穩定了點兒,可我丈夫又不管我們了。男人真是太自顧自啦。」

看到母親又要把家裏的事兒搬出來了,男孩便變了個話題。

「桃子上學的學校是男女生同校嗎?」

「在鄉下是同校的。現在在私立學校,全是女孩。」

「噢。你是剛轉學過來的。桃子小姐準備進大學嗎?」

「還說不準。」

桃子看了看母親的臉,笑了。

「我挺喜歡音樂的。可我的嗓音細,只能唱日本歌。鋼琴我也練不下去……上完高中,我想再玩玩。」

「這麼可愛的小姑娘,要是一個人生活,大概夠她嗆的。」

民子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想到這些客人也可能要和自己一起吃飯,民子心裏有些不悅。義三在幹什麼呢,他怎麼還不快出來。

不過,那對母子已經準備回去了。他們道完別,站起身後,又說了起來。

「女人到什麼時候,也不合算。這個孩子這麼大了,從來也不找我丈夫要東西,總找我要。男孩子一要大東西,我就麻煩了。這不,非讓我給他買輛摩托車。」

「今天,請千葉先生看了看,說是絕對健康。這我挺高興的。可他乘機又要買摩托車,又要四處亂騎。那麼危險,我哪受得了啊。要是桃子能和他一塊玩玩就好了。」

「讓桃子代替摩托車?」

「你這個人,一點也沒變。以前就是這樣。抓住人家的話柄,就給人難堪。」

桃子也出去送客人了。屋裏只剩下了民子一個人。民子望着窗外,數着對面空中飄蕩著的布鰉魚。

義三滿面愁容,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

民子一句話也沒說,使著性子。義三也沉默不語。民子開口道:

「栗田,這兒可是有個人啊。你幹什麼來着,真沒意思。」

「啊。我就不明白。這信讓人真不明白。」

「你說什麼呢?」

「那孩子來了一封信……」

「知道她在哪了?」

義三搖搖頭,用兩手按住太陽穴。

「我頭疼得很。」

「真的。你臉色真不好。栗田,我看你再病一次也蠻好。比較起當醫生的你,我更喜歡生病成了病人的你。我還去護理你啊。」

義三苦笑了一下,顯露出一絲悲戚的神色。

「謝謝。我生了病,讓你來護理。我也覺得安穩。」

「有個像我這樣總願照料你的人,你這個病人也夠幸福的啦。」

民子溫情地說。

「我確實夠幸福的。得了病,有你來照料。不,不光得病的時候。我愛上了那個房子姑娘后,又讓這兒的桃子來安慰我。真是的,為什麼你、還有桃子要這樣撫慰我呢?」

「大概是因為喜歡你吧。」

「也許房子的不幸也在撫慰我的內心。這就是愛嗎?由於我的責任,讓她的一大筆錢丟了。可她不僅不埋怨我,反而自己躲了起來。這好像是我把那女孩子給趕到了什麼地方似的。」

「如果產生了愛,那麼也就同時會產生某種傷害。誰都是這樣的。」

「我覺得自己是個醫生,挺好的。我也願意這樣。可是我沒有救活那個女孩弟弟的生命,也可能同樣無法幫助她改變命運。你,還有桃子之所以同情我們,就是因為這兒存在着愛?」

「話不能這麼說。總而言之,你應該認真地考慮一下桃子小姐的好意。那個姑娘的命運並不是因為你才動蕩不穩的。桃子也不是……」

民子的眼睛被淚水潤濕了。她似乎要說她也不是。

「我只能愛一個人。」

義三自語道,用手扶著額頭。

「不過,這並不一定就是因為愛。好葯由於用法不當,或者由於患者的體質特異,也會變成毒藥的。假如我給那女孩吃的就是這種毒藥……」

「那就需要急救。」

「對,是的。」

義三沉默了一會兒,說:

「我就想在這個社會裏為最不幸的人們當醫生。這是那個姑娘的愛給我的教訓。如果我的愛最終只是給那個女孩帶來傷害,那麼我也只有這樣生活下去,也只有這樣去贖我的罪。」

「不過,一切還沒有結束呢。」

「沒有結束。現在我覺得愛是沒有終極的……」

「她信上是怎麼寫的?」

「怎麼說呢。我覺得那個女孩一定是受了某種打擊,精神有些問題。看也看不懂。說是讓我去,可又不定地址。還說有個病人,而且是個要死了的病人。我不清楚那個病人到底是那個女孩的什麼人。」

義三抬起蒼白的臉。

「你知道那女孩的眼睛嗎?」

「噯。我稍稍看過。」

「那雙眼睛在我面前像火一般充滿著激情。」

民子忘情地望着義三激動的眼神。

搖晃的-

達吉是個侍者,來櫻桃夜總會還不到一年。他膽大、冷漠,同時又純真幼稚,而且又有着女性般的敏感、孤獨者的寂寞,在舞女里,在客人中,很受歡迎。女人們似乎覺得他具有同性的感情,便放下了在異性面前的故作姿態,漸漸被他吸引住。明明知道他不會付出真心,但女人們不害怕。即使被他拋棄,她們也只是覺得受了點擦傷。只要達吉在裏面,絕不會發生什麼大的爭執。這使人們感到頗為不解。

達吉自小與母親一個人生活。他16歲的時候,母親和一個比她年輕的男人同居了。自那以後,達吉陷入了極度的孤獨。由於他長得年輕貌美,從那年起他就開始了與女人們的接觸。不過,他卻從未戀愛過,也不相信女人。他十幾歲就開始獨立生活了。但是,這種自立卻是藉助他的機敏,靠着他助紂為虐,在罪惡的邊緣彷徨。

此次,達吉一反常態對房子如此傾心,其原因達吉自己也未必清楚。其實,原因也很簡單。房子有着和他幼小時被拋棄在社會上的同樣命運。這使他產生了懷念和痛苦。而這種感情又發展成一種憧憬,也可以說是一種初戀的情感。

所以,達吉同情房子的悲慘境遇,也決心去保護房子。

他自己不想觸動房子,當然也不允許別人去碰房子。

當他聽到房子的呼救聲時,他怎麼也呆不住了。這種衝動也可以說是他自己去救自己的衝動。

那天,夜總會的經理沒有像往常騎摩托車返回東京的家裏,而是搭客人的車走的。於是,達吉便找出經理的摩托車,臨時借用了一下。

這輛摩托車是經理的心愛之物,是剛買不久的英國新車。他要是知道達吉用車去碰撞吉普,不知該要多麼吃驚呢。

達吉受了傷,又要照料房子,所以就忘記去看看摩托車的破損程度。

黎明時分,達吉送走了房子以後,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獨寂之感。他鑽進被窩,睡得像死了過去。看他的睡覺姿勢,就像是蟬蛻下的皮殼似的。

當他被人猛地推醒,睜開眼睛時,才發現屋裏仍然點着燈,外面下起了雨,已是午後時分了。

「是你嗎?把我的車給毀了。」

經理那張精力充沛的臉在達吉上方晃動着。

達吉嬉皮笑臉地、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點點頭。

「你怎麼這麼混啊。擋泥板癟了,前叉子歪了,消音器也壞了。光修,就得花兩萬日元。」

「我賠你。」

「賠?別亂吹牛了。」

「吉普車給撞的。」

「吉普車?!你這個混蛋傢伙。你給我滾!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要找侍者,有的是。」

經理說完便走了出去。

「哼,我早盼著呢。」

達吉一轉身又鑽進了被窩。他心裏覺得十分的痛快。他心底又浮現了那個想法:帶着房子,到其他地方去流浪。他閉上雙眼,又進入了夢鄉。

房子來到夜總會,大吃一驚。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房子想去看望一下達吉,可又害怕眾人的眼睛。達吉一直沒有在舞廳露面,這使房子感到十分的不安。

今天,大廳的裝飾變了,柳樹上配上飛燕,彩色紙帶的浪潮之中閃爍著五彩的小燈泡。隨着樂曲的演奏,藍色、粉色、檸檬黃色的燈光變換著,不斷地改變着大廳的色彩。

客人還很少。加奈子向房子身邊走來。她穿着袒露著後背的夜禮服裙。

「你見到阿達了?」

「沒有。」

「你真夠薄情的。聽說阿達被開除了,他把經理的摩托給弄壞了。」

「真的。他不在這兒了?」

房子感到心裏格外地亂。

「他也可能在房間里。阿達是個美少年,幹什麼都能成,而且像昨天晚上那樣,又很有男子漢的樣子。你要是喜歡他,就把他領到我那兒去。他在這兒是借住的,被開除了,就沒地方住了。不過,在我那兒住長了也麻煩……」

加奈子不住地說道。

「你去房間看看他吧。」

「你和我一塊兒去吧。」

房子心神不定的,只好央求加奈子和自己一塊兒去。

房子跟在加奈子的後面,來到達吉的房間。

「怎麼了?」

加奈子問。達吉臉上現出紅暈。

「整整睡了一天。肚子餓壞了。仔細想想,昨天晚上吃飯以後就沒再吃。」

加奈子笑也不笑,又問:

「被開除了?」

「聽誰說的?」

「都傳開了。」

「是那麼回事。當然,我要低三下四地賠個不是也可能就沒事兒了。可我沒賠不是。」

「準備怎麼辦?」

「離開這兒。」

房子發現他的手提包里放着一個報紙包,裏面像是鞋。

「你準備去哪兒?」

「我有女人,住上一兩個晚上不成問題吧。」

聽到這話,房子感到身上一陣發涼。達吉盯着房子的眼睛,說:

「怎麼樣,房子。和我一塊兒去吧,就咱兩個人。」

聽他那輕鬆的語氣,就像是在開玩笑。加奈子和房子都笑了。

「去哪兒呢?」房子問。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要不然,就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就這麼樣出去了好幾次啦。明天再說明天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

達吉把帽子扣在頭上,一副頑童的樣子。奪人眼目的美貌上有着幾道砍傷、碰傷后留下的傷痕,不知為什麼,讓人看起來很像個孩子。

「要是阿達一個人,那倒也行。可是……」

加奈子看了看默不作聲的房子的神情,大姐似的道:

「阿達,你可以到我那兒住。就這麼着吧。」

「到你那兒?你讓我住?真的,行嗎?那今天晚上就到你那兒借住一下。」

達吉顯得十分興奮。

「房子也住在你那兒。」

舞廳下班后,伸子和加奈子要去酒吧。房子生拉硬拽非讓她們一塊兒回去。

「你們兩個人回去吧。我們回去了,多添亂啊。房子,你可真夠怪的。」伸子說。

「不是那麼回事兒。」

「那是怎麼回事兒?」

「我一個人不好,你們一塊兒回去吧。」

房子並沒有意思要提防達吉。但是,她還是希望有人在自己的身邊。

夜深了。但是,雨仍然在下着。

雖然伸子和加奈子姐妹倆拿房子開着心。可是,她們卻沒有任何壞心。她們興奮地嬉鬧了一陣,在爵士樂的伴奏下,離開了舞廳。

可是,回到家,卻發現本該已經到了的達吉卻沒在。伸子和加奈子顯得十分喪氣。

「這是怎麼回事?房子。」

加奈子問道。房子不知怎麼回答。

剛才說可以讓他留宿,達吉是那麼高興。可他現在去哪兒了呢?也許是到其他女人那兒去了。一想到這,房子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本來就沒有達吉的寢具。大家在鋪床時,特意為達吉騰出來了一個角,三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起睡下了。

「也不知他到底是來,還是不來。這剛開頭,就讓人那麼操心。房子,你可夠嗆啊。」

加奈子說。

「房子,你喜歡他到什麼程度了?」

房子沒有回話。

「別藏着了。你是不是想跟你喜歡的人睡覺啊。」

燈熄滅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房子聲音顫抖地說:

「我喜歡的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真的!還有和阿達長得像的。這可沒想到。」

「噢,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年輕的醫生,加奈子。」

伸子對加奈子道。

「噢——是啊。」

加奈子似乎在沉思著。

房子一直把義三藏在自己的內心裏,從沒有和加奈子她們說過。所以她們什麼也不知道。

「房子想得夠高的,是單相思吧。你是想用阿達來代替一下吧?」

「怎麼能說代替呢?!」

房子否定道。伸子翻了個身。

「那個醫生和阿達對房子都挺親熱的嘛。不過,你一開始就對醫生的事絕望了吧。絕望了,你才來這兒的吧。」

房子想:要是這麼說,倒也是這麼回事。

伸子和加奈子都睡熟了。房子卻睡不着。她一直在等著達吉的到來。不過,等到她熬不住昏睡以後,雖然意識上她在等著達吉,但是在潛意識裏她等的卻是義三。在朦朧的睡夢之中,她好像在專心地做飯。那飯就是小弟弟死去的早晨請義三吃的飯。飯剛做熟了,義三卻回去了。房子要在後面喊他,可就是喊不出聲來。

「房子,房子。」

門外響起了達吉的招呼聲。

「來了。你回來啦。」

房子趕緊起身去開門。她心頭不禁一熱。

「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兒了呢。」

達吉脫下被雨淋濕的外衣。

「我想今天晚上就去掙些活動經費,結果,輸了個精光,我的運氣全沒了。一想女孩子,賭博神就討厭你啦。嗨,她們倆都睡了。」

「到這兒借宿,也得早點來啊。」

「我以為她們倆還沒回來呢。」

說着,達吉低頭看了看。

「這是阿伸吧。女人睡著了,蠻好的嘛。看那睡熟的臉,都像小孩一樣。」

「是嘛。」

「可憐的人們。讓我們睡吧。」

達吉只穿着內衣,鞋也脫了。

房子顯得十分緊張。

「我睡這兒?」

達吉滿不在乎地躺在空出來的地方。

「啊,我真想來點錢。」

「錢,我這兒有點。前天,舞廳剛發給的。你拿去用吧。」

達吉沒有說話,抬起頭看了看房子。房子在達吉的旁邊,沒有躺下,坐在那裏。達吉趴在床上,點着了煙。

「我看你別再當舞女了。要是在那種地方呆下去的話,你就會變壞的。」

房子點點頭。

明朗的5月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5月的陽光亮得刺目。說是早晨,其實已經將近中午時分了。吃完飯後,達吉說:

「我過會兒到東京的朋友那裏,去找工作。我還想順便找個住的地方。」

達吉站起身來。

「不過,加奈子,我還能在這兒住一次嗎?」

「當然行。」

加奈子說完,臉上露出了笑意。

「阿達,你打女人主意的時候,總是這麼繞圈子嗎?」

「我這個人,嘴是不好。可我不打女人的主意。」

「讓女人打你的主意?總而言之,這事兒問我,是不是找錯了門?你去問問房子吧。」

「對房子,我就希望她別再干舞女啦。就這些。這不合房子的性格。」

加奈子無言以對,不說話了。

「我也要洗心革面,好好地去賺錢。房子也應該有她更快樂的活法。」

達吉對着加奈子她們的梳妝鏡,颳起嘴邊的鬍子。伸子平靜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該讓房子去夜總會幹。阿達,你要好好地賺錢,是想結婚嗎?」

「我就一句話,別人不把這個孩子當回事兒,我卻要把她當回事兒。」

達吉興沖沖地走了。當伸子和加奈子準備去夜總會上班時,達吉頗為疲憊地回來了。看那神色顯得十分沮喪。不過,聽那口氣,還是蠻開朗的。

「我認識的那些人全是窮光蛋。我跟他們說,我跟老闆鬧翻了,被開掉了。他們反倒勸我,讓我道歉,再回去干,累得我夠嗆。回來坐出租,和司機聊了聊。我打算去考個本子,也去開車。」

達吉表面上在對加奈子講,但心裏卻是在向房子訴說。他把一個裝着西點的白盒子放到了伸子她們前面,以此表示自己的心意。接着,他便歪斜下身子。看樣子,他連坐也坐不住了。

「我先歇會兒啊。」

達吉聲音微弱地說。加東子回過頭,問:

「不舒服嗎?」

「嗯,有點兒。」

「你讓房子看看。我們走了。房子,你就別去了。」

伸子和加奈子走後,達吉就打着輕輕的鼾聲睡著了。看樣子,他累得夠嗆。房子給他蓋上了被子后,覺得不好坐在他身邊,便走到院裏去洗衣服。

在院子裏,房子忽然覺得有人在叫自己。她連忙走進屋裏,發現達吉顯得十分痛苦。

「怎麼啦?難受嗎?」

達吉從牙縫中擠出的呻吟聲似乎在拚命地擠壓出他體內的痛苦。房子心裏一驚,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抱起達吉的頭,放在自己的膝上,盯視着達吉的神情。

「噢,舒服,舒服,噢……」

達吉用下牙緊咬着嘴唇,口裏斷斷續續地說着。他已經無法開口講話了。

房子趕緊跑去叫醫生。醫生一會就來了。他一見達吉,便說:

「他得的是破傷風。」

醫生說,達吉兩天以前的傷在耳朵上,離腦子很近,情況很不妙。醫生顯得一籌莫展。

「大夫,救救他吧。讓他能舒服一些吧。他太難受啦。」

房子顯得十分慌亂,哭着哀求着大夫。

「受了傷的時候,要是做了預防注射就好了……」

醫生道。說完,他給達吉做了血清靜脈注射。注射時,達吉全身極度痙攣,房子不得不用雙手按着他的身體。醫生給達吉注射完強心劑、鎮靜劑之後,又觀察了一陣,說:

「我叫一名護士來給他注射強心劑吧。」

「謝謝您,那就拜託了。」

「可是,這兒就你一個人嗎?要是有親屬的話,讓他們一塊兒來照看一下吧。」

醫生的話語里在暗示著死亡的來臨。

按照醫生的吩咐,房子遮住了燈光。她探身望了望達吉。極度的痙攣使達吉的臉看起來像是在歡欣地笑着。

「要活下去。啊,一定要活下去。我也願意去愛護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房子臉貼在達吉身上,祈禱似的向他傾訴著。房子的淚水淌進了達吉緊咬着的牙關里。達吉的胸部、腹部猛烈地起伏着,手和腳用力地擺動着,俯在他身上的房子幾乎被甩到了一邊。

「啊!」

房子驚嚇得大叫起來。突然,她想起了義三。義三要是在,他一定能救達吉。他一定能救達吉。給他打電報吧。

「不行!」

房子自語道。除了達吉,她不能將自己所愛的人叫到這裏。現在,在這裏,她愛的是達吉,她要使達吉活下去。房子覺得在痛苦中掙扎的達吉似乎就是自己本身。她的頭腦開始亂了。她緊緊貼靠在極度痙攣的達吉的身體上,發出陣陣夢吃:

「活,活下去……」

護士趕來的時候,房子和達吉似乎都到了病情危急之狀了。

「怎麼樣啊?」

聽到護士的問話,房子也只是用獃滯的目光抬頭望望護士。護士以為他們兩個是一對年輕夫婦,便道:

「太太,你可要挺住啊。」

說完,護士便為達吉摸了摸脈搏,同時又開始準備注射強心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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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小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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