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姐姐出嫁

01、姐姐出嫁

閃動在樹梢上的陽光已與冬日的陽光大相徑庭。天空是那麼晴朗亮麗,恍若在庭院的對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藍的大海。

不知不覺之間,登門造訪的已經是春天了,那種「似乎會捎來幸福的春天」。

然而,今年的春天卻恰恰相反,讓人感到它明天就會把幸福一下子擄走似的……

直美把椅子搬到梅花樹下,彷彿要避開家中的喧鬧一般,茫然地呆坐在那裏。

姐姐的婚事是在去年年末定下來的,打那以後直美突然討厭起姐姐來了。

姐姐百般地安慰直美,懷着愧疚而又凄涼的心情。但姐姐越是那麼做,直美就越是覺得她虛情假意,因而更是耍開了性子。

今天是直美最最害怕的姐姐出嫁日——但這一天終於降臨了。

將有一個新哥哥倒也不是一件壞事,但這種快樂遠遠比不上失去了姐姐——姐姐不再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那種愴痛。

梅花大都早已綻放了。

或許是因為處於庭院東角的向陽地段吧,那兒的梅花總是在人日節①前夕不約而同地一併開放——

①陰曆正月初七,五大節日之一。

「阿直,阿直。」

英子趿著高齒木屐走了出來。她僵硬地豎起脖子,就像是珍惜一件貴重的易碎品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她頭上梳着的一種名叫文金高島田①的髮型——

①一種髮髻高聳的日本婦女髮型,婚禮等時多流這種髮型。

「你幹嗎那麼糊塗呢?」

「我明白著吶……」

「是嗎?那就好……喂,這下該輪到阿直去化妝了。山井先生正等着你吶。」

「……又不是我要出嫁,才犯不着打扮得那麼漂亮吶。」

「哎,瞧你,還在耍性子。」

「要知道,姐姐你……」

一直憋在心中的悲哀和小小的怨恨此刻已經衝決了堤壩,使她顧不得體面,一下子把臉埋在英子的袖子裏大哭了起來。

英子靜靜地擁着她的肩膀說道:

「對不起,我們和好如初吧,你就高高興興地送我出嫁吧。我一輩子都是阿直的姐姐,而不可能是任何別人的姐姐。」

「你撒謊,撒謊!」

「這次我成了對方家裏的人以後,那邊也有一個叫我姐姐的妹妹,但那僅僅是名義上的罷了——只有阿直和我是喝同一個母親的乳汁長大成人的,是世上誰也不能替代的骨肉姐妹,對個?難道你以為我看見阿直悲傷的樣子能夠無動於衷嗎?」

「那麼,你不出嫁不是最好嗎?」

「所以我說,阿直還是糊塗着吶。」

「要是我是姐姐的話,這種時候是決不會嫁到別人家去的。」

英子就像是非常為難似地凝視着直美,說道:

「不過,等我走了以後,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新媽媽來咱家的,其中的道理我不是對你說了很多嗎?據說是一個很不錯的母親吶……」

「我才不要什麼新媽媽……」

「儘管你現在那麼說,可過不了多久,你就肯定會喜歡上新媽媽的,甚至把我也忘得一千二凈……」

「為什麼姐姐在,新媽媽就不能來呢?」

英子低下了她那梳着沉甸甸的高島田髮型的頭,只是笑而不語。

髮油的氣味直撲鼻孔。她剛剛化好了出嫁儀式上的濃妝,脖子附近也打上了白粉。

如果讓如此漂亮溫柔而又體貼入微的姐姐去了別人家,不免有一種吃了大虧的感覺。

但在姐姐的安撫下,直美終於破涕為笑,打趣地說道:

「姐姐,行個最高敬禮給我看!」

「是給阿直行禮嗎?」

「嗯」

「那麼一來,你就會原諒我了吧?」

「才不吶。反正你今天一整天都要鞠躬行禮的,所以,就當作是一種練習吧。至於做得好不好,就由我來評判好啦。」

想到這種孩子氣十足的遊戲也只能到今天為止了,英子竟萌生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說道:

「好吧。」

「行最高敬禮!」

直美模仿著學校舉行儀式時教務主任發號施令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喊道。

英子低下被髮油塗抹得鋥亮鋥亮的頭,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躬著的身體彷彿一下子變成了兩半。

刻有家徽的銀制扁簪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向前看!」

直美精神抖擻地喊道,但語尾卻在微微地顫抖。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姐姐是那麼招人疼愛,而自己卻又是那麼可悲……

英子有些痛苦地揚起了她那漲得通紅的臉龐。

「哎,真沉啊,重得我連腦袋都抬不起來了。」

「該是吧。我估摸著就會是那個樣子,所以才故意整治姐姐的。」

「你真壞。」

「誰叫姐姐那麼神氣的,以為自己要出嫁了,就做出一副見外的樣子。」

「小姐,你們倆怎麼啦?幫忙化妝的人一直在等著吶。」阿松忙得個心急火燎,不由得厲聲喊叫道。

姐妹倆面面相覷,竊笑着走進了屋子裏。

內室的廊子裏放着一面穿衣鏡,美容院的人正在那兒烘毛巾。

房間的摺疊衣架上耀眼地懸掛着艷麗的衣裳,淺筐里擺放着內衣、短布襪,細腰帶和窄腰帶,還有小袖上的束帶、和服帶子裏的襯墊等,從頭到腳,應有盡有。

梳妝台前面的盒子裏放着一個漂亮的雕刻髮髻。惟有這件物品是姐妹倆已故母親年輕時用過的遺物。

「母親就是把它插在頭髮上出嫁的,這次我又戴着它……」出嫁之日,對母親的懷念之情激蕩在英子心中,使她百感交集,無限感慨……

離開生養自己的家庭,而置身於另一個新家之中,不斷地改變和磨練自己——對於身為女人的這種命運,與其加以祝福,還不如視之為一種果敢的壯舉而加以讚美吧。

這是男人毋需面對的境遇——也許可以說,女人一生中擁有第二次誕生,這既是一種巨大的喜悅,也是一種巨大的悲哀吧。

「喂,那就先給那位小妹妹做頭髮吧。」

穿着白色工作制服的山井先生一邊等著助手磨好剃頭刀,一邊讓直美坐在了鏡子面前。

英子在後面的椅子上津津有味地注視着鏡中的妹妹。

「哎呀,長得多濃的黑髮呀!……過不了多久就會出落成一個像姐姐那樣的漂亮新娘吧。只把側面的頭髮燙卷呢?還是把後面的頭髮也一起燙卷呢?」山並回頭看着英子,用半帶商量的口吻問道。

「是啊,阿直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隨便怎麼樣都行。只要好看就行。」

「瞧,你那麼愛漂亮,可剛才還說什麼又不是我要出嫁,犯不着打扮,來故意和我作對。」

山井長年累月奔走干各個家庭之間,對這種場面早已是見慣不驚了,所以頗為圓滑地說道:

「前些日子,在某個府上,做妹妹的一方就這樣說了:如果一味和姐姐的日本情調競爭的話,自己是肯定會敗下陣來的,所以乾脆採用現代風格好啦。結果把頭髮燙了,還穿上一條袒胸裙,俊俏得讓人刮目相看……據說就是在姐姐的婚禮席上,妹妹的婚事也定了下來。說來也是,幸福之神總是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恭候着年輕的姑娘們吶……重要的是,平常就得注重自己的儀容。」

他一邊做着對美容師不無好處的宣傳,一邊嫻熟麻利地把燙髮鉗夾在了直美的頭髮上。

「瞧,阿直這下就顯得大人氣了不少。如果再穿上長袖和服,個了會顯得更高挑更苗條的。」

「那我就代替姐姐去出嫁吧。」

「如果能代替的話,那敢情好……」

「你雖然嘴上那麼說,可每次」三越百貨店的人來推銷時,姐姐就興奮得一會兒把花布披在肩上打量著,一會兒把腰帶展開來端詳著,樂得個不得了。」

英子的臉上頓時泛起了紅暈,說道:

「因為是女人唄。漂亮的衣裳無論什麼時候看,都讓人高興吶。」

「可我盡揀姐姐的舊衣服穿,心裏憋氣得很吶。」

「哎,你又在欺負人了。」

山井一邊熟練地剪掉直美脖子上的頭髮,一邊說道:

「姐妹倆要拌嘴就拌個夠吧。今後好長一陣子想拌都拌不成了。

聽了這話,直美不禁想到了姐姐離去后的日子,倏然間感到黯然神傷。

姐妹倆的視線在鏡子裏相遇了,但誰都綳著一張臉,一笑也沒有笑。

沐浴著早春午後的紫色光線,汽車徑直駛向婚禮的會場。

在領頭的汽車上,英子被媒人們簇擁著,露出雪白的衣領,展示著美麗的頭髮。

直美與父親,還有前來幫忙的伯父伯母,一起坐在後面的車上,用眼睛追蹤著姐姐的倩影,怎麼也無法擺脫那種「失去了姐姐」的悲愴感。

剛才,父親還對已經穿好新娘服裝的姐姐這樣說道:

「英子,你這就去和母親道個別吧。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家裏來了。你一定得好好記住:除了瀨本家,你已經沒有別的家可言了。」

聽了父親的這番話,姐姐不禁潛然淚下。

見此情景,父親把手巾默默地遞給了姐姐。

……姐姐也一聲不吭,用手巾捂住化了妝的臉,久久地佇立在佛龕前面向母親的遺像參拜作揖。

直美在記憶的熒屏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着那尚未從眼前消失的情景,聽憑汽車在街道上飛快地疾馳。

那天夜裏——以及那以後的第2天、第3天,姐姐都沒有回來。

或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回到她們倆多少年來廝守在一起,吵了架又和好,和好了又吵架的這個房間里。

好多天以來,直美都獨守着陡然變得寬敞空曠的房間,禁不住想嚎啕大哭。

最讓她為難的首先是學校的作業。

今天又帶回來了她最為棘手的英語作文題目,以致於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惴惴不安。

脫下校服換成夾克衫以後,直美無可奈何地坐到了桌子前面。這時,從大門那邊傳來了誰的叫聲:

「直美,直——美——」

「哎——誰呀?」直美趁機站起來走了過去,「哦,原來是久里啊。請進來吧,正好來幫幫我。」

那個面帶微笑的快活少女是隔壁家的姑娘,名叫久里清子。

她的個子比直美稍高一點兒,看起來就像是要年長一歲光景,可事實上,兩個人卻是同年的。

直美上的是公立女子學校,而清子上的是私立女子學校。雖然學校不同,但兩個人卻是性情相投的好朋友。到了4月份,她們就要升上久已盼望的二年級了。

「姐姐走了以後,最讓我頭疼的就是外語課和裁縫課。」

「哎,也真夠可憐的。以前你也過於依賴你姐姐了,就好像是雇了個家庭教師似的,如今也算是一種懲罰吧,你只能辛苦些了。」清子一本正經地奚落着直美,她把腳伸到向陽的廊緣,用手指著隨意棄置在進門處的踏腳石前面的盆景,突然問道,「哎呀,那是什麼?就是那像紅蘿蔔的葉子一樣茂盛的東西……」

「你不知道嗎?在新年時,它們還受到了百般的呵護,如今卻落得……」

「那麼說來,正經是開過花了吧?」

「是的,一旦觀賞完美麗的花朵,就再也沒有人去管它了,於是父親就把它一直撂在了那裏。而阿松也佯裝不知,每天早晨都把灰塵往那兒掃……要是姐姐還在的話,這些花草也不會如此遭殃吧。」

「英子真是個好人吶。」清子就像是在回憶著英子的音容笑貌似地說道,「即使在我們學校里她也是有口皆碑的。你姐姐她在同窗會當幹事,對吧。所以,她常常去找老師們商談事情。我們低年級的學生經常有事無事地在接待室附近轉悠,為的是能一睹她這個漂亮前輩的風采,可見她多有人緣啊。」

「姐姐只從旅行地給我寄來了簡短的明信片……而且落款也不是森英子,而是堂而皇之地寫着嫩本英子這個名字。我真是憤慨無比……」

「真討厭,改姓什麼的。她是叫瀨本英子吧?倒還不算是一個糟糕的姓,蠻幸運的。倘若嫁到什麼熊澤家、或是穴山家的話,我會代表她的母校,毅然決然地表示抗議吶。」

在她們拉拉雜雜地閑聊時,時鐘已敲響了3點。

「喂,請到裏面去看看我的英語作文吧。」

直美拽住清子的手,走進了學習室。

「出的什麼題目?」

「是自由命題。我剛才還斗膽地想,要寫一首富有春天特色的詩歌吶。」

「詩歌?用英語寫?」清子吃了一驚道,「那不是難上加難嗎?……如果只是寫什麼花兒開了,鳥兒鳴叫,小河流淌之類的東西,那可是沒勁兒透了喲。」

「無論我的英語比教會學校的學生差多少,也不至於那麼可憐吧。」

清子覺得很滑稽,笑了起來,接着又大聲地唱起了英語歌。

直美翻開筆記本,忽而在上面寫着什麼,忽而又用擦子拚命地擦拭掉,過了一會兒她問清子道:

「怎麼樣……有什麼錯誤沒有?」

直美的作文是——

淺春

櫻貝被沖向海濱的午後

比鮮花和鳥鳴

更讓我感受到春天的迫近。

春天無處不在。

但是——

倘若我不時時營造

能夠感受春天的心靈,

春天便無處覓尋。

要把這首詩翻譯成英語,對於剛剛升上2年級的直美來說,無論怎樣依靠日英辭典,也都不是一件易事。

「哎,你寫得挺棒吶。」清子吃了一驚,一邊大聲地朗讀著,一邊說道,「這也是受了你姐姐熏陶吧?」

直美一副嚴肅的面孔說道:

「清子……對不起,這是姐姐留下的日記中的一節吶。」

清子滴溜溜地轉動着一雙大眼睛說道:

「我正琢磨著,這首詩寫得多別緻呀——想必英子的日記一定寫得很棒吧?」

「等考試結束后,我想在假期里好好地讀一讀,到時候我也讓你一起看吧。」

「不過,隨便翻閱別人的日記,這妥當嗎?」

「要知道這是姐姐送給我,叫我讀的吶。」

「我也挺喜歡日記的。現在偉人們的日記常常印刷成冊大量出版吶。我看見了好多廣告。」

「我姐姐說她喜歡-口一葉①的日記。」——

①-口一葉(1872-1896),日本著名女小說家。主要作品有《青梅竹馬》等。

「不過,比起一葉,倒是英子與我們更親近一些。日記嘛,還是自己熟識的人寫的更有趣。看她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那就請再等等吧。我會在4月里把它整理好的。」

「你不想用綵帶把它訂綴在一起,做成一本漂亮的書嗎?」

「是啊——不過,你別盡讓我想一些好書,還是先想法對付一下明天的英語作文吧。」

然後兩個人伏案對坐着,一邊思考一邊開始寫春天的作文。

枝繁葉茂的側金盞花被棄置在日照漸稀的庭院裏,徒然地嘆息著春色。

俗話說「好了瘡疤忘了痛」,學年末考試的辛苦剛剛過去,剩下的便只是畢業典禮和升級的準備工作了。於是,校園內開始瀰漫着恬靜的花香……

一些性急而巨高年級有「干姐姐」的學生,已經輾轉弄到了下一學年的教科書,正滿面春風地瀏覽著二年級的國語課本。恰恰就是這種人在進入新的學期以後,不但沒有體現出預習課本的功效,反而因失去了內心的緊迫感,導致了學習成績的下降。

直美的學校與教會女子學校不同,因為是公立的,所以,國語作為主要學科,難度很大。

在這種公立學校里,紀律嚴明,校風樸實,以勤勉為宗旨,因而與教會學校相比,那種所謂的「干姐妹」和「同性密友」式的交往並不那麼招人耳目。

即使是校內的信件來往,也完全奉行的是秘密主義。對於「於姐妹」,儘管大家都裝出一無所知的天真樣子,事實上卻也相當盛行。

因此,學校籠罩在一層古板僵化的氛圍之中。儘管才女輩出,但卻缺乏教會學校那種浸潤着浪漫色彩的明朗空氣。

與出嫁的姐姐那種抒情的性格相反,直美屬於勇敢好勝而又富於理性的另一種性格。

之所以選擇公立學校,也是緣於直美自身的愛好。如果選擇姐姐英子的母校,她原本是可以輕而易舉就入學的,但她卻特意接受了競爭倍率為7比1的選拔考試,並以第11名的成績跨入了這所學校的大門,可見她也是才女中的一員。

而且她對交往的朋友也是精心甄選,所以,親密的夥伴幾乎全都是清一色的優等生。

在習字課以前,安子遞給了直美5張半紙①說道:——

①半紙:習字、寫信用的日本紙,長24厘米、寬34厘米左右。

「森,這兒把半紙還給你。去文進堂里看了看,沒有不久前你借給我的那種半紙吶。就請用這種所謂的改良半紙①湊合一下吧。」——

①一種改良過的半紙。比以前的半紙更白更薄。

因為安子前不久忘了帶紙來,直美就把自己的紙借給了她用。

「哎,不要緊的。」

「不過,沒準我還會找你借的。那麼好的半紙,你是在哪兒買的呢?」

「那種紙我家多的是。可能是姐姐為了練書法囤積在家裏的吧。」

「那紙特好寫,可以讓墨恰到好處地浸在紙上。而旦,紙的顏色有點發黃,即使字寫得蹩腳一點兒,也能夠遮醜,所以你能借給我,我真是太高興了。」

「是嗎?既然你那麼喜歡,就把我的換給你吧。」

「真的?那我就把譽寫時所需的紙張也一併算上。」

「我呀,正好有一個要用改良半紙來拓寫的圖案吶。如果用這種半紙的話,紙張太厚,分明拓不下來。」

說着,兩個人交換了5張半紙。

鐘聲敲響了。蓄著鬍髭,身體微胖的石田老師手拿一支很大的毛筆走了進來。

大家都比較喜歡習字課。

老師拿着紅筆,到學生們的課桌中間巡視一周之後便算是萬事大吉了——在剩下的時間裏,他便只是站在講台的桌子邊,翻開一本古老的文字書聚精會神地閱讀著。

只要學生們不是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老師是不會抬起頭來斥責學生的。所以,這是一段平靜而愜意的時光。

好一陣子都只能聽見四面八方的學生們在研墨的聲音。

討厭習字的學生整整一個小時都在為朋友磨墨,而自己卻一個字也不寫。

而冒充風雅的一幫人卻用字帖上所沒有的我字體草書抄寫着和歌之類的東西。

「與謝野晶子①女士的詩箋上寫着一手纖細而漂亮的字吶,我喜歡極了——

①謝野晶子(1878-1942),日本著名女歌人。代表作有《亂髮》、《春泥集》等。

「喂,你有那詩箋嗎?」

「儘管不是我的,但它掛在我母親房間的牆壁上。上面是這樣一首短歌吶。」

白色更布上

染著千隻鳥

少女以此縫睡衣

膽敢當眾披上身

那個學生只是拙劣地模仿著與謝野晶子的纖纖字跡,但寫好之後卻傳到了其他兩三個人的桌子上大肆炫耀着。

「喂,直美,你的毛筆是幾號的?」

「3號。」

「能寫小字嗎?」

「能呀。不過,比起細筆,我倒是更喜歡用又粗又大的毛筆吶,總覺得把字寫得大個大個的才過癮……」

「老師也經常說要用粗筆寫,可我一用粗筆,馬上就寫得不成樣子了。」

她們又互換了毛筆試着寫了寫,這時,眼看着石田老師就要從講台上走下來巡視教室了。

「哎呀,得趕快寫點什麼……」

那個學生手忙腳亂地把寫着和歌的紙揉成一團,然後開始練習字帖上的字。

老師走到正在認真寫字的直美旁邊,停下了腳步。

「這兒寫得不好。這筆到這裏時,要停下筆來。而停筆時手上不要鬆勁兒。」

老師一邊講解著,一邊用紅筆糾正。

等老師走向另一個同學那兒以後,直美把老師糾正過的字又認真地練習了很多次。

「習字是一種精神修養。」

這是常常掛在老師嘴上的口頭禪。的確,當一個人專心致志地練字時,會覺得整個心靈都變得澄明清澈了。

「森,今天回家時去不去伊東屋文具店?我想去買點羅紗紙①」——

①以毛屑碎呢作原料的起絨厚紙。

「是嗎?如果只花一個小時的話,我倒是可以奉陪。我也想買點東西。」

在班上要數直美和安子特別要好。她們倆約定一起去買東西。

買一個封皮漂亮的筆記本,像姐姐那樣寫下美麗的日記吧,以作為少女時代的回憶——

如果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加掩飾地當場綴寫在筆記本上,那麼,心靈就會撒滿暖人的陽光吧。

這時,就像是要打破直美內心的遐想似的,教室里響起了老師的聲音:

「現在我把你們以前的習字作業還給你們。川井、森、三木,請你們幫忙分發下去!」

這三個擅長寫字的學生常常遵照老師的指令,擔任分發習字作業的角色。

直美從一側依次分發着。

上習字課時,教室里總是飄漾著一種寺院裏的氣息。

不知是誰帶來的洋水仙,瞧,那開放得過於繁盛的白色花瓣已經開始枯萎打蔫了。

直美從放着花瓶的柱子旁走過,一邊把作業發給同學,一邊思忖到:

「是啊,明天就有自己喜歡的歷史課了。為了老師,我要帶一束漂亮的鮮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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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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