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掩埋

第26章 掩埋

或許是因為黃昏的緣故吧,總督的樣子驟然變了。他拱腰駝背,像是眼看着衰老了許多,而且顯得惴惴不安。他回過頭去,朝搭著披風的空情於瞟了一眼,不知為什麼打了個寒戰。節日的夜晚臨近了,大概由於婆娑的夜影在作怪吧,疲倦的總督恍惚間覺得那把空椅子上好像坐着一個人。他有些怕,走過去扯了一下披風,然後放下它,在涼台上來回跑動起來,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跑到桌前抓起酒杯,一會兒又停下來獃獃地盯着地板,彷彿地板上寫着某種古老文字,他在努力辨認它似的。

今天一天之內,這無名的煩惱已經是第二次侵擾他了。早晨的劇烈偏頭痛還在鬢角處留下一些隱約的酸脹感,總督一面用手搓著太陽穴,一面極力找出這種精神痛苦的原因所在。他很快就找到了,但還企圖欺騙自己。他很清楚:今天白天他無可挽回地錯過了某種機會,現在他正在採取一些行動來改正它,但這些行動部微不足道,主要是因為已經為時過晚了。他欺騙自己,極力使自己相信:現在的、傍晚剛剛採取的這些行動,和早晨的宣判同樣重要。但是,他終究很難相信這一點。

他在涼台上來回跑了一會兒,突然停下來,吹了一聲口哨。隨着口哨聲,朦朧的暮色中傳來了低沉的犬吠聲,接着便有一隻帶着脖套並掛着鍍金小牌的尖耳朵灰毛大狗從花園裏躥上涼台。

「斑迦,斑迦!」總督用微弱的聲音叫道。

斑迦後腿直立,把前腿往主人肩上一搭,差點兒沒把主人撲倒。它舔了舔主人的臉。總督坐到扶手椅上。斑迦伸出舌頭急促地喘著粗氣卧在主人腳旁,眼裏閃著喜悅的光芒,因為世界上唯一使這隻無畏猛犬懼怕的大雷雨已經過去,它此刻又卧在自己熱愛並尊敬的主人身旁了。它認為,主人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人,是所有人的主宰;在這個人的庇護下,它自己便也是與眾不同、享有特權、至高無上的了。但是,在腳旁卧下之後,它望着漸漸暗下去的花園,甚至不須看主人一眼,便立即感覺到主人遇到了不幸。所以它立刻改變姿勢:爬起來,從旁邊繞過去,把前腿和頭放到總督的膝蓋上,因而使主人披風的下擺蹭上了些濕沙子。大概斑迦是想這樣來安慰主人,並表示決心同他共患難吧。那雙斜脫著主人的眼睛和兩隻機警地豎起的耳朵,也表示著這一點。他們兩個,這彼此相愛的狗和人,就這樣在涼台上迎來了節日的夜晚。

在這同一時間裏,總督那位客人阿弗拉尼卻忙得不可開交。他離開涼台前面的上層平台後,順台階下到花園的底層平台,由此向右拐,直奔駐紮在宮廷內苑的軍營而去。駐紮在這個軍營的,正是節日前總督帶到耶路撒冷來的那兩個中隊和由阿弗拉尼親自指揮的秘密衛隊。他在軍營逗留的時間不長,不到十分鐘,而在這十分鐘過去后,立刻便有三輛馬車載着掘壕工具和一大桶水離開了軍營大院,車後跟着十五名披灰色斗篷的騎兵。幾輛馬車在騎兵護衛下從後門出王宮內苑往西行,出城門后沿小路走上通往伯利恆的大道,再往北走到希布倫門外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便順着去雅法的大道走去。白天押送死刑犯的隊伍就是經這條路去禿山刑場的。這時天色已經黑下來,地平線上一輪明月正冉冉升起。

騎兵小隊護送的幾輛馬車出發后不久,總督的客人也騎馬離開了王宮,但這時他已經脫去軍人斗篷,換上了一件黑色舊長袍。他沒有往城外去,而是朝市區跑去。不一會兒他便來到北城聖殿近旁的安東尼塔樓的碉堡中。他在碉堡逗留的時間也很短,然後他的蹤跡又出現在下城那些彎彎曲曲、縱橫交錯的小巷中,不過這時他已不是騎馬,而是騎着一匹騾子了。

總督的客人對下城十分熟悉,毫不費力便找到了他要去的那條街。這條街上有幾家希臘人開的鋪子,因此人們都叫它「希臘街」。客人就在一家賣地毯的鋪子前下了騾子,把牲口拴在大門旁的鐵環上。店鋪這時已經打烊。客人從商店大門旁的邊門進去,來到一個三面是棚屋的小小天井裏。轉過天井旁一個屋角,阿弗拉尼來到一所住宅前的石平台前,平台上爬滿了常春藤。他四下張望了一眼——住房和棚屋全都黑黢黢的,人們還沒有點燈。阿弗拉尼小聲召喚了一聲:

「妮莎!」

房門吱的一聲打開,昏暗的夜色中,石台上出現一個沒戴頭巾的少婦。她倚著平台欄桿不安地俯身往暗處窺視,想看看是誰叫她。看清來人之後,她親熱地笑了笑,點了幾下頭,招了招手。

「你一個人在家?」阿弗拉尼用希臘語小聲問道。

「一個人,」平台上的女人輕聲回答,「我男人一大早就上該撒利亞去了。」她說着回頭望了一眼房門,小聲補充說,「不過,女僕在家。」她做個手勢表示:進來吧!阿弗拉尼回頭看了看,這才拾級而上。隨後兩人便一起躲到屋裏去了。

阿弗拉尼在少婦屋裏呆的時間更短,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他下了平台,把風帽拉得低低地遮住眼眉,又匆匆朝大街走去。這時家家戶戶已經開始點燈了,節日前的街頭熙熙攘攘,十分擁擠,騎着騾子的阿弗拉尼很快便消失在行人和騎馬人的洪流中。這以後他又到哪裏去了,誰都不得而知。

被阿弗拉尼呼為妮莎的女人送走客人後,馬上更換衣服,而且顯得十分匆忙。屋裏很暗,她找起所需要的東西來很吃力,但她還是沒有點燈,也沒有呼喚女僕。只是在她換好衣服、蒙起黑蓋頭之後,家裏才聽到她的聲音:

「誰要問起我,就說我到埃南塔家串門兒去了。」

老女僕在黑暗中嘟嘟囔囔地說:

「去埃南塔家?唉,又是埃南塔!你丈夫不是不許你去找埃南塔嗎!你那位埃南塔是個皮條匠!瞧著吧,我非得告訴你丈夫……」

「行啦,行啦,別叨叨了!」妮莎說着像影子一樣悄然溜出了房門。妮莎的平底鞋在天井的石板上噔噔地響,女僕嘟囔著出來關上平台的小門。妮莎離開了自己的家。

在這同一時刻,下城的另一條彎彎曲曲的、一階一階地通向湖畔的小巷裏,從一扇籬笆門中,走出個一表人才的年輕人來。這籬笆門內的房子相當簡陋,靠街的一面牆沒有窗戶,窗戶全是向院裏開的。年輕人的小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潔白的頭巾①垂到肩上,穿一件下擺上帶穗的、節日穿的天藍色新長袍,腳上是一雙新平底皮鞋,走起路來吱吱響。這個為了歡度重大節日而穿戴一新的鷹鈎鼻子②青年人正昂首闊步向前走去,不斷地超過那些匆匆趕回家參加節日晚餐的行人,邊走邊觀望着路旁紛紛亮起來的窗子。年輕人走的這條路,就是穿過市場邊緣通往聖殿崗腳下的那條路,大祭司該亞法的府第就坐落在那裏。

①俄文(克菲),阿拉伯人的頭巾,邊緣可垂到肩上。因最初的著名產地庫法而得名。

②猶太人特徵。

不一會兒,有人看到這個年輕人走進了該亞法大祭司府的大門。又過了不大一會兒,他便從府第里出來了。府里這時節日氣氛正濃,燈籠火把照得亮如白晝,熱鬧非凡。

從該亞法府出來后,年輕人走路更精神,更顯得喜氣洋洋了。他上加快步伐趕回下城去。走到市場旁邊的一個拐彎處,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他注意到有個婦女邁著舞蹈般輕盈的步伐從他身邊趕了過去,她的黑蓋頭一直蒙到眼睛上。就在與這位美男子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女人微微掀起蓋頭,朝年輕人瞟了一眼,但是她不僅沒有放慢腳步,卻反而走得更快了,彷彿急於躲開剛才趕過的男人。

年輕人不僅注意到了她,而且認出了她。一認出是她,他不禁渾身一抖,停住了腳步,迷惑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他馬上便向前追去,還險些碰倒一個捧著罐子的行人。追上之後,他激動地喘著粗氣喊道:

「妮莎!」

那女人轉過身來,眯起眼睛,表情冷漠而且有些懊喪。她用希臘語慢條斯理地答道:

「噢,原來是你呀,猶大?我一下子都沒認出你來。不過,這倒是好兆頭,人們都說,誰要是讓人認不出來,誰就快發財了……」

猶大非常激動,心臟怦怦亂跳,像只被黑布蒙住的小鳥。他唯恐過路人聽見,壓低聲音斷斷續續地小聲問道:

「你,這是,往哪兒去,妮莎?」

「你問這個幹什麼?」妮莎放慢了腳步,傲慢地瞅著猶大反問道。

「怎麼能這麼說呢?……」猶大茫然無措地喃喃說,聲音里透著孩子氣,「咱們不是約好了嗎?!我正要去你家呢。是你說的,今天你整個晚上都在家……」

「啊,不行,不行!」妮莎回答,同時撒嬌地掀起了下嘴唇。猶大覺得她那張臉,那張他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臉,這樣一來更加嫵媚動人了。只聽妮莎說,「我大問得慌了。你們猶太人過節,可叫我怎麼辦呢?坐在屋裏聽你在平台上長吁短嘆?還得提心弔膽的,生怕女佣人把這事告訴我丈夫。不行,那可不行!所以我就想出城去,去聽聽夜鶯歌唱。」

「什麼,出城去?」猶大問道,他完全摸不著頭腦了,「你一個人去?」

「當然是一個人去。」妮莎回答。

「那讓我陪你去吧。」猶大請求說。他覺得憋得喘不上氣來,意識已經模糊不清了:他忘記了世上的一切,只顧用哀求的目光盯住妮莎那雙蔚藍色的、現在像是烏黑烏黑的眼睛。

妮莎一聲沒吭,只是加快了腳步。

「你怎麼不說話,妮莎?」猶大可憐巴巴地問,盡量使自己的腳步跟她步調一致。

「你不會讓我寂寞吧?」妮莎突然站住問道。猶大腦子裏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那麼,好吧,」妮莎終於心軟了,「咱們走吧。」

「上哪兒去,去哪兒?」

「等等……咱們先進這小院裏商量一下,免得給熟人瞧見,回頭該說我在大街上會情夫啦。」

猶大和妮莎從市場上消失了。兩人正在一個小院的門洞裏隱私隱語。

「你到橄欖園去吧,」妮莎正輕聲說着,忽然看見有人提着水桶走進門洞,便把蓋頭低低地拉到眼上,轉過身去說,「到客西馬尼園去!過汲倫溪,知道嗎?」

「好,好,好!」

「我得先走,」妮莎繼續說,「你可不能緊跟着我,你得離我遠些。我先去……你過了汲倫溪以後……你知道山洞在哪兒嗎?」

「知道,知道……」

「你從榨油房旁邊上山,再拐彎朝山洞去。我在那兒等你。你可不能馬上跟着我走呀,你得忍耐一會兒,先在這兒呆一會兒!」妮莎說完,便若無其事地出了門洞,好像根本沒同猶大談過話。

猶大獨自站了些時候,想收攏一下脫韁野馬似的思緒。他心亂如麻,能夠明確地意識到的只有一個問題:自己不回去參加節日晚餐,該怎麼對家裏人解釋呢?猶大站在那裏想編造一篇瞎話,但他心情激動,無法冷靜思考。沒等到他想出理由來,兩條腿已經不由自主地邁出門洞了。

走出門洞后,猶大便改變了方向:他不再往下城去,而是轉身又朝該亞法府方向走去。這時猶大已經不大看得見身邊的事物了。節日氣氛籠罩着整個城市。家家戶戶窗戶里不僅燈火輝煌,還傳出悅耳的讚美歌聲。少數退歸的人正在大聲吆喝着或用鞭子催促着座下的毛驢。猶大的兩條腿彷彿自己在飛。他不知不覺中已經走過長滿苔薛的可怕的聖安東尼塔樓,連這碉堡中的喇叭聲也沒有聽見。羅馬人的騎兵巡邏隊手持火把走了過去,令人惶惶不安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道路,但這根本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走過塔樓之後,猶大一回頭,看到聖殿上空極高極高的地方點燃著兩簇異常巨大的五燭燈。但即使這景象猶大也沒有看清楚,他只覺得耶路撒冷上空彷彿突然亮起了十盞無比巨大的神燈,它們正同冉冉升起的另一盞明燈——月亮神燈——在爭明鬥麗。但此刻的猶大什麼都顧不得看了,他恨不得立刻飛到客西馬尼門,儘快出城去。他只覺得有個倩影在前面行人的脊背和面孔中間晃動,邁著輕盈的舞步指引着他往前去。這當然是幻覺,猶大自己也清楚:妮莎在前面已經走出很遠了。他匆匆經過幾個銀錢兌換鋪,終於來到客西馬尼門。到了城門洞,他還是不得不強壓住火燒火燎般的心情等待一會兒,因為有個駝隊正在進城,接着又過來一隊敘利亞人士兵組成的巡邏隊。把個猶太急得暗暗罵街……

終於駝隊和巡邏隊都進了城。急不可耐的猶大這才來到城門外。他看到左邊有塊小小的墓地,旁邊有一些朝聖者搭起的花條布帳篷。猶大穿過一條灑滿月光的土路急匆匆奔向汲倫溪邊,以便涉水過河。溪水在他腳下潺潺地流着,他踩着一塊塊石頭終於來到了對岸的客西馬尼高坡,高興地看到園林中的坡路上空無一人。橄欖園就在前面,已經看得見它那殘破的園門了。

從悶熱的城裏出來,猶大感到這裏的春夜清香特別使人心神振奮;一陣陣桃金娘和金合歡樹的花香從客西馬尼國中越過石牆飄過來,他沉浸在幸福中。

園門無人看守,門內也沒有人,幾分鐘后猶大已經走在枝繁葉茂的大橄欖樹的神秘陰影中了。這是一段上坡路,猶大喘著粗氣往前趕,他的身影時而從黑暗中落到斑斑駁駁的月光地毯上。在猶大看來,這地毯有點像妮莎那愛吃醋的丈夫開的鋪子裏掛的那種地毯。不大一會兒,猶大便隱約看到了左邊空地上那間榨油房、沉重的石輪和一大堆木桶。園裏的工人都早已在日落前結束了工作,回家過節去了。在這空無一人的林園裏,猶大覺得頭上的夜鶯合唱格外悠揚悅耳。

猶大接近目的地了。他知道:往右一拐就能聽到黑暗處那酷似竊竊私語的洞中滴水聲。果然,他聽到了滴水聲,感到空氣頓時涼爽多了。

於是,他放慢腳步,輕輕叫了一聲:

「妮莎!」

可是,妮莎沒有出來,卻看見一棵粗大的橄欖樹旁閃出一個墩實的男人身影,他跳到路上,手裏的什麼東西閃亮了一下,又不見了。

猶大不由得向後倒退一步,有氣無力地驚叫了一聲:

「啊!」

這時又跳出一個人來擋住了他往右拐的去路。

站在正前方的第一個人問猶大:

「你剛才領到多少錢?想活命就快說!」

猶大心中燃起了希望,他沒命似地喊道:

「三十個銀幣!三十個銀幣!①領到的錢全帶在身上。這就是,給你們!全拿去,饒我一命吧!」

①原文為:三十個「四德拉克馬」。「德拉克馬」為古希臘銀幣單位,含銀量為6-7克,通譯為銀幣。

站在前面的人一把奪過猶大手中的錢袋。同時猶大身後飛起一把鋼刀,亮光一閃,插進了這竊玉偷香人的肩腫骨下。猶大的身體朝前一衝,佝僂着手指的兩手往空中一撲,這時站在他前面的人順勢用尖刀接住他,刀尖刺進猶大的心窩,直插到刀把處。

「妮……莎……」猶大喊出的已經完全不是這個年輕人原來那種高亢、清脆的聲音,而是低沉哀怨的慘叫了。他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身體直挺挺地倒下去,震得地面撲通一聲響。

這時道路上出現了第三個人影,這人披着斗篷,戴着風帽。

「動作快點!」第三個人命令道。兩名兇手迅速把猶大的錢袋和第三個人交給他們的一張字條用皮革包好,用細繩捆了個十字。第二個人把小包揣到懷裏,然後兩名兇手離開大道,向林中竄去,橄欖樹間的黑暗頓時吞噬了他們。戴風帽的人在屍體旁蹲下來,觀察著死者的臉。他覺得這張臉在樹影下顯得像白粉一樣潔白,而且彷彿很振奮、很英俊。幾秒鐘后這裏的大道上便悄無聲息了。已經咽氣的猶大躺在地上,雙手攤開,他的左腳伸在一片月光中,連平底鞋上的每根帶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嘹亮的夜鶯歌聲響徹了整個客西馬尼林苑。誰也不知道兩個殺死猶大的人哪裏去了,只有戴風帽的第三個人的行徑是清楚的:他匆匆離開那條路,鑽進橄欖樹林朝南走去。在離園門很遠的南牆角有一處牆頭塌下了幾塊石頭,他就從這裏翻越了圍牆。不久,他出現在汲倫溪畔,隨即走進溪中。他順水往下遊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見遠處河中的兩匹馬和站在馬旁的牽馬人。馬也站在水裏,涓涓流水沖刷著馬蹄。牽馬人騎上一匹馬,戴風帽的人上了另一匹,兩匹馬緩步在溪流中走着,馬蹄踩着河底的石頭髮出清脆的得得聲。又走了一段路之後,兩個騎士才走出溪水,上了靠耶路撒冷城一側的岸,沿着城根慢慢朝前走。不久,原來的牽馬人便獨自催馬向前跑去,隨即消失了。而戴風帽的人則勒住馬,翻身下來,站在空蕩蕩的大道當中,脫下斗篷,把它翻過來,從斗篷裏子下面掏出一頂沒插羽毛的扁平頭盔,戴上它,重新縱身上馬。這樣他便成了一位身穿軍人厚呢斗篷、腰佩短劍的騎兵軍官。他把韁繩輕輕一抖,那匹烈性子軍馬快步跑起來,背上的主人晃動着。前面行程不遠,騎馬人很快跑到了耶路撒冷城的南門。

城門洞裏有幾個火炬在不安地舞動,跳躍。坐在石凳上擲骰於的閃擊兵團第二中隊的值勤士兵,二看見騎馬進城的長官都霍地站了起來。軍官擺了擺手,徑直進城而去。

城裏被節日夜晚的燈火照得亮如白晝,所有窗子裏都閃動着燭光,四面八方傳來的讚美歌聲匯成某種不很快調的合唱。騎馬人時而也朝臨街窗子裏望上一眼,看到人們圍坐在節日餐桌旁,桌上擺着羊羔肉、斟滿葡萄酒的杯子和整盤的苦菜①。他讓馬小跑着,輕輕地用口哨吹着小曲,穿過下城幾條空蕩蕩的街道,朝聖安東尼塔樓方向馳去,偶爾抬頭望望聖殿上空熊熊燃燒的那舉世罕見的五燭巨燈,或者望望那掛在比五燭燈更高的空中的玉盤。

①據《聖經-舊約》記載,猶太人過逾越節時,餐桌上必備有無酵餅、苦菜和羔羊肉。

大希律王的王宮則完全遊離於這種逾越節之夜的盛況之外。宮中朝南的一排配殿裏住的是羅馬軍大隊的軍官和軍團統領,那裏還有燈光,還多少能感覺到人們在活動和生活,而宮殿的前一部分,也就是那位身不由己地客居官中的總督彼拉多獨自居住的整個正殿,連同那些柱廊和金雕像,則像是在皎潔的月光下完全失去了光彩。這裏,正殿內部,是黑暗和死寂統治著。總督這時,正如他對阿弗拉尼所說的那樣,根本沒有回殿內休息。他吩咐僕人在涼台上,就在他午間用餐、早上進行審訊的地方,為他準備好卧具。他在鋪好的卧榻上躺下來,但卻毫無睡意。滿月高懸在朗朗夜空中,像個一絲不掛的五人,總督望着它,一連幾個小時目不轉睛地望着。

快到午夜時,夢神總算對總督發了慈悲,他有些睡意了。他伸懶腰打了個哈欠,解開披風扔到一旁,把系在上衣外的皮帶和帶鞘的寬刃鋼刀放在卧榻旁的椅子上,脫下便鞋,挺直了身子。斑迦也馬上爬上榻來,在他身旁頭並頭卧下,總督把一隻胳膊搭在狗脖子上,終於閉上了眼睛。只是在這時斑迦也才入睡。

卧榻設在一根大圓柱後面的月光陰影里,但還是有一條月光光帶從台階處直伸到總督床前。彼拉多剛剛同周圍的現實失掉聯繫,便立刻踏上了這條光明的月光道路,順着它逐漸向上,朝着明月走去。他在睡夢中幸福得笑出了聲:因為走在這條晶瑩透明的蔚藍色道路上實在美妙無比。心愛的斑迦跟隨着他,那個流浪哲學家也並肩走在他身旁。他們兩人邊走邊爭論著一個極其複雜、極其重要的問題,而且像是誰也不能說服誰。他們在任何一點上都無法取得一致,因而兩人的爭論也就特別有趣,永無休止。不言而喻,所謂今天執行的死刑判決,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誤會——看,哲人不就走在我身旁嗎?!那個臆想出一種荒謬主張的人,那個認為天下人全都良善的哲人,並沒有被處死,他還活着。何況,當然噴,怎麼可能處死像他這樣的人呢?!簡直連這樣的設想都十分可怕。是的,沒有執行死刑!沒有行刑!沿着月光路的階梯上升的這次漫步之所以無比美好,其原因就在這裏。

時間充裕得很,要多少有多少,雷雨要到晚上才來到。至於怯懦嘛,毫無疑問,的確是人類缺陷中最可怕的一種。拿撒勒人耶舒阿就是這麼說的。不,哲學家,我還是要反駁你,應該說:怯懦才是人類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

可是,就說我吧,我這個現任猶太總督,羅馬軍團的前保民官①當年在女兒谷戰役中,在瘋狂的日耳曼人即將咬死捕鼠大保馬克的形勢下,並沒有表現絲毫的怯懦嘛!那麼今天,我的哲學家,請您自己想想!您這樣智慧超群的人,難道能認為我會願意為了一個對愷撒皇帝犯下罪行的人而斷送自己這猶太總督的前程嗎?

①羅馬軍團中的高級官職。

「正是這樣!正是這樣!」彼拉多在夢中痛苦地呻吟著,啜泣著。

當然,會願意斷送的。按早晨的想法他還不願意斷送,可是現在,到了深夜,在他權衡一切之後,他卻寧願斷送。現在,只要能使那個絕無任何罪過、只是想入非非的幻想家和醫生①免遭死刑,他一切都在所不惜!

①耶舒阿被處死前曾治癒總督的偏頭痛,故稱他為醫生。據《聖經》載,耶穌曾在耶路撒冷治癒盲人、瘸腿人、血氣枯乾的人等,以顯示上帝的威力。

「今後我們兩人就會永遠在一起了。」衣衫襤褸的流浪哲人在夢中對總督說。哲人不知怎麼也走在這位金矛騎士所走的月光路上。「只要一個人出現,另一個人馬上也會出現!人們一想到我,同時也會想到你!一想到我這個不知父母是誰的棄兒,也就會想到你這個首席占星家和磨坊主小姐美女琵拉所生的兒子。」

「是啊,你可千萬不要忘掉我啊,要想着我這個占星家的兒子。」彼拉多在夢中哀求說。看到身旁的拿撒勒乞丐點頭同意,殘酷的猶太總督在夢中高興得流着眼淚笑了。

這一切都十分美好。唯其夢境美好,覺醒對總督來說就尤為可怕。斑迦狺狺地沖着月亮發起威來,於是,總督眼前那彷彿是用油脂鋪設的、光滑的蔚藍色道路,便在犬吠聲中突然消失了。總督睜開了眼睛。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死刑確已執行。他的第一個動作則是習慣地抓住了斑迦的頸套,然後用痛苦的目光尋找月亮。他看到月亮已經偏到一旁,呈現出銀白色。月光被涼台前面閃動的一束令人不快、使人不安的火光速斷了。中隊長捕鼠太保馬克正舉著熊熊火把走過來,邊走邊用恐怖和憎惡的目光盯住危險的猛犬斑迦,因為它正準備向地衝過去。

「不許動他,斑迦!」總督痛苦地說。他咳了一聲,舉起手遮住耀眼的火光,繼續說:「即使深夜,即使在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寧!啊,諸位神明!馬克,您這個差事也不是好差事啊。你摧殘士兵……」

馬克感到非常驚訝,直勾勾地望着總督。總督忽然醒悟過來,為了掩飾自己在昏沉狀態中的失言,急忙改口說:

「噢,中隊長,您不要難過,我再說一遍,我的處境比您更糟呢。您有什麼事?」

「秘密衛隊隊長求見。」馬克沉着地報告說。

「叫他進來,進來!」總督清了清嗓子說,隨即垂下兩隻赤腳在地板上尋找便鞋。火把退到圓柱中間,中隊長的皮靴在地板上踏出噎噎的聲音,馬克回到花園中去了。總督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

「即使在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寧!」

馬克剛消失,涼台上便出現一個戴風帽的人。

「斑迦,不許動!」總督輕輕說了一聲,按了一下猛犬的頭。

未曾報告之前,阿弗拉尼習慣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又站到陰影處去看了看。確信涼台上只有斑迦,別無閑人之後,他這才小聲說:

「總督,卑職請求將我依法治罪。大人的預見完全正確,但我未能保護好加略人猶大,他果然被人殺死了。請將我革職治罪。」

阿弗拉尼感到這時有四隻眼睛死死盯住他——兩隻狗眼,兩隻狼眼。

他從呢於斗篷裏面掏出一個有血污的、皺巴巴的錢袋,錢袋上加有兩道封印。他報告說:

「這錢袋就是殺人犯們扔進大祭司府院裏去的。上面的血跡就是加略人猶大的血。」

「我倒想知道那裏面有多少錢?」總督俯身看着錢袋問道。

「三十塊銀幣。」

總督不屑地一笑說:

「不多嘛。」

阿弗拉尼沒有做聲。

「死者在哪兒?」總督問。

「這我還不知道,」始終戴着風帽的人矜持而鎮靜地回答,「天一放亮我就派人去搜查。」

正在系鞋帶的總督抖動了一下,不再系那半天沒系好的鞋帶了,他問阿弗拉尼:

「那麼,您確實知道這個人已經被殺死了嗎?」

總督得到的是乾巴巴的回答:

「總督大人,卑職在猶太任職已經十五年了,是在瓦列里烏斯-格拉圖斯任總督時期開始擔任此項職務的。要是我說一個人已經被殺,是無須事先看到屍體的。現在我是在向您正式報告:那個叫做猶大的加略人,幾小時前已經被人捅死了。」

「請您別介意,阿弗拉尼,」總督回答說,「只因為我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所以才說出了剛才那句話。我總是睡不好,」總督苦笑了一下,「總夢見月光。您想想,可笑吧,我夢見自己彷彿在月光路上漫步。剛才我不過是想了解您下一步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準備到哪兒去尋找屍體?您坐下吧,秘密衛隊長。」

阿弗拉尼鞠了個躬,將一把椅子挪近總督卧榻。他腰間的佩劍響了一下,他坐下來報告說:

「我打算到客西馬尼林苑的橄欖園榨油房一帶去尋找。」

「嗯,嗯。為什麼偏偏要去那兒找?」

「大人,我設想,猶大既不是在耶路撒冷市內,也不是在離城很遠的地方被殺的。我想他定是在耶路撒冷近郊被殺的。」

「我看您在您的同行中不愧是個出類拔萃的專家。當然嘍,羅馬的情況如何,我不甚了了。不過,要說在各個屬國中,肯定沒有人比得上您。請您解釋一下吧,為什麼?」

「我無論如何不能設想猶大會在城內遭到毒手,」阿弗拉尼小聲說,「在大街上不可能秘密地殺人,就是說,必須把他引進某個地下室之類的地方。我手下的人已經搜查過整個下城,這事要是發生在城內,早就發現他了。我可以向您保證:城內沒有他。如果他是在離城很遠的地方被殺,這個錢袋就不可能那麼快扔進大祭司府。所以,他肯定是在近郊被殺的。人們設法把他引出了城。」

「我實在想不出怎麼能把他引出城去。」

「是的,總督大人,這是整個案件中最難解決的問題,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決好。」

「的確叫人納悶兒!在逾越節的夜晚,一個信教的人會不參加全家的節日聚餐,而不知為什麼跑到城外去,死在那裏!會是什麼人用什麼東西把他引誘出去的呢?會不會是女人乾的?」總督忽然若有所悟地問道。

對此阿弗拉尼鎮靜而自信地說:

「這絕不可能,總督。這種可能性必須完全排除。判斷事物要合乎邏輯。什麼人希望置猶大於死地呢?是那些到處流浪的幻想家,是某個小集團,而他們中間從來沒有過任何女人。誰要想娶妻子,總督大人,就得有錢,要想使一個人出世,也需要錢,而要想借女人的幫助把一個人殺死,那就更需要很多很多錢了。任何一個流浪者都拿不出這筆錢。所以,總督大人,本案絕對牽涉不到女人。而且,我對您說,設想本案有女人參與,那隻會把事情搞亂,妨礙偵查工作,使我難辦。」

「看來,阿弗拉尼,您講得非常有道理。我只不過是隨便說了說自己的猜想而已。」總督說。

「很遺憾,大人,您的猜想是錯誤的。」

「那麼,會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總督用貪婪而好奇的目光審視着阿弗拉尼的臉,高聲問道。

「依我看,這還是因為錢。」

「這個想法很妙!不過,誰會深更半夜在城外給他錢呢,為了什麼事呢?」

「啊,不對,總督,不是這樣。我只有一種設想,如果它不符合事實,那我就再也想不出任何別的解釋了。」阿弗拉尼俯身湊近總督身邊,用耳語補充說:「是猶太想把自己的錢藏到一個隱蔽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去。」

「這種解釋很精闢!看來,事情準是這樣的。我現在明白了:您是說,使他出城去的不是什麼別人,而是他自己的想法。對,對,準是這樣。」

「的確如此。猶太是個疑心很重的人,他想把錢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

「還有,您剛才說要到客西馬尼林苑去尋找。為什麼偏要到那兒去找他呢?坦率地說,這一點我還是不明白。」

「噢,總督大人,這個道理很簡單。誰都不會把錢藏在通衡大道或是空曠的地方,所以,猶大既沒有出現在去希布倫的大道上,也沒有出現在去伯利恆的大道上。他必定要找個有遮攔的、隱蔽的、有林木的地方。這並不難解釋。而在耶路撒冷近郊除了客西馬尼林苑再沒有這種地方了。他又不能走得很遠。」

「您完全把我說服了。那麼,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馬上就佈置人搜捕在城外盯了猶大梢的兇手。我自己呢,剛才已經向您報告過,要去法庭聽候處置。」

「為了什麼事?」

「因為猶大昨晚離開該亞法府第后,我的衛隊竟然沒有保護好他,在市場附近把他丟了。我簡直無法理解怎麼會出這種事。我生平還沒有出過這類差錯。昨晚您和我談話之後,我手下的人立刻就把猶大置於監護之下了,可是,他走到市場附近時往什麼地方躲了一下,兜了個奇怪的圈子,甩開了我手下的人,不知道哪兒去了。」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啊。我現在向您宣佈:我認為不必審判您。您已經作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世界上,」總督笑了笑說,「恐怕沒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周到,更好了。對那些丟失猶大的便衣警探是要追究責任的,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也想提醒您一句:我希望這次追究一點也不要嚴厲。說到底,為了關心這麼個壞蛋,我們已經盡到最大努力了!對啦,我還忘了問您,」總督擦了擦前額說,「那些人會是想什麼辦法把錢扔進該亞法府的呢?」

「是這樣,總督……這不很複雜。復仇者們摸到該亞法府的後街去,那條街的地勢比該亞法府的後院高。他們居高臨下,很容易把那個小包從后牆外扔進去。」

「還附了字條兒?」

「是的,總督,跟您原來所預感的完全一樣。噢,還有。」阿弗拉尼說着,撕下了小包上的封印,把包里的錢拿給總督看。

「呀,對不起,阿弗拉尼,您這是幹什麼?!封印肯定是聖殿裏用的紂印啊!」

「這些小事總督不必擔心。」阿弗拉尼邊回答,邊把小包包上。

「莫非您那裏還備有各種封印?」彼拉多笑着問道。

「否則不行啊,大人。」阿弗拉尼非常嚴肅地回答,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我可以想像得出該亞法府里的情形。」

「是的,大人,這事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他們立即就把我請去了。」

這時,甚至在昏暗中也看得見彼拉多的兩眼在炯炯放光。

「這倒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總督,我斗膽反駁您一句,這可沒有意思。這種事最無聊,最叫人厭煩。我問他們:該亞法府是不是向誰付過什麼錢?他們都斬釘截鐵地回答說:絕無此事。」

「噢,是嗎?那有什麼辦法呢。沒有付過嘛,這麼說,就是沒有付過嘍。這樣一來,就更難找到兇手了。」

「您的話完全正確,總督大人。」

「噢,阿弗拉尼,您看,我忽然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這個猶大會不會是自殺的?」

「啊,不,大人,」阿弗拉尼甚至吃驚地往椅背上一靠,回答說,「請原諒,依我看這個說法根本不能使人相信。」

「哎,在這個城市裏什麼事都能使人相信。我敢同您打賭:用不了多長時間,關於猶大自殺的謠言就會傳遍全市。」

這時阿弗拉尼又朝總督投去那獨特的一瞥,想了想,然後回答說:

「這也有可能,大人。」

雖然一切都已十分清楚,但看來總督對加略人被殺這件事還有些放心不下,他彷彿帶着某些幻想問道:

「我要是能看到他們是怎麼殺死他的就好了。」

「殺人者的技藝是非常高超的,大人。」阿弗拉尼回答,同時用含着諷刺的眼神望着彼拉多。

「這您是怎麼知道的?」

「勞您駕仔細看看那錢袋,大人,」阿弗拉尼回答,「我敢向您保證,猶大的血準是噴射出來的。總督大人,我這一輩子見過不少被殺的人!」

「這麼說,他當然是再也起不來噗?」

「不,大人,他還能起來,」阿弗拉尼像個哲學家似地微笑着說,「但這要等到本地人所期待的那個彌賽亞的號聲在他頭上響起的時候,那時他就能再起來。在這之前他是起不來的!」

「行啦,阿弗拉尼!這個問題清楚了。現在談談掩埋屍體的事吧。」

「處死者的屍體全都掩埋了,大人。」

「噢,阿弗拉尼,要是把您送上法庭,那簡直是罪過。你理應受到最高獎賞。說說吧,怎麼掩埋的?」

阿弗拉尼開始報告。他說。他親自處理猶大問題的時候,他的副官帶領秘密衛隊的一個騎兵小隊,在傍晚時就開到了髑髏山。小隊發現山頂上少了一具屍體。聽到這裏,彼拉多打了個寒戰,用嘶啞的聲音說:

「哎呀,我怎麼沒有預見到這一點!」

「總督大人,您不必擔心。」阿弗拉尼安慰總督,並繼續報告說:「狄司馬斯和赫斯塔斯兩具屍體的眼睛已經被猛禽啄去。士兵們收起這兩具,立即去尋找另一具。很快便找到了。是有一個人……」

「是利未-馬太。」彼拉多不像是詢問,倒像是肯定地說。

「是他,大人……」

原來,利未-馬太躲在禿髑髏山北坡上一個山洞裏,正守着耶舒阿的赤條條的屍體等待天黑。搜查小隊舉着火把進入山洞時,馬太的樣子非常兇惡,像是準備拚死一戰。他大喊大叫,說他沒有犯任何罪,說按法律規定,任何人都有權自願埋葬被處死的犯人。利未-馬太宣稱他絕不離開那遺體。他異常激動,語無倫次地亂嚷,又是哀求,又是恫嚇,又是詛咒……

「只好把他抓了起來?」彼拉多憂鬱地沉着臉問道。

「沒有,大人,沒有抓他。」阿弗拉尼極力安慰總督,「士兵們向他說明是要掩埋遺體的,終於使那個勇敢的瘋子安靜下來了。

「馬太想了想,消停了。但他揚言:絕不離開那遺體。他還希望跟大家一道去埋葬。並說即使殺死他,他也不走開。甚至還把隨身帶的一把麵包刀拿出來,叫士兵們殺他。」

「他們把他趕走了?」彼拉多用壓抑的聲音問。

「沒有,大人,沒有趕走他。我的副官允許他一起參加掩埋。」

「是您的哪一位副官指揮這次行動的?」彼拉多問。

「是托爾麥。」阿弗拉尼回答,同時又不安地問道:「是不是他做錯了?」

「您繼續說下去吧,」彼拉多回答,「他沒有做錯。是我的精神總是有點恍惚看來,阿弗拉尼,我是在同一個從來不犯錯誤的人打交道,這個人就是您。」

原來士兵們讓利未-馬太坐在運屍馬車上,大約走了兩個小時,便到了耶路撒冷城北一道荒涼的峽谷。士兵們輪流挖坑,一小時后就挖出一個很深的坑,把三具屍體全埋在坑裏了。

「就那樣光着身子埋的?」

「不,大人。小隊出發前帶去了幾件長袍。而且給每具屍體的手指上都戴上了指環。耶舒阿的指環上刻了一道紋,狄司馬斯的兩道,赫斯塔斯的三道。坑填滿了,上面堆了些石頭。做了記號,托爾麥認得。」

「啊,要是我早些想到就好了!」彼拉多皺着眉頭說,「我本來是應該見見那個利未-馬太的呀……」

「我已經把他帶來了,大人!」

彼拉多睜大眼睛,愣愣地瞅了阿弗拉尼一會兒,然後說:

「感謝您為這件事所做的一切。請您叫托爾麥明天到我這裏來,可以事先告訴他:我對他的工作很滿意。而對您呢,阿弗拉尼,」總督說着,拿起放在桌上的腰帶,從它的口袋裏掏出一隻寶石戒指遞給秘密衛隊長,「請您收下它作個紀念吧。」

阿弗拉尼鞠躬致謝:

「總督大人,這是我莫大的光榮。」

「請您犒賞執行掩埋任務的小隊。對於沒有在市場上保護好猶大的便衣人員只給予口頭警告就行了。現在,立即把利未-馬太帶來見我。我還要了解有關拿撒勒人案件的細節。」

「遵命,大人。」阿弗拉尼應聲回答,立即起身施禮告辭。同時總督拍了一下手掌,大聲叫道:

「來人!柱廊里掌燈!」

阿弗拉尼剛走到花園,柱廊上已經有幾個僕人高擎燈火站在總督身後了。總督面前的桌上放了三盞燈,月夜立即退到花園,彷彿是阿弗拉尼把它帶了出去。接着出現在涼台上的是個矮小瘦削的人,身軀高大的中隊長陪着他走上來。在總督目光的示意下,陪同者馬上退回花園,消失在夜色中。

總督用貪婪而有些驚訝的目光審視着來人。一個為眾人議論紛紛的、耐人尋味的人終於出現在面前時,人們就是用這種目光看着他的。

來人約摸四十歲,膚色黝黑,衣衫破舊,身上有些干泥,看人時蹩著眉頭,惡狠狠的。總之,他的樣子十分難看,像城裏的叫花於;在聖殿前的台階上,或者喧囂骯髒的下城市場里,有很多這種人蕩來蕩去。

持續很長時間的沉默終於被來人的一個奇怪動作打破了:站在總督面前的人突然臉色發白,搖晃了一下,要不是他的一隻臟手扶住桌邊,他就摔倒在地了。

「你怎麼啦?」彼拉多問他。

「沒什麼。」利未-馬太回答,做了個吞咽似的動作,那裸露著的、骯髒的細脖頸脹了一下,又癟了回去。

「你怎麼啦?回答我!」彼拉多又問了一句。

「我累了。」馬太回答,憂鬱地望了望地板。

「坐下吧。」彼拉多指著扶手椅說。

利未-馬太疑心重重地看了看總督,向扶手椅走過去,驚奇地朝鍍金扶手看了一眼,便坐下了——但不是坐到椅子上,而是坐到了椅旁的地板上。

「你說說,為什麼不座椅子?」彼拉多問。

「我身上臟,我會把它弄髒的。」馬太低着頭說。

「他們馬上就給你拿飯來吃。」

「我不想吃。」馬太回答。

「你為什麼要說謊呢?」彼拉多和藹地問,「你不是一整天沒吃飯了嗎,也許還不止一天。嗯,好吧,不吃也行。我叫你來,是想看看你帶的那把刀子。」

「士兵們帶我進來的時候把它拿去了,」馬太回答,然後又憂鬱地補充說,「您把它還給我吧,我還得把它交還給原主,那刀是我偷來的。」

「為了什麼?」

「想用它割斷繩子。」馬太回答。

「馬克!」總督喊了一聲,中隊長馬克應聲出現在圓柱旁。「把他的刀給我拿來!」

中隊長腰上挎著兩個刀鞘。他從其中一個里抽出一把骯髒的切麵包刀,呈到總督面前,然後退下去。

「這刀你是從誰那兒拿的?」

「是希布倫城門內一家麵包鋪里的,一進城門,路左邊就是。」

彼拉多看了看寬寬的刀刃,不知為什麼還用手指頭試了試它快不快,然後說:

「刀子的事,你放心好了,我叫他們去還給麵包鋪。此外我還有一件事:你再把經常帶在身邊的、記載着耶舒阿的話的羊皮紙拿來讓我看看。」

馬太憤恨地看了彼拉多一眼,笑了笑。他笑得那麼不懷善意,連他的臉都因此變醜了。他問道:

「你們全想奪走?連我這最後一點東西也奪走?」

「我並沒有說:你給我,」彼拉多回答說,「我說的是:拿來讓我看看。」

利未-馬太在懷裏摸了幾下,掏出一卷羊皮紙。彼拉多接過來,展開紙卷,在兩盞燈之間把它鋪平,眯起眼睛仔細地研究起那些用墨水寫的很難辨認的字來。一行行寫得歪歪扭扭的字很難看懂。彼拉多皺着眉頭,幾乎伏到羊皮紙上,用手指按著一行行字往下看。他終於看明白了:羊皮紙上記載的,原來是些不連貫的言論、日期、雜事和殘缺的詩句。個別句子彼拉多還能夠讀出來:「沒有死亡……昨天我們吃的是香甜的春酥餅……」

彼拉多努力辨認著,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動,他眯着眼念著:「我們將看到生命之水的凈河……人類將通過透明晶體觀望太陽……」①

①《聖經-新約-啟示錄》第二十一章中有:「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哀……」第二十二章中有:「……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悲……」

忽然,彼拉多顫抖了一下。他看清楚了羊皮紙上最後兩行里有這樣的話:「……更大的缺陷……怯懦。」

彼拉多捲起羊皮紙,猛地遞給馬太。

「拿去吧。」他說。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看,你也是個讀書人,你何必孤身一人,穿得破破爛爛,無家無業地到處遊盪呢。我在該撒利亞有個大圖書館。我很富有。我想把你帶走,給你派個職務。你去給我整理並保管那裏的文獻資料吧,這樣你至少也可以不愁溫飽了。」

利未-馬太起身回答道:

「不,我不願意。」

「因為什麼?」總督問道,臉色不由得陰沉下來,「你不喜歡我?怕我?」

又是剛才那種難看的笑容扭曲了馬太的臉,他說:

「不是。是因為你會怕我。你殺死他之後,就不可能那麼容易正視我的面孔了。」

「不要說了!」彼拉多回答說,「那你就拿些錢去吧!」

利未-馬太又搖了搖頭。而彼拉多卻繼續說:

「我知道,你自認為是耶舒阿的弟子。但是,我告訴你,他教給你的,你什麼也沒有學到。因為你如果學到了一點什麼的話,你是會接受我一點東西的。你要知道,他在臨死前說過,他並不怪罪任何人,」彼拉多說着,意味深長地舉起一個手指,他臉上的肌肉抽動着,「要是他本人,他也一定會接受我一點東西的。你殘酷,可他並不殘酷。今後你打算上哪兒去呢?」

這時馬太忽然走到桌前,兩手扶著桌邊,用噴射火焰的兩眼看着總督,小聲說:

「告訴你吧,總督大人,我決心在耶路撒冷殺死一個人。我想把這件事告訴你,讓你知道:還會流血的!」

「我也知道還會流血,」總督回答說,「你這些話並沒有使我吃驚。你當然是要殺死我嘍?」

「殺死你,我辦不到,」利未-馬太齜著牙,微笑着回答,「我這個人還不是那麼愚蠢,以至於會指望能夠殺死你。但是,我要殺死加略人猶大,我要把餘生都用在這件事情上。」

聽到這裏,總督的眼神里才顯出一點欣慰的神情,於是他彎着手指示意利未-馬太到跟前來,然後對他說:

「這件事你做不到了。你也不必費心了。猶大昨夜已經被人殺死。」

利未-馬太一下子從桌旁跳開,奇怪地四下張望着大聲喊道:

「這是誰幹的?」

「你先不要忌妒嘛,」總督也齜著牙說,還搓了搓手,「我看,除了你之外,他大概還有別的崇拜者吧。」

「這是誰幹的?」馬太又小聲重問了一句。

總督回答他:

「這是我乾的。」

馬太張口結舌,驚異地望着總督彼拉多的臉,而總督卻繼續說:

「做了這麼一件事,當然,還太少。但不管怎麼說,這事是我做的。」稍停,他又補充說,「那麼,你現在同意不同意接受我一點東西?」

利未-馬太想了想,態度有些緩和了。最後,他說:

「你叫他們給我拿塊乾淨羊皮紙來吧。」

一小時過去了。利未-馬太已經離開王宮。現在只有花園中值勤哨兵的輕輕腳步聲打破黎明時的寂靜。月亮迅速褪去顏色,另一方的天邊上露出一顆灰白的晨星。燈火早就熄滅了。總督躺在卧榻上。他一隻手托著腮睡著了,無聲地呼吸著。斑迦睡在他的身旁。

第五任猶太總督本丟-彼拉多就是這樣迎來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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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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