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綺君走後的第三封信恰好也是雙十節寫的,在廿八日送到了梅女士手裏。這是細行密字三張紙的一封長信。梅女士反覆看了兩遍,卻只有三個大字浮出在眼前:不放心!這位最了解她的朋友,在數千裏外,而且也是在那命定的一天,費了那麼多筆墨,也不過是這老生常談的「不放心」么?自然徐綺君是忳摯的友誼,和這裏夾雜的「不放心」空氣絕對不同,但梅女士還是起了同樣的反感。

她懶懶地將信箋扔開,吁一口悶氣。半個月來濘泥中翻滾似的生活,顛倒地在她腦膜上展開來了。昨天是在惠公館里醉酒,跟楊小姐學騎馬,放手槍打野狗;前天是看着李無忌發牢騷,詛咒,終至於淌眼淚;大前天是忍住了笑靜聽周平權女士的恭維;再前天呢?五天,六天,一星期以前呢?嫉妒的,艷羨的眼光;撅起的小嘴巴;當前的親熱,背後的冷笑;斜簽的諂媚的肩膀,獻殷勤的包圍;他們自伙中間的攻訐,路人的指目,愁霧樣的謠琢;許多臉,許多聲音,許多撈捕似的等待着的臂膊,許多胡胡的諂笑;像一塊陳年的照相底片,什麼都模糊了。最後來了尖利的永遠不會褪色的一幕:雙十節的晚上!那不是春雷般的采聲?那不是司令部里副官們的敬禮?那不是惠師長漂亮的客氣話?

梅女士不願再回憶似的搖著頭,彷彿揮走了那些幻影,很清醒地站起來,在房裏踱方步。

她覺得自己的確跑到圓椎形的尖頂來了。天曉得,並不是她居心要那麼跑。處這樣的環境,遭逢到這許多湊合的偶然,隨便哪個聰明美貌的女子都不免要這樣跑罷?玩這一套危險的把戲,她自己決沒有旁人所惴惴的「不放心」,她信得過自己的腳力,她最不能忍受任何損傷她的自尊心的猜測——即使是友意的愛護她。然而她也不是毫無焦灼。尖頂上可以長住么?是這個問題她很希望什麼人來和她談一下。可是徐綺君也只有「不放心」,多麼叫人生氣呀!

在悶忿中,梅女士把時間的界線也弄糊塗了;她竟忘卻徐綺君寫那封信時,並沒知道她這裏的新花樣。她只覺得徐綺君也和這裏的一班人——男教員,女教員,同樣的看低她,至多是好意的不放心。

「還是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我!」

這個傷心的感念,開始在梅女士心頭猛撞了。她更快地在房裏來回踱著。然後,什麼都拋棄了罷似的微微一笑,她離開卧房,找張逸芳閑談去了。

幾天來據梅女士的冷眼觀察,畢竟還是張逸芳夠朋友。她沒有——至少可以說並沒表露過別人那種惟恐梅女士做了壞事的不放心的態度。可是不知怎地,這位常是活潑潑的張逸芳近來卻見得闌珊消沉。她鬆散在床上,看見梅女士進來,只把眼皮動一下,沒有出聲。在她面前,放着貼滿了郵票的一疊信。

「你有事罷?」

梅女士隨口問著,便坐在窗口的一張椅子裏,卻也忍不住斜過眼去看張逸芳身邊的那一疊信。顯然這些都是快信,而且好像都還沒有拆封。

張逸芳微笑着搖頭,表示了消極的歡迎。

「不是說今晚上到忠山去聚餐賞月么?恐怕不行呢!你看天上起了雲。」

梅女士望着窗外的白綿羊似的蠕動的暮雲,又慢聲說。

「我不去!」

「不去?怎麼『你』不去!是陸先生髮起的呢!」

在那個「你」字上,梅女士不由自主地重頓一下;雖然立即用溫柔的微笑來緩和,可是已經起了反響。張逸芳像受着一針似的跳起來,急口地回駁過來了:

「為什麼『我』一定得去?為什麼我不去就顯得是意外?

梅,你也——這麼——未能免俗!」

梅女士十分抱歉似的望着張逸芳,搜索恰當的辯解;可是猛又接到一句出奇的話,使她心頭一跳:

「因為我打算不去,他就把這許多信扔在我跟前,你想,豈不是可笑!」

這些信?誰的——她的信么!梅女士猛記起不知是誰說過,還有一個「她」從遠遠的南京每星期寫一封快信給這裏的校長;一向總以為是好事者嚼舌頭,現在不是明明白白的證據么?她自以為懂得張逸芳近來悶沉沉的原因了,可是她說什麼好呢,除了同情地默對着。

張女士卻又不自然地微笑了;她走到梅女士身邊,輕輕地似乎對自己說:

「誰耐煩看這些信!撕了就完了!」

「沒有別的方法么?」

梅女士不自覺地吐出了這樣一句話。真料不到又立刻激起不尋常的反響:

「別的方法?都是這句話!要我去找么?哼!不幹!要他去找么?他就是這個方法。原封不動收下來藏着。見一個愛一個;愛的時候,好得要命,不讓你松一步,說不去聚餐就幾乎要跪下來哭;回頭轉過背脊來,就忘記得精打光,準備着大箱子收快信罷!想想真嘔氣,喜歡寫快信的人也真傻!」

張逸芳說着又忍不住笑了,退回去躺在床上,一翻手將那些信都推在地下。

一個又一個,這些很厚的信封狼狽地掉下去,撲索索地像是微弱的嘆息,怪樣地躺着不動了。梅女士惘然看着,眼前就浮出個想像中的愁容,睜大了淚眼對床上的張逸芳瞧。俄而這淚眼的愁容又移上前去,直撲到張逸芳臉上,就消滅了。

可不是張逸芳的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有些水汪汪!這些幻象——也許是真實,感動梅女士到十二分。她慢慢地走到床前,忖量著怎樣發言,突然那蘊藏得很久的一番「誠意」滾上心頭來了;實在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而且也想不出別的恰當的話,她開始婉轉地說:

「那也許不至於。可是,我們第三者,只有第三者的看法。逸,想來你也聽得過校里的閑話。當然犯不着放在心上。但事實卻就是這麼着:一則人家看來你的地位古怪,二則是校里宿舍,到底是公共地方。因為我們住得近,許多奇怪的探問都會跑到我面前來,每次我都是警戒他們不要胡說八道。一些無聊的人總喜歡多嘴,近來他們又拿我做材料了。我才是不理哪!反正不會因了我而拖累著學校。不過你們,稍稍不同:我想,在外邊租個房子,好像更妥當。……請你不要誤會,我是誠意要和你做好朋友:有你在這裏我們時常談談,我還嫌不好么?可是,眼光放遠些就更好。請你信任我罷,逸,我決不肯在背後說你們的壞話!」

暫時的靜默。張逸芳的一對烏溜溜的眼睛釘住了梅女士瞧。然後,她低下頭去輕聲笑着,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勁一握,似乎說「我了解你了」。現在蒼黃的眼色已經偷進了這間小房,一隻烏鴉站在窗外對面的屋脊上啞啞地叫。張逸芳忽然站起來說:

「算了!還是到忠山去混過一場罷。時間已經不早。」

「不早,催請的人也來了!」

從房門口來了這回聲似的一句。梅女士轉過臉去,看見前面是周平權,後面跟着陸校長。這位並不高大的青年人望着地下的快信,有些驚訝,蒼白的臉頰上也隱隱泛出紅色來。

梅女士站在旁邊抿著嘴笑。

到忠山時,一輪滿月已經從浮雲中掙扎出來了。酒肴是從城裏帶去的,滿滿的三挑。全校的教員連職員,將近三十人,把一間頗大的醍醐閣擠得旋不轉身。因為張逸芳畢竟也在座,陸校長很高興,他的毛澀的嗓音差不多無間歇地在滿屋子裏響。城內新發生的一樁奸案自始便成為眾口洶洶的好題目。大家都是打破了舊禮教的新人物,當然嘴巴上沒遮攔,待到酒意泛在臉頰,嘈雜的議論更是出奇的赤裸裸了。因為據說體育教員錢麻子曾經去看過那被捆在一處的裸體的「姦夫淫婦」,便由理化教員吳醒川發起,要錢麻子有個詳細報告。

四五個人攢住了錢麻子,紛擾地嚷着:

「不說么?罰酒一壺!有人贊成——贊成么?」

「贊成!給他三分鐘的猶豫!」

「光說不行,還得表演!誰不知道錢麻子是表演專家!」

表演呀?有趣!錢麻子那一對酒醺紅了的眼睛更加閃閃有光了;他胡胡地笑着,忍不住側過頭去向女教員堆中瞅。然而意外地使他短氣的,那邊本來笑着的幾張小嘴現在都閉緊了,並且竟沒聽得有什麼人對於「表演」之說鼓掌。「哼!這一班假道學,不徹底!」錢麻子忿忿然想,下意識地拿起酒杯來呷了一大口。

「並沒到三分鐘呢!就老實受罰么?」

李無忌剛好和錢麻子連座,冷笑着這麼輕聲說。

「況且至少要一壺!」

吳醒川又追進一句,驀地伸過手來搶走了錢麻子的酒杯。

「呸!忘八才喝罰酒!光說說有什麼意思。你們都是靠嘴巴吃飯,該是你們說才對!表演才是我的看家本領。我不說。

喝罰酒是忘八!找個人和我表演,那倒可以!」

大家都愕然了,接着是噴發的笑聲。錢麻子很得意地楞起了醉眼睛只管往紅嘴唇軟胸脯那邊溜;他臉上的麻斑一顆顆都像搽了油似的發亮。終於是陸校長僵著舌頭說:

「誰提議表演的呢?就找他來做對手。」

沒有人記得清是誰了,但每一個人都把隨便想到的誰某認為剛才的提議人,就亂叫起來。被叫着的人又立刻照樣回敬。許多僵硬的聲音在白痴的轟笑中互相磕撞,暴風似的愈來愈緊;忽然有人拿起筷子來在桌沿狂敲,卻是李無忌。大家出驚似的停住了舌頭,眼光都轉到那位蓬髮的少年,可是錢麻子的喊口令似的一聲嚷又激起了狂亂的新浪頭:

「記起來了,是密司梅!她的提議!」

立刻迴響似的許多嘴巴都錯落地叫着「密司梅」,中間更夾着些色情狂的怪聲。酒杯掉在地上了,椅子翻了。誰也不注意。幾乎是全體的目光都集射著梅女士的婀娜的身體。扁臉的趙佩珊低了頭微笑,很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氣。

梅女士卻是異常的靜定。她放下了手裏正在削皮的蘋果,尖銳地對大眾瞥了一眼,抿著嘴笑,一句話也沒有。

「全場一致通過了的,不要假痴假呆呵!」

「不表演就罰酒!」

「你說的!罰酒?我們要表演!」

「表演!哈,哈,哈,有趣!」

這樣的短句在鬨笑中像雨點般擲到梅女士臉前。幾位比較「規矩」的先生們沒有說話,則嘻開了笑嘴,用催促舞台開幕的「噓!噓!」的調子在旁邊助勢。有些腿在桌子底下跳舞了。皮靴的頓蹴的聲音更增濃幾分狂亂。突然錢麻子怪叫起來,兩手在左右鄰坐者的肩膀上猛拍一下,霍地站在椅子上,高喊踢球時的「拉——拉」調,亂舞著一雙臂膊,像兩支槳。聽不清的斷句,幾乎發啞了的笑聲,在滿屋子裏滾。差不多有一半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了,瞪着血紅的眼睛,搶先著要使得自己的話語透出這瘋狂的嘈雜。從隔座來的一隻手驀地按著梅女士的肩頭搖撼!不知道是誰。然而一片喝采聲彷彿從地下噴射出來,震得桌面的杯盤都叮叮噹噹地響。坐在梅女士左肩下的周平權鬆一口氣似的側過臉來說:

「真是胡鬧!梅,這一次你躲不了!」

「躲什麼!」

是驚雷一般的回答。戛然那所有的嘈聲都停止了。交流的愕然的眼光都似乎在問:她說什麼?梅女士微笑着用十分圓朗的聲音重複一句:

「躲什麼?這是空前的新事業,只可惜沒有一位新聞記者在這裏恭行記錄,在明天的《新川南日刊》發表出來,讓全個瀘州城開開眼,知道新人物的行徑是怎樣的超塵拔俗,能夠異想天開尊重女性的!」

又輕輕地一笑,梅女士翩然離開座位,竟自走到外面院子裏去了。

渾圓的月亮正掛在松樹梢,涼風成塊地吹來。醍醐閣是死一樣沉寂。漸漸又有些嚌嘈的聲音來了,卻已經不如先前那麼囂張。洶洶然的先生們到底不過是些借酒裝臉的么魔!破天荒的事到底不是他們所敢!梅女士想着覺得太可笑了,然而也不免虛空的悲哀。這班人,跟着新思潮的浪頭浮到上面來的「暴發戶」,也配革新教育,改造社會么!他們是吃「打倒舊禮教」的飯,正像他們的前輩是吃「詩云子曰」的飯,也正像那位「負提倡之責」的「本師長」還是吃軍閥的飯。梅女士根本蔑視這一班人。可是她自己呢?自己混在一起,也還不是為了吃飯;梅女士無法否認,但又不願接受這真實;她悶悶地噓一口氣,心裏想:我是來躲避,來看把戲的!

但是,這個辯解只給她更多的煩悶。她的本意該不是僅僅吃飯或者看把戲罷。是什麼理想,什麼憧憬,驅使她從家庭里出來!明白的自意識的目標並沒有,然而確是有一股力——不知在什麼時候佔據了她的全心靈的一股力,也許就是自我價值的認識,也許就是生活意義的追求,使她時時感到環境的拂逆,使她往前沖;現在可不是已經衝出來了,卻依舊是滿眼的枯燥和灰黑。

這些陰暗的感想,浮現在她意識上,只一剎那。離她不過一丈遠的醍醐閣內又轟起新的顛狂,壓倒了笑音和話響的一片鼓掌聲正奪門而出。梅女士回過頭去,猛映在眼前的,是趙佩珊的驚怖的扁臉,和一些像要攫噬的臂膊在這位可憐的女士的四周,準備包抄的戰略。那些酒狂的先生們這回撿到了沒有尖刺的玩意兒了。烈火樣的義憤,突然在梅女士胸間爆發,她搶前一步,像戰士應援似的衝進去,卻在門邊和一個人兜頭撞著。蓬鬆的長頭髮拂到她臉上,梅女士立刻知道除了李無忌更沒有第二個。

「不要進去!鬧的不像樣了!」

李無忌站住了說,攔在門框中,似乎不讓梅女士進去躬蹈危難。

「讓開!和這個可憐人開玩笑,太不應該!」

梅女士憤憤地斥罵着,尖利的眼光射在李無忌臉上。這立刻吸引了門內的注意,許多嘴巴都閉住了,只有張逸芳的憨笑聲在空中回蕩。趙佩珊乘這機會趕快跑出來,但又冒失地撞在李無忌身上,將她的大扁臉緊貼在這位高身材的國文教員的胸前。她急忙地平衡了身體,可是門內的新的鬨笑又似乎使她一驚,驀然歇斯底里叫起來,就撲倒在門框邊。

梅女士忍不住也笑了。她拉着趙佩珊起來時,周平權和張逸芳也趕到了,後面跟着陸校長。趙佩珊將兩手掩住了她的扁面孔,一句話也沒有,死不肯抬起頭來。

「再鬧下去就不行——不行了。密司趙進去,進去罷;我,我擔保。」

陸校長急口說。早就擠在門邊的兩三位男教員也來做校長的應聲蟲。大家像串戲似的鬼混了一陣,總算把趙佩珊的一雙手從臉上分開,這才看見她那用了重量的青黛的眉毛已經揉得烏糟糟地很不雅觀。

各人都覺得過飽;而且疲倦。不久以後,就整隊回校。在路上,錢麻子又高唱他的拉拉調,其餘的人仍然精神很好地笑着談著;梅女士卻是滿腔的不舒服,總沒開口,但當將進城門的時候,她忽然回頭來對李無忌抿著嘴笑,似乎早知道這位跟在她身後,好像影子一般的人兒,是怎樣地在注意她的神情,她低聲說了下面的一些話:

「不要再費工夫寫那些信給我了。人生的巨浪激蕩着我走上了眼前這條狹路,大概只有繼續的往前沖罷!危險?是趙佩珊才有危險!如果早兩年我碰到你,那我的回答或者可以使你滿意,然而現在,不!並非是想像中還有什麼人,只是個簡單的不!我決定了主意,要單獨在人海中闖!請你明白我是一個還有點剛強意志的人,喜歡走自己所選定的路。只有這麼着,我們的友誼才能夠永遠維持。請你不要再費工夫寫那些信,專心研究你的中國文學史罷。」

看見李無忌低着頭沒有回答,梅女士覺得心裏一軟,但立即咬着嘴唇逼出個苦笑來,更輕聲地加一句:

「可惜我連一個妹子也沒有!不然——」

驀地她又咽住了,彷彿是不願再看什麼悲慘的景象,她疾轉過臉去,飛快地跑到前面張逸芳她們的一隊里去了。

趙佩珊緊挨着周平權的耳朵正在說什麼,看見梅女士走近來,話語就不自然地截住了,卻從眼角里流露出不可掩飾的懷疑和惶恐。周平權也怪樣地笑着,低了頭只顧走。梅女士注意地對她們看了一眼,便靠近張逸芳這邊來,彷彿是要打破那沉悶,故意笑着說:

「覺得有什麼氣味罷?很難受!」

「大概是汗臭。剛才吃飯的時候,熱得很,我總是出汗。」

梅女士大聲笑了,把鼻子湊到張逸芳的衣領上嗅着,提高了聲音說:

「我不信。聽說你的汗是香的——可是,逸,為什麼趙佩珊的氣味不大好?」

這後半句話是低聲的,然而張逸芳忍不住一跳。她側過臉來對梅女士看了幾秒鐘,然後坦白地回答:

「膽小的人總是這樣的。梅,你何必多管!」

「要管的,因為好像是怕我。有什麼事叫她怕?」

這回是張逸芳高聲笑了。她抓住了梅女士的手,重重地握一下,方才慢慢地說:

「正是你,叫人家怕!你不是說過可惜沒有個新聞記者在場么?她就怕你當真會幹出來。她怕自己也牽進去惹人家笑話。」

「那就說明了罷。趙佩珊覺得今晚上的事和她的名譽有妨礙;雖然過去了,她卻惟恐你對外邊人說。她說:如果今晚上的事傳揚出去,她就沒有面目再在這裏當教員了。」

略走在前幾步的周平權也挨近來加入這議論了;她的聲音很低,又時時拿眼睛看着那惶惶然急走在前面的趙佩珊。一種混合了鄙夷和憫憐而又帶幾分怫悒的心情,將梅女士的笑臉拉長了:她冷笑着沉吟一會兒,給了個嚴肅的回答:「這一點也要怕?請她放心罷。可是人多嘴雜,防不勝防。」

大家再沒有話了。現在已經到了三牌坊左近的市街,在她們前面的一簇男教員也肅靜無聲,擺出「為人師」的態度來。梅女士昂頭望着明月,機械地移動她的一雙腿。無可奈何的冷笑被壓住在喉頭,她對於左右前後那些委瑣的俗物不勝其憎恨,同時想到自己在這奇怪的環境中竟成了「危險人物」,處處受到無理由的疑忌,便又感得了惘然的寂寞。

兩天三天又麻木地過去了。謠言卻在不知不覺中生長,並且蔓延到每個人的嘴巴上。趙佩珊的憂慮竟凝成為事實了。但或者又是趙佩珊所私自慶幸的罷,那可怕的謠言並沒攢注在她一個人身上,卻擴散而為對於全校。這樣「攪渾了水」,便惹起幾個人的心裏不快。一天午後,梅女士正躺在自己床上休息,聽得隔壁房裏喳喳地議論什麼。是兩個人的聲音。不連屬的單字落到梅女士耳朵里,顯然那議論著的題目就是日來的謠言。梅女士不耐煩地跳起來,踱了幾步。喳喳的私議沉寂了。窗外的太陽光略帶西斜,風吹幾片隔牆的秋葉飄落到天井裏。梅女士猛記起楊小姐的約會,便檢起手提袋正想出去,忽然響亮的單個人的聲音從隔房來了,很像故意要叫人聽得似的:

「還不是從裏邊鬧出去!自然是她!本來她的名譽太好了,周圍一百里內,誰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她還顧忌么?現在把大家都拉進了渾水,正是她的手段。我真想立刻辭職,犯不着替人家背臭聲名!」

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而且斷定是已經做了范太太的朱潔的口音;梅女士微微一笑,轉身就走。她記得那晚的聚餐會並沒有朱潔,然而竟也如此憤憤,想來那謠言一定很厲害,那班脆弱的自命為解放的女性該是如何的吃驚罷?梅女士斗然感到了一種惡意的愉快。別人對於她的誣衊——咬定是她首先放出那謠言去,在她倒是毫不介意;難道她也這樣淺薄,值得為此生氣么?

這樣想着,剛走到了宿舍外廊的西端,有人在背後喚她。原來是周平權,臉上的氣色很嚴重。在她的房裏,還有張逸芳。顯然她們又是為的那謠言!梅女士心裏暗笑着,進了房坐下來就直捷了當說:

「看來你們也在擔心那謠言罷?最好的方法是不理!過了幾天,自然而然就消滅。」

周平權和張逸芳對看着笑,沒有出聲。但是梅女士從她們的眼光中卻尋繹出這樣的意義來了:如何?早料到是這一番話!她稍稍覺得不耐煩了,便又加著說:

「大概他們男先生也有點惶恐罷?既然怕人家說話,何如當初不鬧呢!」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周平權慢慢地吐出這叫人起疑的一句來。

「不簡單?無非還有人說這次謠言是由內而外,而且我便是嫌疑犯!」

說這話時,梅女士有些生氣的樣子,所以張逸芳不得不加以解釋了:

「不要誤會。我並沒懷疑到你身上。並且要是普通的謠言,我簡直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這次的謠言有背景。造謠的人有作用。據說這裏頭還有新舊之爭。反對我們學校的人想藉此把我們整個兒推翻!」

「就是想整個兒推翻!所以極奇怪的話也編造出來了。你想,他們說那天晚上我們都在忠山過了夜呢!」

周平權忙接着說。不知道她是忿激過甚呢,或是心怯,她的聲音竟微微兒發顫。

「就是這樣么?那也沒有什麼了不得,還是不理。」

看光景是再沒有話了,梅女士這才淡淡地說。

「人家打到你身上,你也不理么?」

周平權反駁了。她這樣義憤是少見的,但此時給與梅女士的印象,卻只是厭憎;她想起那天晚上錢麻子胡鬧的時候,周平權也是噓噓地嘬口叫着在旁助勢的一個,那時她大概沒有料到今天要受窘罷。梅女士忍不住微笑了。她尖銳地看着周平權的面孔,不願多辯似的給了個反問的回答:

「好了。你是人家打到身上來時才防備的罷?」

周平權不很懂得似的睜大着眼睛。梅女士笑了一笑,又接下去說:

「事情早已過去了,謠言早已傳遍全城了,何必庸人自擾,看做了不得。況且胡鬧的是男先生們,如果要挽救的話,應該他們去設法,誰叫他們那樣的高興呢!對不起,我是要走了。」

「但現在卻是大家的事了。同在一個校里,應該有點彼此一體,利害一致的觀念。」

沉默了半晌的張逸芳忽然很嚴肅地說。已經轉過身去的梅女士也就站住了。她對張逸芳的變得很莊重的尖臉兒望了一眼,很興奮地回答:

「彼此一體么?何嘗是一體呢!男子們想玩弄女子的時候,也許會覺得是彼此一體,弄不到手時,就是兩體了。我根本不相信這些好聽話!什麼團體,什麼社會,這些話,紙面上口頭上說得怪好聽,但是我從來只受到團體的傾擠,社會的冷淡。我一個人跑到社會裏,社會對我歡迎么?自然社會上有些個人會笑嘻嘻地來接近我,然而他們還不是另有目的。你們兩位都不贊成我這話?算了,本來我不希望人家贊成,我也不想勉強去贊成人家。如果大家都和我同一態度,眼前這件事也就不會發生了。即使我們在忠山過了一夜,和他們什麼相干!對不起,現在真要走了;回來再談。」

還是很溫柔地笑着,梅女士就匆匆跑了出去,剩下張逸芳和周平權皺着眉尖對面相看,半晌沒有話。

「那麼,要她去從楊小姐方面設法是沒有希望的了。」

終於是周平權鬆一口氣,很沮喪地說。

張逸芳冷笑着搖頭。但忽然她跳起來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

「瞧罷!」

「瞧罷!各人管各人的!不信她竟沒有跌在我們眼前給我們看的一天!」

周平權響應着說,又活潑起來了。現在談話的方向一轉而為議論梅女士了。好像非詛咒一個什麼人便不能消解胸中的愁悶似的,周平權把校內校外對於梅女士的議論一一舉出來,比背書還純熟。在她們的興奮而急溜的對話中,梅女士成為陰謀家,自私者,小人,淫婦——總之,是無恥的代表。

快意的長笑充滿了一室。

正談得高興,一個女僕進來請她們到校長室開會。兩位女士的小嘴唇都撅起來了。立刻那掌握著全校「存亡」關係的可憎的現實又回到她們心頭。多麼討厭的開會呵,恰又在這滑溜溜爽口的時候!然而是不能不去的。

她們到校長室時,錢麻子正用了喊口令的調子在演說他的意見。他那短促而上下又不接氣的斷句早已使得在座的各位十分不耐,現在看見兩位女士的倩影閃出在門邊,所有的頭顱就一齊轉過去行了個注目禮。吳醒川老實不客氣地截斷了錢麻子的話語,提出臨時動議來:

「老錢不用再演說了,聽密司周報告她接洽的結果罷!」

錢麻子卻不依,漲紅了臉,更大聲地喊:

「還有一件。縣中。有憑據的。造謠,搗亂,都是,的的確確,他們的!」

「說來說去都是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兒。謝謝你坐下來罷!時間寶貴哪!」

吳醒川也大聲嚷起來了。錢麻子挺直脖子還要爭,幸而被旁坐的一位教員硬生生地拉着按在座位里,這才讓出個空兒來給周女士貢獻她的嬌脆圓潤的談吐。她將梅女士的態度誇張地報告過,便接上了一大篇詛咒,並且隱隱地說梅女士未始不是幫同造謠的一個,因而已經成了全校的公敵。

意外的沉寂。沒有一個男教員對於周平權的得意的揭發表示著若何快感,反覺得很惋惜似的。並且視為唯一的健將的梅女士竟有此消極的變化,也使得大家心裏陰暗。經過了好幾分鐘,李無忌的悠然的聲浪方才打破了這啞默。他說出了這樣意思的一篇話:據他的觀點,梅女士和謠言無關,而且也不是一定不肯幫忙的;即使她曾經說過像周平權所報告的一番話,那也無非因為那晚上在忠山的時候她本就不贊成那樣胡鬧,所以今天要藉機會發牢騷;況且那晚上她自己也受到窘,她還不免有些小姑娘的嬌脾氣,那麼,現在她的態度,至多只可說是嬌嗔,並不是故意反對或者袖手旁觀。

李無忌這意見,立刻得到了幾位男教員的贊助。可不是:把一位最可愛的梅女士擠出去視為公敵,從此不便和她親熱,是每個男子都不很願意的!他們總得要維持她仍舊是「自家人」才心安啊!史地教員陳菊隱更顯明地給李無忌幫腔,說了這樣一句爽快的話:

「我主張公舉一位出來再和梅女士切實疏通一下。」

周平權氣得臉色都變了,正要猛烈地抗議,忽然又聽得一句「太難」的話,是吳醒川說的:

「即使對她道歉,說那晚上和她鬧的太不成話,也是應該的!」

居然有人鼓掌,而且輕鬆地笑了。周平權再不能忍,怒視着吳醒川說:

「你要討好她么?哼!她簡直看不起你們這班臭男人呢!」

「並且她是主意拿得很穩的。她說不幹就是不幹。剛才她對我們說的一番話是句句從她心裏出來的,並不是牢騷,尤其不是什麼嬌嗔!」

看見周平權出言失態,張逸芳趕快接着說,想把辯論拉上軌道。

「不錯!正因為密司梅是有主張的人,並不是糊裏糊塗的,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她會和外間的頑固派表同情。」

李無忌反駁著張逸芳的話。

「不必再討論了。另派人去和她接洽了再說。」

另一個姓胡的國文教員大聲插進來。

「不行,不行!我無論如何不贊成!」

是周平權狂怒了的聲音。

「姑且讓別人去接洽,如果她仍舊不肯,豈不是你們兩位到底勝利了?」

坐在周平權對面的一位陶教員用了商量的口吻。可是周平權並沒理睬他。現在秩序完全亂了。從針鋒相對的辯論變而為錯綜的嚷鬧,又成為一對一對的隨便發言。自始即在靜聽的陸校長此時只瞪大了眼睛,急忙地從這個臉孔看到那個臉孔。趙佩珊縮在桌子角,惟恐又演出那天醍醐閣里的事來。錢麻子又在那裏「喊口令」;沒有人聽他,也沒有人禁止他。這個關係着全校「存亡問題」的莊嚴的會議陷入了可悲的命運了。

最後決定了再由陸校長詢問梅女士的態度,下次開會報告。大家這才鬆了口氣,似乎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會場是靜些了,應該還有什麼事要討論罷,可是晚飯鈴響了,誰也不願意再多坐,會議就此告終。

飯後,李無忌垂著頭在校門前梧桐樹下徘徊。風吹落那些殘存得不多的梧桐葉,颯颯地作響。李無忌時時瞧手腕上的表,又望着那條從校門直竄出去穿進一簇灰黑的矮小民房的石板路。他有許多雜亂的感想,但是沒有一個肯在他腦膜上多留幾分鐘。秋風把他的亂蓬蓬的頭髮吹落到眼角,他時時得用勁挺脖子將它們掀回去。這又加重了他的頭腦的暈脹。實在可以說還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舒服些,可是他寧願這樣站着暴露在夜的秋風裏;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趕他出卧房來,而且非到校門外不可。他靠在一棵梧桐樹旁,用指甲刮著樹榦上的粗皮,心裏自問為什麼如此心裏不寧;他給自己想了許多理由,又自己否認。然而有一個早就被他壓住在心深處的東西卻始終不曾升透到他此時的意念里。使他悵惘的就是這東西:今天還不曾見過梅女士。他近來時時自己克制着不要多想念梅女士。他是用了極強的力量去克制的,但結果只造成了他近來的心神怔忡不寧。現在他又在這病態中。

一陣風來吹得他打冷噤。他移到一棵較大的樹下,繼續和自己的病態鬥爭。似乎那冷風激清了他的神經,他可以有十分鐘以上連續的沉思了。他想着一篇新讀過的小說的內容了。卻突然一片鬧聲又驚醒了他。兩匹馬闖到他面前立定。月光下他看見為首一匹馬上的人抿著嘴笑,是梅女士!

護送來的馬弁引著那空馬回去了。梅女士走到李無忌跟前,溫柔地瞅着他。輕微的喘息送一些香噴噴的酒氣到李無忌臉上。

「想不到是你站在這裏。正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雖然嗅着那酒氣有些不高興,李無忌仍舊點頭;並非因為他不喜歡酒,卻是不喜歡那酒的根原,他知道梅女士剛從什麼地方來。

「這裏的謠言已經跑到惠師長的耳朵里——」

「講一點惠師長以外的事罷,梅!」

李無忌搶著說;他再也忍耐不下了,聽到這名字,他就心痛。

這樣的軟釘子,在梅女士還是第一次碰到,但是她並沒生氣,很了解似的一笑,不再往下說,只是坦白的眼光射在李無忌臉上。

「我也有幾句話告訴你。如果——你——」

現在是梅女士點頭,又抿著嘴笑;從李無忌那吞吐的口吻里,她就料到大概又是那套說過不止一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表示過不願再聽的話語,可是現在,她又打算耐煩地再聽一次。

「如果你醉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說,也可以。……你一點醉意也沒有么?好!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們這個學校,應該維持下去呢,還是簡直的丟開手?換句話說,由我們在這裏辦,究竟有什麼意思沒有?」

「為什麼你忽然想到這一點呢?哦,你也擔心外邊的謠言,像張逸芳她們所說,有人想藉此搶這學校去,你們實在是多心!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這最後一句是用了搖曳的聲浪說出來,並且梅女士又那麼異樣地笑,所以李無忌覺得很難受;他皺了眉頭,緊瞅著梅女士,他嘴角邊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卻不曾注意到,看見李無忌不出聲,她又坦然接下去說:

「剛才我說有幾句話要告訴你,可是你不願意聽。你好像一個守舊的老子,看見女兒回來晚了,就是滿肚子的不高興。嚇嘻!你不願意聽什麼惠師長,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說一次;他早就聽得這一次的謠言,也知道有縣中方面的人在背後鼓動,他不贊成縣中。只要這裏登一個啟事闢謠,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討厭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似乎想迴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無忌只在鼻孔里響了一聲,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將頭髮掀往後些。過了一會兒,他方才慢慢地說:

「什麼謠言,我們暫且不談。只是就理論上講,對於我剛才的問題,你有什麼意見?」

「我只有消極的意見。我覺得,假使換了別人來辦時,也未必比我們壞。」

「這個,就是說,你可以贊成反對派?」

「也並不是一定贊成。我只覺得我們和反對派原來沒有多大差別。」

李無忌的臉色變了。他萬料不到有這樣一句話。即使他常常要發牢騷,稱自己的學校為「古廟」,是「舊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認竟和反對派沒有多大差別。他尖利地對梅女士瞥了一眼,迴響似的叫起來:

「沒有多大差別?」

「可不是!你沒有聽到外邊人的一句話么!他們說:縣中和我們,課程是一樣的,教科書也是一樣的,所不同者,我們這裏的男女教員會在忠山喝酒過夜。自然這句話帶幾分侮蔑,但是我們也該回頭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關係而外,究竟我們有什麼地方和縣中不一樣呵!說我們辦的是新教育,他們何嘗不是;我們用道爾頓制,他們也用;說我們不徒是形式,還有精神么,好,我們的學生也會在課堂上打瞌睡,偷寫私信,並且還有斗紙牌那一類的事!實實在在,我們並沒有什麼特點,除了雙十節錢麻子會排燈字。」

「還有,梅女士會走司令部衙門!」

李無忌獰笑着加一句。但隨即轉成了莊嚴的面容,接下去說:

「你的批評,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為我們有新式的男女關係,所以我們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們的絕對不同。辦新教育不僅是改新了課程就算數,還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實際的榜樣。沒有了這個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趨時盜名騙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搖頭,又輕輕地將她的細白牙齒咬着嘴唇。

「譬如你,沒有了你的新人生觀,那麼你近來的行動,也便成為無聊!極頂的無聊!」

梅女士一怔,感覺到蟲螫似的反諷,臉上發燒了;然而還是笑着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覺得你——無乃太不寶貴自己的時間和精神。」

沒有回答。在蒼茫的夜氣中,梅女士的酡紅的俏臉突然成了灰白,一對發光的眼睛閃閃地溜動,似乎在找尋什麼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說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閉得緊緊地。李無忌的話使她傷心。她簡直不明白這誤解怎樣會產生。她將是永久的孤獨者,永久沒有一個了解她的人么?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時,她也不求信於人!這樣火剌剌地想着,她挺直了身體,堅決地說:

「始終誤解也沒有法子!」

「敢說我不是誤解!我常常這樣想:這裏有一位女士,她的聰明美貌足可以顛倒一切男子,她的堅強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徹底的思想破棄一切束縛,她的生活權利的覺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樂!她是個新女子,她會開闢一條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給自己,然而她至終不過是於人無益,於己有損!」

沒有回答。梅女士看見李無忌的長頭髮的腦袋往後仰靠在梧桐樹榦上,嘴角邊浮着異樣的諷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雲來,遮沒半個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裏。冷風獵獵地搖撼梧桐樹的裸枝。然後破空騰起一聲魅人的長笑,梅女士的淺色衣裳劃破了黑暗,閃電一般鑽進了學校的大門。

回到自己房裏后,梅女士就睡覺,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幾頁書。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ComingofAge》的譯本叫做《愛的成年》。像小車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腦皮上格格地碾過,使她異常難受。幾分鐘后,她頭痛了;丟開《愛的成年》,隨手換一本來,卻是有名的《俠隱記》。當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義卻又從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達特安,頗圖斯,邦那素,紅衣主教,在她意識上起反應。最後是連《俠隱記》也丟開,她吹滅洋油燈,閉着眼準備睡眠了。

一圈黃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時,就沒有了,接着是各種聲音。風吹來落葉打着玻璃窗,彷彿是急雨。隔房的趙佩珊還在悉悉索索地響動。梅女士自己的耳朵里又有些嗡嗡然的鬧聲。那又隱隱然成為許多人的話語。多麼無聊呵,這些擾人清睡的東西!梅女士很生氣似的翻過身去,將臉埋在枕頭裏,窒息的熱悶將那嗡嗡然的雜音趕走了。再露出臉來清快地呼吸時,她聽得枕畔手錶的清晰勻整的輪機聲。她靜聽了一會兒,猛想起成都家裏她那心愛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時辰鍾。知道這小東西還在不?也許和主人同一命運!於是她又想到那邊有關係的一切,想到了父親。但是這些相別不久的過去,都像數十年以前的陳跡,只留得煙霧一樣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熱鬧了,太變幻了,一天彷彿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聲吹斷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着「Quickmarch」呵!她也看見了那些縱列的隊伍呢!那不是楊小姐挽着她的手?恍惚間她又在惠公館的內客廳,正謙遜地笑着,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髮髻。短小精幹的惠師長在旁邊苦苦地催逼,似乎說了這樣的話:

「剪得不好,不要你賠。將來買到了那些傢伙,我要她們開一個理髮鋪子,專剪女人們的髮髻,就請你做掌柜。哈哈,不是說玩呢!這叫做一舉兩得,又鼓吹女子剪髮,又提倡女子職業!」

然後是一大綹黑頭髮從她手裏掉下。她看見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聲扎扎地響,頭髮就像亂茅草似的在她腳邊厚積起來。她被困在頭髮的陣雨里了!黑的,黃的,灰的,箭一般的短頭髮,都向她身上射,幾乎將她陷埋,她苦惱地掙扎著,在這發堆里爬;突又眼前一亮,兩位夫人的雪白的光頭端端正正擺在她面前;撫摸著這兩顆頭的,是惠師長和楊小姐,哈哈地狂笑着。

梅女士瞿然驚跳醒來,狂笑尚在她耳朵里旋轉。不過是一個夢!她鬆一口氣,不禁獨自笑了。是夢才這麼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館里,她確是替惠師長的兩位夫人剪了發,卻不是那樣狂亂的剪髮。

疏星的寒光從窗外進來。風依然呼嘯著。只有風。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着來了蕭索闌珊的幾天。像受了什麼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着一付沉思熟慮的面孔。女同事們——尤其是周平權,——也拿出了初開學時對於梅女士的客氣態度。幾個月來漸就融洽的女教員宿舍的空氣,一下子又變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卻正相反:除了李無忌是例外,其餘的他們都加倍地熱心和梅女士往來。首先是陸校長因了謠言問題對梅女士有一次「懇談」,其次是吳醒川,錢麻子,姓胡的國文教員,姓陶的教員,都輪流地找機會來閑談了。在教員休息室,遊藝室,小學部教室前,或是校門口,梅女士常常被攔住了交換幾句不相干的話。三四天以後,連這樣的新流行語也發生了:女教員是「反梅派」,男教員是「擁梅派」;而頭髮蓬鬆像女子的男教員李無忌卻是唯一的中立者。

這個新現象只使梅女士覺得厭煩。她常有的溫柔的抿著嘴笑,漸漸帶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還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這些「擁梅派」到底有什麼目的。多麼怯弱呀,這班俗物!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樣大,似乎只因太閑了,必得做個「擁梅派」以自消遣。

當然更沒有一個可說是了解她。

然而這樣無聊的人卻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稱為反對派的縣中里的教員也來攢嘬這位全城的明星了。當陸校長他們對忠山事件發了個「闢謠」的啟事後,縣中的幾位教員為的要得這方面的諒解,便和錢麻子他們聯歡,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開」起來。到底他們也不肯不做新派!

這一般外來的獻媚者激成了意外的變動。彷彿是一致御外,李無忌不復「中立」,女教員們也取消了僵冷的表情,照舊和梅女士融融泄泄。經過一星期多的病態的隔離,終於走近梅女士的李無忌,還是滿身的「不放心」;他又從嘴巴里拉出一些奇怪的東西來:

「上次我說縣中的人附和新思潮不是出於本心,然而你不相信;現在他們和你親近,也有目的!」

「是來引誘我罷?好像承你批評過我是不受引誘的呢!」

梅女士軟笑着巧妙地說,心裏可憐這位蓬頭髮的男子,卻又覺得他太是膩漉漉地庸碌而可厭。

「啊,啊;不是的。他們是聽到了一種傳言,所以預先來和你聯絡。」

「什麼傳言?」

「真假,我是不知道。但很有些人說下學期的縣中校長已經內定了是你。」

突然梅女士狂笑了。這也居然跑到人人的口頭上么?消息家的本領真不差,她斂住了笑容,很莊嚴地回答:

「那不過是惠公館客廳里的一句笑話,也值得他們認真!告訴你實在情形罷。那天——就是你們開會爭論我是不是公敵的一天,楊小姐談起了縣中和這裏的暗鬥,惠師長很不以為然,曾經說了那樣一句話。過後誰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會成了謠言。」

「如果是事實,你怎麼辦?」

梅女士瞅著李無忌好半晌,竟沒有回答,微笑着就走開了。

然而這傳聞卻在一天一天推廣。和這同時來的,是更繁劇的交際,更諂諛的包圍,好像萬丈濁浪,將梅女士顛簸得忘記了自己。學校里幾乎要為梅女士特設一個號房,訪客和請柬是這樣的熱鬧!不儘是教育界的人物,也有軍隊里的營團長,道尹公署的科長先生。還有一些不相干的平常人,卻只好在通俗講演會的長板凳上等著一星期兩次的梅女士的講演了。那時候梅女士寫給徐綺君的信里有過這樣一段話:

沒有辦法。命運推動我走現在這條可笑的路,我只能頂着命運前進了!然而還是原來的我:不曾多些什麼,也不曾少些什麼!我並沒煩悶,也不恐懼。只是有些不明白!綺姊,我簡直不明白究竟我將如何從目前這圓椎形的頂點下來,我又不明白為什麼再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韋玉一樣打動我的心了!也許是有那樣的人,也許他天天窺伺在我身旁,可是我的心已經變硬,變麻木;一顆硬的麻木的心或者是比較的好些罷?這是第三個不明白!

我真要這麼想:除非是地心的火焰噴射出來把這世界熔化,那時候,也許硬的會軟,麻木的會活潑罷?

特別是夜深人靜,像從戰場上苦鬥歸來的兵士似的軟癱在床上的時候,這種感想便闖到梅女士心裏,使她好久不能成眠;每次是在頭涔涔然發脹以後,被一個咬嘴唇的獰笑趕走,於是第二天,生活的輪子又照常碾進。

然後是寒假快到了。所謂縣中的校長問題在「擁梅派」的圈子裏更形活躍。卻突然發生一件事轉移了人們的視線。張逸芳接到幾封頗不像是開玩笑的匿名信。女教員宿舍的空氣便又異常緊張。

剛巧這幾天梅女士忙着一些什麼事,除了晚上回來睡覺,宿舍內簡直不大看見她的影蹤。她這樣的行動發生在這個時期,自然成為議論的題目和猜測的焦點。那一天午後,梅女士從課堂下來,匆匆就往外跑,並沒看到周平權和張逸芳在旁邊做眼色。

「你看她,忙得很,我的猜想一定不會錯。」

望見梅女士走遠了時,周平權撅起著嘴唇輕聲兒說。張逸芳的臉也有些變了,但還裝作不介意似的微笑着,慢慢地回答:

「不過,她何必呢!對於她又沒有好處,況且幾封匿名信也不能夠攪起風潮來。」

「風潮還在以後呢。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好處?表面上她總是笑嘻嘻,每個人都是好朋友——她不是常常說:『我真心要和你做好朋友』?但是她的心裏,我看得很准,她是連小小的意見也不肯忘記的。上次為了忠山事件,我們都在背後反對她,你以為她是不知道的么?一定早就有人告訴她了。娘老子生得她好看,許多男人肯被她利用。」

周平權忽然打住了話頭,疾歪過臉去向左邊看,擺出那神氣來,彷彿早就在注意一群小學生在那邊打球。但是張逸芳並沒理會得,她跟着也望了一眼,恨恨地說:

「利用,人家也在利用她呢!」

可是再回過頭來時,她猛吃一驚,臉也紅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梅女士。

這位漂亮的女士很坦白地微笑,遞給了張逸芳一張紙,油印得滿滿的,有一行大字:「女教員風流艷史!」張逸芳忍不住心跳了,前幾天她收到的匿名信恰也是這個。

靜默將她們三位罩住,只有怪樣的眼光在交流。

終於是周平權拍著梅女士的肩膀,很親熱地說:

「好妹子,真肯操心;是撿來的罷?」

「號房裏有的是!那麼一大疊。據說早上都擱在校門口。」

「我早就看到有人在那裏搗鬼!誰不知道誰!要搗鬼,挺身出來就是了,何必藏頭露尾干這下流的把戲!」

張逸芳罵起來了,將手裏的紙撕得粉碎。

「校長和教員戀愛,本來平常得很;況且又不是什麼瞞人的秘密,大家早已知道。這也值得當作攻擊的武器!梅,你大概知道那惡作劇的是誰罷?」

看見梅女士有點不自在,周平權就趕快插進來說,卻附帶一個使人更不自在的微笑。梅女士也回答了個微笑,又很快地瞥了張逸芳一眼,淡淡地說:

「我怎麼會知道?反正本人心裏明白,就好了。本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不過既然撞到我眼裏,就帶來給你們看看。」

又在鼻子裏笑了一聲,梅女士就走了。她自然看得出周平權和張逸芳的神情,而且她們的言外之意豈不是很顯明?又是疑心到她身上!似乎她是一個萬惡的人,出了什麼亂子,必得她去頂承!梅女士愈想愈生氣了。她是天生的高傲脾氣,吃軟不吃硬。如果人家能夠推誠相與,那她即使受點犧牲,也很甘心;然而自己的一片好意被人家踐踏那樣的事,她卻不能忍受。委曲地解釋,去請求對方原諒罷?她尤其不肯。在她自認為並沒錯誤的時候,她決不讓步,她要反抗的!現在就是這反抗,這倔強,將她全身燒熱,不讓再有平靜思索的可能。

這樣負荷著滿腔的激怒,梅女士匆匆地穿過了鬧街,向惠公館去。惠師長要她做家庭教師,前天由楊小姐來徵求同意,約定是今天去詳細談一談的。本來梅女士對於這件事尚在考慮,但現在突然決定了不幹。她憤憤地想:

「她們把我當作眼中釘,想排擠我出去,嚇,不行呀,我偏偏要賴在那裏,讓她們心裏不舒服些!直到我覺得要放鬆了時,我才走呢!」

於是好像吐出了一口惡氣,梅女士心頭輕鬆起來了。但當她到了惠公館時,卻又變為掃興。公館里的人全都游龍馬潭去了。號房說,楊小姐有話,請梅女士也去,還有馬牟在等候。

想了一會兒以後,梅女士決定不去龍馬潭,轉身就回學校里。

因為不願被視為怯弱或心虛,梅女士特地在學校的各處巡迴。微笑雖然浮在臉上,憤怒的火焰依然停積在胸口,她覺得所見所聞無非是逆意。全校的空氣是大雷雨前一般的沉悶。她從每個人的眼光中看出疑忌,從每個人的笑聲里聽出譏刺。最後,她踅進了閱報室。只有一個人坐在陰暗的屋角,攤開一張大報紙遮住了面孔。梅女士隨便拿起一份報來翻過了兩頁,才知道還是十天前的外埠報紙。她撇下報紙,懶懶地站起來正要出去,那位坐在暗角的人卻忽然笑了一聲,露出臉來,出奇地問:

「密司梅,進行得怎樣——呢?」

看清了是吳醒川,卻一時捉摸不到他這句話的意義,梅女士抿著嘴笑,沒有回答。

「那個——什麼——『艷史』罷,散佈得真真周到,什麼地方都有!今天城裏頂大的新聞就是這個。但是,密司梅,辦這樣的重要事情,還是和自家人商量,縣中那班傢伙,都是只想利用你。」

梅女士忍不住打了個冷噤。多麼奇怪的話語!她真不願意再聽下去了。但是一種好奇心——希望知道旁人對於自己的猜測究竟到了怎樣程度的好奇心,立刻又使她鎮靜起來,用一個模稜的微笑引誘吳醒川再多說些。

「說老實話罷。反對那『小鹿兒」,轟他走,沒有一個人不贊成,沒有一個人不討厭他那種自大的神氣。要是你肯干,我們大家都幫助你。還有,密司梅,一句秘密話,趁現在的機會也告訴你。他從前認識你么?不!可是他在我們面前說起來好像你就是他的老相好似的,哈,這個怪東西!」

接着是個短短的沉默。這些奇怪的字句並不能改變梅女士的嫻靜的神色。她自始是在注意地聽。現在覺得已經夠了,而且似乎也已經完了,她方才淡笑着回答:

「就是這些話么?謝謝你。可是我完全沒有頭緒。」

一面說着,她已經移動腳步,正想照例地飄然而去,卻不料吳醒川從後面來拉住了她的衣袖,急迫地說了這樣一句:

「自然不止這一些。」

梅女士回過臉來切實地釘了吳醒川一眼。

「我們到寶華樓去吃飯罷?那時我可以詳詳細細告訴你。」

「好極了。楊小姐也是今晚上約我在寶華樓。」

吳醒川突然變了臉色,張大著嘴巴,拉住梅女士衣袖的一隻手不知不覺放鬆而且垂下去。梅女士忍住了笑,又接着說:

「那麼,下次再叨擾你罷——如果你是誠意只要請我一個人。」

不管吳醒川還有沒有什麼話,梅女士跑出了閱報室,就回自己的卧房。一個奇怪的東西壓在她心頭,使她不知道應該哭呢,還是應該笑。

這天晚上,當那些慣常要來的感念蹂躪她到涔涔然頭痛的時候,她的咬着嘴唇的獰笑便失卻效力。無賴的雜念竟不肯輕易走開!幾個月來變幻的生活,總檢閱似的在她腦膜上通過,凝結成一個大問題:為什麼?她不能回答。但是幾個月來的生活「是什麼」,卻有個現成的答案:錯亂!還是那個錯亂,過去的和現在的。她覺得她的環境和她的自我永遠相左,永遠不能恰好地吻合。如果目前這環境能夠早兩年發生,夠多麼好!那她也許不至於這樣感到無所歸著的眩暈。然而現在!現在她已經被什麼不可見的力量推上前去了,沒法和目前這環境和解。她狂怒地掀開了被窩,讓午夜的冷氣鑽進她的肌膚,她的骨髓。然後是比較有條理的一問一答偷上了她的意識:

「為什麼我總覺得拂逆?因為這裏的人們都是委瑣,卑鄙,而又怯弱,使你憎厭。漠不相關地過下去不行么?可是他們的嘵舌,他們的疑忌,時時會來擾亂你的心境的平靜。那麼離開他們這一夥兒罷?無奈又覺得不服氣,好像是畏怯,好像是失敗。」

梅女士忍不住自笑了。突然一個冷噤襲來,她本能地再拉被子來蓋在身上,縮緊了四肢,心裏反覆地想:不服氣!失敗?

她很想丟開這些問題,好好兒睡覺,但是辦不到,現在是「不服氣有什麼意思」這句話粘在她腦膜上要求一個回答了。可是她的疲倦極了的腦子已經不能再給什麼滿意的答覆,最後她也就朦朧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金黃色的太陽正射在窗外的牆頭,風吹來暖暖的,很像是初春的天氣。女僕送進一封信來,是楊小姐的,還是敦勸去就惠師長的家庭教師。梅女士沉吟著在房裏來回地走,下意識地拉開房門向外邊望了一眼,看見張逸芳站在走廊的闌干邊垂頭沉思。她那種憔悴憂慮的神情立刻吸引了梅女士的腳步。似乎帶幾分羞怯,張逸芳向走近來的梅女士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兩個默然站在那裏經過了好幾秒鐘,梅女士突然說:

「逸,是不是你當真疑心我在背後和你過不去?」

沒有回答,張逸芳只睜大了她的憂悒的眼睛。

「我不願意辯,將來你自會明白。不過看見你這樣擔憂,我就想起我自己也受過差不多同樣的窘。現在我決定離開這裏,去當家庭教師;在這裏混過半年,只受到滿身傷痕,這種天天打仗一般的生活,我不願意再領教了。我更不願意還要和一個本來我愛她的人成為仇敵。逸,如果你信任我,你目前的困難我還是很願幫忙!」

說到最後一句,梅女士自己也動了感情,她抓住了張逸芳的手,很注意瞧着她的面孔。兩片紅暈漸漸地從張逸芳臉上升起來了。同時梅女士感得自己的手被用力地握著。於是醉人的興奮布遍了梅女士全身。她很快地又接着說:

「我是無端地闖進了你們的圈子,現在我又要去闖另一個圈子,也不知道有什麼奇怪的將來在那裏等候我。大概不會有什麼好的。我是一天一天地厭惡四川這地方了。很想至多準備半年,便往外邊跑;離開這崎嶇的蜀道,走那些廣闊自然的大路!」

這後半段話聲音很低,成為喃喃的自語;梅女士惘然望着遠空,微笑浮上了嘴唇。她此時萬不料還要在這崎嶇的蜀道上磕撞至兩三年之久;也料不到她在家庭教師的職務上要分受戎馬倉皇的辛苦,並且當惠師長做了成都的主人翁時,她這家庭教師又成為鑽營者的一個門徑;尤其料不到現在拉她去做家庭教師的好朋友楊小姐將來會拿手槍對她,這才倉皇離開四川完成了多年的宿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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