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小情人

花月飯館位於權堂的十字路口上。越過高高的木板牆,可以看到二樓的宴會廳,庭園看來並不太大。但是,房子的外觀要比想像的漂亮,正春不好冒昧地進去。

正晌午的飯館門口鴉雀無聲,靜得令人掃興。

初枝馬上從裏面跑出來:

「呀,歡迎你!」

說着,便坐了下來,解下圍裙,熟練地向正春行禮。

「請……」

正春吃驚地看着初枝的頭,她梳起了桃形的頂髻。

「媽媽呢?」

「啊!她出去一下,傍晚就會回來。」

「房子很不錯呀!」

「喲!」

初枝同正春的視線相遇時,連脖子都紅了。

「請吧!請上來呀!」

正春一面點頭,一面望着彷彿是在兩人的家中迎接自己的初枝,總覺得有點兒難以想像。

儘管是突然來訪,但她卻絲毫沒有驚訝的樣子,天真的舉止中流露出無法隱藏的喜悅,好像要突然撲進自己懷中似的,十分可愛。

初枝抬起身來,用膝蓋跪在那裏,莞爾而笑。

「讓你跑了這麼遠的路,真是……」

「嗯,和朋友到這兒來溫習功課,順便來看看。」

初枝只是點頭。

「媽媽也會高興,她會大吃一驚的。」

正春總是獃獃地站在那裏,似乎有些不滿,用眼睛向初枝示意。

寬敞的走廊亮堂堂的,正春不好上去。

「出去走走好嗎?」

「啊?」

初枝顯出詫異的樣子,立刻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這已經完全是視力正常的人的動作了。

「馬上就來,請等一下!」

說着,到裏面去了。

正春來到大街上,手舞足蹈,飄飄然的。

初枝只披着一條圍巾,從後門快步走來,高興得像個孩子。

她沒有留意,去浴池洗澡歸來的藝妓們寒暄著走過去。

「你去善光寺嗎?」

「善光寺?」

「嗯,從這裏上去,左邊就是。」

正春邊向那個方向望去邊說:

「每天都在做什麼?」

「你說做什麼?眼睛能看見了,儘是些讓人高興的事啊!」

「有許多話想寫信告訴你,但會被母親看到的吧?」

「是的。……幾點的火車到這裏的?本想去接你。」

「我是昨天來的。」

「昨天?怎麼?你住在旅館里了?應該住我家裏的,真可笑!好嗎?到我家裏來……」

初枝天真地說。

「但是。」

「舅舅家裏很安靜,你可以安下心來學習。」

「只要見到初枝就行了,真想見你啊!」

「哎!」

初枝也點點頭。

道路被一座高高的山崖擋住了。

登上山崖的石階,便是城山公園。

這裏是善光寺東面的一處高地,村上義清的家臣、信濃守橫山的城堡曾建在這裏。長野市的禮堂、商品展覽廳、氣象站和廣播電台等也都彙集在這個公園裏。

雖然是櫻花勝地,但在背陰處積雪尚未消融,從善光寺山間平地刮上來的風,也帶來一股寒冷地帶徹骨的寒氣。遠處群山上的積雪顯現出一幅煙波浩渺的景象。

「那是犀川,接下去是干曲川……」

初枝指著街道的對面。

「聽說從這裏可以看到一市五郡……我經常到這裏來看旭日和夕陽,真美啊!」

「很冷吧?」

「嗯,但是,向遠方眺望,宛如夢幻一般,讓我想到許許多多的事情。」

然而,由於這裏依然是殘存着點點積雪的草木枯萎的冬天,儘管是一望無際的放眼遠眺,但正春仍感到一絲寂寞凄涼。

但是,當正春想到剛剛復明的初枝,出於第一次看到故鄉山河的驚奇,站在這個小丘上,竟忘記了寒冷,憧憬著未來的樣子時,似乎有什麼東西也湧上了他的心頭。

「春天就要到了!」

「是啊,可春天是什麼樣子呢?」

「就跟初枝一樣呀!」

正春坐在身邊的長椅上。

「我要把這裏的景色牢牢地記住。因為它是初枝暢想未來的地方,但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是嗎?我可是像照片一樣,把它印在心裏了。」

「志賀高原是在那一帶吧?昨天一下車就趕緊去滑雪,渾身有些痛,就住在上林溫泉了。」

「行李放在旅館里了么?」

「也沒有太多的行李。」

「馬上就取來吧!今天就住在家裏……」

「是啊!」

正春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現在就去,傍晚就可以回來。」

「可是,對媽媽不好吧,多難為情呀!」

「你說什麼呀!媽媽肯定會高興的。」

「是啊!我本想只去看看初枝,可我還有事想求媽媽,所以……」

「哎!」

初枝點點頭,高高興興地站起身來。

「我先回去,換換衣服就來。」

「為什麼?」

「這身衣服不知行不行?」

說着,初枝有點兒面紅耳赤,看着身上的衣服。

繭綢和服上罩着縐綢的短外褂,上面帶有孩子衣服上常見的大花,像是家常穿的衣服。

難道說她是要同自己一起去旅館,想到這裏,正春有些吃驚。

「算了,我自己去吧!」

「我不可以去嗎?」

初枝單純地反問道。

「可是,你陪我去上林,可夠你受的呀!」

下了城山,來到長野電氣鐵路善光寺下的車站。

正春剛買完一張票,初枝隨後便拿出錢包來。

「算了吧!我一個人……」

「不!我跟你去。」

初枝像孩子撒嬌似的說。

小布施一帶的栗樹林,依然覆蓋着白雪。

僅用了一個小時,電車便到了終點湯田中,然後又換乘公共汽車,路過湯田中、安代、澀等有溫泉的地方,但切身感到暴風雪即將來臨。

在道路兩側鱗次櫛比的溫泉旅館,找出僅有的幾個向陽處,晾著滑雪板。

公共汽車無法爬上上林溫泉的陡坡。

正春和初枝被丟在坡下的路上,下車的旅客只有他們兩人。

「要從這裏上去,路可是滑得很呀!」

說着,正春要牽起初枝的手。

「沒關係的,即便是眼睛看不見時,還能走雪道呢!」

初枝生氣勃勃地眺望着聳立在志賀高原一帶的群山。

「原來是這樣一個地方啊!小時候曾經來過,可什麼也沒看見呀。」

「初枝若是會滑雪就好了。山上還有霧凇哪!」

「走着上去不行嗎?」

「上山反正是要走的,不過你那身打扮……」

「我想去看看。」

在雪山的映襯下,初枝的桃形頂髻顯得格外可愛。

「山讓人害怕,不敢目不轉睛地看着。如果沒有雪,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坡越爬越高,剛才路過的澀和安代也盡收眼底。

再前面,還可以看到遠方五嶽山上的積雪。

從越冬的櫻樹林陰路上拐到旅館門前,初枝突然兩頰緋紅,在那兒站住了。

那樣子似乎要在這裏等候,讓正春去整理行李。

「你不進去嗎?」

儘管正春很為難,但初枝態度堅決,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可是,旅館的女招待卻若無其事地說:

「歡迎光臨,請!」

把拖鞋擺放在初枝面前,初枝卻突然順從地進去了。

從對着正門的走廊過去,穿過庭院,正春的房間是一間茶室式的廂房。

初枝縮著雙肩,也不用火盆烤手,斂聲靜氣地坐在那裏。

「很冷吧,快進到被爐里來!」

「不!」

「洗個澡暖暖身子怎麼樣?」

初枝默不作聲。

「可是,太冷了!」

「不要緊的,你去洗吧!」

「是么?那麼,我就去了。」

正春結結巴巴的,像逃走似的離開了房間。

正春在澡盆里望着自己赤裸的前胸,心跳得厲害,不由得覺得好笑。他把嘴貼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喝下鹹鹹的溫泉水。

他來不及擦乾身體,便匆匆地出來了,可是當看到初枝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心在受到衝擊。

初枝走出房間,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庭園點景石上。

正春剎那之間感到:

「難道她想逃走?」

然而看上去她雖準備逃離,但又猶豫不定,一副心情緊張的樣子。

「哎喲!已經洗完了?真快呀!」

初枝面色蒼白,帶着幾分傷心的微笑,低着頭,隨着正春回到房間里。

「怎麼了?為什麼跑到院子去?」

初枝抬頭望着正春,想要微笑,但馬上變成一副哭相,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正春站在那裏,把初枝摟在懷裏。

當初枝被正春親吻時,她雙手鬆弛無力地垂在身後。似乎要暈過去了。

正春摟着她的脖頸坐了下來。

「真糟糕!好好的頭髮,全給毀了!」

初枝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帶着嬰兒吃奶般認真的神情仰起臉,合起的眼皮下,眼球在滴溜溜地轉着。

實在太可愛了,這時正春的心情也稍微寬鬆下來,他突然試着用指尖捏了一下她的眼球。

初枝嚇了一跳,睜開眼睛。

「你再轉動一下眼球!」

「我不!」

初枝用她那被淚水濕潤了的充滿熱情的眼睛笑了,接着,便將臉伏在了正春的膝上。

她用雙手輕輕地握住正春的衣服,口裏喃喃地說:

「這是正春的氣味!」

初枝或許依然擺脫不掉雙目失明時的感情,而在她的這種表達方式里,包含着沁入正春肺腑的東西。

正春回憶起往事。

在溫室里第一次接吻時,初枝似乎要暈倒,但她突然轉過身向溫室外跑去,身子輕得出奇,完全看不出是個盲人。

可是當接近溫室出口時,迎面撞上了一株百日紅,撲通一聲摔倒了。

好像要就此死去似的。

「啊!讓一個眼睛看不見,連逃跑都不可能的人……」

說不定現在也和那時是一樣的。

當正春洗澡時,初枝跑到院子裏,好像在猶豫着想要逃跑似的站着,她的身影深深地觸動了正春的心。

然而,那種少女特有的不安,當初擁抱時,便突然被忘得一乾二淨,只有一股純真的暖流,注入了正春的膝頭。

正春覺得她似乎在責備自己的疏忽。

「啊,是這樣的!」

他心中充滿了憐愛之情。

「我真不該這麼晚才來接你……」

「我以為你已經不會來接我了。」

「為什麼?難道會有那種蠢事嗎?」

「可路太遠啊!」

「遠?你以為因為遠我就不會來了,真夠氣人的。如果我真的不來,你打算怎麼辦呢?」

「不知道。我還能看見許許多多的東西。」

「你就是用這些來解悶兒的嗎?」

「是的,對不起。如果不是這樣見到你,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不知道正春會是這樣的。是我不好,請原諒!」

這一番道歉的話,出自一個似乎完全靠不住的戀人之口,但是,它卻洋溢着少女的天真。

「不,是我不好。其實,我也和你一樣。在見到你之前,說不定我也沒有意識到是這樣愛你。」

「我什麼也不想再看了,什麼都不看了。」

初枝把臉貼在正春身上磨蹭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這是初枝特有的語言。她的意思是說,只想留在正春身邊,永不分離。

「到東京去吧!」

「嗯。」

「馬上就去!」

「嗯。」

初枝抬起身來,用手掌緊捂著臉,走到鏡子前。

她拿起正春的濕毛巾,胡亂地擦臉。

「哎喲,紅成這樣!」

初枝連自己都感到吃驚似的笑着,突然興沖沖地進到被爐里。

初枝並沒有像禮子接到她來信說已梳起桃形頂髻時所想像的那樣,連脖子都塗得雪白。相反,她只是化淡妝,白皙的肌膚依然可見。奇怪的是連那些頭上戴的略似雛妓用的木梳和簪子,看上去也都顯得有幾分豪爽。

不過,用濕毛巾擦過之後,令人感到脖子上還留有白粉,而臉卻露出了本來面目,她生氣勃勃,神清氣爽,所以正春也看得出初枝十分快活。

紅紅的臉龐像曾被磨過一樣地光彩照人,正春未曾注意到,她今天早上才剛剛剃過。

「是不是胖了?」

「是嗎?」

「脖子有點兒。」

正春說着,便伸手去撫摸她的脖子。

初枝緊緊地縮起脖子,但卻把下巴稍稍揚起,恬適地接受正春的撫愛,半閉着帶有幾分羞澀的眼睛。

「遠遠離開我,居然還能胖,你真壞!」

「哎喲!」

初枝變得嚴肅起來,把脖子從正春手中抽回來。

正春的掌心裏留下了白粉。

初枝突然站起來,又走到鏡子前,這次是胡亂地擦了脖子。

接着,又拿過手巾,給正春擦手。

正春笑了起來。

初枝興緻勃勃,海闊天空地聊起來。

她說的全是有關自己身世的事,但不時跳出一些正春並不相識的人名,她毫不介意對方能否理解,只是自顧自地歡鬧着。

那副模樣完全像是一個徹底安下心來的孩子。

而且,隨着眼前幸福的來臨,回憶似乎一下子都被喚醒了。

雙目失明時的回憶中,夾雜着復明以後的事情,正春聽着,不由得笑了。

「復明之後,你最快樂的是什麼?」

「一切,都……」

初枝高聲說道,但隨後便低下了頭。

「穿衣服時也很高興,自己親手穿衣服。」

「那種事情也……」

「因為那是一面看着自己,一面穿的嘛!」

也許她的家裏經常有藝妓出入,所以初枝的穿着也帶點兒她們的風格。

「你不是說要寄給我梳着桃形頂髻的照片么?怎麼回事?」

「被媽媽說了一頓,她說不該把那副打扮的照片寄給你。」

「是嗎?」

初枝說,她在東京時曾看過一部電影。驚人的是,影片中出現的市街風景,她依然記得很詳細。

「那麼,你為什麼不把更多的事情詳細地寫在信里呢?」

「人家不是不會寫字么。」

初枝不禁搖搖頭,隨後又說,雖然沒有讀過小學,但從小時就喜歡請人讀書給自己聽,所以,小學教科書至今還能完全背下來。

接着,她又滿懷深情地回憶起曾經讀書給她聽的女招待員們。

正春聽着聽着,不知不覺地被她引入了夢境。他忘記了觸摸初枝的手,只是愉快地想像著帶初枝去東京以後的生活。

拉門突然黑了下來。

風聲從高原方向滾落下來,打開拉門一看,暴風雪即將來臨。

「哎呀,真厲害呀!」

初枝畏怯地正要站起身來。

正春看到外面雲彩劇烈變化的情景,不禁吃了一驚,他將初枝抱入懷裏。

「喂,怎麼辦呀!」

一股邪風透過初枝那長長的衣袖,她牢牢地抱住正春。

隨着雪打在拉門上的聲音,轉眼間拉門便被打濕了。

「這不行,你等等。」

說着,正春急忙去關套窗,由於套窗太舊,所以滑動不好,他竭盡全力去拉,但風雪仍舊撲面而來,這時,他身體里似乎湧上一股令人痛快的衝天幹勁。

房間里突然黑了,伸手不見五指。

「你在哪兒?初枝!你在哪裏?」

正春從旁邊的三鋪席房間大聲喊道。

「我在這兒坐着哪!」

「在哪兒?我一點都看不見。」

「哎呀!」

初枝站起身,輕鬆地走了過來。

「眼睛正常的人反而不方便了。」

「我算服了。」

說着,正春粗暴地摟住初枝的肩:

「怎麼了?為什麼在發抖?」

「我害怕。」

樹木搖曳的聲音越來越狂暴,凜冽的寒風掠過天堂,在嗚嗚作響。

「你瞧,身上濕成這樣,快換換衣服吧!」

初枝從屋角的淺筐里拿來了正春的寬袖棉袍。

「真讓人吃驚啊,你能看見嗎?」

在一片黑暗中,正春有一種彷彿在接受一個神秘女孩服侍的感覺。

當正春脫下西裝時,初枝坐在一旁,低頭等著。

原來初枝也會做這些事情,正春覺得很不好意思。她那副像是一個小妻子的模樣,使正春感到初枝已經屬於自己了。

突然,她的動作變得像個成熟的女人。

初枝沒有靠近正春的身後,而是用她那很不利落的動作,幫助正春穿上了棉袍。

還沒有來得及繫上帶子,正春便將她拉了過來。

「哎,你要做什麼?」

初枝仍很害怕。

每當暴風雪打到套窗上時,她都嚇得直哆嗦。

正春幾乎要說,就該這樣。在呼嘯著的暴風雨的猛烈衝擊下,他的手臂變得強而有力,嶄新的愛情之火在熊熊燃起,到了幾近殘忍的程度。

或許是由於痛苦的緣故,初枝用手指抓草墊的聲音依稀可聞,接下來便是可怕的寂靜。

不一會兒,初枝便俯下身子,縮成一團,一動不動,但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才清醒過來的正春,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初枝用肩膀甩開,爬到屋角去,在那裏仍然抽泣不止。

正春垂頭喪氣地坐着,突然站起走了過去,把初枝抱起來。

初枝已經不再反抗了,身子縮成一團,彷彿要鑽進正春的身體里去似的,把臉捂起來。

可能是旅館的賬房打開了開關,電燈突然亮了。

初枝急忙離開,雙手矇著臉,把頭插進被爐的被子下面。

正春不由得撫摸着她的後背。

一直在咆哮著的暴風雪,令人感到十分遙遠。

過了一會兒,初枝仍然捂著臉,走到了鏡台前面。

失去血色的雙頰,皮膚彷彿一下子變得粗糙,眉毛也似乎變得稀疏了。

儘管如此,當初枝面對鏡中的自己時,心中還是鬆了一口氣。

於是,她又獨自流下淚來。然而,她發現這次流出的淚水卻是溫暖的。

她擦了一下略微浮腫的眼皮,接着便想整理頭髮,用了很長時間,但她那既不熟練又毫無把握的動作,怎麼也無法使頭髮成型。

索性將頭髮全部解開,帶着頭油,緊緊地扎了起來。

頭髮掉了許多,初枝把它卷在手指上,一面擺弄著,一面像個使性子的孩子等人來招呼似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不冷么?過來吧!」

「好的。」

初枝將頭髮捲成的圈拿給正春看,然後猛地回過頭去說:

「剪成這樣了!」

「為什麼?」

「我自己剪頭繩,這麼個小剪刀,可難剪了!」

說着,將剪刀裝進懷鏡的套子裏,接着又把梳頂髻用的假髮和簪子麻利地用紙包了起來。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頭髮弄成這樣,如果回到家,一切都會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這一點。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樣,原本就沒想要隱瞞。他在鞭策著自己。

正春想,初枝還處在應該穿水兵服的年紀,不由得頭腦中浮現出東京早上電車裏的那些女中學生的身影。

話雖如此,但初枝已經發生了這種情況,正春認為一切都應由自己負責,即便是在阿島面前,也必須堂堂正正地面對她。

初枝只將膝頭伸進被爐,拘謹地低着頭。

儘管正春知道初枝已經原諒了他,正在等待他的溫存,但他卻難以啟齒。

如果不是暴風雪使房間變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給自己穿棉袍……這些辯解的話剛到唇邊,而正春卻突然閉上眼睛,使勁兒地搖頭。

「頭疼嗎?」

初枝小聲問道,那聲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兒里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搖著頭道歉?」

接着,兩人又默然無語了。

初枝感到身體不舒服,再加上冷,每當風聲傳來,她的心似乎就緊緊地縮成一團。

正春帶有幾分凄楚地問道:

「你傷心了?」

初枝揚起臉來,驚訝地望着正春。

「你哪兒都不能去了噢,我不會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順從地點點頭,這時一陣大風刮來,套窗幾乎要被打破。

「那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到東京結婚唄!」

好像這件事已決定下來似的,初枝低下了頭。

「要不要給媽媽掛個電話,讓她來接我?」

正春想,她多麼像個孩子啊!他無言以對了。

正春又想,天下這麼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裏去了,阿島肯定在為她擔心。不管怎樣,還是應該打個電話。這樣,自己也能下定決心,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正春做夢也未想過,會馬上帶着初枝從這個旅館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將會按照正春的想法,什麼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說一同去死,她恐怕也會很輕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許可以認為,還不如現在就痛下決心,兩人一起逃往東京,那樣反而會免遭日後的不幸、對於戀愛來說,機會是至關重要的。

然而,正春卻一刻也不曾背離過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兩人之間的愛情是純潔的。私奔會使初枝遭到人們的嘲笑,說她是個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兩人通姦。這對於初枝來說實在太可憐了,而且同她的為人也極不相稱。

正春原想先把初枝叫到東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於教養,把她培養成為一個他理想類型的女人,然後再結婚。而一旦觸犯了她的身體,總覺得是自己強迫她成為一枝早開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壯成長,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對於未來家庭的擔憂,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陣陣抽縮。

這實在是一個少年的富於憧憬的夢。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恐怕一生也不會結合。

然而,在歸途中先到長野,向阿島坦白一切,然後再說服父母,讓初枝到東京來,這一順序至今也沒有改變。

他認為只要是真心實意,總會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說清楚,不論是誰都會同意的。

若是這樣,看來應該更早些來接初枝才對,不用說那是由於錢沒有指望的緣故。

他害怕對金錢的擔心,將會立即摧毀像初枝這樣一個女孩所擁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這頗像一個日益沒落家庭的兒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春愛情的深處,也同樣存在着這類家庭血統的弱點。他的夢想也是由此而萌發的。

如果通過電話聯繫,阿島來接初枝,正春就可以抓住時機,毫無顧忌地去面對一切。

但是,電話不通。

「說是因為暴風雪,線路出了故障。」

正春拿着壁龕里的耳機,回過頭來說:

「我已經同賬房說過了,電話一通就馬上接過來。」

「嗯。」

初枝點頭說:

「暴風雪有那麼厲害?」

「光聽這聲音你還不清楚么?」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會回不去的,不過你再等等好嗎?高原的天氣可是瞬息萬變的呀!」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初枝微笑着,臉色也明朗多了。

「沒關係的。」

剛剛鎮靜下來,初枝感到正春這個人,彷彿已經銘刻在自己心中了。

電話接通時,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了。

正春由於心中忐忑不安,聽不清阿島的聲音。

「聲音太小,能不能讓初枝聽電話?」

初枝微微紅著臉站了起來。

「媽媽嗎?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初枝一面在電話里說,自己同正春到上林溫泉來了,一面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對正春說:

「媽媽嚇了一大跳!」

「我見到她,會說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個歉好嗎?」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們來取正春的行李。對,想讓他住到我們家裏。好,我回去。喂喂,聽不見,一點也聽不見,媽媽您說什麼?」

可能是由於暴風雪的呼嘯,連聲音都被刮跑了。

「哎,聽見了。這邊的雪太大了,我想讓媽媽來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對不起媽媽了。我背你也行,我們回去吧!」

正春感到很內疚。

「沒關係,媽媽說她馬上就來。……喂喂,您要正春聽電話嗎?好,現在就換他來接。」

「喂,我是正春,是我。」

正春拿起了耳機。

「我是阿島,您是少爺嗎?」

阿島的聲音聽起來離得很遠,而且似乎在顫抖。

「初枝給您添麻煩了。」

「不,實在對不起!」

「初枝就拜託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託您了!」

「是,太對不起了!」

「現在我就過那邊去,請……」

電話中斷了。

「媽媽說把初枝拜託給我了。」

正春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爐里。

拜託了,這究竟意味着什麼呢?

正春總覺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現實的牆壁似的,低下頭來。

正在這時,旅館的掌柜和女招待員送來了晚飯,穿着雨衣,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裝飯菜的提盒上也落上了雪。

「雪太大了!」

「她回不了家,正傷腦筋呢。」

正春為了同初枝兩人在一起而不好意思。

「她母親要從長野來接她,沒有問題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我去接接她吧!」

「嗯,我去接!」

「別去了,您會感冒的。」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說馬上就從長野動身,車到這裏時,請你告訴我一聲。」

正春向掌柜請求道。

在被爐上的方盤裏擺好了飯菜,女招待員向初枝看了一眼說:

「拜託您了!」

正春在獨自微笑。

「你笑什麼?」

「她說『拜託了』,媽媽也是這麼說的。」

初枝也不由得笑了,帶着幾分羞澀侍候正春吃飯。

正春很快就戴上滑雪帽,遮住耳朵,和旅館的掌柜一起走進暴風雪中。

阿島乘坐的汽車說不定是在路上拋錨了,遲遲未到。

潲過來的雪打在身上,正春覺得脖子和後背都很痛。每當狂風刮來,地面上的積雪便被捲走,像在揮舞著一塊魔幻的白布。身體似乎也要隨之騰空而起,站都站不穩。帽子上也立刻落滿了雪。

阿島如果趕不上這一班車,還需要等一個小時。如果先回旅館,然後再出來,還有一段坡路,實在太麻煩。

掌柜一再讓正春回去。

「在這狂風呼嘯的夜晚,把小姐一個人留下,她會感到孤單的。如果電燈再滅了,換做你,你試試看!」

「但是,她媽媽肯定會來的呀!你說,這種天氣汽車能通嗎?」

「難說呀!一般來說是不會通的。」

「說不定在中途拋錨了,我們再下去一點看看,怎麼樣?」

「行啊!」

掌柜有些不情願地說:

「脖子和手都要凍斷了,好像去救援遇難者似的。」

「別說些不吉利的話了!」

雖然提着燈籠,但已被雪遮住,只能看到腳下,抬不起頭來。

正春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凍得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當他突然聽到汽車鳴笛時,不由得跑了起來。

汽車輪子上裝有鏈條,像爬行似的轉動着。

阿島還穿着木屐。

「糟糕,忘記帶鞋來了。」

掌柜將事先準備的雨衣給阿島穿上,一面脫著自己的高腰膠靴,一面說:

「請您穿上這個。」

「不必了,這樣更好走些。」

說着,阿島便脫下術屐,只穿着布襪,精力充沛地從車上跳下來,站到了雪地里。

「好久不見了,本該去東京向您道謝,可是……」

見面的寒暄立刻被風颳得無影無蹤,阿島搖搖晃晃的。

樹葉落光的枯樹像是哭號般地在遠處呼嘯著。

「請你牢牢地抓住我的肩!」

正春讓阿島靠近自己。

雪打在臉上,阿島不禁縮起脖子,躲進正春的懷裏。

「對,就這樣!不要緊吧?」

「不要緊,對雪已經習慣了。」

掌柜拿着阿島的木屐、雨傘和手提箱,跟在後面。他說:

「那台車,怕是回不去了。」

「是嗎?原來就說不能開,大家央求着才開出來的。」

「真是太對不起了!」

正春的聲音有些顫抖。

「不,沒什麼。如果只是行李,讓家裏的男佣人來取不就得了,初枝也是個死心眼兒的孩子……」

阿島被正春抱着,痛苦地踏上坡道,突然間,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那是對年輕時光的緬懷。

就是眼前這個正春的父親,似乎曾在什麼地方,也這樣地抱住過自己。或許是由於暴風雪的呼嘯,浮現在眼前的這一景象顯得格外鮮明。

正春仍在衷心地深深謝罪,他為了讓自己的心情,能通過阿島豐腴的肩膀,沁入她的心中,他親切地撫慰著阿島向前走去。走着走着,覺得阿島好像是自己的母親,同初枝所犯下的過失,她也會原諒的。這樣想着,連滴水成冰的寒冷也被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到了旅館后,首要的是先到溫泉里暖一下身子。阿島邀初枝一起去洗。

「我,我不洗了。」

初枝搖著頭說,臉也紅了。阿島心裏直接感受到一種衝擊。

十一

「是么?」

阿島的腿縮成一團,面向另一邊坐着。

但是眼前漆黑,感到頭暈目眩。

正春正在房間的角落裏脫衣服,連內衣都濕透了,緊貼在身上。

「怎麼了?跟媽媽一起去吧!」

「嗯。」

初枝抬頭望着正春,眼睛裏突然閃過一縷類似成熟女人的神情。

阿島似乎不想面對他們兩人,便迅速拿出肥皂,說道:

「一會兒再向您問候,我先去暖和一下。您瞧,這副怪樣子……」

她輕鬆地笑了,肩膀顫抖著走出房去。

儘管她一不留神搖了頭,但為什麼不願意和媽媽一起去洗澡,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她看着媽媽出去后,咬着嘴唇低下了頭。

「你應該和媽媽一起去的,可是……」

說着,正春站到她旁邊,初枝用肩膀一甩,哭起來了。

「這可是奇怪了!」

「媽媽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這一點。

「知道了更好啊!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她,還要向媽媽提出請求哪!」

正春堅定地說,但他剛剛見到的初枝那強烈的羞澀,反倒是一種成熟女人的神色,他像要逃離似的。

「我去暖暖身子。」

「別去,你過來!」

初枝用急促的聲音喊住了他。

「你看!我都凍僵了,在雪地里站了那麼久。」

「好的,對不起,你去吧!」

洗澡間里靜得很,只能聽到颳風的聲音,阿島在哪裏?

「媽媽,媽媽!」

正春喊道。

隔着一堵木板牆,從女浴室傳來了應答聲。

阿島正在澡塘里閉起眼睛沉思著。

不知不覺眼睫毛濕潤了,一聽到正春的聲音,急忙將熱毛巾蒙在臉上。

她對在隔壁澡塘里的正春,產生了一種肉體的憎惡。

「我先出去了!」.

正春匆匆地上來走了。

留給阿島的是無可言狀的寂寞。

將如何處理初枝這無法挽回的過失,她雖然感到痛心,但不知不覺首先出現的卻是來自她那從藝妓到為人妾,直到做飯館女老闆這番經歷的決心。而且,她至今仍然認為初枝是一個殘疾孩子。

阿島明白正春所說的話,而且,她對於兩個年輕人愛情的前途也看得很透徹。

從澡塘里一出來,阿島的晚飯也已經準備好了。

「哎喲!就我一個人?初枝吃過了嗎?」

「嗯。」

「不再吃一點?」

「是啊,吃點吧!」

阿島遞過筷子去時,她卻搖頭說:

「等媽媽吃完了我再吃。」

阿島一點兒食慾也沒有,只扒拉了一碗茶泡飯。

接過媽媽手中的碗,初枝不好意思地也吃了茶泡飯。

阿島心想,剛才她同正春兩人在一起時,可能什麼也未能吃下,不由得可憐起初枝來。

十二

阿島在眼前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對正春,還是對初枝,她都不想使用粗暴的語言。如果有可能,她想帶着初枝悄悄離開這裏,躲到一個地方去。

「瞧你那樣子,頭上全是油,不過,若是現在洗了,怕是要感冒的。」

好像與己無關似的說。

正春鄭重其事地開口說話了。

「實際上,有件事想求您,」

「是。」

「這件事不論怎樣,都希望您能答應。」

初枝臉色蒼白,表情僵硬地低下了頭。

「如果您一定不同意,那我們就走投無路了。」

「哎喲,瞧您說的……」

「我想您已經知道了,我想娶初枝。」

阿島稍稍沉默一會兒,便彎下腰來鞠躬。

「謝謝您!」

「那您同意了?」

「有一次您也曾經這樣說過,好像是在大學里的水池邊上。」

「是的。」

「記得那時候我就把自己的種種心情都同您談過了。」

「可是,那隻不過是一些委婉的客套話,對於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是不會起什麼作用的。」

「是嗎?我可是心裏流着淚同您談的啊!」

「哭也好,笑也好,我只希望您把自己擺在初枝這個年紀來考慮這個問題。」

「是的,那當然,我在一心為初枝的幸福着想。」

「那您還……」

正春再也說不下去了。

「請您原諒我。現在跟那時,情況已經不同了。」

阿島在被爐下不禁握緊了拳頭。

但是,她又想儘可能地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來:

「啊!也沒有什麼不同,情況還是一樣的。」

正春好像挨了冰冷的一鞭子似的。

「只要讓這孩子多傷心一點,事情也就過去了。」

「你在說什麼。用那種卑躬屈節的想法讓事情結束,我討厭。」

正春怒不可遏地站起來,反過來責備阿島。

「女孩子越是遭到不幸,事後越會懷念對方,她決不會怨恨您。」

「請不要侮辱她!那也許是您的經驗,但請您讓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初枝突然伏在被爐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在這個孩子面前,請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阿島恬靜地撫摸著初枝的頭,說:

「女孩子也有她自己的羞愧。今晚就哄着她,讓她靜靜地睡吧!你看好嗎?」

「對不起。」

正春也誠摯地道歉了。

「可是,您即便不同意,我也要娶初枝。只有這一點,要當着您的面說清楚。」

然後,他好像從下面看了初枝一眼。

「怎麼樣,初枝?希望你也聽好,對嗎?初枝也是這個意思吧?」

初枝連連點頭。

阿島帶着初枝,到另外的房間睡覺去了。

十三

只有枕邊的一個類似小型紙罩座燈的小燈,初枝睜著大眼睛,不時聽到雪從樹枝落下的聲音。

「媽媽!您不生氣嗎?」

「啊,我倒是想生氣。」

「那您就生氣吧!」

「初枝啊,我真想把你殺了!」

「好啊,您就殺吧!」

「行嗎?」

「行啊!」

連初枝那似乎越想越苦惱的聲音,都使阿島大動肝火。

「別說了,厚臉皮的東西!」

初枝握住被頭,蒙上了臉。

一陣狂怒,使阿島周身瑟瑟發抖,彷彿想要把這樣一個女孩徹底碾碎似的。

然而,平靜的憐憫之情又像一縷清泉流過她的心裏。

「我沒有生氣呀!反正今晚就這樣吧,快睡吧!」

「我不!」

「初枝也太窩囊了!」

「媽媽不睡,我也睡不着呀!」

「你說什麼呀。你可記得有過那麼一次你比我晚睡的嗎?」

「我說的不是這個。」

「仔細想想看,你認為能同他結婚嗎?」

初枝背過臉,半晌不做聲。

「不知道會怎麼樣。」

她小聲嘟噥著。

「你那樣含糊其詞的,怎麼辦呢?」

「不是含糊其詞啊,是因為媽媽說不同意嘛!」

初枝轉過身來,凝視着阿島說:

「結婚什麼的,不結也成啊!」

「你是說如果媽媽不同意,你就想逃到東京去吧!可……」

「沒有的話。媽媽不會不同意的!」

「不要自說自話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呀!」

「正春的媽媽人也很不錯,那次觀賞能樂時,曾經見過面。」

「我也沒說她是壞人呀!」

「小姐待我也很好,只是不知他父親怎麼樣。」

「別說得那麼簡單,傻瓜!」

阿島猛砍一刀似的說。

「您狠狠地罵我吧!」

初枝把臉緊貼在枕頭上。

這個房間在正房裏面的走廊盡頭,但還住着些前來滑雪的客人,打麻將牌的聲音依然可聞。

「只要是男人和女人,誰跟誰都可以結婚的。」

阿島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希望初枝也能這樣想才好。」

「我不那樣想。」

「你要這樣想,把一切都交給媽媽。正春還是個學生,如果再做出什麼輕率的事來,就會身敗名裂的呀!」

初枝點點頭,乖乖地睡了。臉上顯出未曾有過的疲倦。

阿島彷彿像自己失去了貞操似的痛心。同正春父親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依然歷歷在目,這使她難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是一個耀眼的雪后晴天。

在正春的房間里吃早飯,白雪反射的陽光暖洋洋的。三個人都覺得昨天晚上似乎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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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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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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