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連文侃比她高一個腦袋。他的手老是冰冷的,掌心上有許多汗。她的手被他抓着,就象給鐵圈箍住了似的。

兩個人的影子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個:釘在腳下跟他們走。

那瓣桔子似的月亮也跟着他們走。

「你一定有把握么?」——連文侃象在咬着牙的聲音。

「嗯,這是……這是……」她笑了一下。「這隻要有技巧。」

「不是這個意思,這沒關係。我說的是……」

前面有一個大塊頭走了過來,他就住了會兒嘴。

桑華忽然全身感到一陣冷,打了個寒噤。她覺得對面走過來的那大塊頭身上似乎在發射一種什麼毒氣,逼得她氣都透不過來。一直等那一大坯跟連文侃擦了一下膀子走過去,她才偷偷地回頭瞟一眼,輕輕噓了一口氣。接着她就瞧瞧她同伴的臉。

那個還是原來的樣子,臉上的肉一絲也沒動。他只把剛才的題目談下去:

「我剛才是想問你……你籌錢到底有沒有把握,在那個姓……姓……姓什麼的呀,那個人?」

「李。」

「哦,李。你在那姓李的那裏是不是一定可以……呢,那姓李的知不知道你?」

「當然不知道,」她又笑一下。「不然的話——一切的技巧都沒用了。」

她想等他笑一下,再不然就得談到她所謂那「技巧」,她瞟他一眼,身子更靠緊他一下。

可是那個沒一點表示。他緊緊閉着嘴,眼瞧着地下:象在發愣,又象在想着。有時候步子跨得太大了些,兩個人的腳步一亂,桑華就給擠得一搖一搖的。

「小胡一定在家么?」她小聲兒問。

「一定在家,他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桑華眼前浮起小胡那張青灰色的臉,眼睛下面鋪着咖啡色的雀斑,她嘆了一口氣:

「他那個病真要醫一下才好哩。」

「怎麼醫呢,」連文侃還是綳著臉。「生肺病的多著哩,大家都去醫病養病——那工作誰做。這是……」

女的牙齒輕輕咬着自己的舌尖,下齶在顫著。心臟上象有根什麼東西在刺著,慢慢地往深處里鑽。她彷彿瞧見小胡咳出一口痰來——淡綠色,還帶着血絲,她胸脯就象給縛住了似的。

「你身體也要小心哩,」聲音有點顫。

「那怎麼顧得到,」男的用鼻孔笑了一聲。「反正總有一天要死的:不死在病手裏,就死在北老兒手裏。」

桑華又嘆了口氣:嘆得很輕——不叫別人聽見。接着她又咬咬自己的舌尖,咬呀咬的忽然覺得舌子漸漸脹大起來。里齶也變得有些分量:重重地只是要往下面掉。她用力撐住勁,它就哆嗦得更厲害。

「小胡還能活幾天?」她想。

一到了小胡那裏,她全身的肌肉就顫動了一下。

小胡在發熱,青灰色的臉上有點紅。他一咳嗽,臉就皺得緊緊的,全身也都抽動着,咳出了一口痰,他才覺得輕鬆了點兒,把臉仆在枕頭上,閉着眼喘著氣,接着他又跟連文侃談起來。他嗓子是嘎的。

屋子裏瀰漫着一股臭味兒,彷彿那些桌呀凳的都是塗着小胡那口帶血的痰。

連文侃坐在小胡床上,跟他說着話。小胡一咳,他就得停一會兒。他告訴小胡:桑華有個機會能夠籌一筆錢,這麼着目前的一個大困難就能解決了一半。

於是小胡吃力地把臉抬起來,沖着桑華笑了一笑。

桑華坐在靠窗的一張凳子上,正把手絹遮著嘴和鼻子。她跟小胡的眼睛一對着,那拿着手絹的右手,就放鬆了一會兒。

「要是沒辦法籌錢,現在這鬥爭是無法持續下去的,那是……那是……」小胡喘著氣。「還有被難的那些同志也是要……」

又是沒命地一陣咳,全身都在抽動,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一口氣咳出來,臉給脹得更紅,青筋突著有兩三分高。

「要不要喝點水?」連文侃問。

小胡痛苦地動動手:也不知道是表示要,還是表示不要。

坐在窗邊的人就象給叫醒了似的,她伸手到桌上去拿熱水瓶:裏面可是空着。於是她瞧瞧連文侃,一面把水瓶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去沖點來,」連文侃提個鉛壺走了出去。

那張板床給小胡震得格勒地響,一直到小胡咳出了痰它才安靜點兒。於是小胡又把臉仆著,張大了嘴在吐氣,他眼睛半閉着,可是過不了一分鐘他又拚命張開:瞧瞧桑華那張難受的臉。他微笑一下,似乎在說他的病是不妨事的。

「工作要是順手,就能象香港一樣,給他們……給他們……」

他喘著歇了一會,又抬起那張瘦臉來:

「只要能維持,現在這局面是……是……你大概能夠籌多少,那個李什麼的不知道你的關係么?」

桑華搖搖腦袋:

「那李思義——我跟他是在我姨母家裏認識的,聽說我姨母想叫他做女婿,那傢伙只知道我是我表姐的表妹,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不過——不過他很巴結我。」

她笑了起來。接着說那姓李的很討厭,可是她管不得那麼多,只要達到那個目的,她可以對他用一點技巧。

於是第二天她跟李思義一塊兒吃晚飯,還喝了許多酒。他們到兆豐公園散步,聽音樂。她那張臉給粉呀胭脂的塗得象顆熟杏子。她老是笑着。

「今天月亮真好呀,」李思義吃力他講著一口台山官話,他每一句話的語尾總得加個把口旁的字,而且拖長著聲音,象在故意開玩笑。「你是不是快活呢?你有沒有吃醉呢?我們要不要在這裏坐一下呢?」

「嗯,好罷。坐一坐。」

要站起來走的時候,李思義就彎著一條膀子伺候着:讓她把她的膀子掛上去。於是他就挺着他那大肚子,挽着她的手臂踱著。

他年紀大概四十上下。腦頂有點禿,可是頭髮還梳得光光燙燙的,他不時用他右手無名指去搔頭髮。跟人一提到在南洋的橡皮買賣和糖的買賣,他眉毛就得動起來。可是他對小姐們不大談那些,只是把眼睛眯著,手摸摸大肚子,嘆口氣說這世界上了解他的人太少。

「人家不了解我呀。人家都說我肥,其實我哪裏肥呢。我不過肚子大呀。」

他接着就告訴別人:他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

桑華瞧一眼他那光油油的臉,那排有點突出的牙。她想到她表姐總有一天得偎在這麼一個人的懷裏,她就忍不住要笑。

「你為什麼笑呢?」李思義挺溫柔地問。

「我笑寶真。……她要是看見我們——她會吃醋吧,你說是不是?」

那個嘆了一口氣,用右手無名指搔搔頭髮,接着又把頭髮理一下。

「她不會了解我呀。……你呢,你是……你覺得我怎樣呢?你是不是討厭我呢?」

她笑了一笑,把挽著的膀子挾緊了點兒。腳也踏得起勁起來。

風吹到身上,她覺得自己浮在了雲端里似的。一些什麼東西的香味兒往她鼻孔里送,她感到舌子上有一陣甜。可是她辨不出這還是花香,還是草香,還是人造的香味。

許多遊人在慢慢地踱著,臉上都顯得那麼輕鬆,彷彿這世界上就沒叫人操心的事,也沒使人吃苦的事。

桑華噓了口氣:

「真美麗呀,這個世界!」

她幾乎是跳着似地走着。嘴裏話也多了起來,用不着笑的時候她也笑出了聲音。她全身的哪一部份都活動着來幫助她談話的表情:一會兒扭扭脖子,一會兒把左肩聳得高高的。要掉轉身來走的時候,她就用着華爾茲的步子。

「在上海,居然也有生活。嗯,我平常是……我平常是……」

「你是不是喜歡上海呢?如果不是同你一起玩,那也沒有什麼……」

「唷!」

李思義舐舐嘴唇,眯着眼睛瞧她一下:

「唉,我覺得只有你是……」

「是什麼?」

「只有你是了解我的呀。」

停停又把臉靠近她點兒:

「是不是的呢?」

女的只笑了一笑,順手摘下一片樹葉子。

前面草地上有幾個孩子在打滾。一個八九歲的抓一把沙灑在他同伴身上,兩個孩子就打了起來,一面嚷着笑着。

「這裏的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她想。

她彷彿許多時候被人用什麼堵住嘴呀鼻子,現在可一下子解脫了開來。她又回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任意地盡她玩,盡她吃,盡她跟同學們談著神話似的將來。只是為了要使她快活。叫她過得舒坦,所以才長出這世界來的。

「我小時候頂頑皮,脾氣頂壞,」她軟著嗓子說。「你看我現在……」

「現在不頑皮呀。現在你還頑皮么?」

「嗯,怎麼不頑皮!」她脖子扭了一下。

現在她可希望別人說她孩子氣,說她天真,不懂事,活潑,等等。一面她問出些大人不會問的話:要是那男的一個不留神答得不對勁,她預備馬上就把嘴堵得高高的給他看。

可是她沒堵嘴的機會,那個老是奉承得好好的。

月亮給薄紗似的雲擋着,地下的影子就模糊起來。風也大了點兒,颳得她的衣裳飄着叫着。

「你冷不冷呢?」——一隻肥肥的厚手搭到了她肩上。

「不太冷。」

「要不要送你回去呢?」

回去!——她心往下一沉。那男的沒知道她的真住處,只以為她還在學校里。

「嗯,不回校去了,」她吃力似地動着嘴,「送我到姨媽家去罷。」

上了車,他把光油油的臉湊過去:

「我如果能夠給你永遠服役就好了。是不是的呢?」

桑華不言語。

「要是今天同玩的是文侃就好了,」她肚子裏答。

可是絕對沒那回事的:今天這麼玩一次可花了不少錢,也花了不少工夫。

那件事她還沒向那姓李的開口。她約他明天見面。明天她得對他扯謊:譬如說她要買件什麼東西,要不然就是——「我有些債務急於要還」。……

她瞅着他笑了一笑,就閉着眼。

「今天樂了一個下午。」

可是這是有目的的,只象演了一回戲:這真有點那個——所謂煞風景。在今天這時候她老實感到輕鬆,感到快活。可是一會兒就過去了:一會兒她還得回到她亭子間里去,偷偷摸摸地活動着。

不錯,還有明天一天哩。

她累了似地嘆了一口氣,張着眼睛問:

「你明天幾點鐘來找我?」

又是晚上。月亮長胖了些,象大半個桔子。

有四五個人在小胡屋子裏照拂著小胡,小胡在放壩似地吐著血。

桑華坐得離床遠遠的,她不敢瞧小胡一眼。可是等小胡一咳,她又忍不住瞟過眼睛去,她就氣都透不過來,拿兩手掩着眼睛。

什麼都靜悄悄的,上十隻眼睛緊張地瞧著病人。

「他完了,」大家都這麼想。

連文侃拿一些臭藥水灑在地上。老徐扶起病人那瘦小的上身,讓他半躺着。葉阿信坐在床沿上,兩手托著小胡的尖下巴。

隔什麼兩三分鐘小胡就得咳一聲,跟着嘴裏就潮似地冒出一口血,葉阿信兩手就接着這捧血,灑到個小面盆里。大家都不叫小胡動一動:一動就吐得更厲害。

被窩褥子上都灑著血點。小胡的下巴和鼻孔下面都塗成黯紅色,象用舊了的朱漆桌子。他眼閉着,蠟黃的臉上一點表情沒有。只有咳的時候就全身抽動一下,於是嘩的一聲冒出血來,嘴邊又變成了殷紅的。

連文侃着急地看一下桌上的鬧鐘,嘟噥著:

「醫生怎麼還不來?」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又把視線避開,似乎在說:醫生來也不大有辦法。許多臉都綳著,瞧瞧小胡,又瞧瞧小面盆里的那些血——和著臭藥水,變成了很混雜的顏色。

「喀!」

那個葉阿信趕緊用手去接着小胡的嘴:血衝到了他手上,兩隻手中間的縫裏漏出一條紅絲注在被窩上。

小胡使勁把眼皮睜開來,要用眼珠瞧瞧大家,可是沒這力氣。他淡淡地笑一下,這笑叫人看得哆嗦。血糊糊的嘴唇動了好一會,才發出了一點聲音:

「你們……你們……」

「不要說話,不要說話,」連文侃走過去輕輕按住他的膀子,臉跟臉離得很近,象在哄孩子似的。「不要動,不要動,千萬。……真是!不要動啊,我的爺!……安靜點罷:有話明天再說。……」

可是小胡彷彿有什麼事不放心似的,他想掙扎。他心一跳,於是又一聲咳,又一大口血往外射。

桑華忽然恐怖地哭了起來。她拚命要叫別人不聽見,就拿手用力地堵住嘴。可是沒辦到:嗓子裏在咕咕咕地大聲響着。

其餘的人猛地回過頭來:臉刷著空氣,似乎還聽得見豁的一聲響。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連文侃走到她身邊。「給病人聽見很不好的,他又會……」

「我受不了,我……」

她全身顫著,指尖發冷。

「連同志你送桑同志回去罷。」

桑華那雙腿軟得撐不起一點勁,連文侃帶抱帶拖地扶着她走。她用手抹抹臉,忽然抓緊了拳頭,壓緊嗓子叫着: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種生活!人生……人生……這麼苦,這麼……這麼……到處有危害,到處有死亡,這種……

「別嚷別嚷,」他抓緊她一下。

「人生為了什麼!這麼偷偷地躲在地下活動着,一點自由也沒有,一點……一點……小胡——他一輩子完了,他得到了什麼,他只是……」

「別嚷啊,我的爺!」他緊緊地扶着她,加快了步子。

一回到桑華的亭子間,桑華可又嚷了起來:

「人生為了什麼,人生!……象小胡那樣:痛苦了一輩子,又這麼死得……死得……看着這許多活生生的青年,死在肺病手裏,死在黑屋子裏,這麼……這麼……」

連文侃一把抓住她的膀子:

「呃,幹麼這麼黑死得痢。安靜點罷,安靜點罷。」

女的掙開他的手,倒到了床上。手腳都發冷,不住地沁著汗,象剛在水裏泡過的。全身的皮緊緊地綳著,胸脯在吃力地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他眼睛盯着她,輕輕地皺着眉。

枕頭邊那個火車表在的達的達的達地響,象在給她急促的呼吸打拍子。弄堂里傳著小販的叫聲——悶悶的:

「檀香橄——欖,賣橄——欖。」

這叫聲似乎刺了她一下,她坐了起來。

「算是什麼,算是什麼,這種生活!」她聲音顫著,「老潘他們受了那麼些苦,末了死得那麼……那麼……現在……現在……這就是人生,人生……為什麼不好好活着,為什麼不……」

「好好活着?——活得了么?只是因為活不了——所以……所以……」

他坐到床上,緊緊地閉着嘴,眼睛對着地下。他聽得見桑華的心在跳,感得到她在發抖。忽然床輕輕一震:她的腦袋倒在他肩上。

「我常常想……」她似乎在拚命鎮靜著自己,聲調就很不自然。「我想……我想……呃,人活着有限的幾十年,怎麼要這麼去討苦,這麼……」

「你的那種……」

「嗯,你聽我說,」她很快地打斷他。「怎麼要這麼苦呢,一個人,我常常想着——想着——想着自由……快樂……光明……公園裏換換空氣,……現在這日子,現在這……我們現在連呼吸空氣都……好象是偷着別人的空氣來呼吸似的,連陽光也是偷偷摸摸用的,陽光也……」

一直等到她完全閉了嘴,連文侃才開口。他苦笑了一下,就把常對她說的話說起來:

「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得……你自己也常說的,怎麼你……」

桑華把腦袋抬起來,她的嘴離他的腮巴子只有寸把遠。

「我們這輩子能夠自由自在地活着么?」

「我們這代要是不能夠,我們的下代總……」

沉默。

女的噓了口氣。

男的拍拍她的背:

「你今天受的刺激太深了,你安靜下來,把自己分析一下看。……明天上午我來跟你詳細談一談。」

「你別走。」

「小胡那裏……」

一提到小胡,她就象給打了一拳似的。

「別走別走!我怕!」

連文侃踱到了床邊,象個母親那麼跟她說着好話,叫她靜靜休息一會兒。

「睡罷,好不好。」

他扶着她躺下去。她融化了似地癱在床上。深深嘆一口氣,溫柔地瞧了他一會:

「好,你去罷。」

可是又——

「文侃!」她兩隻手抓着他的。「嗯,我剛才簡直瘋了,真是所謂……下次你要毫不客氣地說我罵我。……」

瞧著連文侃給她關了燈,帶上房門,聽着他下樓,出了後門——訇的一聲響,就只有隱隱約約的步聲:漸漸隱約到沒有。

桑華怎麼也睡不着:她老瞧見小胡嘴裏噴出來的血。她全身的肌肉都縮了起來。她不敢閉着眼。可是一張開:黑的。只有打窗子外射進了一塊方斜的光,不知道是月亮還是路燈。

她跳起來開了燈。開關那麼一響,她自己可嚇了一大跳。

「誰?」——嘴唇哆索著。

四面的牆彷彿在一步一步逼緊她,外面一些穿黑長衫的大漢子在等着她。……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又往床上一倒。「何苦呢,一輩子只有幾十年,那理想的日子自己看不到,只是……這理想——這果真會實現么?」

她手放到額頭上:額頭髮燙。她爬起來看看鏡子:臉上沒塗上紅的,就顯得發青;腮巴子有點陷了進去,說不定她已經有了肺倆。……

這晚她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瞧見小胡在吐血,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在李思義家裏,一會兒又發現後面有個黑影子在釘她的梢。

第二天她沒等到連文侃來找她,她寫個條子,找到一個女工叫送給連文侃:她要休息一個月,叫他向他們提出。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提個小皮箱就到姨母家裏去。於是什麼可怕的事也沒有,只是瞧瞧寶真那又矮又胖的身子,想到自己比寶真漂亮可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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