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二

清明那天——謝老師沒到隨緣居去。

他正取下他的假牙,把嘴裏的漱口水吐出去對它沖洗,堂兄弟可就提着一隻香籃進了門:褪色的藍竹布長衫上加上那件大馬褂,看來象一把迎神用的大傘。

謝老師把水淋淋的假牙齒塞進嘴裏去,眯著一雙眼睛斜看着那隻香籃——這些貨色是他哥兒倆各人出五百錢合辦的。不過這一弔錢的東西有點叫人那個:蠟燭小得象紅辣椒一樣,那把香也沒往年那麼粗。兩雙眼睛互相瞟了一下,廣貨鋪老闆就用手指打着數目字的手勢,又指指香籃,噴著唾沫星子報告這些香燭的行情。於是謝老師說:

「你鋪子裏還是販些香燭來賣賣罷——上算些。」

院子右邊那柴房的門忽然叫了一聲,一位兵大爺彎一彎腰走了出來,手裏拿個木臉盆。這是大家都叫他做「兔二爺」的那個。他那雙紅眼睛盯着廳屋裏的謝家兄弟,用種很隨便的樣子對他們招呼一下:「早哇。」

那位主人沒理會,只專心抽他的煙,眼睛成了鬥雞眼。左手托著水煙袋,大拇指不住地在上面摩著,那個紅綢做的托袋已經轉成了醬包。

謝標六對那位兔二爺笑了一下當作打招呼,想找一點話來扯扯:「我們今天要去上墳哩。我們祖墳是……」

他經謝老師瞟了他一眼,就馬上住了嘴。

廚房裏不時發出瓷器碰瓷器的聲響:謝太太在給他老爺泡炒米粉。她好象對那些碗盞有仇似的:手腳下得很重。她那兩片厚嘴唇老動着嘟噥著些什麼,一會兒又溜起嗓子來喊他們小姐:

「端妹子,來!把開水提去先給你爹爹泡茶!」

這些響聲忽然使謝老師煩躁起來。他用力把水煙袋往桌上一頓,眉毛結成了一堆——那雙眼睛就成了三角形。

可是那邊柴房裏又起了叫聲,象賭中了寶那麼有勁兒。這是個嘎嗓子——一聽就知道是猶開盛那個老侉:

「起來,易良發!」

「瘟傢伙!」謝老師低聲罵着。

這位老師端坐着吃炒米粉的時候,那三個副爺在院子裏——好奇地瞧著謝老師,彷彿從來沒見過別人吃東西似的。

廣貨鋪老闆站到廳屋門口,一隻右腳踏在門檻上,裝着親切的樣子跟侉子們談天。現在鎮上人只有店老闆們對那營兵還客氣。招呼老朋友似地招呼他們一下,就綳著一副苦臉跟他們談店裏虧本的事:意思是想叫別人買東西不要賒賬。

於是謝標六一面咽著唾涎,一面告訴別人他鋪里的糟糕情形。他還用了報紙上看來的「不景氣」這種字眼。他並不回過頭去看他堂哥哥的臉色:這麼着他似乎就有權利去隨便哇啦哇啦,嗓子也提高了許多。

對面的三雙眼睛都盯住他那張嘴。易良發蹲在地下,一面還小聲兒哼著蹦蹦調,朝天鼻孔一掀一掀地。有時就得插進句把話來,說了就瞧瞧他兩個同伴。他那隻結著一大片紫疤的左手搭在猶開盛肩膀上,一高興起來就把這隻手移下去,到別人腰裏呵癢。猶開盛就把那隻疤手狠命捧一拳,嘴裏嘟噥著罵一句什麼。接着仍舊把屁股在階沿上坐正,叫易良發別吵,抬起眼睛來注意地瞧著謝標六。一面用力地抹自己的臉,皮膚髮了紅。

說話的人可從鋪子談到了他們謝家。他背家乘①那麼仔細地告訴別人:他們大地族都在謝家壩,只從公公起——那些墳墓修在棋盤角。可是羅二爺在那裏打了個籬笆。

①即家譜、家史。

這裏他轉過臉去瞟後面一眼:謝老師可在恭恭敬敬地扣他的馬褂。

易良發打住了他的蹦蹦調,睜著大眼睛問:

「幹麼他打籬笆?您就不理這個岔兒么?」

「有什麼法子呢?地是他的。不過祖墳總是我們的呀,我說這個——這個這個——面子上總不好看。他要這樣么。」

那位兔二爺呸地射出一口唾沫:「真混蛋!」

謝標六更加起了勁。他湊過臉去放低了嗓子:告訴他們這全是程三先生搗的鬼,唆使羅二爺去要棋盤角那塊旺穴。這些事都瞞不了他謝標六:他消息靈通得很哩。他那兩片水祿祿的嘴唇越動越快,唾沫星子象放花筒似地往別人身上濺,猶開盛也就不停手地抹著臉。

可是廳屋裏那個人忽然咳了一聲。謝標六彷彿看見了什麼信號,趕緊閉了嘴。臉向那邊轉了過去,踏在門檻上的右腳也給移開了。

現在什麼事都已經準備停當,謝標六提起那個香籃,等他堂哥哥走第一步。

三位副爺用眼睛送他們出門,謝標六還多情地向他們瞟了一下。

在路上這哥兒倆都不言語。做弟弟的怕謝老師罵他剛才多嘴,可是那個並沒開口。這位堂哥哥似乎有什麼心事,嘴閉得緊緊的,出氣的聲音帶點兒顫。

他們爬上棋盤角的山路,一瞧見那個籬笆,就覺得給十幾床厚被褥連頭帶腳壓着似地,有點透不過氣來。

門可緊緊地關着,還貼著一張紙條:「閑人莫入」。謝標六很勉強地把拳頭在這門上碰出了響聲,裏面的狗就威脅地叫了起來。

接着沙沙沙腳步響:大概羅二爺在裏面修了一條煤屑路。於是——喳達!門是開了,可只開了不到一尺寬:露出一張光油油的臉。這是那個痞子漏勺子老七,羅府上的清客。

「做什麼?」

謝老師綳著臉,表示犯不着回答的神氣,只斜了謝標六一眼。

那個就挺吃力地笑着,指指香籃子,對那個痞子說起話來。

可是漏勺子只冷冷地看着他,很安詳地回答:

「我們羅二爺招呼過的:不準放閑人進來。」

「我們怎麼是閑人呢?我說我們是來上墳的:祖墳總是我們謝家屋裏的祖墳。我們今日子來……」

「上墳你去上你的好了,沒哪個不准你去。不過你們不能夠踩上我們的地!」

謝老師嘴唇發了白。他決計要拿出他的身分來:

「什麼混賬話!——我們飛過去上墳么?」

「隨你老人家打主意呀。怎麼跟我商量呢,這些墳又不是我睡的。」

「這還了得!這這!……」謝老師咆哮著,額頭上突出了青筋。「羅二爺倒跟我很要好,你們這些人……你們——你們——哼,簡直是離間我跟羅二爺的交情!……我跟羅二爺說話去!……混賬傢伙!這是……這是……哼,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這太那個了,太……」

廣貨鋪老闆還來不及埋怨他堂哥哥說話太隨便,那個漏勺子老七可就沖了出來:

「你講老子!你講老子!」

拍!——竟在謝老師那張長臉上劈了一個嘴巴。

謝標六馬上把香籃子往地上一放——他已經顧不得什麼禁忌了。噴著唾沫罵了幾句什麼,他胸脯上可也吃了別人一掌,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幾步。他彷彿還瞧見敵人在那裏樂:那張光油油的臉子在笑着,晃了幾晃忽然就不見了。同時訇的一聲門響;喳達!——上了閂。

太陽一會隱進雲堆里,一會又露出臉來。他們哥兒倆的影子斜在地下一動也不動,只是一下子模糊,又一下子分明。

兩個人都不願意抬起他們的眼睛,也不敢互相瞧一眼:他們怕彼此看出了剛才的侮辱來叫自己更難受。

謝老師臉發青,呼呼地喘著氣,全身的血好象都要綻開皮肉迸出來。好一會兒他才醒了過來似地一跳,用假嗓子叫着,要到羅花園去問個明白。

他們走得很快。謝標六那件大馬褂沒命地在兩邊晃,象是要找個着落的地方似地。這麼跑了十來丈遠,他可忽然記起了他們的香籃子。於是又悄悄地回到「閑人莫入」的門邊,把那副行頭恭恭敬敬端起來。

這回羅二爺倒沒擋駕。不過花廳里坐着一位客人——縣衙門的許科長,用着求情似的臉嘴在跟主人談什麼。

新到的兩位客人給安排在下手兩張紅木椅子上,可並沒吩咐泡茶。他倆互相瞟了一眼,就緊瞧著羅二爺那張紅臉。等到可以插嘴的時候,謝老師趕緊就呵呵腰,跟羅二爺談起剛才上墳的事。一面在肚子裏推敲著字眼,臉上做得很親熱,還帶着五成責備的神情:彷彿在對着自己老子談起小兄弟的淘氣。

那個微笑着,愛理不理地聽着。他臼齒上有點毛病:爛了一個小洞,就老是歪著嘴吸氣——弄點冷空氣進去叫它舒服些。他從來不打斷別人的話,一直要等到對方閉了嘴,他才有條有理地回答:意思吐完了就算數,從不再說第二遍。這麼着誰都得小小心心地對他說話。

現在該是羅二爺開口的時候。他還是那麼微笑着:

「謝老師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我不便去開銷漏勺子一頓:他這是忠心為主,他是受了我的囑咐的。好了,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我跟許科長還有點事要商量:請便罷。」

「然而……然而……唔,我們掃墓總要掃的,這就……」

那位主人臉上的微笑突然隱了下去,歪著嘴猛的吸了一口氣,他那個老脾氣又發作起來:

「我的話——講一句算一句,哪個忘八蛋來拗拗看!……謝老師你該放明白些:我一直忍住了沒跟人抓破臉子,你莫逼得太狠。有人在我面前奉承我,裝得比孫子還孝敬,一背過臉去就造我的謠言——而且還在田侉老面前造我的謠!我痛恨這些不稱毛的傢伙!——忘八蛋!……今天他偏生有這張臉來跟我打交道——畜生!……」

謝老師全身都凝成了冰,腿子發了軟,逃出羅花園的時候差點沒摔下去。

他堂兄弟咬着牙動了嘴唇,念經似地罵着別人的祖宗。胸脯上給什麼緊緊縛住似地喘不過氣來,眼睛上塗滿了血絲。腦子裏亂七八糟地什麼主意也沒有,嘴裏只是說着:

「好,看罷!我搗你全屋裏的祖宗,你三十八代奶奶!……」

今天這回事誰都想不到,簡直把這兩兄弟弄糊塗了。

做哥哥的覺得這世界換了個顏色,太陽似乎在那裏滴著血。鎮上的人都青灰著臉子,用着嘲笑的勁兒跟他打招呼。在自己家門口瞧見兔二爺,他對他點點頭,他就壓着嗓子罵:

「雜種!」

他指尖冰冷的,緊抓着拳頭,要打架似地往裏面沖。

就是廣貨鋪老闆也沒理會那三位副爺。他們吃驚地瞧着他倆:

「怎麼岔這是?」

接着謝老師就在裏面跳起來,拳頭捶著桌子響。他聲言一定要出出這口氣。他象向自己兜攬生意似地煽著自己——

「打官司!打官司!」

於是莫名其妙地闖到了自己房裏,牙齒緊咬着,發出嘶嘶嘶的聲音。

太太正在收拾那副倒霉的紅對子:雖然寫着別人的上款,扔掉到底可惜,她就打算給掛到卧房裏。可是一瞧見她老爺那種瘋勁兒,她就吃了一驚,把一張嘴張得大大的,胖臉上的皮肉一絲也不敢動。

男的瞥一眼那個「慕隱鄉長大人……」就覺得觸動了一個致命傷的創口。他拳頭在桌子上一陣亂捶,往太太面前跳過去,把對子抓過來撕碎。

這副對子並沒裱上絹邊:撕起來很順手。

於是謝老師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就衝到他堂兄弟跟前,臉湊臉只有寸多遠,嘎著嗓子叫着。那幾個假牙齒就不願趴在嘴裏似地亂動起來:

「你這傢伙啊!你這傢伙啊!你辦的好差!——看看!六角大洋的一副對子!哼,如今這世界!如今……都是好貨!都是好貨!羅二那個雜種!羅二他……好,看他怎樣狠法!……」

端妹子正在寫「九成宮」:十四歲的姑娘寫得出那麼光燙的字來總算不錯的了。可是爹爹那雙三角眼睛望她一盯過來,就又罵開了人,硬說她越寫越沒進功。

他沒送她進學校,只在家裏學着弄點菜,學着打打算盤寫寫字。反正已經給定了親,遲早是別人家的。她自己頂得意的是做粉蒸肉和寫歐字。現在她就受了委屈地哭了起來。

謝標六走了之後,謝老師才安靜了點兒,不過沒吃中飯。

娘幾倆也吃得很少,老是不放心地瞟着他。太太一面顫動着咀嚼筋,一面用着罵街的姿勢咒羅家裏。她呼吸得很急,發命令似地主張著要打官司。

老爺用力地插了一句話,一個個字都象是打氣管里猛吹出來的:

「女人家曉得什麼!」

不管有理沒理,打官司總打不過羅家裏。這口氣出是要出,可是總該想個萬全之策才好:不能叫自己再吃虧了。

「那怎樣辦呢?」太太紅著臉問。

這下子似乎打中了謝老師的痛處。他屁股在椅子上一頓:

「你們只會講空話!只會講空話!……」

他們小姐大概有點害怕,或者是替她娘老子傷心:她兩條淚水滴到了飯碗裏。

謝老師不抽煙,也沒喝茶,太陽筋在一下一下地跳,鼻孔里呼呼地在出氣。他打算鎮靜一下出點主意,可是怎麼也辦不到,左邊腮巴發青,右邊腮巴發紫——還有點熱辣辣的。這塊肉今天吃羅家裏的清客打過的:他十輩子也忘不了,並且要告訴世世代代的子孫。

他全身又象給什麼壓得緊緊的,嗓子裏榨出一聲一聲的「嗯!嗯!」叫人聽着當他是在跟誰拚命。他不知要怎麼着才好:恨不得頂着腦頂往外亂沖——把鎮上的人全都撞死,把所有的土牆磚瓦都沖碎。

於是他又是跳,又是用假嗓子叫着些話,嘴角上堆著白沫。

忽然鼻尖上一陣刺痛,鼻孔抽筋地一揪,淚水堆到了眼眶上。

怎麼辦呢?不知道。就是下一個時辰,下一分鐘下一秒鐘要怎麼過法——也不知道。

這麼過度地激動了好一會,他累得全身都發了軟。他於是孩子似地哭了起來。

那娘兒倆也哭着。太太用波動的聲音罵着羅二爺要遭路倒死,要活活的千人剝皮萬人剮。一面抹着眼淚——她臉上鬆鬆的皮肉就給弄得扯動着。

謝老師瞧她們一眼,就覺得是自己的沒能耐叫一家人都受了辱,嗓子裏就哭出了「哦哦」的聲音。

院子裏那三個兵大爺可摸不著頭腦:互相瞧瞧,又瞧瞧那些關得不透風的格子窗。

「什麼毛病?」

他們照他們想得到的一些事情里猜着。易良發以為準是謝老師跟誰打過了架,可是猶開盛把得定是他們夫婦倆鬧彆扭——猶開盛自己從前在家裏的時候,就常跟媳婦兒吵嘴的。只有兔二爺沒開口,眨著那雙紅眼睛,似乎在想着誰的話說得對。

突然屋子裏面空隆空隆一陣亂響,那些高低不同的嗓子一齊叫起來。

三位副爺都嚇了一跳,睜大着眼睛,緊張地聽着。他們正在想着可不可以跑到裏面去,裏面的謝老師可奔出了房門。

那兩個娘們拽住了老頭兒,一面著慌地哭着。謝老師用力掙扎著,臉色發了黃,噴著白沫叫着:

「跟他拚命去!跟他拼!……嗯!嗯!我我我……」

兔二爺他們跑去幫着攔住他。

「幹麼呀,謝老師?幹麼呀?」

謝老師給拖進了屋子,就癱了似地往椅子上一倒。右邊腮巴燙得更厲害了些:他疑心自己在發熱。

一個鐘頭之後,他漸漸安靜了下來。想到剛才的瘋勁兒竟有點害臊。他閉着眼睛,把自己的地位跟羅二爺的身分比較了一下,於是打定了主意。他叫端妹子去請謝標六來。說起話來也象平素那麼有把握的樣子,不過牙齒還咬着,出氣也還是有點急促。

「我們一定要出出這一口惡氣。我決計要叫那些泥腿子去打他一頓,唔。你可以找殷榮達講一講,事情辦成功了我們不妨出幾吊錢。不過你講話要動聽些:他們也是慪羅二不過的,他們藉此出出氣——沒有一個不肯。而況我們還有錢,這個事情不是白做的。」

謝標六起了勁,吸了一口唾涎說這件事不難辦得到,一面想着殷榮達他們用粗拳頭揍著羅二爺的腦袋,痛快地笑了起來。

可是這件事沒有結果。殷榮達只回答了謝標六這些話:

「哼,謝老師是個好人么?莫講了!去年時娃子問謝老師借了幾塊新谷錢,後來謝老師把時娃子逼得要上吊,你曉得不曉得?你曉得不曉得?」

這回謝老師拿出了平日那種鎮靜功夫——沒發脾氣,只狠命瞅了謝標六一眼,拿起那個水煙袋來。他在屋子裏踱了七八個來回,忽然眼睛一亮,停住了腳步子:

「嗨,真蠢!——屋裏擺着幾個現成的人我們不去用!」

「哪些人?」

「那三個侉子。唔,那三個侉子。嗨,剛才竟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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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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