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

第十一章 2

兩人久久對視着。

「何臘月是俺姐,我是妹妹何正月。今兒黑的事,誤會了。」何正月慌忙轉過臉去。

「哦……那……你坐。」田柱子也慌忙背轉身。

沉默。屋裏一片難堪而又苦澀的寧靜。

一直趴在窗台上偷覷著外面動靜的田老漢父女倆,還有躲在牆頭外面以防不測的一夥山裏漢子,都被這突發的情況驚呆了——

田柱子的感覺又回到那個迷亂的正月十五元宵彩會上,扮成劉海砍樵的姐妹倆,在高高的彩妝上起勁地扭動着身段,綵綢飄舞間似一對雲中仙子在空中飛舞著,洪浪一般的人群爆發出一片震耳欲聾的喝彩聲。他的眼睛盯着仙女一般的女子,總也看不夠,又在痴痴迷迷地想,自己怎麼做不成砍柴的劉海?哦,是他在擂鼓,揮動着壯實的胳膊,把大鼓擂得震天撼地,彩妝踩着鼓點勾人心魂地在眼前扭動,他又從飄飄揚揚的彩雲間看到一張靚麗的仙女般的笑臉。

「你……是正月?是彩妝上的劉海?」田柱子神情恍惚間,痴痴迷迷問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這些?」何正月愕然地望着他。

「我……就是那個鼓手!」

「哎呀!可算找到你了!臘月……她知道不?」

「別再提她!」田柱子忽地站起來,回到現實中,決然地說:「你走吧!俺跟她不再有牽連!」

「我得告訴你,臘月……她跟唐髮根跑了。你要是不願看着她往泥坑裏跳,就想法把她追回來。」何正月說完這句話,心口輕快了許多。

「不,拴住人拴不住心。就當俺扔了幾千元,買了一場教訓!」田柱子鐵青著臉,搖頭。

「放心,你的錢不能白扔。我回去跟爹說,一文不短送回來!」何正月說得堅決,跨出門去,消失在晨曦中。

田老漢跌跌撞撞攆出來,扯著嗓門吆喝:「正月!哎,天還沒明哩,就是涼水,也得喝俺一口呀!」

田老漢悲悲切切跌倒在石頭院裏,淚水在地上灑了一攤。

田柱子突然跳起腳,對站在旁邊的山裏漢子吼道:「愣啥哩?你們也送送人家呀!」

田柱子不想在那幢豪華別墅多呆一分鐘,揚長而去了。他更不願在這座濱海新城再見到那個女人,便收拾好行裝匆匆離去了。

他這次南方之行,原本是想在這座剛剛崛起的濱海新城龐大的建築市場上,推銷一些建築材料,並試圖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打開銷路,創建一個銷售基地。他沒有想到,竟然碰到了那個曾經使他刻骨銘心又使他發誓不願再見到的女人,感到如此掃興,如此沮喪。直到他登上渡輪,準備過海的時候,心頭還籠罩着一層濃重的晦氣。

碼頭上喧鬧而又雜亂。除了擁擠的人流,就是鳴著喇叭橫衝直撞的運貨卡車,不時傳出司機的叫罵聲和行人的憤喊。

這裏原是軍用碼頭,自從這座荒島實行開放那天起,就成了各種貨船和渡輪彙集的天下。碼頭上各種貨物堆積如山,迄邐著列成峽谷。海面上密集的桅杆,宛如一片森林。每日一班往返的渡輪,載運著過海的人。除了腰纏萬貫的大老闆可以到軍用機場搭乘飛機外,絕大部分人還靠渡輪出入。渡輪日日乘客爆滿。

田柱子就是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擠上渡輪的。

船艙里擁擠得很,他便在甲板上尋找位置,剛剛靠着船舷站住身子,便聽到岸上有人喊他。

石頭砌的堤岸上,停著一輛猩紅色的凱迪拉克小轎車,車門打開,走出一個裊裊婷婷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墨綠色的絲裙,緊腰,袒胸,海風輕輕盪起裙擺,宛如一蓬迎風的荷葉,楚楚動人。她那張經過描摩的面頰,格外俏麗,由於心情急迫,浮起兩團紅暈,光潔的額頭上綴著細細汗珠。揚著雪白如藕節似的長臂呼喊他,一時驚動了船頭上所有的人,勾住了無數雙直勾勾的目光。那女人活脫脫一朵藏在荷葉中的玉芙蓉。她耳垂上、頸項上綴掛着閃亮的首飾,金光耀眼,宛若芙蓉花瓣中點綴的花蕊。紛亂的人群被她驚懾了。

田柱子想不到她會像鬼魂似地糾纏自己,便不願理睬,伸直彎曲的脊樑,提着黑提包,急忙往船艙里擠去。誰知她卻順着舷梯爬上來。

她推開人群一把拉住他,說:「我是來還債的!」

田柱子躲不掉,又怕在眾人面前爭執起來丟臉,便又靠到船舷邊上,壓低嗓門,冷冷地說:「我告訴你,我不再是以前的窮光蛋了!過去……坑俺那點錢,不要你還了。再說,真要還,你還得起嗎?你坑了我,坑了我妹妹,也坑了你妹妹!」

她並不爭執,看着他的臉,平靜地說:「我知道,欠你很多很多。我想盡我所有,對你……還有鄉親們作點補償!」

「我再說一遍,你的錢,我不稀罕!」

「我不是要還你錢,無論多少錢也償還不了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我是想勸你留下來,你不能就這樣回去!我也再說一遍,我是想盡我的力量幫助你,補償我欠你,還有鄉親們的情分!」

她的聲音不高,真誠而又平靜。

她目光灼灼,沒有絲毫卑微和怯懦。

田柱子沉默了,帶着深深創傷的沉默,帶着滴血的怨憤和鄙視交織在一起的沉默。

他心情很複雜、很矛盾。尖刀穿肺的舊恨和利刃割心的失望交織在一起的矛盾。

沉默良久,他終於沉重地說:「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你就該從泥坑裏趕緊跳出來,跟我回老家去,靠雙手養活自己,靠汗水洗刷往日的污垢,重新做個人。」

她倚著船舷,肩胛一陣輕輕地抖動,腮邊落下一串冷淚,慘然地笑着,搖搖頭說:「你根本不了解我。憑着那一點印象,隨心所欲地猜度我。也許,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樣……不過,你替我設想的,也正是我要做的!」

田柱子側目看着她,陡升一種憐惜和懊惱。可是一想到歌舞廳里那一幕時,情緒便又激憤起來:「你就是用金子打成外殼,將來也會生蛆的。聽我的話,回吧。現在山野谷地不那麼窮了,能過日子了,也有奔頭了。你不是想要錢嗎?有!咱有了,我身上帶的就有!你看,我這些錢都是乾乾淨淨的血汗錢!」

他嘩地一聲拉開懷中的黑提包,抖出裏面的鈔票,十元一張的票面,厚厚好幾疊。他手捧著,示威一般柞到她臉前。

她想推開,他卻逼到面前。無奈間,她用兩根手指夾起一疊票子,捏在手裏,冷冷一笑,票子被海風吹散,從她的指縫間隨着海風飄去,如同樹葉一般四處飛揚。又在人群里飄飛,落在甲板上,落在海水裏,飄落一層。引逗得船舷上的人一片驚呼,四處去外,去撿,去搶,甲板上頓時亂成一片。

田柱子一把拖住她,野牛一般瞪着血紅的眼珠,發出一聲暴怒的大吼:「你混蛋!這是我的錢!這是我的血汗錢哪!」

她仰面大笑,笑聲被海風傳得很遠。她說的話很尖刻,又充滿悲憫:「你以為我稀罕你那點錢嗎?你以為我就值那點錢嗎?哈哈,我根本看不上眼!」

她看見田柱子四肢伸開,老母雞般趴在地上,四處抓着滿地飛卷的鈔票,冷冷瞥了一眼,一時被他的形象激怒了。她高高仰起腦門,眯起一雙傲然的眼睛,蔑視着面前這個把一枚硬幣看得比磨扇還大,甚至把多少年的怨仇要記到老死,胸腔里依舊填塞著一疙瘩黃土的鄉巴佬,真想放開嗓門痛痛快快斥責一場。

可是,她吞口唾沫忍住了。因為,她看着他緊緊摟着黑提包,眼珠盯着海面上漂浮的票子,吞咽著吝惜的唾沫,閃閃的淚珠掛在臉上。那形象猥瑣、醜陋、寒磣,竟沒有一點她想像中的山鄉漢子應有的豁達和大度,倒有幾分上財主的奴相。她開始鄙視他,甚至可憐他。

於是,她靜靜地從手指上摘下一個鑲著寶石的鑽戒,又摘下耳環和項鏈,一古腦扔到那個漢子面前。那隻鑲著寶石的鑽戒從他懷裏抖下來,蹦落到腳面上,又嘀溜溜順着人縫,擦著甲板,當嘟嘟滾落到海水裏。當船上的人被這情景震懾,發出一片痛惜的疾呼時,她竟然連眼珠都沒動一下。

她又從腦後的髮髻上取下一枚金燦燦的發卡,扔到男人懷裏,冷冷地傲然地說:「拿去吧!這些首飾比你那點票子要貴重得多,夠你過一輩子的了!我原以為你闖到海邊來,要干一番大事業了,才對你刮目相看。誰知道你還是那麼沒有出息,沒有大志,眼珠里只有那片小小的山野谷地,心眼也只有針鼻大!哼,還沒闖出點名堂來,腳步就想往回縮。我錯看你了,你不像條男子漢!告訴你,你要是知道我這幾年的經歷,你受那點挫折,受那點委屈,狗屁不值!」

渡輪響起刺耳的汽笛聲,就要拔錨起航了。

那女人匆匆走下舷梯,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凱迪拉克小轎車揚起一股淡淡煙塵,走遠了,消失了。

海風掀動海浪,掀起一排排浪花,凝聚起足夠的衝擊力,惡狠狠撞擊到堤岸上,濺起一團團驚心動魄的雪浪花,吼叫着,悲鳴著,又重新跌落到海水裏,化成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臘月不見了,消失在一陣淡淡煙塵中,消失在她捲起的一場霹靂閃電中。

渡輪遠去了,消失在波濤洶湧的海浪里,閃失在水天交接的海面上。

碼頭石岸上,只剩下失魂落魄的田柱子。他靠在一堆貨箱上,獃獃地望着大海,望着海浪撞擊到堤岸上,濺起一團團驚心動魄的雪浪花,又重新跌落到海水裏,化成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蹤無影。

他被何臘月的舉動震懾了,如同面對這洶湧的波濤一樣驚懼,駭然。

或許在二十個小時之前,在她面前,他是強者,是施主,是一個靈魂的拯救者。而轉眼之間,他卻顯得那麼卑微、寒磣,成了一個被奚落被嘲諷的對象,顯得那樣可憐而又渺小,甚至連一滴浪花都不如。浪花還有喧囂、衝撞的力量,他卻連這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眼前一片茫然,一時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也找不到感覺,更不知道何去何從。但有一點十分清楚,他被那個曾經在心中奉若聖人又曾經在心中詛咒為魔鬼的女人鎮住了,降服了。否則,他不會從輪渡上退回來。

他並不服她的氣。無論經歷了多少磨難,忍受了多少委屈,他現在總算揚眉吐氣了。從踩他的那些人腳底下站了起來,從壓得他喘不過氣的「窮」字底下站了起來。他現在是南灣鄉建築建材開發公司的總經理,主持着一個年產五萬噸的水泥廠,還有能生產數十種花色品種花崗岩裝飾材料的建材廠。成了山野谷地的人物頭了。成了山裏人眾目仰望的能耐人了。可是,自己為何又要忍受她的奚落呢?

「……我原以為你闖到海邊來,要干一番大事業了,才對你刮目相看!我錯看你了,你不像條男子漢!」

——這是奚落嗎?這是怒憤,是懊惱,還深藏着一種只有他才能聽懂的親情。

「……你還是那麼沒有出息,沒有大志,眼珠里只有那片山野谷地,心眼只有針鼻大!還沒闖出點名堂來,腳步就想往後縮!」

——這是嘲諷嗎?這是輕蔑,是嘆息,卻隱含着一種深深的期艾和憤恨。

「你要知道我這幾年的經歷,你受那點挫折,受那點委屈,狗屁不值!」

——這是宣洩嗎?這是長嘆,是鄙薄,其中張揚著深不可知的仇恨和詛咒。

他細細品味着她的話,頭上不禁冒出一股冷汗。在這陌生的世界裏,他所知甚少。在她那似曾相識的面孔下面,他又能知道埋藏着多少難以破譯的謎底?固然,他和她之間除了「鄉親」兩字之外,別無瓜葛了,沒有研究她的必要。

可是,她的話卻值得他探究和深思。是啊,你千里迢迢跑到這海島上幹什麼來了?不就是為了尋找市場,打開銷路,建立一個營銷基地,讓自己的產品在這個剛剛興盛起來的海島上佔有一席之地嗎?就這麼走了,不僅她笑他,山野谷地的鄉親也會笑他。田柱子啊田柱子,你竟然如此怯懦,如此心胸狹窄,為了那段往日糾葛,就要誤了大事,落荒而逃了?

毒辣辣的日頭要把他粗糙的肉皮烤出血泡來。他站起身,背起沉甸甸的黑皮包,開始朝着那片退出來的喧鬧市區又走了回去。

他在寬敞的金海大道走過,又在一條破舊狹窄正在拆遷改造的老街上躑躅,目光在一家家旅店的店面上逡巡。裝修豪華的,他壓根不靠近。稍顯簡陋的,便推開半邊門扇,訊問一下價格,把手又縮了回來。一連問了幾家,都經過一番斟酌,難以定奪。

他眼前始終晃動着蓬頭垢面的工人,心中撥弄著無形的算盤珠,捨不得將大夥一顆汗水摔八瓣掙來的錢扔到這些坐地生金的床板上。他這些天早已發現這片地方的妙處,四季無冬,只要有片地方可以擋雨,根本無須為住處發愁。但使他為難的就是,身上帶着錢,若沒個住處,盜賊難防。

他猶豫着,肚子咕咕叫了,便在地攤上買了一碗東北風味的豬肉燉粉條,蹲到路邊一棵大榕樹下,撲撲嚕嚕狼吞虎咽。當他風掃殘雲吞下肚去,把碗扔到地上,掏出彩蝶牌香煙叼在嘴上,背靠老榕樹,在濃濃的樹陰下休息時,他便有了主張:推銷建材不就是整日在工地上四處奔走嗎?夜裏往這老榕樹上一靠,不就是天然的棲身之地嗎?若遇歹人,三五個難得靠近自己。如此看來,何必掏錢去買床板?

想到這裏,他美美吐出一串煙圈,靠在榕樹上,長長舒了口氣。

這時,他看見旁邊停著一輛猩紅色的小轎車,車門邊裊裊婷婷站着一個女人,迎風荷葉般楚楚動人。他心頭一陣驚悸,慌忙站起來,轉過身去。

「柱子,我想請你吃飯!」

清脆悅耳一句話,卻似旱天一聲驚雷,分明是在喊他,他卻早被驚呆了!

應該說,這是山野漢子從那個元宵彩會上痴迷上這個山裏女人以來聽到的第一句友好而又善意的語言。應該說,他此刻不再像昨夜歌舞廳里和那棟豪華別墅里那麼厭惡她,也不再像方才在渡輪上那麼討厭她。可是,從內心講,他不願見到她,更不願讓他看到自己的窘迫和尷尬,安安心心去干自己的事,不想得到她一絲一毫的憐憫或幫助。

「我吃過了。謝謝!」

「不要拒絕我。」何臘月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依舊俊俏、誘人,佈滿真誠的面龐,平靜地說,「在這片荒島上,想找到一個熟人是很難的。在這裏,只有朋友和對手,沒有仇恨和敵人。何況我們是鄉親?」

他沉默了。似乎沒有理由可以駁倒她。

「你纏着我到底想幹什麼?」

她輕輕搖著頭,神情像彩妝上的仙女一樣單純,看不出一點一滴的惡意。

「就想說說話。」

他釋然了,似乎沒有理由可以拒絕她。

她拉開車門,他猶豫一下,終於坐了進去。

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家咖啡廳的小包廂里,耳邊蕩漾著低緩悅耳的鋼琴曲,面前加了冰塊的冷飲沒有一絲熱氣。他機械地坐正了身子,不看她的臉,揣摩着她要說出什麼。又在想着如何儘快走完這個過場,儘快了卻這段人情。同時,他心頭又升起一番苦澀,自從在心底苦戀起這個山鄉女人以來,這是第一次單獨與她坐在一起,然而不是鴛夢重溫,而是在翻騰往日的怨忿。他的確有點渾身蜇滿芒刺的感覺。

何臘月卻很坦蕩,臉上掛着一絲笑意,攏攏裙擺坐下來,禮貌地朝他揮手讓茶,儼然一副招待客人的姿態。

「曾經有一個傳說,在這片荒島上,哪怕插根扁擔,也能長成參天大樹。」她指著窗外的綠蔭,好似導遊小姐,從容介紹,「曾經有一個惡夢,古代的滴官只要被送上這片海島,就從此斷絕回歸的念頭。」

田柱子也把臉轉到窗外,看着那片綠蔭。

「但是今天,惡夢已經過去,傳說成為現實。這片海島成為創造奇迹的地方,成為人們嚮往的風水寶地!當年這裏出現過十萬人才過海峽的場面。聽那些過海人給我介紹當年情景時,依舊聲淚俱下。人們齊刷刷擠站在船舷上、甲板上,當遠處出現海島的岸影時,便齊聲歡呼,我來了!我來了!不待船靠海岸,有人便迫不及待跳下海水,撲到沙灘上,擁抱黃沙,放聲大哭。那情景,據說和美國人當年開發西部一樣悲壯和動人!」

何臘月從容不迫地繼續她的解說,好似無意取悅誰,也無意勸說誰,只是在盡一份責任。

「第一批來到島上的人,大多功成名就。後來者不甘落後,各顯神通。現在的市區都是在荒灘上崛起的建築群。目前,整個海島都是一個眨眼就變了模樣的大工地!有人預測,幾十年之後,中國將超過日本、美國而成為世界經濟強國,這個經濟龍頭就是包括這個海島在內的沿海地區!」

何臘月說到這裏,稍稍停頓一下,突然問道:「你來得正是時候!不知你到這裏來,是來旅遊觀光呢,還是想了解行情一試身手?」

田柱子肩胛猛然一抖,不由自主地轉過臉來。他第一次放肆地把目光投注到她的臉上。這也是自從那個元宵燈會痴迷上這個山鄉女子之後生平第一次近距離地正視她。不是尋找往昔的誘惑,而是在尋找今日的答案。他突然感到這女人變得越發陌生,開始懷疑她是不是那個騎着毛驢作弄過他的山鄉女子?然而歌舞廳的一幕和那座豪華別墅的一幕又在眼前晃動,他嘆了口氣,抑制住想和她交流的慾望。

「咳,隨便看看。人生地不熟的,想干成點事,哪像說話容易?」

何臘月知道他不信任她,眼光輕慢地瞥了他一下,臉上便布上一層不悅,口氣也尖刻起來:「內地人喝茶看報沒事幹,這裏的人沒日沒夜地玩命!有人以為我們就是為了賺錢,為了發財,就沒長眼睛好好看看,這轉眼之間拔地而起的海濱大都市是吹口氣變出來的嗎?」

田柱子茫然地看着她,沒有回答。

她將一張大團結啪地一聲摔到吧枱上,忽地站起身來,不容置辯地說:「走,我帶你去看個地方!」

鬼使神差,他不由自主地又鑽進小轎車。

穿過鬧市區,沿着濱海大道東去,穿越椰林蔥鬱的一片綠化帶,又跨越一道人工填海築起的石堤大壩,眼前兀地豎起一片高大宏偉的現代化樓群。

何臘月在椰樹下停了車,站在一片花叢中,望着樓群,臉上現出嫉妒、讚歎混合在一起的複雜神色,沉默不語。

那座主樓有三十多層高,雪白的樓體,巍峨雄偉,光潔明亮的玻璃幕牆,映照着天空的雲朵、海邊的浪花、大道上奔走的車流,光怪陸離,望一眼頭暈目眩,彷彿墜入天外世界。

主樓周圍的附屬建築尚未完工,腳手架上還有正在忙碌的數不清的民工,高大的吊車懸掛着建築材料在空中運轉着,好一派繁忙景象。整個建築設計新穎,用料考究,足以顯示樓群主人的氣派和實力。

精通建築、熟悉行情的田柱子看呆了。按照他的思維習慣,默默在心中測算著投資額度。

「柱子,你知道這片大樓的主人是誰嗎?」

何臘月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茫然搖頭,卻按慣性思索著。「這片樓大約要投兩個億,看上去實力夠雄厚了。」

「我告訴你,這是香港騰雲實業公司設在這裏的總部,總經理就是唐髮根!」

嘩——!一股浪頭捲起來,拍擊到海邊堤岸上,激起一片浪花,濺起的水霧漂過來,籠罩了田柱子。他不由打了個寒噤。

何臘月淡淡一笑,冷冷瞥了他一眼,說:「你這個造價是內地的估算。這是特區,從地價到材料,都要高出好多倍。他揚言耗資八個億哩,如果拍賣,最少也要翻一番。一轉手就賺幾個億!」

田柱子不寒而慄,聽到這個天文數字,自覺感到矮了半截。他在心中暗問:「唐髮根?就是山野谷地那個唐髮根嗎?」不知為何,此刻他心中的確沒有了奪妻之恨、暗算之仇這些俗念,浮生出來的是小巫見大巫的寒磣,小溪望江河的渺小;也有一種血撞心海的艷羨,欲通七竅的愧嘆!

他本木地望着樓群,又悄悄瞅了一眼何臘月,想說什麼,好似嗆了一口海水,噎了喉嚨,又咽了回去。看得出來,他在勉強支撐著一份自尊、一份臉面。

何臘月很乖覺,又拉開車門,讓他坐進去。

凱迪拉克小轎車沿着海岸線繼續前行,遠處是無邊無際的大海,緊靠路邊的海灘上,打了一連串的木樁,好似捕魚人設下的釣魚竿。從路邊到木樁的寬度在百米左右,大多被沙石淤平了,又被垃圾堆積成高低錯落的灘塗,把浩瀚的大海割離開來。灘塗上又拉了一道道鐵絲網、隔離帶,每隔一段便豎起一座富麗堂皇的牌樓,用中文和英文標出一些氣壯山河的名字:洛杉磯國際商貿城,南中國國際工業園,夏威夷水上公園,巴黎廣場,凱旋門文化娛樂中心……

小轎車緩緩行駛着。何臘月好似一位深諳遊客心理的導遊,拉下車窗玻璃,讓遊客飽覽沿途風光。

她選擇了一個最佳位置,把車停下來。

她指着眼前迤邐十幾華里的灘塗,平靜地說:「柱子,你看到什麼啦?」

「不就是海灘嗎?」田柱子茫然地回答。

「應該說,這裏原來是海灘,但不到一年,就變成了平地。不久的將來,又會成為一片高樓林立的世界!」

「嗯……位置不錯。

「何止是不錯。可以說是黃金地段!面向大海,緊靠大道,毗鄰市區。當初從農民手中買來時,不過三五百元一畝,現在出手,每畝少說三五十萬!你算算,光炒地皮就可以成為億萬富翁!」

「哦,這個人挺精明的!」

「何止精明,簡直有點野心勃勃,在這個海島上他擁有三十二平方公里土地!他是從工業、商貿、科技、文化、旅遊、娛樂進行全方位開發,企圖壟斷和滲透這個現代大都市的各個層面。這個方案,號稱中泰2000年協作計劃!」

「這個人是誰?」田柱子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唐髮根!」何臘月重重吐出三個字。

田柱子猛然掉轉頭來,目光刀子一般投過來,憤怒地問:「你為啥讓我看這些,聽這些?是想招搖自己的能耐,還是想嘲笑山野谷地人無能?」

「沒有這個意思。唐髮根也是山野谷地走出來的!」何臘月的目光毫不退縮,充滿壓力。

「好,我服氣了,也開眼界了。你沒有白跟他一場。大功告成了,出人頭地了,夫貴妻榮了,也為咱山野谷地爭氣了!」

田柱子說這話時,有幾分沮喪,幾分艱澀,也有幾分宣洩,幾分自嘆不如。當然也有幾分男子漢的自卑和尷尬。但這些卻出自一片真誠。

何臘月拂拂被海風吹亂的頭髮,認真地說:「你沒有聽明白,我再說一遍。你所看到的這一切都是唐髮根干出來的,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田柱子愕然了,張開的嘴唇半日沒有合上。「怎麼……你們……」

何臘月臉上浮現出平靜的笑容,淡淡地說:「按照當地的習慣,人與人之間從不打聽別人的來歷、經歷,更不打聽別人的財產來源和個人私隱。但作為鄉親,我可以告訴你,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來往,也沒有任何關係。」

何臘月是坦誠的。田柱子頓時明白了許多,卻又多了一層懵懂。

「那你……為啥讓我知道這些?」

「因為你也是山野谷地人,你也是一條漢子!」

何臘月的話像石頭蛋一般撂過來,砰地一聲拉開了車門。

南國的天好似比北方的長,日頭升起來早,落下去晚。如果在山野谷地,此刻應該是吃罷晚飯,聚在村頭嘮嗑的時分了。但在這裏,日頭還像個大火球,噴發着烈焰,燒沸了一大片海水,將滾滾熱浪朝海島上傾瀉。

何臘月將凱迪拉克小轎車在停車場上停妥,又一次爽朗地邀請說:「柱子,我請你吃飯!」

她一臉坦蕩,一副熱誠,華貴的外表掩飾不住一股濃濃鄉情。

他心事重重,一副無可奈何的順從狀,他又無法違拗那種情分。

她帶他走進一家西餐廳,立刻由美麗俊俏笑容可掬的小姐引到台位上。

田柱子沒有坐下來,目光掃視着豪華堂皇的殿堂、餐桌上明光耀眼的刀叉和高腳杯,有幾分驚慌失措的樣子,說:「咱們……能不能換個地方?我……吃不慣……西餐。」

何臘月輕輕晃晃頭,感嘆地說:「坐下,快坐下。想干一番事業的人,什麼滋味都要嘗嘗,什麼場面都要見見。有人說過。天下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才叫英雄!」

田柱子磨蹭著,無奈地嘆口氣,不再說話。

何臘月很慷慨,要了很多菜,還要了一瓶威士忌,要好生盡一番心意。

田柱子就對悶罐羊肉、牛排感興趣,酒杯沒有沾唇,反倒把紅菜湯喝了個精光,兩個麵包也被他掃蕩一空。

何臘月勸道:「盡量吃,全吃完!」

田柱子卻說:「夠了。吃不了兜著走嘛!」

何臘月眼含怨意地看看他說:「這裏是特區,樣樣事都不能丟份兒!」便把幾張票子放在枱面上,氣宇軒昂地起身走去。

服務小姐走過去,朝着田柱子點頭哈腰道謝時,他的目光從滿桌菜肴上收回來,臉上感到有些發燙,局促不安起來。

走出餐廳,大街上燈火流瀉,霓虹如夢。

何臘月說:「天色還早,我請你瀟灑一回!」不待田柱子回答,她便徑自朝前走去。

吃了一頓飯,田柱子幾乎沒說一句話。他看不出何臘月對他有什麼惡意,也猜不透她有什麼用意。如果是為了盡份情意,他沒法拒絕。如果是為了擺譜,他雖不願買帳,卻也沒法悖她的面子。此刻,他知道她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便極不情願了。儘管他明白,他們之間不可能做出什麼非分的事情來,但是本能卻在告誡他,那地方不能沾!同時,有一種沉重的壓力突如其來地脅迫着他,那個在山野谷地站不住腳,被人們斥為「孽種」的唐髮根如今竟然像巨神一般站在天穹之下,不僅讓他大吃一驚、仰目驚嘆,而且把這座海島都搖撼得動蕩不安!這還僅僅是開始,一旦他的計劃全部實現,那份沉甸甸的事業豈不會把這座海島壓塌?實在說,在他看到攤在海灘上的那一片片基業開始,一種羞愧、汗顏、卑微的痛楚,就像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又像磨扇一樣研磨着他的自尊。把他所有的雄心壯志和成就感都碾成粉末,同時也把他所經歷的苦難和屈辱碾成粉末,被海風吹颳得無影無蹤。只留下羞慚和懊惱,化成一股股冷汗,不知打濕了幾回衣衫。

是啊,都是山野谷地人,都是一條漢子,人家成了龍,翻江倒海!人家成了巨人,頂天立地!你呢?西餐大菜咽得下去嗎?人海之中抬得起頭嗎?即便落荒而逃,站在鄉親們面前還張得開嘴嗎?田柱子又恨又悔,直罵自己,白白在五行山下被壓了五百年,一旦石縫裂開,為啥依舊翻不起跟斗雲來?

「黑海俱樂部」拱頂的霓虹燈,閃爍得如同夢幻。鋥光閃亮的小轎車停了一大片,如同凝結的海水。西裝革履、五彩繽紛的人群如魔如怪,從海水裏浮升出來,挽肩搭背,踏着彩雲,步入夢幻。田柱子木然發獃,步履艱難,一頭冷汗:這是我來的地方嗎?我有資格出入這種地方嗎?臘月,你別寒磣我啦!

何臘月看出他的猥瑣,也看穿他此刻內心的矛盾,並不點破。一雙動人的目光,在昏暗中亮如燦星。她走過來,伸出纖巧的手,挽住他的手臂,落落大方地說:「要想在這裏發展,就要了解這裏的方方面面。這裏的人,干起事來拚上命去干,玩的時候把皇帝玉璽都墊在屁股下邊!你也品品滋味,啥樣才活得像個人!」

走進大廳,這裏服務的小姐大多是金髮碧眼的外國姑娘,袒露著白皙的臂膀,裸露著修長的大腿,豐碩的雙臀被飄逸的超短裙護著。舉止高雅、大方,彬彬有禮,訓練有素。沒有田柱子想像的那種輕狂和放蕩,倒使他顯得寒磣和狼狽。

何臘月要了一個小包間,把田柱子讓到舒適的沙發上,點了冷飲和點心,又讓服務小姐開亮了大燈,才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田柱子顯得有點緊張和局促,把身子朝旁邊挪了半尺。

何臘月並不介意,用遙控器打開彩色屏幕,點了一曲輕鬆的小夜曲。然後,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我或許難以改變你對我的誤解,但是,我想糾正一下你對女人的看法。無論是那片山野谷地,還是這片濱海特區,女人都是掙扎的人群。女人從聽天由命、受人玩弄、被人支配,到奮力掙扎、支配生活、支配世界,始終是女人追求的一個目標。在這裏,有不少成功的女人,被稱為女強人。她們還是女人,只是性別不同的抗爭者和成功者罷了。可是,誰又知道在那些花環和喝彩聲的後面,女人比男人要多受多少苦,多流多少淚呢?」

田柱子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卻又不想插嘴,也不想打斷她。因為她的話不僅在說女人,也在說男人,同時也在宣洩她的心聲。

「在你的心中,可能永遠忘不了我在你家門前賴婚的那件事情,因為你認為我毀了你的終生大事!但是對我來說,或許就是我和命運抗爭的一幕。我要做個人,而不是做個被人買賣的牲口,從被人踩在腳底下任意作弄中,掙扎著站起來做人!做一個支配別人的人,做一個和男人平起平坐的人,最後,做一個讓男人們也仰起脖子仰望的人!」

何臘月說得鏗鏘有力,說得兩頰鮮紅,好似在宣告她的誓言,公佈她的宗旨。她的神采比屏幕上的畫面還要動人,她的聲音把低緩的小夜曲壓蓋得輕弱無力。

田柱子被她的話震懾了,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看她。如同那年元宵燈會上,他又看到一幅誘人的場景,又看到雲彩上升騰的那張俊俏迷人的仙女一般的面孔。

沉默。小夜曲又舒緩地響起來。

沉默。一對山野谷地的男女可以聽到對方怦怦的心跳、和小夜曲的節奏極不協調地和嗚在一起。

突然,何臘月站起來,拉開房門走出去,不一刻便召來兩位身材頎長、面容俊俏的小姐。不等田柱子回過神來,兩個小姐一左一右便擠坐在他的身邊,一人一條胳膊,瓜秧一般纏在他的身上。

他剎時漲紅了面孔,跳腳站了起來。

何臘月揮揮手,讓他坐下來,微微一笑說:「不要緊張。我請這兩位小姐來陪你,一不跳舞,二不唱歌,錢由我出。就讓她們陪你說話,知道一點做女人的苦衷!」

田柱子稍稍鬆懈下來,卻綳著臉,目光獃滯地望着面前的蠟燭,一言不發。

那位圓臉小姐不解地看看他,抓起一把瓜子嗑著,把瓜子皮重重一吹,說:「你不要以為我們低賤,用輕蔑的眼光看人,難道你來這裏不是想玩一玩嗎?你想玩,就需要我們。我們要生活,就需要你的錢。公平交易,願者上鈎,不存在誰看不起誰的問題!」

那個尖下巴的小姐介面說:「我們也很苦呀!過去在廠里當工人,來到這裏,什麼都沒有了,新的工作沒有人給我們,因為我們原來素質差唄!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歸,只有這麼做啦!有朝一日,攢下錢,再去實現夢想吧,反正自己還年輕。可是,工商、稅務對我們很厲害,收稅不按規定,亂來。過去每月十五元,現在幾十元,上百元!我們今晚坐上枱子,有收入。坐不上枱子,沒收入,也得交稅!賓館、舞廳歡迎我們,也是為了自家生意,靠我們招徠客人唄!生活就這麼冷酷,沒有人情味,我們又為什麼要講情分呢?講情分,就別活命!生活對我們不公平,我們也難得討回這公平!」

「先生不會不曉得,有的妹子把自己包給別人,圖什麼?」胖姑娘接着說,「一是有個安身之處,不愁房錢。二是有了生活來源,不愁吃飯。說到感情,一片空白。女人和包主之間是交易關係,來了好生侍候,走了孤身等待。說穿了,也是一個打工仔!別人出賣智慧才華,我們出賣肉體美色,都是從付出中得到收穫嘛!」

「是哩!有人出賣眼球,出賣腎臟,不都是出賣器官嗎?還大張旗鼓登在報上!為什麼偏偏指責我們女人!」尖下巴說得忿忿然,「愛情?我們也在找,可是哪裏有?金錢是基礎,沒有錢,哪來愛情?在這種地方,離了錢,一天都沒法生存!」

「老闆發財,有一半靠我們幫着掙的!」胖姑娘又插話,「他們談生意,就拿我們上陣,請客、吃飯、唱歌、跳舞、遊山玩水、洗桑那浴……讓我們全方位服務,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們賺了大錢,我們演的啥角色?美人計!」

田柱子聽着他們的話,沉默無語,難辨是非。

這時,何臘月嘆口氣,接過話來,沉重地說:「如果說這是一種犧牲,那麼,千百年來老祖宗教導的從一而終,生兒育女,死後連一點痕迹都留不下的女人叫不叫犧牲?如果說這是道德敗壞,那麼,把毫無一點感情的男男女女拴在一起,苦熬一世,從來都不知道做男人做女人的開心,這叫不叫道德高尚?出賣貞操,出賣肉體,出賣美色,公開的標價和暗地的交易,有什麼區別?經濟開發,物慾橫流,誰能力挽狂瀾?沒有女人的地方,能留得住男人嗎?人們往往用現代觀念去衡量新生事物,卻用傳統的標準去評價女人,這公平嗎?許多妹子都是心懷美夢,盲目往南方跑,認為南方就是黃金鋪地的天堂。來到以後,大失所望,找不到夢中的幻影,只好開發自身優勢。她們沒有自尊嗎?她們不懂得自身價值嗎?究竟該如何做好呢?誰也不需要說三道四,生活自然會教會她們一切!」

說到這裏,何臘月眼中早已噙著淚花,卻強忍着,不讓淚水流下來,一字一句地說:「所以,我要選一塊最醒目的地方豎一塊紀念碑,碑文獻給所有的打工仔,他們是把荒島變成都市的建設者。碑座獻給女人,她們是托起石碑的基石!這就是我的一點心愿。」

胖姑娘和尖下巴一齊撲到何臘月身上,喊著:「大姐……你真是好人!」便淚水傾盆地嗚嗚哇哇哭起來,那情狀好似山洪暴發,大浪決堤。

何臘月用手輕輕撫摸著兩個姑娘,好像老羊撫慰受傷的羔羊。她眼裏噙著淚花,玉塑冰雕一般僵坐在沙發上,宛如一尊聖像。

如果說女人養育了男人,才有了這個世界。那麼,可以說田柱子剎時明白了許多,懂得了許多,感到自己在此時此刻才真正長大了,成熟了。

他理解了何臘月的苦心,甚至從這番苦澀而又赤裸裸的對話中洞悉了她不尋常的經歷。儘管他依舊沉默著,但是,他不再對她有怨忿,不再有輕蔑和敵視,而是悄悄地用多少年前的目光,像元宵燈會那時去窺探她那張依舊迷人的身影和面龐了。

走出黑海俱樂部,儘管已是夜半時分,大街上依舊燈火輝煌,如夢如幻。

何臘月啟動了凱迪拉克小轎車,期期艾艾地問田柱子:「你準備回去呢,還是準備留下來?」

反光鏡里映出一雙慾火撲撲的眼睛,回答卻顯得獃滯、木訥:「我沒辦成一件事,能回去嗎?」

何臘月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有波光在閃跳,她轟地一聲踩下油門,小轎車離開車道,飛駛起來。

沿着熟悉的海灘,駛過濃郁的椰林,面對那片高大氣派的樓群,有家老式酒店,「望海樓」三個霓虹大字在夜空中顯得格外醒目。

順電梯上到九樓,臘月打開「九一八」房間的房門,把鑰匙牌交到田柱子手中,一臉莊重地說:「望海樓是座老賓館,在這座濱海新城屬中檔水平。我替你訂下這個房間,沒有和你商量。但我想了,既然想幹事情,就要有點氣派。如果鑽衚衕,穿房檐,就沒人敢和你做生意。另外,推開窗子就能看到那邊樓群,都是山野谷地的人,我相信你也是條漢子。」

田柱子掃視一遍豪華的房間,依舊有幾分局促,幾分遲疑。他把身邊那個沉甸甸的黑提包咚地一聲放在桌子上,拉開拉鏈,掏出厚厚幾疊鈔票,又掏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石頭片,攤開雙手,耿直地說:「臘月,不怕你笑話,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不,咱山野谷地的家當!五萬元現金,還有這些花崗岩石材樣品……你……我怕把自己……也賠進去……哪可咋辦?」

何臘月拿眼角掃了一下那些物件,用充滿自信的口吻說:「這還少嗎?你帶着錢,還帶着寶貝,身後還有老少爺兒們的渴盼。條件比我們當初好多了。當初我和唐髮根幾乎是赤條條逃出山野谷地的。只要你敢豁出去,唐髮根的今天就是你田柱子的明天!」

田柱子沒有說話,重重地在沙發上坐下來。

「好了,該休息了!明天見!」

何臘月揮揮手,拉上門消失了。

田柱子追出來,站在走廊上,看着對面燈火輝煌的工地,彷彿又墜入五里霧中。何臘月、唐髮根像謎一般在他面前閃閃爍爍,難分難解。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何臘月找到田柱子是在緊靠軍港碼頭的一家石刻廠里。

何臘月先找到望海樓酒店,服務小姐告訴她,「九一八」退房好幾天了。

何臘月又找到那片污水坑,發現那裏已經用柵欄、木樁圍起來了,還用紅磚砌了兩根方柱子,橫架起一道木製的匾額,赫然大書:太行建築建材發展公司籌建工地。遠遠看去,高大氣派的一座門樓,很有幾分干大事業的樣子。

門樓兩側,還插了幾塊很醒目的牌子,寫有「歡迎倒垃圾」、「歡迎堆放拆遷房土」、「謝謝合作」之類的標語,有幾輛卡車滿載着拆房上正往門樓里開去,黑油油的坑水中已呈現幾個新堆起的「島嶼」。有位面色黝黑的當地老漢,扛把鐵杴,站在坑沿上指揮車輛,神態很認真。

何臘月心頭一陣狂跳,啊,好樣的田柱子!你終於幹起來了!

她向那位老漢打聽田柱子的下落。

老漢告訴她:「田老闆在大洋石刻廠辦公。」

何臘月開着車找了半天,才發現了這家擠在兩棟大樓中間的小門臉。大樓後邊,有片空地,用毛竹搭起一排簡易工棚,場地上堆滿大大小小的石料,有當地的黑石頭、灰石頭,也有外地的花崗岩和漢白玉。一群赤裸著上身的漢子頂着炎熱的日頭,圍着石頭在敲打,滿院子石屑飛舞,叮噹聲震耳。場地上沒有機械化的雕刻工具,全憑着原始的鐵鎚和鑽頭,雕刻出一些石料做的標牌、碑文、奠基石、柱頭之類的簡單東西。

何臘月四處尋找,發現有一對青石雕刻的獅子高高大大、成威武武地站在場地一角,抖著一身鬈曲的鬃毛,揚著一隻蹄子,張開大口嘶吼著,睜著一雙鈴擋般的眼睛向她投來熱烈的一瞥。

這對獅子的造型大眼熟了。她在龍潭寺的大廟前看見過,既是莊嚴聖地的守門神,又是招人喜愛的迎門客。她還爬上去,騎過它光滑的高脊樑!這種獅子只有北方才有,端莊、典雅、威武、雄壯,卻又淳樸可愛,充滿古拙的北方鄉土氣息。何臘月輕撫著石獅子,周身血液猛地沸騰起來,癢顫顫撓著嗓子眼,眼前彷彿出現了那片熟悉的山野。

「啊喲,你……咋找到這裏來了?」

猛然一聲問話,石獅子後面站起一個渾身佈滿石屑,連眉毛、發梢都被石屑染白的人來。他手裏拿着錘、鑽,赤露的肩膀上淌著亮閃閃的油汗,虎實實的樣子也像一頭獅子!

何臘月不由得嚇了一跳,越發驚愕地看着他,問:「柱子,你怎麼跑到這裏,這獅子是你雕的?」

「是呀!不會跟石頭說話,咱咋叫山裏人哩?我靠這手藝吃了多年飯了!」田柱子樂呵呵地笑着,繼續揮着鐵鎚,砸著鋼鑽。只聽叮叮噹噹一串脆響,鑽頭便在硬石上炸裂出火星,崩濺著石屑,一隻蹄爪便惟妙惟肖地在石頭上凸現出來,如同活物,呼之欲出。何臘月一雙眼睛都看呆了。

田柱子又輕輕修飾了幾鑿子,拍拍手上塵屑,瞄著面前場地,說:「這家石刻廠經營不下去了,老闆出價三十萬轉讓。我看位置不錯,離碼頭又近,如果把半成品從老家運過來,正好辦個石材精加工場地,產銷掛上鈎。我想把它買下來,正要找你商量哩!」

「好呀!你也學會趁水和泥了!」何臘月驚愕地看着他。「可是,你連賓館都住不起了,跑到這裏打工吃飯躥房檐,哪來這筆錢呢?」

田柱子把粗大的手掌拍擊在石獅身上,說:「錢,就靠刻獅子掙下來!正好有人訂貨,他們沒這種人手。我和老闆講妥了,幫他雕五對獅子,頂一半訂金,下余的六個月後付清!」

他說得很輕鬆,何臘月聽了心裏格登一跳。三米多高的毛茬巨石,要用一錘一鑽把它雕成一尊活靈活現的生命,這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看着他被日頭晒成紫銅一般的脊樑,纏滿膠布的手指、網滿血絲的眼睛、乾裂冒血的嘴唇,可以想像這些日夜他把生命撲到石頭上,用盡了鬼斧神功,才完成了眼前的壯美!可是,他還要這麼幹下去,還要將八塊巨石化成神奇,這豈不是在玩命嗎?她沉思著,搖搖頭說:

「不,你不能這樣干。你不能中了別人的算計。這獅子我要了,你和老闆講,三日後和他現金交割!」

「你說啥?這對獅子也值不了三十萬呀!」田柱子看着她,愕然瞪大了眼睛。

「它不是石頭,它是藝術品!藝術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我開價三十萬,三天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何臘月撂下這句話,開上車旋風般不見了。

任憑田柱子搖頭苦笑,認為她是急公好義,解囊相助;任憑石刻廠老闆得悉消息后失聲苦笑,認為是北方漢子仗恃絕技,和別人串通一氣用高價敲他竹杠。但是,當田柱子又認認真真將石獅子修飾一遍,又用砂輪將獅子細微處打磨得滑滑膩膩時,恰好到了第三天,只見凱迪拉克小轎車剛剛停下來,後面又跟進來一輛大卡車和一輛大吊車。

何臘月從車裏走出來,直衝沖地朝田柱子說:「我是來拉獅子的,支票交給你,獅子歸我了!怎麼樣?裝車吧?」

田柱子接過支票時,呆了。

石刻廠老闆接過支票時,傻了。

但是,當天下午,田柱子擁有了這家石刻廠卻是事實。

當一抹夕陽在何臘月臉上勾畫出一個金色的輪廓時,她望着依舊一臉困惑的田柱子,說:「田總,我幫你打聽到了,購一套進口的石材生產線,需要將近八百萬。如果你能雕刻出三十對石獅子,就能籌齊這筆設備款。只要你這石材基地一開工,那片水坑上的建築也可以逐步啟動了!」

「臘月,你又把我說懵了!你已經幫我拿出三十萬,我咋能在買設備上再拖累你呀?」

田柱子心裏充滿感激,卻使勁晃着大巴掌。

何臘月格格大笑,眼角都濺出眼淚。

「田柱子,我是在和你談生意哪!你那對石獅子,我賣了三十八萬,取了八萬元勞務費。如果我幫你包銷三十對獅子,就是二百四十萬。再從設備代購費中拿一筆應得的傭金,我豈不是從你身上發了一筆小財嗎?」

這一次是何臘月說得輕鬆,但田柱子聽了心裏格登一跳。一對石獅子賣出這麼高的價錢,不知她要付出多少辛勞和口舌哩!他從她那略顯疲憊的面頰上,可以想見到她四處奔波的身影,以及非同一般的推銷才能,才使他有了面前這份家當。

他理解她這份苦心和誠意,卻沒說出口,只是點頭說:「中,中!咱們成交了,我馬上和鄉里聯繫,從老家調幾個石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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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風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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