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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屠殺的慘劇開演着了!C城,曾經被稱為赤都的C城,整個的籠罩着在白色恐怖勢力之下。工人團體被解散了,糾察隊被繳槍了,近郊的農軍被打散了;被捕去的工農學生共計數千人,有許多已經被槍決了。--這只是一夜間所發生的事!

霍之遠在這夜裏只聽到幾聲槍聲,其餘的一概還不知道。天色黎明的時候,他的同事陳白灰,李田藹都走來向他這樣報告。

這日清晨的陽光醉軟,春煙載道。幾盆在這古屋前的海棠花正在伸腰作夢,學着美人的睡態。屋外的老婆子踱來踱去在拾著路上的墜樹枝,態度纖徐而悠緩,有點像中古的人民一樣。這是一種美的,和平的景象;但霍之遠把這些景象看了一眼之後,心中卻是覺得焦逼起來。

「大屠殺終於來了!」他恍惚聽到這個冷冷的喊聲。他的瘦稜稜的臉上現出一點又是憤激又是不安定的表情。他把屋外的後門閂上了,像幽靈一樣地在屋裏踱來踱去。

林妙嬋嚇得臉色有點蒼白,她覺到有點恐怖了。但,她即刻想到《少年前鋒》上面那幅封面,畫,--一個怒馬向前奔去,手持大旗,腰背着槍的少年戰士的封面畫--她的膽氣即時恢復了。她心裏覺得要是手裏有了一把槍去把那些反動的領袖全數槍斃了,是多麼痛快的事啊!她看見霍之遠的表情似乎很苦悶,便走上前去安慰着他說;

「親愛的哥哥!不要這樣煩悶起來啊!幹革命的人是不怕失敗的啊!」

霍之遠把她攔腰一抱,臉上溢着笑容說;

「好!妹妹!你現在這種勇敢的態度很令我佩服啊!但,請你不要耽心,我心裏並不覺得有什麼煩悶呢!」

他們說話的聲音都是說得很低,因為恐怕有人在外面偷聽。室裏面冷靜得可憐,蚊帳已是收起,被包已經打好,一個藤篋亦已收拾停當了;完全顯出預備出走的情調。

「妹妹!在這次戰爭中,我們都變成落伍的了!事實這樣告訴我們,海外工作人員對於國內的大鬥爭真是相隔太遙遠了,策應也策應不來呢!……」霍之遠帶有鼻音說,他的態度很是悲壯沉鬱。他昂着頭在望着那黝黑積壓的樓板。

「這兩年來,我們的黨對於軍事上自動退讓,絲毫占不到一點力量;這是一件絕對錯誤的事情啊!……現在我們可是來不及了!」霍之遠眼睛裏燃燒着火焰,像欲尋着人家發脾氣一樣。

吃過早飯後,褚珉秋前來找他們;她的態度依然,和平時一樣天真活潑。

「譚秋英聽說已給他們拿去了!」當她看見霍之遠和林妙嬋第一面時便這樣說。

天上的雲朵很快的飛著,在這室門口的短牆外,一些竹葉被微風吹動着的擦擦的聲音,正像一個女人的抽咽的聲音一樣。短牆上有了幾眼窗眼,從窗眼間間進來的竹葉的幽綠色,好似墳草一樣青青。

「唉!這真糟!她這一被捕去,准死無疑了!」霍之遠的手不自覺的在案上拍了一下。他眼睛裏索著兩包酸淚,淚光里映着譚秋英的樣子。他胸頭像火一般的燃燒着,幾乎發狂了。

褚珉秋臉上依舊堆著笑,可是亦帶着一點傷心的戚容。林妙嬋嘴唇翁動着,眼裏包了兩顆熱淚。

「現在你們有什麼辦法呢?」霍之遠把眼合上,思索了一會,便提出這個問題來。

「我們的黨的機關都給他們檢查過啦,濟難會聽說也給他們檢查過,Mr.Moortie聽說也給他們打死哩!我們現在暫時沒有黨來指導我們了!我們為避會危險起見,我想一二天間還是設法逃走到H港去好呵!」褚珉秋把她的衣裙掠了一掠,稚氣地笑起來。

「嬋妹!你的意思怎麼樣呢?」霍之遠把手撫着她的頭髮。

「珉秋妹的意思,我很贊成呢!」林妙嬋把她的手交扭著放在胸前,作出一種沉思的樣子。

「Miss褚!剛才我的同事到這裏來報告我們說在黃埔軍校當訓育主任的蕭初彌在醫院裏養病給他們拿去了,當場用槍頭打死!學生運動的林五鐵在S大學裏面給他們拿去,被他們用木枷枷死了!工人運動的領袖,中華全國總工會的執委也給他們拿去了。他給孫復鄰的軍隊拿去。那些軍隊問他說,你是不是X黨的黨員?他說,全城的人民都是X黨的黨員!他們在他的左腳打了一槍!再問他說,你是不是反動派?他說一切的新舊軍閥才是反動派!他們又在他的右腳上打了一槍!……Mr.Moortie聽說也給他們拿去槍決了,我們的黨的宣傳部長卓恁遠也給他們拿去槍決了;還有那兩個爪哇革命家也給他們拿去槍決了!唉!我們這一次的犧牲性是多麼利厲呵!唉!武裝暴動!切實奪取政權!我想我們以後的運動一定要粗暴和不客氣一點才好呢!」霍之遠臉上的表情十分橫暴,一個技發浴血向前直走的革命軍的幻影又在他腦上一閃。

「我們要怎樣逃走呢?搭火車到H港去,還是搭輪船呢?輪船裏面的檢查聽說比較沒有那麼厲害!我想我們還是設法搭輪船去吧!……」林妙嬋說,她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晴空。

霍之遠和褚珉秋都表示贊成她的主張。

在這樣的談話中間,他們消磨了好久的時刻。霍之遠的心,一分鐘,一分鐘的沉重起來了。他的眼睛獃獃地在望着臟濕的,發了霉氣的地面。從鄰家傳過來的尖銳的女人的聲音,一種嘈雜而不和諧的聲音,使他覺得異樣的煩亂。他想逃到海外去,又想跑到H地去,又想暫時逗留在C城。他的腦紊亂得很,他覺得這一回變動的確令他難以措置了。

正在這時候,門外來了一陣猛厲的射門聲,霍之遠心裏便是一跳,臉色頓時嚇得蒼白。褚珉秋和林妙嬋的表情,也都異常倉惶。

他硬著膽兒走去把門開了,章杭生急得如喪家之狗般的走進來。他們把門閂上之後,章杭生便大聲的叫喊著;

「哎喲啊!老章這回這條命可就不要了!我想擲炸彈去!哎喲啊!真正豈有此理!……」

他閃著像病貓般的近視眼,搖搖擺擺,摩拳,擦掌。進到室裏面了,他對着褚珉秋和林妙嬋點頭后,便在榻上躺下去。

「老霍!」他叫着。「我們到近郊的農村指揮農軍去!不瞞你說,我老章在南洋一帶拋擲下的炸彈堆起來這房子裏怕都塞滿呢!哎喲啊!他們這班狗屁不通的混蛋,真是可恨得很啊!」

跟着,他便跳起身來,和褚珉秋,林妙嬋握手。他把他的闊大而粗糙的大手掌霸道的,搶着她們的小手握著,不搭理她們願意不願意。

「哎喲啊!Miss褚,你也到這裏來么?哎喲啊!」他依然用着嘶破的口音叫着。

「老章!你發狂嗎?」霍之遠鎮定的說,他對着這個無政府主義者有點覺得不高興了。

「哎喲呵!老霍!你不知道我心裏苦得怎麼樣呵!……」章杭生答。他忽然又是一陣狂熱起來,在屋裏面跳着,用着嘶破的,粗壯的聲音唱起《國際歌》來。

他一面唱着,一面跳着。有點不知人間何世的樣子。

「呵!老章!你真糟糕!不要高聲叫喊,這時候,偵探四齣,說不定此刻有人在外面偷聽我們的說話呢!」霍之遠叱着他,臉上帶着怒容。

遠遠地又是飄來一陣槍聲,和一陣喊叫的聲音。他們都屏息靜聽,再也不敢說話了。一個蒼蠅在室里飛來飛去,發出嚶嚶的鳴聲。幾部放在書桌上面的書籍,散亂得可憐。粉壁上映着一層冷冷的陽光,這陽光是從檐際射進來的,全室里的景象凄冷而無聊賴。

門外忽然來了一陣猛厲的射門聲,那射門聲分明是槍頭撞門的聲音。

「來了!」這兩個字像一柄利刃地插入他們的靈府上。霍之遠臉上冷笑着道;

「Miss褚!嬋妹!老章!我們都完了!」

「哎喲呵?他媽的!」章杭生跳起來大聲叫着。

褚珉秋仍然孩子氣笑着。她走到霍之遠身邊,把頭枕在他的肩上,熱烈地咬了他一口。

林妙嬋卻把桌上的幾部書籍都丟下地去;失聲喊道;

「哥哥!我們……唉!」

跟着,大門砰然打開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兵士一擁而進。

「你們這些混蛋,來這裏做什麼?哎喲呵!老章這條命也不要了!你們看吧,老爺的本事!」章杭生迎著那些兵士說,他手裏拿着一雙木凳向他們亂打。

「老章!Don-tbetoofoolish!跟他們去吧!這樣瞎鬧有什麼用處呢?」霍之遠冷笑說,他走上前去和那些兵士們握手。

褚珉秋和林妙嬋都在笑着。她們手攜着手在唱着革命歌!

過了幾分鐘,他們都被綁了。一條粗而長的繩子把他們反背縛著,成了一條直線地,把他們拖向C城去。

「我們都完了!可是真正的普羅列塔利亞革命卻正從此開始呢!」霍之遠又是冷笑着說。他的瘦長的影,照在發着沙沙的聲音的地面上。

1928,3,3,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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