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一六

時光在恐怕和紛擾中一天天艱苦地挨了過去。直到第六天,傅家橋已經走了一大半,還不見有什麼意外發生。村莊、田野、房屋、道路、以及蜿蜒的河水、起伏的山嶽都安靜地躺着。甚至那些被丟在田野上、草坪上的稻穀和一切東西,也都原樣的擺着,沒有看管的人,也沒有偷盜的人。大家今天伯明天,早晨怕夜晚,好像大禍馬上就要到來似的,幾乎連氣也不敢透。

但是第七天下午,傅家橋忽然蘇醒了。

從前不曉得逃到哪裏躲在哪裏的人,出來了很多,而且歡天喜地到處跑。

「鄉長出來了!……鄉長出來了!……」一路上有人叫着。「開門!開門!天下太平!」

鄉長傅青山果然到了街上,前後簇擁著許多人。他似乎比以前瘦削了許多,但滿臉露著得意的微笑,從黑眼鏡的玳瑁邊外望着人,不時微微點着頭。他一手支著黑漆的手杖,一手頻頻摸著八字鬍須。他走得很慢,這裏停一停,那裏息一息。

在他周圍的是一些保長、年老的阿金叔和阿浩叔、孟生校長、黑麻子溫覺元、阿如老闆、他的兒子阿珊,都穿着整齊的長袍馬褂,嚴肅的面色中帶着一點喜悅,彷彿是去參加什麼莊嚴的宴會似的。

前後走着四個保衛隊丁,全副武裝,精神抖擻。

他們靜默地走完橋東的大街,便過橋往西循着大路兜了一個小圈子,然後又沿着橋東的河岸朝葛生哥的屋外走了去。

傅家橋立刻顯得熱鬧了。家家戶戶開了門。幾天來像地鼠似的躲藏着的男女老少,全從屋子裏溜了出來。

「怎麼樣呀?……」許多人低聲的問。「不要緊了嗎?……」

「不看見鄉長在笑嗎?」有人低聲的回答。

「呵,呵……菩薩保佑……」

鄉長走過後,大家就便趕忙開始工作了:田野上,草坪上,埠頭上,立刻忙碌了起來。

葛生哥一家人正在家裏悶坐着,忽然聽得外面鬧洋洋,同時看見鄰居們全跑出去,也就一齊跟了出去。

葛生嫂一手抱着小女兒,一手牽着大兒子,一路叫着:

「天呀!現在見到天日了!……七天來,比坐地牢還難受呀!……天曉得我們怎麼過的!……天曉得……」

葛生哥沉默著,加了許多皺紋的臉上也露著喜悅的神情,直至鄉長的隊伍走近來時,他低聲的說:

「我老早說過,老天爺會保佑的——不要做聲,鄉長來了!……」

華生一直從人群中擠了過去,站在一塊貼近大路的石頭上望着。他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他討厭他們,但他想知道他們做些什麼。

他遠遠地望見那一群人穿着整齊的衣服和嚴肅的面孔,就不禁暗暗發笑起來。過去的狼狽情形,現在可還深刻印在他的腦子裏。尤其是那漸漸走近來的雄赳赳的保衛隊丁,使他記起了那塊浮在水面的牌子。

「我們年年出了不少捐錢,謠言一來,他們先跑,這時卻耀武揚威的保護著那班人!……」

華生不覺憤怒起來,睜大了眼睛,正朝着在下面走過的保衛隊丁的臉上射著厭惡的目光。

但他們沒有留心,在他們後面的人們卻注意到了。華生看那一群可惡的人,本來露著喜悅而莊嚴的神情的,走近他的時候,都故意做出了種種的醜態。

第一個是阿如老闆。到得華生身邊,他故意仰起頭來,翻着眼珠朝着天,露著不清看他的神情,而同時卻又挺著大肚子,緩慢地用手撫摩著,表示出他的驕傲。

第二個是黑麻子溫覺元,偏著頭,朝着華生這邊,不時射出狡猾的眼光到華生的臉上,又不時噘嘴,蹙著鼻子,現出兇惡的神情,用大拇指緩緩地點着其他的手指,彷彿在計算什麼刻毒的計策似的。

後面是阿浩叔,一路搖著頭,像在對華生嘆息著。

再後面特別緩慢地走着鄉長傅青山,左手捻著須尖,低着頭,從眼鏡邊射出往上翻著的眼珠的光來,微微蹙著眉毛,顯得十分嚴厲的神情,像對華生一點不肯放鬆的模樣。

傅青山的後面是阿珊,梳着光滑的頭髮,露著得意的微笑,兩隻眼珠滴溜溜地,忽然往右轉,忽然往左轉,伸著嘴唇,咂咂地動着,好像在和誰接吻一般……

華生氣得一臉蒼白,覺得眼前的天地漸漸旋轉了,他的腿發着抖,已經無力站着,便不由自主地溜倒在那石頭下。

直至那快樂的觀眾漸漸散盡了,他才有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勉強掙扎著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一網打盡,狐群狗黨!……」他咬着牙齒,惡狠狠的發誓說。

他一夜沒睡得熟,頭裏有火在燃燒,耳內轟轟地響着,眼前一陣陣地映現著各色各樣可恨的人物。天色漸漸發亮,他才軟癱癱的睡熟去。

但是不到一點鐘,他忽然又被爭吵的聲音驚醒了。他首先聽見的是葛生嫂的叫喊:

「我們不要做人了嗎?我們哪裏來這許多錢!天災人禍接二連三的來,我們連租谷都交不出了,自己連飯也沒有吃了,還有什麼錢!傅家橋有錢的人多著,卻動不動問我們窮人要錢!我不出!殺了我也不答應!」

「不答應也要你答應!不出也要你出!哼!看看外面站着什麼人吧!」

華生突然坐起來了。他辨別出那說話的聲音——又是黑麻子溫覺元!

他憤怒得火往頭頂沖,一手扯起衣服往身上一披,衝到了外面的一間房子,睜着火一般紅的眼睛,兇狠地盯着黑麻子溫覺元。

「又做什麼?」他捏緊了拳頭。

「要——錢呀!」溫覺元玩笑似的說。

「要什麼錢?」

「捐錢。」

「什麼捐錢?」華生前進了一步,聲音越來越大了。

葛生嫂立刻攀住了他的手臂,叫着說:

「華生!我們真活不下去了!又是斷命的捐錢!聽見嗎!要我們出五元!千刀萬剮的瘟麻子!不答應!不答應!不答應!……」

「不止五元呢,」黑麻子微笑地說。「還要備一桌酒席,還要……」

「還要什麼?」華生又前進了一步,準備舉起拳頭來。

黑麻子倒退了一步,說:

「還要你一道去——來!」他回頭對着門外叫着。

門外一陣槍柄聲,衝進來了兩個保衛隊丁,用上著刺刀的槍尖對準著華生。

「帶他走!」黑麻子叫着說。

華生正待抵抗,一個隊丁舉著槍尖,往前走進幾步逼着他,另一個隊丁已經握住他的兩臂,接着用繩索把他捆上了。

「先給你嘗點滋味!」黑麻子說着,走近去就是拍拍的幾個耳光。

葛生娘發瘋了。她跳過去扯住了黑麻子的衣襟,一手拖着他的手腕蹬着腳大叫起來:

「救命呀!救命!……人到哪裏去了呀!阿曼叔!」她看見鄰居們奔了出來。「救命呀,阿曼叔!救命呀!……」

阿曼叔踉蹌地從許多人中奔到了黑麻子面前,也攀住了他的手臂。

「看我面子吧,放了他,有話慢慢商量呵……」

「放了他?好不容易呀!」黑麻子回答說。「鄉長命令,他們捐五元開歡迎會,一桌酒席,派他背旗子去歡迎唐連長——官兵就到了,曉得嗎?」他回過頭去對着華生的臉,「是官兵呀!捉土匪強盜的!」

華生被緊緊地綁着動彈不得,臉色蒼白的可怕,左頰連耳朵被打得紅腫腫的,睜着火燒似的眼睛,惡狠狠地回答說:

「狗養的,老子不答應!……」

阿曼叔用手捫住華生的嘴,勸著說:

「華生,委屈一點吧,不要動氣,你是明白人呀……看我面孔吧。阿覺哥,」他又轉過頭去對黑麻子求情說,「他到底年輕,況且當家的不是他,那是葛生,他一定會答應的……」

「答應的?」葛生嫂又直跳起來了,「那是我!當家的是我!決不答應!打了人,還能答應嗎?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連飯也吃不飽,還要出捐錢,今天這樣捐,明天那樣捐……」

「當心點吧,」黑麻子恫嚇說,「要不是丑婊子,就把你一道帶去……」

「你就是丑婊子生的,才一臉黑麻子!你放不放人?你這溫蟲!你們大家評評看吧!」她對着越來越多的群眾說。「我們是窮人,他要我們出這樣那樣捐錢!全是他和鄉公所乾的!我們要鄉公所做什麼的呀!……還要捉人,還要打人……」

圍在門口的人漸漸的有點興奮了,臉上多露著不平的神色,喃喃地私相評論起來,勉強抑制着憤怒,彷彿在等待時機準備爆發似的。有幾個人已經握緊了拳頭。大家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並且一步步向前擠擁著,形成了一個包圍的形勢。

黑麻子是個聰明人,他雖然帶着兩個武裝的隊丁,但看見形勢嚴重,知道無法衝出這圍困,心裏也起了恐慌;正想讓步,忽然看見面前的人群讓開一條路,葛生哥來到了。

「怎麼呀,阿覺哥?」他顫聲叫着,十分恐慌。「他年紀輕,總是聞禍的……什麼事情歸我擔保吧……」

「你看吧,彌陀佛,」黑麻子沉着臉說,「你的阿弟要打人,你的女人在罵人。我是奉了鄉長命令來的,打我就是打鄉長,罵我就是罵鄉長呀!……」

「什麼鄉長!狗養的鄉長!」華生罵着說,「你是狗養的子孫!」

「哈,哈,哈……」群眾大聲地笑了,笑聲中帶着示威的意味。

「華生!」葛生哥叫着說。「你這麼大了,又不是女人,學你阿嫂嗎?——走開,走開!」他回頭對着葛生嫂說,「你懂得什麼!你是女人家!閉嘴!不要你管閑事!……阿方弟婦,立輝弟婦,」他又轉過頭去對着旁邊的女人們說,「請你們先把她拉開吧,——唉,什麼事情攙進她來就糟了!……真沒辦法……」

「這就對了,」黑麻子笑着說,「彌陀佛出來了,就什麼事情都好商量……我原來是來找你說話,哪曉得碰到了這兩個不講理的東西!」

「是呵,阿覺哥,萬事看我面上……」

「那自然,莫說是我,鄉長也要給你面子的!誰不知道彌陀佛是個好人……唉,傅家橋人都學學彌陀佛就天下太平了……」

「鄉長命令,我都依,阿覺哥,……他們得罪了你,是我不是……還請看我面上……」

「好了,好了,阿覺哥,」阿曼叔也接着說,「彌陀佛是家長,他的話為憑……就放了華生吧……」

「就看你們兩位面孔了,」黑麻子說着轉過頭去,對着隊丁,「我們回去!」

隊丁立刻把繩鬆了。華生憤怒地一直向黑麻子撲過去,卻被葛生哥和阿曼叔抱住了腰和背。

「打!……打!……打!……」群眾中有些人在叫着,擋住了黑麻子的去路。

「做什麼吧,華生!」葛生哥叫着,「你讓我多活幾天吧!——走開!走開!」他對着群眾叫着。「大家讓我多活幾天——聽見了嗎?那是我的事,不關你們!天災人禍還不夠嗎?掀風作浪做什麼!你們要打,就先打我——可憐我呵,老天爺,我犯了什麼罪呀!……」

群眾靜默了,華生靜默了,嘆息在空氣中呻吟著,眼淚湧上了一些人的眼裏,大家低下頭,分開一條路來,讓黑麻子和隊了通過去,隨後搖著頭,一一分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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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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