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一二

雨接連下了三天。河水滿了。稻田裏的水早已大多,淙淙泊泊地從岸上涌下河裏。整個的傅家橋又復活起來,沒有一個人的心裏不充滿了歡樂。許久沒有看見的船隻又紛紛出現在河面。稻田裏三三兩兩的來往著農人。

葛生哥已經起了床。他彷彿老了一二十年。瘦得可怕,蒼白得可怕,眼窩深深地陷在眉棱下,望過去只看見凸出的顴骨和鼻子和尖削的下巴,倘使揭去了面上的皺摺的皮,底下露出來的怕就是一個完全的骷髏了。他沒有一點氣力,走起路來踉蹌的利害。他看見天晴了,便默默地走到門邊,勉強地背了一個鋤頭,要走出門外去。葛生嫂立刻着了急,拖住他。

「你做什麼呀?」她叫着說,「這樣的身體!」

「去關溝,」葛生哥無力地回答著。

「阿弟老早去了。」

「去看看關得好不好。」

「你糊塗了,你阿弟連關溝也不曉得了嗎?」

「就讓我看看稻,會活不會活……」

「會活不會活,看不看都是一樣的!」

「看過才放心,」他說着推開葛生嫂,走了。

「路滑呀!你這樣的身體!」葛生嫂皺着眉頭,說。

「走慣了的,你放心……看會活不會活……」

葛生嫂知道固執不過他,只得嘆了一口氣,跟到屋前空地上望着。

「快點回來呀,濕氣重哩!」

她看見葛生哥點點頭,緩慢地踉蹌地走上了小路。隨後他又像失了重心似的晃搖著身子,稍稍停了一停腳步,把肩上的鋤頭放下來當做了手杖,一步一按地向田邊走了去。她看見華生正在那邊和人談話,便大聲地叫了起來:

「華生!華生!」

華生沒聽見,仍指手畫腳地說着話。

她焦急地望了一會兒,直至葛生哥走近了華生那邊,看見華生走過去扶住了他,她才放了心,便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我看你再休養幾天吧,阿哥。這樣的身體……」華生憂鬱地說。

「不要緊,」葛生哥回答說,喘著氣,額上流着汗。

「你真關心呵,彌陀佛!」說話的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親,六十幾歲了,比阿方還瘦。

「那裏的話,阿曼叔。」葛生哥支著鋤頭,說。「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裏,怎能不關心。你看你這樣老了,也還要出來呢,何況我這樣年紀……」

「你說得是,彌陀佛,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裏,唉!……」阿曼叔說着搖起頭來,戰慄著兩唇,顯得很頹唐的模樣。「阿方的心血也全在這田裏,可是,他年紀輕輕,比我先走了,無兄無弟,弄得我今天不得不出來……」

「但願你加壽了,阿曼叔……」

「加什麼壽呵,彌陀佛,我這樣年紀早該走了,愈活愈苦的。老天爺真不公平,我兒子犯了什麼罪啊……」

「可不是犯了什麼罪呵,連我那第二個兒子也收了去……唉,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懂得,真好玩……」葛生哥說着,眼眶裏有點潤濕起來了。

「過去了,還想他做什麼!」華生插了進來。「你看,稻活了!」

葛生哥這才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稻田裏。

稻果然活了,抬起了頭,挺直了莖葉,濕漉漉的像在流着眼淚,像在回憶著幾天陷入在奄奄一息的絕望中的情景。

「怕不到一半呵……你們看,這些沒有希望了。」葛生哥說着,指著許多完全枯萎了的稻。

「有幾成也算夠了,彌陀佛,」阿曼叔勸慰著葛生哥也像勸慰著自己似的說。

「可不是,譬如一成也沒有,譬如我們也遭了……」葛生哥忽然把話停住了。他想竭力推開那襲來的陰影。「看呵,這些活着的稻不曉得多麼喜歡呵,只可惜不會說話……華生,你把水溝全關緊了吧?」

「全關緊了。」

「看看有沒有漏洞?」

「沒有。」

「再看一遍也好,小心為是。」葛生哥對阿曼叔點了點頭,往岸邊巡視了去。華生在後面跟着。

「這樣很好,華生。正是一點也不能讓它有漏洞。你原來是很聰明的。做人和這水溝一樣,不能有一個漏洞。倘使這水溝沒關得好,只要有一個指頭大的漏洞,過了一夜這塊田裏的水都幹了。所以大事要當心,小事也要當心。我們的父親是最謹慎小心的,他常常對我說:『差以毫釐,失之千里』,做人要是有了一個小漏洞,也就會闖下大禍,一生吃苦的……」葛生哥停住腳,休息了一會兒,隨後又轉過身來對着華生嘆息似的說:「我這次算逃脫了,華生,但是我精力太不濟,還不曉得能拖延多少時候……你很能幹,又年輕,只有希望你了,我已經不中用……唉,我心裏很不安,到現在沒有給你成大事,不是我不關心,實在是東家的租太重,負的債又拔不清,但是我現在打定主意,不再拖延了,我要趕快給你成了大事……遲早在明年二月月底初。我們家裏的幫手太少了,以後怕要你獨自支撐起來,你阿嫂也不大能幹,弟媳婦應該是個又能幹又有德性的。哎,你那時真快活!……」

葛生哥忽然微笑了一下,同時額角上掛着汗珠,筋絡綻了起來,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緊緊地靠着鋤柄。

華生扶住他的手臂,感動得眼眶潤濕起來。他心中又凄涼又羞慚又感激,低着頭說不出一句話,過了許久,他才回答說:

「你還要多休息幾天,阿哥,田裏的事情,我會管的……」

隨後,他就扶著葛生哥慢慢走回了家裏,葛生哥的身體真的太差了,華生從來沒看見過他這樣的疲乏。他扶着他的手臂,兩腳還是放不平穩,把整個的重量落在阿弟的手臂上,彷彿就要倒下去似的。華生很明白他的脾氣,只要他有一分精神,一分氣力,他也要掙扎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依靠別人。現在明明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希望了,所以說出那樣的一場話來,好像還在恐懼著活不到明年二月的模樣。華生不覺起了一陣恐怖。

一直到現在,他可以說是快活的。雖然從小就失了父母,他卻有一個和父母一樣的阿哥。他雖然歷來就幫着阿哥工作,然而他是無憂無慮,一切責任都由阿哥負擔,一切計劃都由阿哥做主的。有時他不高興,或者反對他阿哥的意見,他甚至可以逍遙自在的旁觀著,不負一點責任。但是以後呢?倘使他的阿哥真的……

他反對他阿哥做人的態度,他常常埋怨他,不理他,有時甚至看不起他。他相信倘若什麼事情都由他做主,阿哥依他的話去行,他們就不會處處吃虧,處處受人欺侮,或許還不至於窮到這樣。他阿哥的行為幾乎是太和人家的相反了。人家都是損人利己的,他只損己利人。人家是得寸進尺的,他只是步步退讓。人家作威作福,他低聲下氣。給人家罵也罷打也罷,他決不還手,也不記在心裏。無論他對誰怎樣好,沒有誰把他放在心裏,只換得一個滿含着譏笑的名字:彌陀佛!他上次為什麼和他爭吵呢?也就是為的這個。倘若他是阿哥,而阿哥變成了他的阿弟,他和阿如老闆的事情就決不肯如此休場。只要有一次,他相信,打出手,佔了勢,誰也不敢再來欺侮他們。然而他阿哥不,只是受委屈,自願受委屈。他老早就恨不得比他大上幾歲,一切得自己做主了。但是,倘若他阿哥真的永久撒了手,把一切放在他手裏呢?

現在他覺得害怕了。他到底沒負過什麼責任,一切都茫然的。雖然是一個小小的鄉村,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麼人都有,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他將怎樣去應付呢?做人不可有一個漏洞,一點小事會闖下大禍,這是他的阿哥剛才所說的。他怎樣知道這個那個會闖下大禍呢?照着他阿哥那樣的事事忍耐,樣樣讓步嗎?他不能。照着他自己的脾氣,一拳還一拳,直截了當嗎?這顯然是要闖禍的。倘若只有他一個人活着倒也罷了,然而他的責任卻又那樣重。他還得負起一家的責任……

阿哥說他應該有個能幹幫手,他也覺得這是必需的。不但在做事上,就是在心境上,生理上,他現在也很需要了。結了婚,也許他那時就會更老成,精明,有勇氣的吧?但是阿哥將給他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他已經知道了他想和誰結婚嗎?有什麼人對他阿哥說過他和菊香要好嗎?他顯然不知道,這事情除了他和菊香以外,怕只有阿英聾子知道的。現在,他阿哥準備要給他娶親了,他要讓他知道?誰對他去說呢?他會不會答應?他覺得很少希望。他阿哥是個安分的人,他決不想和比他家境更好的人配親。即使贊成,他也不會提出去。在人家可能的事情,他是不肯做的。菊香的父親不會答應,誰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從來就看不起無錢無勢的人,從來就只想去攀那些有錢有勢的鄉長老闆們。和他一樣家境的人家,他尚且不肯把女兒相許,他怎會配給比他更不如的呢?不用說,即使他阿哥有勇氣向朱金章提起親事,那也是沒有希望的……

華生心裏非常的苦惱,他把葛生哥扶到家裏,把他按倒床上叫他躺下后,便獨自往外面走了去,一面默想着。但他的思想很紊亂,一會兒想到菊香和她的父親,一會兒想到阿如老闆和阿珊,一會兒想到傅青山和黑麻子……葛生哥病前病後的印象和他的話,又時時出現在他的腦子裏。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走着,忽然發現自己到了街的東頭,將近菊香的店鋪門口了。這使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他想不起來剛才從哪條路上來的。

但是他現在雖然走到了菊香的店鋪門口,他的心在突突地跳着,他的腳步卻沒有停留,一直走了過去。

以前當他和菊香並沒有發生特殊感情的時候,他幾乎是天天在她的店堂里的,只要他有空閑。他那時很坦白,當着眾人有說有笑,完全和在自己的家裏一樣。這原是傅家橋的習慣,街上有消息可聽,有來往的人可看,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事做的時候都到街上來,隨便哪一家店堂都可以進去坐着。華生從來沒有想到避嫌疑,也從來沒有想到人家對他起疑心。但自從他和菊香要好以後,他們倆都不知不覺忌憚起來了,常常總覺得像有人看出他們的破綻似的,像有人在特別注意他們似的。因此他們愈要好愈相思卻愈加疏遠了。只有當虎疫盛行的時候,菊香和她的弟弟染著這可怕的病的時候,他來看她的次數最密,一則是勇氣和憂愁鼓動着他,二則那時街上的行人也絕了跡。但現在可不同了,菊香的病已好,而街上又熱鬧起來了。

不,今天甚至要比往日熱鬧的多,本來是市日,靠橋頭的兩邊街上是擁擠得很的,同時傅家橋人今天夜裏又預備要超度亡魂。

像最近那樣,人死了就立刻抬出去,在傅家橋可以說是幾十年來空前的潦草。傅家橋人從來就重視喪事的。他們寧可活着受苦受難,死後卻想升天自在。照向來的習慣,一個人斷氣以後,便得擇時辰合生肖,移屍以祖堂里去,在那裏熱鬧地念佛誦經,超度亡魂,打發盤費,然後入木收殮,停靈幾天,再擇日出喪殯盾。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也少不得念佛誦經做道場。過了這些日子,靈魂才走遍了十八層地獄,自由自在,升天的升天,投胎的等候着投胎。但是這次卻什麼也管不著了。這個沒入木,那個又死了,祖堂里容納不下,大家也知道這病傳染得利害,和尚道士和幫忙人沒處尋找,慌慌張張放入棺材,趕忙抬出去了。現在瘟疫和旱災都已過去,大家補做佛事。其中不少窮鬼和外來的冤魂,還有很多人家因着那二重災難窮了下來,單獨做不起佛事,也就統統湊在一起共同舉行了。有錢的人家自然是另外借庵堂寺院大做一番的。

這一天街上,人來人往的辦齋菜,買香燭,忙得異常,華生感覺到這時大家的眼光好像都射在他的身上,因此不敢朝菊香的店堂里窺望,就匆忙地在人群中擠了過去。等到過了橋,人漸漸少了,他才想起了自己究竟要往哪裏去。

他原是沒有目的的。現在既然過了橋,也就記起了阿波哥,一直向他家裏走去。

「或者和他商量一下,看他怎樣說,」華生想,「我還沒告訴他我和菊香的事情,現在阿哥既有意思要給我訂親,要不要請阿波哥對阿哥去說明我的意思呢?」

阿波哥是個精明能幹的人,和他又要好,倘若需要他,他自然是一定幫他的,華生本來早就想告訴他,但這事情說出口總覺得有點羞答答的,所以他一直對阿波哥也保守秘密。現在華生覺得有和他商量的必要了。

他走進門,就看見阿波哥捧著頭靠着桌子坐着,顯得很悲傷的樣子,他的鬍髭和頭髮蓄得長長的,許久沒有剃了。桌上擺着一些新買來的香燭和紙箱,當然他也預備今晚上要供拜阿波嫂的。華生想起阿波嫂過去的親切,忽然成了另一世界的人,也禁不住一陣心酸。

「你好,阿波哥,終於下雨了……」華生像想安慰他似的說。

阿波哥點了點頭,指著一條凳子,請他坐下,隨後沒氣力的說:

「下雨不下雨都是一樣的。」

「到底稻有些活了,阿波哥。」

「活了也是人家的,收割起來還不是要交租!」阿波哥冷然回答說。

華生靜默了一會兒,隨後又把話轉到別的問題上去,想使他高興:

「我阿哥今天到田裏去了,這是第一次呢。」

阿波哥痛苦地閉了一會眼睛,回答說:

「那很好……」他的聲音很凄涼,「我可是完了……」

華生又靜默了下來。他想不出用什麼話來轉換阿波哥的思想。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做出極喜歡的樣子叫着說:

「我要結婚了,阿波哥!」

阿波哥這才驚訝地抬起頭來,望着他說:

「結婚嗎?」

「是的。」

「同誰呢?」

「阿哥有這意思,他剛才對我說的,」華生又轉變了口氣。

「好吧,你遲早要結婚的。」

「我可不願意。」

「為的什麼呢?做人都是這樣的,」阿波哥感慨地說,「做兒女,做夫妻,做父母,然後……」

「這樣說來,結婚是沒意思的。」華生覺得懂得了阿波哥的意思,雖然他沒說下去。

但是阿波哥像醒悟了過來似的,趕忙改變了語氣:

「不是這樣說,華生,我是說人人都要經過的。你阿哥要你結婚,我很贊成,只不曉得他想給你配一個什麼樣的人?」

「誰曉得!」

「由他去辦,想必不會錯的。他是個老成人。」

「錯不錯,誰曉得,我不想要。」

阿波哥微微笑了一下,懂得了華生的意思:

「想是你已有了意中人了。」

華生沒做聲,紅著臉,低下了頭。

阿波哥立刻搖了搖頭,接下去說:

「我看那個人做不到的,華生,還是打消了主意吧。」

「誰呀,你說的?」華生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早就知道了。朱金章的女兒。」

華生的臉色忽然青了起來,又忽然紅了起來。他一直沒想到阿波哥竟已知道了這事。

「你怎麼知道呢?」

「誰都知道。許多人說,你已經和她……但我相信那是謠言,只恐怕要好是真的。」

華生突然站了起來,一臉的蒼白。

「這又是誰造謠言,說我和她有過不正常的行為,我們要好是真的,阿波哥……但是,那事情,我發誓……我們沒有做過……」

「我相信。」

「誰造謠言,你能告訴我嗎,阿波哥?我要他的命!」華生氣忿地捏著拳頭說,「我不怕那謠言,但叫她怎樣做人呀!我不能放過那個人!」

華生不安地在房中來去走着,恨不得一腳踏死了那個造謠言的人。他的眼睛裏冒着火,面色由青變了紫。

「我猜得出,那是誰!」華生繼續著說,「一定是那最卑鄙無恥的人!他想勾引菊香,而菊香沒有上他的當,所以他要造我們的謠言!」

「這事情大家也知道,」阿波哥回答說,「看起來你輸了,華生,朱金章愛着那樣的人做女婿呢……她父親有錢有勢……」

「就是看中意了這個,你話一點也不錯,阿波哥……」

「朱金章是個糊塗人,他只知道去攀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你看着吧,華生,女孩兒多的是,何必單要他的女兒?……老婆無非是管家生小孩,你該娶一個身體更加結實的。」

華生低下頭靜默了。他明白阿波哥的意思,那事情在他看起來是枉費心血的,所以勸他另外娶一個。華生向來相信阿波哥的見解是正確的,這次他也一樣地相信和菊香的事是絕望了。但是勸他另外娶一個女人,他決不能接受。他覺得這樣太對不起菊香,也太對不住自己的良心。他覺得阿波哥這一點是錯誤的。

「那末我一生不結婚!」過了一會兒,華生痛苦地說。

「不要這樣想,華生,」阿波哥搖了搖頭,摸著自己的須髭,「我是過來人。我從前也有過這種故事,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後來女的終於嫁了別人,我也另外娶了一個女人。都是父母做的主,沒見過面,完全是舊式的。我們起初不願意。可是結了婚都成了兩對恩愛的夫妻。你看我的女人麻臉小腳,不能再難看了,我從前的情人比她漂亮到幾萬倍,我會喜歡她嗎?可是你不會曉得,華生,她有一顆什麼樣的好心,我後來是怎樣的喜歡她呵……」

阿波哥說到這裏,眼睛有點潤濕了。他遏制着自己的情感,靜默了一會又繼續說了下去:

「那時候我的父母都在世,這女人是他們給我娶的,但他們也不知道她生得這樣難看,他們上了媒人的當,說是她生得很漂亮。結婚後一個月,我簡直沒有和她說話,也沒有和她同床。我父母看了那樣子也偏袒我起來,給她許多難堪,我於是也就更加看不起她,故意虐待她,一面什麼事情都不願做,只是野馬似的日夜遊盪,弄得家裏一天比一天窮了。但是她卻沒有一句怨恨的話,煮飯洗衣,疊被鋪床,家裏的事情全是她一個人做的。她本來沒有做過什麼重活,到得我家裏,種菜弄田頭都來了。不到一年半,她的嫁妝都給我變賣完了,慢慢蓋破棉絮起來,她仍然沒有一句怨恨的話……有一次我母親病了,叫她到半裏外文光廟去求葯,她下午三點鐘出去,一直到夜裏九點鐘沒回來,我們以為她並不把母親的病放在心裏,到哪裏去閑談了;正在生她的氣,她卻回來了。一身是泥,衣服破了好幾處,前額又腫又紅,像和誰打過架,父親氣沖沖地罵她說:『你這不爭氣的女人,你還見得人嗎?』但是她卻拿出來一包葯,一張千秋山廟的簽,說:『婆婆一兩天就會好的。』你知道,千秋山廟離開這裏有二十多里路,要過好幾條溪溝,好幾個刺樹林,她是一雙小腳,又不認得路,她卻到那裏求葯去了。她到那裏天已經快黑了,怎樣回來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個最有靈驗的神廟,自然比文光廟靈了幾千倍,她又在那裏磕腫了頭,母親吃了葯,果然三天就好了。『我們看錯了,』父親和母親懊悔地說,從此對她特別好起來……對我呢,她更有許多使我不忍回想的事情,兩年後我慢慢喜歡她起來,也曉得好好做人了。但家產已經給我敗光,什麼都已來不及補救,我非常懊惱。但是她卻安慰着我說:『只要你回頭了,都會有辦法的。』這十年來,我們的生活能夠稍稍安定,也全靠她的鼓勵和幫助,那曉得她現在……」

阿波哥說到這裏低低地抽噎起來,華生也感動地滿噙著淚。

靜默了許久,他們突然聽到隔壁房裏有人在發氣的說:

「這數目,怎麼好意思,你們比不得別人家,你們出這一點,別人家就不要出了!」

華生聽那聲音是阿品哥。接着他聽見了秋琴的回答:

「這數目也不少了,簿子上明明寫着隨緣樂助。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家。」

「還說沒有錢,你家裏有着幾十畝田,兩口子吃飯,難道留着全做嫁妝嗎?」阿品哥的聲音。

「你說什麼話,阿品哥!」秋琴顯然生氣了。「我們開店做生意,沒有人賺錢進來,吃的穿的全靠這些田,每年要完糧納稅,像今年這樣年成,我們就沒有多少收入。不是為了你的面子,老實說,我們連這數目也不想出的。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這是迷信。好處全是和尚道士得的。還有一些人呢,」她特別提高聲音譏刺地說:「渾水捉魚飽私囊!」

「什麼話!你說什麼話!」阿品哥拍著桌子。

「走!到鄉公所去,這是鄉公所的命令!」黑麻子溫覺元的聲音。

「這不關鄉公所的事,你只能嚇別人,我可知道!」秋琴回答說。「這是迷信,這是鄉公所應該禁止的,政府老早下過命令!」

「我是鄉公所的事務員!」

「一個當差,一個走狗!」

「走!你這婊子!我看你長得漂亮,原諒了你,你倒這樣罵我!……我捉你到鄉公所去!」

華生聽見黑麻子跑到秋琴身邊去了。

「滾開,你這走狗的走狗!滾開!放手!……」

「不去嗎?不去就親個嘴,我饒你……」

華生和阿波哥同時跳出門外,搶著跑進了秋琴的房裏。

黑麻子正雙手捧著秋琴的面孔,想湊過嘴去,秋琴一手扯着他的耳朵,一手撐着他的下巴,抵拒著,滿臉青白,阿品哥站在旁邊微笑着。

華生和阿波哥猛虎似的撲了過去,一個從背後拖住黑麻子的臉,一個就是拍拍幾個耳光,接着把他按在地上,拳腳交加的痛打了一頓。

阿品哥發着抖,不曉得怎樣才好,呆了一會,忽然拿着捐簿跑了出去。但阿波哥早已追上去,拖着他的手臂拉了轉來。

「我們不為難你,只請你做個證人……」阿波哥說着,關上了房門。「秋琴去拿紙筆,叫他寫服狀!青天白日,調戲良家婦女!」

秋琴立刻跑進裏面,丟出一根繩子,說:

「你先把他綁起來,華生!」

「他敢逃嗎?老子要他狗命!」華生叫着說,又在黑麻子的背上打了一拳。

黑麻子嗯的一聲哼著,口中吐出白沫來,低聲叫着:

「饒命,華生!……我再也不敢了……」

「就寫一個服狀,饒了你!」阿波哥叫着說。「呵,秋琴不要你的紙筆,就用他們帶來的,扯一頁捐簿下來。」他惡狠狠地搶去了阿品哥手中的捐簿和紙筆。「我說,你寫,秋琴……立服狀人溫覺元綽號瘟神黑麻子,傅家橋鄉公所的事務員——說他調戲良家婦女,被人撞見,自知罪重,特立服狀悔過自新,准不

615再犯……底下寫證人阿品,叫他們親手划押蓋指印……寫明今天日子……」隨後他轉過身去對着他們:「你們答應嗎?不答應休想出去!」

「是,是,是,我答應……」黑麻子伏在地上懇求說。

「也不怕你不答應,你這狗東西!」華生揚著拳頭,又把黑麻子嚇得閉上眼睛,不敢動彈。

「我答應,我做證人,」阿品哥縮瑟地說。「這原是他自己不好,我們本來是寫捐的,今晚上要做佛事。」

「現在捐五角大洋夠了嗎?」秋琴一面寫着字,一面譏笑地問阿品哥說,「再要多,等我祖母回來再收吧。」

「你既然說這是迷信,不捐也可以,不捐也可以,本是隨便的。」阿品哥回答說。

「不是命令嗎?」

「那是他的話,不要信他的……」

「到底是自己人呵,都姓傅,都是傅家橋人。」

「是呀,是呀,請看自己人的面孔吧……」

「看自己人的面孔,捐錢就寫上十元五元嗎?」

「不,不,一角也不要了,收了一樣……」

「現在要強迫你們收去了,」阿波哥插入說。「捐條不能不再要一張,將來好拿你們的畫押來對。還有我這裏的是一角小洋,華生是十個銅板,一併寫收條,畫了押,也不勞你們再跑了。」阿波說着把錢摸出來。

華生笑着,也摸出十個銅板,丟在地上:

「你撿去做本錢吧!」

阿品哥戰慄地望着,不敢動。

「我命令你,撿去!聽見嗎?」華生兇狠地睜着眼睛,揚了一揚拳頭。

阿品哥立刻伏到地上爬了過去。

「這就像樣了——呸!」華生吐了他一口唾沫。

阿品哥半晌不敢動,撿了錢,在地上伏着。

「起來吧,來畫押!」秋琴叫着說。

「是,是,是,我先畫押,」阿品哥這才起了身。

「你們聽着,我先讀一遍,」秋琴微笑地說。「立服狀人溫覺元,綽號瘟神黑麻子,柴嶴人,現任濱海縣第二區第三鄉鄉公所事務員,為鄉長傅青山之走狗,平日橫暴恣肆無惡不作,或則敲詐勒索,或則調戲婦女,自知罪惡深重,立誓悔過自新,特立此服狀為憑。此據……立服狀人溫覺元,保人傅阿品具……底下是日子……這樣好嗎?……」

「好的很,秋琴,你真有學問,」阿波哥叫着說。「比我說的清楚多了。——你以為怎樣呢?」他轉過頭去問阿品哥。

「好的,好的……」阿品哥戰戰兢兢地說,走過去畫押,打手印,又寫了三張收條。

「黑麻子呢?」阿波哥問。

「好的,好的……我真的悔過自新了……但懇求你們饒恕我……」他說着爬了起來,去畫押打手印。

「本想打你幾個耳光,」秋琴笑着說,「怕污了我的手,也就饒了你吧。」

「是,是,是……」

他們兩人依然獃著,不敢動。

「可以滾了!站着做什麼!」華生收了條子,對準著黑麻子狠狠地一腳踢去。

黑麻子踉踉蹌蹌地給踢到門邊,趕忙開了門,拐著腿子逃走了。阿品哥發着抖,在後面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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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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