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新建的銅錢沙村,遠遠望去,簡直就是一片海市蜃樓,奇幻般地浮在一片碧水藍天之間。開闊平坦的海塗,近接山,遠連水,莽莽綠色之中,浮出一束金碧輝煌:全是兩層樓的別墅式建築,平頂桂檐,琉璃瓦的仿古式,游龍飛鳳。彩陶的牆面,紅白相間。透過花牆,可見到一家家的小院。到處是綠草紅花和新栽的桂樹、松柏與叢叢修竹。這哪是農戶人家?村中心還有一座小公園,一塘清水,一池荷花,九曲迴廊,亭謝欄桿。一些老人在涼亭里下棋聊天看魚賞荷,悠閑自得。村裏很靜,男女壯年都到很遠的地方上班了,孩子們上學,村中只有老人和狗在走動。一三九路從市區通郊區的公交車,早晨六點到晚上七點,三十分鐘一班,銅錢沙新村是終點站,進城只需四十五分鐘。

銅錢沙新村被定為民居建設示範村。她耗盡了田稻時代所積下的全部公積金,也耗盡了絕大多數人家多年的積儲。不過,新村有新收入。大多數人重新就業,他們被開發區化解了,留下的只是居住在一起的形式而已。阿才落選,新一屆村長是陳江泊了。他的水產養殖場和計程車隊,容納了不少村民。他出資修路,村心公園也是他出的錢。他有實力當村長。他是明星企業家,新近入了黨,成了一方紅人。村裏的事,他沒有工夫管,交給父親代管。陳昌金很樂意做太上皇。他跟他爹有所不同,是真心實意地想為村民做點事,貼本討人家說個「好」字。有時收點什麼費,千元之內,他只是向大家說一聲,並不上門收,自己出了。比如買十個垃圾桶、裝有線電視的招待費等。村裏來了公差,一律到他家吃喝,卻從不報招待費。江泊家可以跟四星級賓館媲美,誰都願去,只有岳丈大人從不輕易登堂。田稻一看就不舒服。選村長時,他投了女婿的反對票,無奈他是少數。江泊入黨,他也反對,說女婿是用錢買黨票,攻擊女婿說:「你有錢要使黨推磨嗎?老子要卡住,你休想推得動!」但沒幾個人聽他的。他現在惟一可做的事是管理村裏的綠化了。

一天,青兒帶兒子過娘家來。他對女兒一副老闆娘的派頭一向看不慣,當着青兒的面,叫外孫劍劍:

「劍劍,過來,外公跟你有話說。」

「外公,是不是跟我講你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不,我要跟你談很重要的事。」他十分嚴肅。

「您講吧,我跟媽媽聽着。」

「你太公叫陳耀武。」

「我知道,爺爺告訴過我的。他有很多田,開過鹽場,當過村長,對吧?銅錢沙一半是太公的,對不對?」

田稻的臉青紫了,說:「你是誰生的?」

「媽媽生的呀!」外孫被他的神態嚇住了。

「你媽媽是誰的女兒?誰生的?」

「您的女兒呀!外婆生的。」

「外公告訴你,陳耀武是地主,是漢奸,是國民黨反動派,他把你的太外公的田奪去了。你爺爺是反革命,坐過牢,放回來后,外公管制他,讓他給生產隊養牛,住牛棚。後來,他當投機倒把分子。」

「爸,上什麼階級鬥爭課呀!」青兒笑。

「真的?您編故事吧?我爺爺是大壞蛋?」

「那是從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媽媽也還沒出世的時候。」青兒輕輕地說。

「啊!那是故事了。」劍劍說,「他演壞蛋,外公演好人。」

「放屁,那是真的。要不是外公放你爺爺,他討不上老婆哩。」

「那我爸也是黨員村長了。我爺爺管村裏的事呀!」

「你爸的黨員村長是用錢買的。你爺爺在收買人心。」

「外公,您也是老村長,老書記,也是買的?」

「我是革命,革命不講錢。」

蘭香說:「好了好了,跟孩子這麼認真幹嗎,陳穀子爛芝麻。」

「陳穀子爛芝麻不給他翻翻倉,他不知道臭。」

「那,您為什麼把我媽媽嫁給他們家?」

孩子問得大人無話可答。

遷居新村給田稻和蘭香帶來了一個極大的麻煩,那就是老娘怎麼也不承認這個美麗如天堂的村莊這新樓房是銅錢沙是她的家。她身體依然健旺,頭不昏眼不花腰不彎。她說,這裏不是種田人家住的,是廟,是城裏林老爺住的地方。種田人住在這種房子裏還去種田嗎?成了神仙,連孩子也不肯生了的。她有時半夜起來就走了,到老村裏去找她的屋,找她種的瓜豆。銅錢沙上施工已過半,度假村的土建工程接近完工。高爾夫球場滯后了,只完成了一些基礎工程。耕地毀了,種了些由西班牙運來的草皮。那草比任何莊稼都貴,還要專人保護,用一丈多高的鐵網圍住,不許人畜入內。但那草不服中國的水土,長得怪怪的。本地野草飛進去,跟它雜交,弄得管理員很頭疼,常僱用當地一些無事可做的婦女來除雜。女人們也覺得挺好玩,在又柔又軟的草地上逗逗鬧鬧,每天十五元工錢,管理員說了算。地面的其他設施暫緩進行,因為旅遊怕是一時旺不起來。中國人打高爾夫的太少。反貪反腐倡廉抓得緊,當官的不敢來,老百姓不會來,有錢的暴發戶沒文化,不會打這卵子球。林成家覺得這筆投資不夠聰明。他原以為共產黨的官員們會拿公款往田鼠洞裏摜的。他錯誤地估計了發展趨勢,所以緩建,先養草。

豆女倒成了高爾夫球場的常客,知名度也很高。田主任的奶奶,田麥先生的母親,雖然神經不正常,也備受人的尊重。管理員都稱她「豆奶奶」,背後簡稱「豆奶」。

她不遺餘力地在高爾夫球場的草地上種瓜種豆,除草栽苗。不知她從哪裏鑽進來。防線太長,管理員才三個人,抓住她,也治不了,只有叫「豆奶奶」,給田家打電話,或者派車送她回去。

有一天,管理員逮住了她,把她請到辦公室里去吃茶:「奶奶,你累了,歇歇,吃茶。」豆女真的以為受到熱情招待了,坐下吃茶。他們便給田稻打電話。這時,楊起來了,訓斥了管理員一頓:「你們幾個大活人,連個瘋老太太也看不住,我炒了你們!」「豆奶神出鬼沒,我們真拿她沒辦法呀,楊總,您去說說她吧!」楊起到豆女跟前,認真嚴肅地說:「奶奶!這裏的草是高價從外國用飛機運來的,種的,不是野草,不許您再破壞。不然,我把您送到精神病院去!」

「草也是外國的?我們的土長不出草來?種草?這是田啊!把你們都送到精神病院去!不種莊稼種草,該天打五雷劈的!問你娘去!你不吃五穀雜糧啦,吃草,人要變畜牲啦?人大概是要變畜牲了。畜牲!畜牲!」

你該怎麼跟她說?她跟你沒共同語言。你說她瘋,她說你瘋。

揚起說:「奶奶,我送你回去吧!」

「我才不鑽你的烏龜殼兒,折壽的。我還有事。」

她拎着小籃子,拿着小鏟子,走了。

她在銅錢沙上漫遊著。田沒了,除了土地就是荒地。荒地上百草競生,自由爛漫。這片土地正在蛻變,像知了一樣蛻去舊殼。

豆女發現了荒草叢中有一片茂盛的苦瓜藤,攀攀扯扯,瓜葉瓜藤纏在狗尾草和羊趾草上,黃色的小花閃閃爍爍,綴在雜草叢中,煞是好看。她撥開雜草,一顆顆金黃的青脆的算盤珠兒大的苦瓜掛在藤上,十分可愛。她跪下,欣喜地摘起來。圓圓的小苦瓜,新鮮活潑滾動在她的手心。久違了!曾幾何時,這種野生的繁衍茂盛的藤科植物到處可見。棉花地里,蠶豆田裏,尤其是芝麻田和玉米田間,它不經意地生長,開花結果。瓜兒苦酸,卻很好看。成熟的苦瓜如一顆顆雞蛋黃,亮晶晶的,有幾分透明。鄉下的孩子最喜歡拿它搭家家玩。差不多有十來年沒有見到這種野生植物了。植物學家們大都在實驗室里研究新物種去了,田野上許多常見的野生植物悄悄地滅絕了沒人知道。科學技術是選擇生存的新方式。科學越發達,物種越單純,直至地球上只剩下人類本身。科學文明的終極即是只剩下科學的產物,自然自身的規律將淘汰出局。對地球自身來說,洪荒是她的文明時代。上帝創造了人類,人類即促進地球的衰老。這在二十年三十年前是危言聳聽,而今天小孩子也知道「污染」、「黑洞」、「臭氧層穿孔」、「保護瀕危物種」這類詞語。小苦瓜在荒草中長大,不肯滅絕。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不甘心被滅絕的,只要有一點縫隙,它們就要繁衍下去。這些小苦瓜老了爛了,瓜子掉進泥土,明年又是一大片。可明年這塊荒地是否還荒著?是蓋房子、修場子還是做假山假水的花園?肯定不會再種稻子。

豆女摘了半籃小苦瓜兒,跑到開發區的辦公大樓里來。她曾經來過好多次,因為她的孫子和外孫女在這座四層樓里工作。有時她五六里路自己走,有時她還會搭一三九路車。大樓前剛好有個站。她認識這幢造型怪怪的樓房,大門大廳是個大三角「八」,豆女說它是鐵草棚。豆女乘車,免票,司機知道她是瘋婆豆奶,對她很客氣。「豆奶奶,看孫子去?您兒子回來沒有?大家給豆奶讓個座吧!」

豆女今天是搭一三九路公共汽車來的。她拎着小籃子,進了大「八」,門口的保安認識她:「奶奶來了!歡迎!」她像大首長似的揮手笑了,每人賞一隻小苦瓜。「吃吧吃吧!」「喲!這是什麼瓜?」「地上長的。」城裏人沒見過,欣賞不已。大廳里是光潔的大理石,豆奶奶沾滿泥土的鞋踩出一串腳印。清潔工馬上過來,用拖把擦掉,拉住她:「奶奶,擦擦腳吧!」硬幫她擦腳。她只賞一個苦瓜:「吃吧!」好像賜給聖果。她踏上了紅地毯鋪的樓梯,見人就給一枚小苦瓜。人們都接賞了,覺得好玩。有人大膽嘗試,發覺又苦又酸,直可惜,懊悔不該咬破,該留着帶回家給孩子看,世上竟有這麼小這麼好看的瓜。

豆女闖進潮生的辦公室。潮生正在跟露露說什麼。

「外婆!你送什麼好吃的來了?」

「奶奶!您--快給奶奶倒茶!」

「奶奶今天給你們送好東西。」她把籃子放到大辦公桌上。

「苦瓜?哪來的?」潮生很驚訝,他已有十年也許是十五年沒見過這瓜了。

「喲!真的,苦瓜!」露露在十歲以前見過苦瓜,是潮生哥摘給她玩的,還告訴她,只能玩,不能吃。

「銅錢沙上長的。」豆女說,「你們長大了,可以吃。」

「哥,我跟你分,一人三枚。」籃子裏只剩下六枚了。

「別忘了帶給田田,他可從來沒見過。」潮生說。

潮生從書架上拿過一隻畫盤,把三枚苦瓜放到精製的工藝畫盤裏。那畫盤裏是一幅古代山水畫。

「這是這塊土地上將滅絕的物種,今天又看到了它。」他咬破一枚,嚼著,吞下去。小時,他就敢吃苦瓜。他彷彿回到了童年的銅錢沙。

他留下兩枚,放到書架上。

銅錢沙新村離黃山廟不遠,村裏的一些老頭老太初一十五就到廟裏去燒香,聽尼姑念經,吃一餐素飯,聽一個老人講幾段善書。有的人居然當了俗家弟子,念經吃齋了。也許這些人在行將消逝時感到了空寞。他們沒有饑寒迫脅,沒有世俗的憂煩,渴望長壽。兒孫們各自忙碌,不可能早間安晚問寒。老人們尋找著自己的生活,那就是和同輩人在一起,咀嚼過去,將往日的苦講得津津有味,在一起種菜、抬水、劈柴、下棋、吃大鍋飯。大家都是當年圍墾時的老朋友,黃山廟曾是圍墾指揮部,他們把一生最好的年華灑在這片海塗上了。他們晚年又聚在一起,卸卻了一生的勞碌,回到悠閑與寧靜,在宗教的氛圍中,顯得超脫,彷彿看到了來世的曙光。

田稻和蘭香有時也來。田稻不信佛,信佛的是他家的妹妹弟弟。人們自然十二分尊敬田家人,尤其是田稻,仍稱他田書記。人們開口閉口:「我們田書記當年哪!」他彷彿回到了當年似的,找到了當年的氣氛。他來得越來越勤了,還幫助挑水種菜。他們出一份米,一份菜錢,吃得有味。他倆坐在江邊,看潮水,聽濤聲依舊,看眼前的海塗變成了村莊變為了城市。銅錢沙新村好陌生。時過境遷啊!

「人哪,不經老。」田稻說。

「還有來世嘛。」蘭香說。

一群老人在廟堂里的鐘鼓聲里,隨着木魚有節奏的誦經沉湎於往事之中。看看潮漲潮落,-望着來世的青春。

去年,在離黃山崗只有兩千米的一座臨江的大石磯上,動工修建了一座五層高的觀潮樓,今年端午節時竣工。觀潮樓富麗堂皇,金碧耀眼,與古老的六和塔在雲水碧天裏遙遙相對。

這座樓給錢塘江又添了一景。它是開發區引資興建的,投資者是日本商人本田先生。一個中國通,半個中國人。他就是當年駐紮在銅錢沙的日軍本田大佐的兒子,那個學過中國畫深愛錢塘潮的留學生。這幢樓耗資兩千萬,遠遠望去,疑是東海龍宮浮出海面。樓上的設備十分現代化,四五兩層貴賓座格外豪華。不鏽鋼的欄桿銀光閃閃,綠色的地毯如茵,樓頂五彩繽紛。樓的上空,飄動着七個大綵球,紅黃藍綠青橙紫。巨幅標語如嫦娥的廣袖,在雲端里獵獵招展:

歡迎海內外嘉賓光臨國際觀潮節!

弘揚民族文化展示華夏氣魄歷史悠久的錢塘弄潮在錢塘

江畔舉行!

天下奇觀天下看弄潮兒潮頭看天下!

從觀潮樓一直到市中心廣場,沿途掛着類似的橫幅大標語。沿江路兩側插滿了觀潮節的彩旗。市內中心廣場一座巨型氣球雕塑有三層樓高,浪尖上托起個赤身男人。交通路口也全是國際觀潮節的彩旗,報紙上是整版的套紅廣告。電視上黃金時間也頻頻出現觀潮節的廣告。全方位轟炸式宣傳,耗資巨大。「只有大出才有大進」。這是楊起的戰略方針。在經濟大潮中,金錢如潮,席捲一切,連秦始皇也為經濟服務了,武則天也為生意人賺了大錢。人文歷史、自然景觀都得產生經濟效益,錢塘大潮聞名天下,觀潮弄潮始於唐宋,天然資源,不能浪費。它已經白白地滾了幾千年,該收一筆了。

這項耗資巨大的活動由旅遊開發區牽頭,由楊起引來了本田先生投資。他通過林成家認識了本田,又把本田介紹給田潮生,雙方合資興建了觀潮樓,計劃三年內收回成本。在觀潮樓落成剪綵時,股東們策劃了今年的觀潮節。

年年觀潮年年潮,潮不出新節目怕也是一出被世人早已熟悉的所謂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老戲文,招引不來更多的人。雖然有了一座新樓,掏得出大鈔票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又有幾人。弄不好官員滿座,儘是不收錢的招待票,賠了夫人又折兵。股東們有些憂慮了。既然叫國際觀潮節,就得有大批的外國客人,以外匯收入為主。吃住遊覽,旅遊開發公司新建的蘋果山莊已啟用,可以賺一筆。可潮水是不用投資的,人家任何時候,上下百里都能看到,何須花高價買門票進觀潮樓?外台五千個露天座位,室內一千個座位,七天十天高峰三天能收多少錢?看水怕是太寡味了,得弄點新內容,挖掘歷史文化內涵。

田潮生說:「新場面里加傳統節目,古今結合。西安有兵馬涌是死的,錢塘有錢塘潮和--」

不待田潮生說完,本田先生拍手搶著說:「弄潮兒!弄潮兒!活的兵馬俑!」他想起年輕時在銅錢沙目睹過的弄潮賽,記得那個田土根和田稻父子,那個楊茂生。一晃半個世紀了,他不知道田潮生和楊起就是他們的兒子、孫子。礙著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他沒敢提及父親用機槍和刺刀逼着的那場競技。他用地道的中國話,娓婉動聽地朗誦宋朝詞人潘閬的名詞--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

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

中看,夢覺尚心寒。

林成家鼓掌:「妙哉妙哉!弄潮大賽。」他記起了那次弄潮。他恍惚記得本田的父親在他家九溪別墅里為父親祝壽時也背誦過這首詞,當時就有人建議抓些弄潮兒表演給日本人看。他猜中了本田的用心,並說:「我們家老大爺中秋前要回大陸再看一次潮。」林老爺快百歲了,決計回鄉。此前,林成家捐了八十萬蓋了一幢教師樓,換回了老別墅,修繕后讓父親度余年。

楊起說:「組織一次弄潮比賽,怎麼樣?我雖然生在錢塘江邊,也沒看見過真正的弄潮,總是聽人家說。潮捲走人倒是看過。『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這些詩詞中的記載是不是誇張?不是,那才真叫絕活,真夠刺激。加上我們用現代媒體宣傳,現場實拍,現場直播,製成錄像,世界發行,結果簡直不敢想像。普通門票可以提到一百元甚至兩百元,貴賓座一千美金也會有人訂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不信招不到十個二十個身懷絕技的漁民。一個歌星,扭扭屁股,干叫幾句,出場費三五萬,高的八萬十萬。算什麼?一個弄潮兒,玩真格的,每人付五到十萬,並給人身保險費。我看,這節目准精彩。」

田潮生說:「弄潮我見過,不就是搶潮頭魚嗎?我爸年輕時是好手,沿江有名哩。不過,現在可難找到這種人了,差不多近二十年沒人干這玩命活了。的確要絕跡了。」

露露說:「能否培訓訓練一批出來,作為一種體育運動,同時也是旅遊的一個保留節目?傳統文化,歷史悠久,有發掘弘揚的價值嘛。西班牙奔牛鬥牛不就是玩險兒嗎?」

於是,大家圍繞弄潮比賽議論、策劃,最後統一看法:干!跟體委、保險公司和電視台聯手,打着「弘揚民族文化」的旗幟幹起來。本田投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林成家百分之二十,開發區百分之二十,另外百分之二十由電視台、保險公司承擔,體委只掛了個名。

萬事俱備,也很順利,可沒有東風就得告吹。徵召弄潮兒的進展十分不順。沒有人登台,這戲怎麼唱?弄潮表演,不是雜耍,是玩命,雖然有酬金八萬,錢畢竟不能買回命來呀!

錢塘江上趕潮搶魚的職業早已消逝了,現在用不着為生活去冒生命危險了。江上雖然仍有打魚人,但他們也使用了現代工具,比如機動船,大網,連潮也不怕。當然,這些人大多是當年的弄潮兒。他們不再是窮光蛋,而是富有的漁民,水裏有大船大網,岸上有樓房。

錢塘江觀潮弄潮通過電視、傳真、電話傳遍海內外,訂票的外匯雪片似的飛來。四樓五樓的特等包廂價漲到上萬美金了,普通門票八月十五的那場也已炒到了三百元一張。

招征弄潮兒的廣告貼遍了兩岸一百里。一個月過去了,只有五個人來應招,其中一個還在簽約時打了退堂鼓。眼看八月大潮就要來了,海外嘉賓的機票包房全預訂了,如果只有四個人出場,或者臨陣退場,那將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組委會的人如坐針氈。田潮生是組委會主任,楊起是副主任,一切事務由楊起主管。他是總策劃兼執行主任。他怎麼也沒料到,出這麼高的價,居然沒人來。田潮生也不得不坐到觀潮樓來研究對策。組委會決定:派人下鄉去查訪,上門動員,用愛國熱情來激發應徵者,並且將酬金提高到十萬元。這一招總算見到了些效果,查訪到三十來名年齡在四十歲以下的弄潮兒。他們是錢塘江畔最後的一代弄潮兒了。四十歲以上的按規定不招。幾經動員,幾經協商,願意應召的不過五六個,而且,家人意見不一,不是父母反對,就是老婆不答應。其中總算有兩個老單身漢,很樂意掙這筆大鈔票。這二位久住江邊,打魚趕潮,懶得干別的,是吃天上掉餡餅的那號人。其他的人,不願為十萬元賣命,要活着掙一百萬去。弄潮兒又不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不過打魚佬中最窮的末流。當然,十萬畢竟不是小數,而且只幾天就能拿到。想試試,但多年不幹了,有點膽怯。雖然動員者反覆說明其安全措施如何齊全,可他們畢竟是同狂潮打過交道的人。「趕潮人活着不穿衣服,死了不用棺材。」歷史反覆驗證過這句話。

經過十天的努力,仍然只有八名亡命之徒報名簽約拿了預約金。太少了。他們準備了一百面大鼓,一千面銅鑼,如果只有八個人上場,太壓不住場了。而且沒有預備隊,萬一臨陣有人退場怎麼辦?逼人家跳進狂潮可要擔殺人罪的。

組委會再次開會,股東們都到堂,商討對策。

招募的告示貼到了黃山廟的圍牆上,山門口。這告示就是沒貼到銅錢沙新村。潮生和楊起交待過,不要到銅錢沙新村去動員查訪。

田稻到江里去挑水,發現了山門外的告示。他站在那裏,讀了兩遍,罵道:「狗雜種!誰出的餿主意?我日他娘的!」他朝觀潮樓那邊望去。往日他也見過那些標語廣告綵球,電視里、報紙上也看到過。他以為不過是跟往年一樣,多了座觀潮樓,收收門票而已。至於吹噓弄潮兒,他誤認為是來了體育運動員,衝浪什麼的,電視里他見過。他沒想到是招募本地弄潮兒去玩命,而且給外國人看。他氣沖牛斗,扔下水桶,推上他那輛永久牌的破自行車,衝出山門,往城裏去找潮生。他覺得這項活動是拿人命賣錢,是缺德的買賣,不是娛樂,不是觀光。現在哪裏有好的弄潮手,高價之下,難免有亡命之徒。他下山不遠,就碰到了黃山村陳二狗的女人,哭哭啼啼的。停下車一問,才知道陳二狗去應招了,簽了合同。陳二狗已經四十五了,曾當過一任村長。二十多歲時,他的確也弄過潮,圍墾那年,他是突擊隊員。他那點水性田稻了如指掌。此人有點遊手好閒,貪杯好色,還好賭,當了一屆村長,村民再也不選他了。聽他女人哭訴,這次他是輸了錢,欠了人家七八萬,打算拿命賭回來。田稻聽了更氣。

他急匆匆騎到觀潮樓,潮生和楊起都不在那兒。工作人員告訴他,田總在開發區辦公樓開會。他又騎了一個多小時自行車趕到開發區辦公大樓,把破自行車往大廳外一放,摘下頭上的舊草帽,扯起衣襟往臉上揩了一把,就往裏沖。他剛欲推門,玻璃移門自動開了。他站住,上下一瞧,好傢夥,跟大賓館一樣。一股涼風向他吹來,好不涼爽。他一進門,便被兩個門衛拉住了:「幹什麼的?出去!」兩人一齊動手把他往外讀:「把自行車拿開!這裏是放破車的地方嗎?走,走,走!有事也要到大門口登記。」

田稻還沒到這幢大樓里來過。

田稻從不到兒子的辦公室去,這裏的職員沒幾個人認識他。兩個門衛是外地招來的,自然有眼不識泰山了。

田稻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歧視,他到省府市府大樓也沒有受到過歧視,居然在兒子的門口被人推揉,當他乞丐似的。他怒火中燒,給了兩個青年門衛一人一拳。這個土裏土氣的農民居然敢伸手打人?!兩個門衛一齊撲上來抓他。他左一腿右一腳架式很兇,甩開門衛進了大廳。這時有好幾個人同時向他撲來。他雙手叉腰,大吼道:「你們給我把田潮生那狗雜種叫出來!潮生!」

上來的人愣住了。看樣子不是田總的老子便是田總的死敵。兩個挨了打的門衛本想衝上去報復,揚起的拳也軟了下來。要真是田總的爹,那可就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露露剛好下樓,叫:「舅舅!你來啦!」她一看圍住舅舅的五六個工作人員,疑惑地問:「你們怎麼啦?」

「沒什麼,沒什麼。」大家笑起來,並將欲打出的手改了姿勢,躬腰點頭:「老人家請,田總在三樓。」

「哼!」田稻用鼻子哼了一聲。

「舅舅,是不是他們不讓您進來呀?」

「他敢!老子連你們的老總也敢打。」

「老太爺,您的自行車我幫您放到車棚里去。嘿嘿!」挨了打的門衛笑着連忙退出門,互相吐了吐舌頭。「真碰上老總的爹了。」

田稻跟着露露上了樓。

「舅舅,您可是第一次來呀!找潮哥什麼事?先打個電話,我派車去接您呀!」

「我有腿有腳,會走!找他有要事。策劃弄潮比賽你也有一份吧?嗯?你可以拿多少獎金?」

「哇!這事,潮哥和起起正着急哩,您來出一臂之力嗎?聽媽說,您可是出了名的弄潮手。」

「放屁!胡搞!無法無天!死了人誰償命?我要制止。」

潮生正在召開組委會緊急會議。距弄潮大賽不到一周了,招募的弄潮兒仍然只有八個,還有兩個討價還價不肯簽約。賽前要體檢,緊急訓練三天,保險公司要辦保險,事兒多著呢!組委會徵集三十名弄潮兒的打算落空了,力爭保住十名。得趕快找一處地方,秘密集訓,模擬救生。千萬不能讓家人來干擾。其他方面的工作,已做到萬無一失了。

露露把田稻領到會客室,說:「舅舅,您稍候,潮哥正在開會,我去叫他。」

「我不是客人,不坐會客室。到他辦公室里去坐吧!」

「也可以。」露露打開潮生的辦公室。

「舅舅,請進!」

田稻站在三十多平米的大辦公室里,愣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滿室的紅木傢具,整塊的羊毛地毯。一張很大的辦公桌,桌上放着電腦,傳真電話,兩面小國旗。室內不熱不涼,沒有半點噪音。

「他一個人坐這麼大這麼豪華的辦公室?」

「幾乎天天有外賓,檔次低了可不行的。」

「薛政委革命一輩子,他的辦公室我去過好多回,老革命用槍打下的江山哪,不如小混蛋混幾天!」

「舅,您又來搞傳統教育了。」

「難怪,這是貧下中農來的地方嗎?」他嘆息道。

露露出去了,田稻一個人留在辦公室。他不坐,站着等兒子過來。他坐不住,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他的兒孫不再是種田人,而是上流社會的人了。他有一種被遺棄被背叛的感覺。

等了好幾分鐘,還不見人來,他孽火又升。「娘日煞,好大的架於。」便出來找會議室。上到四樓,果然聽見兒子的講話聲。

他推開門進來。開會的人大都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田村長,也知道他是潮生的父親,田麥的哥哥,都站起來打招呼。會議被打斷了。

潮生說:「暫時議到這裏。要辦的事抓緊辦,時間不多了。」

與會者跟田稻客套兩句,紛紛出去了。

潮生叫住露露,小聲說:「讓本田先生稍候,十分鐘後到我辦公室另行協商。」然後問父親:「爸,什麼事這麼急?我正在開會哩。到我辦公室里去說吧!」

「急。不急,我到你衙門裏來?阿起,你也別走,我有話跟你們倆說。」

三個人氣氛有些緊張。他們倆一前一後,像是押著父親下到三樓,進了辦公室。未等坐下,田稻就大聲喝問:

「弄潮比賽,徵召弄潮手是誰出的餿主意?是你,還是你?」他先指潮生后指楊起,手指到他們的鼻尖上。

「大家的主意。觀潮節出點新內容嘛。大家贊同,上級批准,不好么?」潮生說。

「這不關您的事呀!您想看就看,不想看也沒人拉您去。您是不甘寂寞,想露一手?不過,當業餘裁判倒可以考慮。如果您願意,我們特聘,高報酬。」楊起陰陽怪氣地說。

「不關我的事,可是關係到人命關天的事。我來給你做裁判?我裁判馬上停止比賽。你們想出的主意比他們資本主義社會還毒。拿人命玩,給外國人,給有錢人,給那些烏龜王八看,看咱們打魚種地人的笑話!」

「你太狹隘,太農民意識了。」楊起用批判式的口吻說道。

「爸,怎能這樣說呢?這可是發掘中華遺產,展現民族精神的體育活動。體委也參加的,不是打魚謀生。我們賦予了這項活動全新的含義了,別以為是賤事,是高尚的錢塘江文化的一部分。」

「放屁!你們想賺錢,想瘋了,除了賣爹賣娘外,什麼都敢拿去賣。這不明擺着拿人命去賣錢么?」

「這是國際交流嘛,把我們古老的文化推向世界,讓世界知道錢塘人是怎樣跟自然搏鬥,戰勝自然,征服大潮。」楊起激昂地說。

「場面大,投入大,沒錢辦不成呀,爸。」

「過去,日本人用機槍刺刀逼着我和你爺爺表演過……」

「有這事?」楊起驚訝。

「你們現在是用鈔票逼人上望鄉台!」

「爸,不能這樣比。我們不強迫誰,而且有相當完備的安全措施,還有高額保險。」

「為了不讓弄潮兒絕跡,不讓這一絕技失傳,我們還準備辦一個培訓班,培養職業選手哩。你可以來當教練。」

「放屁!給我停止這項活動。出了人命,你們誰去坐牢?現在還有誰有本領有膽量去弄潮?前幾年,看潮的人也捲走了七八十個。多年沒人趕潮了,你們難道不知道?」

「有哇,已經有人簽了合同哩。」楊起說。

「那是要錢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其中有個叫陳二狗的是不?」

「是,有個陳二狗。」潮生說。

「他賭輸了七八萬,還不起,拿性命押寶,你們知道嗎?」

潮生和楊起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陳二狗拿走了兩萬預約金,這他們知道。

「我在半路上碰到他老婆,她哭哭啼啼跟我講的。他拿了錢去還賭債了。他那點本領,我見過,你們這是讓他去送死。缺德呀!你們成了大賭徒。給我取消比賽!」

「我的爹呀!這可不能由你說取消就取消啊!已經投入了幾百萬,忙了兩個月,票也預售了。國際影響啊!」

一田伯,這不是銅錢沙大隊,由您說了算的。」

爭吵了十多分鐘,露露領着本田先生到辦公室來了。

「爸,我要跟日本客人談事。」意思是叫父親走。

「日本人」田稻打量著這位與中國人毫無區別的客人。他剛才在會議室見過他,不認識。

「田先生的令尊大人吧?老先生好!」本田用流利的中國話說,並一躬身,「老先生一定認識兩個人吧?田土根和田稻父子,那可是弄潮好手啊!」

露露說:「本田先生,田稻是我舅舅,他就是啊!」

本田伸出雙手:「老先生,敬仰敬佩了。這次活動有您指導,定然精彩-!」

「我不認識你!你是假日本還是真日本?」田稻對日本人成見極深,拒絕握手。

「老先生可曾記得五十年前銅錢沙……」

「你是本田的--」

「先父曾經駐防--那時我在杭州學畫。」

「這次弄潮比賽你出資?」他記起來了,這是小本田。

「支持旅遊開發。您家老先生健在?」

田稻抓起一個茶杯,往地上猛地一摔:「好哇!又來了!」

他怒氣沖沖跑下樓去:「狗日!你等著!你們兩個孽種!」

田稻回到家裏,再也不想跟人說一句話。蘭香見他反常,也問不出個名堂來。他不熱不冷,能吃能喝,且飲問酒,大碗吃紅燒肉。

潮生極忙了,連電話也沒打過來。田稻獨自去了一趟林家老宅,看了田田,也沒追究改姓的事。菜兒做了幾個菜,老何親家陪他喝了個大半醉。

八月十五中秋節的前三天,離觀潮節開幕只有兩天了,田麥回鄉探親,帶來了一家子。他作為觀潮的嘉賓受到了特邀,一家人就住到銅錢沙新村裏來。第二天,潮生抽了一點空,把靜靜、田田送了過來。林清菜兒和露露、江泊和青兒帶兒子也來了。中秋節,田家來了個大團圓,吃了一餐團圓飯。田家四代第一次聚得這麼齊,只有港生一家四口和瓜兒未到。

田稻喝了個醉,一言不發。

晚上,月亮又圓又亮,把大地和江面照得通亮。田麥要哥哥陪他去看瓜兒。路不遠,走走,賞賞月。田稻就陪弟弟去了。

田麥說:「哥,明天你陪我到老村看看,那邊已快竣工了。十六號樓是特別設計的,看你還有什麼意見。娘總是往那邊跑,就讓她住那邊吧。你們去住當然更好,你們不去,我請兩三個用人照顧娘,管理房子。退休了,我也回來住。」

「都是你的了,由你。我不會去住的。」

「那明天你陪我去看看。正在內裝修。」

「我不去。」

兄弟倆似乎沒話可說了。

到了黃山廟,田麥請妹妹念了經,焚了香,抽了一簽。乃一凶簽。瓜兒看了一眼,便把簽插入簽筒,沒有作解。田稻是不信這一套的,他沒理會。

翌晨,田麥和海生出去有事,汽車一早就來接他們走了。

吃過早點,田稻也沒跟誰說一聲,騎上他那輛破自行車出去了。

他獨自回到了銅錢沙舊址。他已經半年沒來這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塊地方就是生他養他讓他為之勞碌一生的那片土地。他的汗水,他的業績,他的村莊,他的田園,他的一切的一切,不復存在了。除了遠山近水的標誌,證明他站着的地方就是銅錢沙之外,腳下找不到任何遺痕。打拆遷之後,他偶爾來過兩次,不忍久留,不忍目睹。人們正在摧毀一切,重新擺佈一切。田已看不到形狀了,村子的廢墟也不存在了,到處是黃沙、紅磚和鋼筋水泥,臨時工棚一排一排,走進去簡直要迷路了。隔了半年,這裏更難辨認了。一幢幢竣工的別墅,有的連腳手架也未拆完,有的已在內部裝潢。新種了草,新植了小樹,新修了花壇兩道、假山假石。老村舊址上的度假新村就像擦凈了的黑板,寫上了新的內容。他發狠今日非要找到一點舊物不可,哪怕是一塊石頭半塊磚頭一株沒鏟盡的野草。他太熟悉這地方,比對自己的肌體了解得還要詳細。

他定了定神,根據方位來判斷,確定了自己老宅的宅基。父親和祖父的墳不是沒遷么?這是最大的目標呀!可就是找不到祖墳了。他好生奇怪又好生惱火。動祖墳不能不跟他講呀!那棵與銅錢沙並存的老柳樹呢?當然是被鋸掉了。它不能與那兩棵千年古樟比,它才六十來年,算不得古物。他想起母親那天從地下挖出的一個瓦罐。那是埋過他和阿麥胞衣的土罐,推土機不知把它推到哪裏去了。也許被碾成碎瓦礫了吧。田祖榮睡的地窖,也許已被夯實了。他找啊找,一點痕迹也找不出來。他記起了弟弟說過的十六號。十六號是在舊宅基上建的,是留着自家用的。可房子上沒字,因為沒有全面竣工,於是他從頭數起,數出了十六號。果然與眾不同,比其他的房子佔地面積大兩三倍,前有花壇,後有花園,一座仿古的江南庭院式的建築。庭院裏房子裏有不少人忙着內外裝飾。

他問施工的人:「這是十六號樓嗎?」

「是。你想買樓嗎?可要幾百萬呀,你買得起?」

「這地本是我家的。我的老宅基。」

「不是賣了么?得了錢,搬了家,還回來看什麼。地下埋了元寶,忘記挖走了?哈哈,現在可不準動喲!」

「十六號是我弟弟田麥的。」

「哇!老先生,請請!」工頭一聽說「田麥」二字,奚落馬上改為恭敬,連忙敬煙倒茶讓座。「老先生是來看質量的,保你滿意。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我只是看看。」田稻說。他看了一眼,不敢問,如此豪華的裝潢,得花多少萬啊!父親睡在地下能安?母親是否肯住在這地上宮殿?爺爺奶奶死無葬身之地,不出三代,居然登天了。

這是天道的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人為不及天意啊!只是他田稻再也沒用場了。他是種田漢,沒有土地便沒有了依託。他再活十年二十年沒問題,問題是幹什麼,為什麼而活。

他樓上樓下看了一通,又從樓上看後花園。它佔地面積約有一畝五分大小,園裏有水池、假山、小橋和新植的松竹。他終於發現了兩座墳塋隱藏在院牆的西北角上,一叢冬青和女貞樹遮住了它。墳用花崗石重新砌過,墳頭的那叢長了六十多年的蘆葦不見了,墳頂用水泥封過,墓碑換成了大理石。那塊舊碑呢?他急匆匆下樓,衝進了後院。他跨出後院沒走幾步,發現假山腳下一塊用作小橋的條石有些眼熟。他駐足細觀,伏下身摸了摸,吹了吹積在條石上的塵埃,用指甲摳去粘在石頭上的黃泥巴,啊!這不是老屋的後門檻么?他欣喜極了,終於有一件東西留下來了。他走到父親和祖父母的墳旁,垂手默哀。這哪是一般農民的墳,簡直像烈士陵園裏的烈士墓。新刻的大理石墓碑上,兒孫的名字一個一個排列著。居然有「田田」。田稻深感欣慰了。父親的墓旁還有一空穴,穴門用一塊大理石遮著。顯然是留給母親的。這全是弟弟的安排,也許潮生參與過了。

那塊舊碑依然保留着,砌在祖父母墳的背面。

冬青和女貞樹的掩映處還留有一塊草地,好像是給誰留着的墳地。

人哪,從娘肚裏落到地上,學會行走,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最後能永遠駐足到他立起來的地方,也是人生大幸啊!

他走出花園,去找那棵老柳樹。他從牆角往西走,離父親的墳五十步是柳樹生長的地方。小時他就用步量過。不緊不松,三步一弓,二十五丈遠。他走了五十步,站定。腳下是一個石灰坑,離此不到一丈遠,有一個大樹根。樹被鋸走了,根被拔起,扔在那裏尚未處理。他走過去細觀,果然是那柳樹的根基。他坐到樹根上。

「連根拔了……連根拔了……再也找不到什麼了。」

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像一片樹葉,從樹枝上凋落下來,在空中飄飄蕩蕩,不知掉到哪裏為好。

掉在地上,化為泥土!掉到江中,隨潮而去!

觀潮節弄潮大賽一切準備就緒。組委會苦求苦征,終於徵到了十名弄潮兒正式赴賽。大賽三日,另外還有表演。組委會租了兩架直升機,一架用於攝影,一架用於救生。新聞宣傳更是火爆,中外記者雲集。

觀潮樓裝點得十分艷麗。沿江兩三公里的賽場被各種設施弄得戒備森嚴。組委會特聘了公安、武警來維持秩序。

進場的門票賣到五十元。這只是到江邊站一站的代價。觀潮樓上和樓前台座的價之高,讓一般人不敢問津。

弄潮兒已經進行了幾天的全封閉訓練,箭已掛弦。

沿江擺了一百面大鼓。開賽前有兩小時的文藝歌舞表演。

開幕那天,田稻一清早就離開家,先到黃山廟去看了看瓜兒,然後到那崖邊坐了很久。中午,他到路邊酒館里炒了幾個菜,要了一斤高粱酒,一個人自斟自飲。家裏人都到觀潮樓看潮去了。家人知道他反對這項活動,也就不勉強他。

從城裏到觀潮樓一帶的公路上滿是人流和車流。中午時分,交通阻塞,汽車也開不動了,許多人不得不棄車步行。

江邊鑼鼓喧天,天空五彩繽紛,人如潮湧。潮要在下午三點半才到,人比潮先到。

開幕式熱烈隆重。江面上布了救生筏。江天上飄着綵球。兩架直升機,一架停在樓頂上,一架在空中攝影。

觀潮樓上,賓客滿座。樓前面江的看台上,坐着黑壓壓的人群。廣場上有歌舞隊排列著,表演即將開始。

四樓憑欄處,坐了一溜要人。他們的面前放着茶水糖果,還有名片兒和望遠鏡。田潮生在主席台中間。楊起主持開幕式,露露當司儀。

近百歲的林盛和,林成家,田麥,田海生,本田,還有林佩玉和她的先生,均列於外賓席上。

菜兒和林清在三樓,蘭香同他們在一起。林娟老何林靜田田一家人坐在一處。江泊一家在一旁。

人潮人聲陣陣湧起。江面依然平靜,江水一如既往,向東流去。

岸邊,是一溜成弧形的黃色沙灘,有兩處「丁」字壩。賽場就在兩壩之間,長一千五百米。江岸護坡有三米高。

中午十二點,弄潮大賽宣佈開幕。

接着是歌舞表演。歌舞表演沿江塘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只有觀潮樓上和看台上的人看。節目並不精彩。人們出了錢要看弄潮兒。弄潮兒在樓里休息待命,誰也看不見。人們看着手錶,眺望遙遠遼闊的江面。東方海天相連,海平面上浮着白雲,有幾艘航船駛向東方。近處的江面上盪著幾艘漁船,離江岸五六十米遠,一艘捕鰻船掛着網穩在那裏,頭朝西,尾朝東,逆流定錨。每天只要有三五條鰻落入網中,便是兩三百元的收入。夫婦倆在艙里睡大覺,守株待兔,日日不空。只要耐得住江上的寂寞和風雨。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潮頭終於出現在視野中。

那是一道白色的線,隱隱約約從遙遠的東方水天相連處騰起。附近的江面顯得異常平靜,江水的流速似乎緩了許多。幾隻海鷗貼著江面飛來飛去,時而騰空,「哇嘎」叫一聲。

「潮來了!潮來了!」有人叫,有人跳,有人舉起望眼鏡看。

樓頂上的直升機起飛了,迎著潮頭飛去。

潮頭在人們的視野中由東向西,由慢變快,由低變高,滾滾而來。人們聽到了那滾雷般的咆哮,驚心動魄。

潮頭漸漸清晰起來,一道滾動着的白色的堤,成弧線,像拉在寬達幾里的江面上的網鋪天蓋地卷過來。兩岸邊觸起的浪柱有兩三層樓高。

「弄潮手!出來!弄潮手!出來!」人們吼叫着。他們出了那麼多錢,潮來了,卻還沒見一個弄潮人。

潮撲向黃山頭,咆哮雷鳴,浪花騰空。潮頭觸在山崖上,如白雪飛舞。江中,一道丈高的浪頭,如狂奔的群馬。潮聲漸漸蓋過人聲。

岸上鼓聲齊動。人們動起來,叫喊著:「弄潮手,出來!」

江水倒流。泊在江中的船艙里,鑽出一男一女,一副不慌不忙、雷打不驚的樣子。岸上的觀潮者把目光投向了漁船。眼看巨浪捲來,連船帶人不被吞噬才怪哩。且看他們如何死裏逃生吧!只見船頭的男人三把五把拉起錨,船尾的女人舵一扳,一眨眼,船掉過頭來,頭朝東,尾朝西。男人立在船頭,放下槳,船平靜地攤在水面。潮頭滾動的速度很快,巨浪壓過來,將船和人吞入。「啊!」岸上的人驚叫起來。待他們張開的口還沒合攏,巨浪把船和人又吐了出來。船頭顛起,幾乎豎起來,又「啪」的一聲跌下,落到潮頭後面,晃了兩三下,穩住了。沒事。驚險,精彩極了。

岸上的人為之歡呼。

潮頭沖向東邊的「丁」字壩。壩身晃了晃,幾塊大石被浪掀開,像球一樣拋出很遠。「丁」字壩觸起的回頭潮與後面趕來的潮相撞,兩股潮水紋在一起,螺旋式地騰飛起來,形成一個四丈來高的蘑菇狀水柱,俄兩,天女散花似的撒向四方,在岸邊的警戒線內,暴雨一般傾瀉。人們驚叫着。

天搖地動。潮頭翻過了「丁」字壩,進入賽場。

「弄潮手!出來!怕死嗎?十萬一個,不能騙人!」

鑼鼓響成一片,蓋住了鼎沸的人聲。

高音喇叭里終於傳出田潮生的聲音:

「弄潮選手入場!」

從一樓底下走出十個赤身的男人來。

眾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砍過來。

只見他們頭上扎著紅布條,額頭上寫着編號,胯襠下只用一塊紅布條勒住那玩藝,一根黃帶系在腰裏。每人手裏舉著一根五尺來長的竹竿,竿頭一把紅色三角旗,旗上是編號。電視廣告裏對他們早已作過介紹了,把他們吹得神乎其神,人們今日一看,大失所望,那是什麼弄潮健兒,半點健兒的英姿也沒有,連步子都走不齊,稀稀拉拉,其中有兩個瘦得像猴,連肋骨也數得出來,別說臉上沒肉,連屁股上也看不出肉來。他們一個個齜著牙望着觀眾笑,還有人對附近觀眾席上的女人招着手。

「這是什麼健兒,簡直是猴,開國際玩笑啦!」

「日你姐姐妹妹!」弄潮兒對嘲笑他們的人罵道。

有的人有點害羞,一手舉旗,一手捂胯,走起來扭呀扭。

全場嘩然了。

指揮一揮旗:「各就各位!」

場上靜下來。十個光條漢振作起來,挺起胸,赴刑場似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裸體上,閃閃發光。他們畢竟是大潮沖洗過的男人。

鼓聲猛震,濤聲喧囂。高潮頭只有三百來米了。從黃山崖竄過來又跳過「丁」字壩的巨浪,似下山猛虎,張開血盆大嘴,向這邊撲過來了。

只見一個女人沖入場內,扯住一個弄潮兒,大哭大喊:「你死了,甩下我娘兒倆不管了?回去!拆了房子還債!」

場上的人呆住了。

潮生一睜眼,只見那個男人拎起女人,把她扔到警戒線內罵道:「去你娘的,老子死也玩一票!」

潮頭一眨眼只剩下兩百米。它像一條巨蟒,昂起頭,吐出信子,欲一口吞下這十條漢子。

全場高度緊張,只聽得到鼓聲和潮聲。

弄潮兒精神一振,準備撲向沙灘,去戲那巨蟒。

「站住!」一個赤身的男人沖了上來。他一頭灰發,古銅色的身板,胯下勒著一條黑布,手握一根竹竿,竿上沒有紅旗,沒有編號。

他是個老人,卻很健康,看上去孔武有力。

田潮生拿起麥克風剛要宣佈弄潮開始,還沒出聲,麥克風就掉在了地毯上,臉煞白,手發抖,說不出話來。

來者是他父親田稻。

田家人全呆住了。田麥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蘭香差點昏倒,被林靜扶住。

田田和劍劍高叫:「爺爺!」高興地跳。

警察和指揮不認識田大爺,攔住他呵斥道:一你哪裏來的?滾開!」

「老傢伙!想錢嗎?來送死!」

田稻用竹竿掃過去:「老子才不要錢哩!」

「你沒簽合同,沒你的名,白送死!」

十個弄潮兒都認識他,齊聲喊:「田村長,田書記!」

阻攔的人愣住了。

只見他用竹竿指著樓上大吼道:「你們聽着!你們把我們祖宗的田買光了,拿去玩!你們還要把人命買去玩。天要報應的。本田!你跟你老子一路貨!潮生,阿起,玩你爹的命吧!」

潮生、田麥、露露、青兒,全家親眷往樓下衝去,一路叫喊著。

潮頭不到五十米了,浪花雨點般地灑過來,陰氣襲人。

「小弟們!聽我指揮!」

十個人壯士般地一齊跪下,叫了一聲:「師父!」極像武俠片里的一個出征雪恨赴湯蹈火的場景。觀眾為之感動。

「上!上潮頭,跟我跑!」

田家人跑到場子上。田稻和十個弄潮兒已經躍下江岸了。

他們手抓鐵欄,喊:「爸!」「爹!」「舅!」「哥!」「爺爺!」「外公!」

潮頭捲起的巨浪形成一個偌大的「C」字形,浪牙鋒尖里拋出一條兩條三條魚來,摔在沙灘上,不動了。

弄潮手們一字排開,在浪口下活躍活跳,亢奮起來。他們揮着小旗,引著浪鋒,龍口戲珠。浪撩牙般地一咬,弄潮兒剛好從它口中跳出。浪又重新捲起,咬第二口,只咬了個空。浪越咬越狂,人越躍越快。有大膽的露點彩,把浪牙里摔出的潮頭魚撿起來,拋上堤岸。觀眾為之鼓掌喝彩。鼓聲更緊。

田氏家人和親眷們,一個個抓住欄桿上的鐵鏈子,就像牢牢地抓住田稻的性命,不肯放鬆。飛浪濺濕了他們的衣裳。十多口人共同抓住那根三米多長的粗鐵鏈,呆望着,祈禱著。

一架直升機追隨着巨浪。攝影師們在天空俯拍這珍貴的場面,一個個特寫的鏡頭,令人心驚膽顫。

十一個赤身的男人,鰻魚似的。他們畢竟都有過弄潮的經歷。以往,只不過是沒有看客,沒有高額報酬,沒有留下錄像,僅僅是為了撿幾條潮頭魚換點煙酒錢。此時,他們身臨險境,反而不懼怕了。上了潮頭,只能往前跑,不能有半步差遲。弄潮手心不能慌,腳不能亂,跑完這一千米,衝上「丁」字壩,火速上岸,這才安全。如果在潮頭觸及「丁」字壩時還沒來得及上岸,那就必死無疑了。浪會把他托起,向壩身拋去。而巨浪能將一噸多重的混凝土塊摔成幾瓣,將十多米寬的石壩沖成幾截。人是會被浪拋成碎片的,然後被水回過來,後浪壓下來,人就會被旋流吸到江中心去見龍王了。如果誰搶上了「丁」字壩,還沒站穩,浪也會把他推下去,她得很遠。十幾秒之內,弄潮手必須回到安全線內。

離「丁」字壩還有一百五十米!

岸上的人喊加油!不加油也不行。不用喊,浪頭奔騰的速度不會剎車。人在車輪下跑。

陳二狗眼看勝利在望,有點得意了。一條四斤多重的大魚被浪拋在他的腳下。他心想抓住這條魚,跑上岸沒問題,於是躬身撿魚。不料那魚絆了他一個趄趔,他一下穩不住,仰面倒下了。潮頭如一堵坍塌的高牆,向他壓過來。岸上的人驚叫了。弄潮手們不敢停步,在水牆坍下時紛紛躍出。田稻見狀,轉身旋迴,抓起陳二狗,可是已來不及躍出浪口了。他把陳二狗的背向水牆推去。陳二狗頓時清醒,將竹竿往胯下一夾,衝進浪內,不見了!這是虎口逃身的惟一辦法。一眨眼,他從潮後幾丈遠的平靜水面鑽了出來。他是隨着浪的運動被拋到潮后的,要領是背靠浪,圈一個三百六十度,竹竿當舵,雙手平伸,保持平衡。弄潮人都會這一手。

但要命的是千萬不能面朝捲來的浪。田稻把二狗抓起,推向高潮時,自己剛好是正面對浪,已經沒有轉身的時間了。他不能抓住二狗不放,那樣,他們會同歸於盡。他手中的竹竿也甩掉了。

噴著水花的浪口,咬住了他,得意地一昂脖子,吞噬了他。為了救二狗,田稻仰面倒下……

陳二狗抓住了拋下來的救生圈。

另外九個上了「丁」字壩,跑進安全線。

巨浪像猛獸一般,怒觸「丁」字壩。呼嘯而起的衝天水柱有三四層樓高,壩被撕開了一小截。

田稻不見了。

「爸!」人們聽見田潮生和青兒的嘶叫!

蘭香向潮水撲去,被人死死拉住了。

觀潮節並沒有因此而中止。誰也擔不起這個損失。

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嘛。西班牙馬德里奔牛節不常常踩死人嗎?奔牛節並沒有被取締。死了人是意外事故。

田稻之死是意外之意外。他是自己上潮頭的,組委會沒責任。

田家人再也沒有出現在觀潮樓里。

打撈了幾天,不見田稻的蹤影。

報紙電視的報道連篇累牘,專訪、花絮一篇一篇。弄潮手們個個成了英雄,也發了財。陳二狗按約上了三次潮以後,宣佈再也不參加了,他要給老書記燒香去了。

弄潮大賽結束了。江畔平靜下來。

蘭香在一天夜裏突然去世了。醫生說她死於心肌梗塞。

瓜兒備了很多鋁箔做的紙船。傍晚,在那堵崖下,她把紙船一隻只放進江流。

濤聲回應着她,江水溫柔地舔著那塊石頭。

豆女好幾天不見兒子阿稻,回到老村去找。

「奶奶!媽死了,爸也死了!您別找了吧!」潮生拉着奶奶說。

「胡說,你爹不會死的。他去找你爺爺去了!死了?墳呢?」

「我馬上給爸爸做墳。」

「他人呢?人都不見,墳是空的嗎?啊,如今的墳都是假的了,墳里沒有棺材,沒有人,一個小匣兒,裝着點什麼灰兒,騙騙人。空的,空的,全是空的。」

豆女沒去觀潮,所發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她只知道阿稻好久沒回來了,媳婦死了兒子也沒回來。她常獨自跑到大塘上去喊:「阿稻!回來呀!土根!回來呀!」

她不肯住十六號別墅,新蓋的樓她也不住。沒辦法,瓜兒把她弄到庵里去住了。那裏有她認識的一些老香客。

她常常到江邊去種瓜種豆,偶爾也回到老銅錢沙去。一去,就回不來了。那裏全變了。昔日的鄉村變成了都市裏的遊樂休閑場。

觀潮弄潮只是犧牲了潮生的父親,卻給開發區帶來了旅遊資源。銅錢沙雖然不再長莊稼,收益卻很豐厚。

是年冬天,又有一大片淺塗從海里露出來。市裏決定再一次圍墾,要圍出十個銅錢沙那麼大的地塊來。

一支機械化的隊伍駐到了灘塗上。卡車,拖拉機,沖沙泵,到處都是。人卻沒有以往多。

大塘合龍的那一夜。施工的人們要趕在潮頭前合龍。冬天,是低潮,新築的塘壩要經受兩米多高的巨浪衝擊,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那天黃昏,有人說看見了老田村長,大惑不解,便給田潮生打了個電話。

潮生和楊起好奇地開了車到灘塗上來。父親去後半年他什麼也沒見到。他很想念父親,真想看到他一次,即使是影子。日落後,他和楊起走到工地上去。那裏是一片燈火,潮濕的灘塗平展光滑,像一塊黑色的綢子。他們沒見到人們傳說的那種情景:田稻在濕地上跑着,喊著:「還我田來!」

潮來了。黑沉沉的江面上傳來了潮聲。

燈光照着滾動的潮頭。有人叫:「看,田村長又現了!」

那江潮的浪花上似乎有個人影在奔騰。

有人說聽到了他的呼喚聲:「還我田來!還我田來!」有人說那是潮水聲。

潮生相信那是父親的聲音。他聽得真切,是父親的聲音:「還我回來!還我回來!」

他跪在沙灘上,默禱:「爸!這不是圍了十個銅錢沙了嗎?」

他抓起了一捧濕漉漉的新土。

皇天啊,後土!

1995年4月10日-1995年12月22日第一稿

1996年8月20日-1997年7月21日第二稿

1997年10月5日-11月23日第三次修改

於杭州溪畔耕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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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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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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