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紐約奧爾巴尼

第01章 紐約奧爾巴尼

「爸爸,我累了。」穿着紅褲子,綠罩衫的小女孩煩躁地說,「我們還不能停下來嗎?」

「還不能,親愛的。」說話的是一個高大、寬肩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破舊。磨損了的燈芯絨夾克衫和一條普通的棕色斜紋褲,他拉着小女孩的手,飛快地走在紐約第三大街上。回頭望去,那輛綠色轎車仍在跟着他們,緊靠行人路慢慢地向前爬行。

「求求你,爸爸。求求你了。」

他低頭看看小女孩。她的臉色蒼白,眼睛下面出現了黑暈。

他抱起女孩摟在懷裏,繼續向前走。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已經非常疲憊,況且女兒恰莉現在也顯得越來越沉。

現在已是下午五點三十分,第三大街被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所阻塞。他們這時正要穿過第六十六大道。這些路口的光線要暗一些,也清靜一些,但這正是他所害怕的。

他們不小心撞在了一個推着裝滿日用品小推車的婦女身上。

「走路的時候看着點兒。」她說着繼續向前走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抱着恰莉的那條胳膊酸了,他換了只手並迅速向後瞥了一眼。離他們半個街區遠的地方,那輛綠色轎車仍在跟蹤着他們。

他能想像出車裏有三個人:兩個坐在前排座位上,一個在後面。

現在我怎麼辦呢?

不知道。疲憊和恐懼使他很難思考。他現在的狀況很糟,這些混蛋很可能知道這一點。他現在只想乾脆坐在骯髒的行人路上,放聲大哭,哭出自己的沮喪和恐懼。可這並不能解決問題。

他是大人,他應該為兩個人着想。

現在我們怎麼辦呢?

身無分文。除了後面綠色轎車中的人,錢也許是最大的問題。在紐約,沒有錢你就一事無成。在這裏,沒錢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們消失在行人路中,從此不再出現。他再次回頭望去,那輛綠色轎車靠近了些。冷汗順着他的脊樑和胳膊流得更快了。

如果他們像他所懷疑的知道那麼多——如果他們知道他控制他人意念的特異功能已消失殆盡一他們很可能此時此地就會試圖來抓住他,而毫不理會街上的行人。在紐約,如果事不關己,大家就會全當沒看見。他們是不是一直在對我進行記錄?安迪絕望地猜測著。如果是這樣,他們就會知道我現在的狀況,那就什麼都完了,除了高呼求救,我已無能無力。如果他們過去對我進行過記錄,那他們就會了解我的規律。自從安迪弄到些錢后,那些奇怪的事情,那些他們所感興趣的事情已有一陣沒有發生過了。

繼續往前走。

是的,往前走。可是去哪兒?

中午的時候他曾去過銀行,因為他的「雷達」開始報警——

他的預感告訴他,敵人又靠近了。銀行里有存款,如果他和恰莉不得不逃亡的話,他們需要這筆錢。事情真是荒唐,安德魯·麥克吉(呢稱安迪)在紐約的化學聯合銀行已不再有任何存款。個人定期,業務定期。活期,就像消失在空氣中似地統統沒有了。

這時,安迪知道這次他們確實是打算中止這場遊戲了。這真的只是五個半小時之前的事嗎?

不過也許他還保留着一點兒特異功能。只要一點點。他上次使用自己的特異功能差不多是一個星期前了,那次是為了幫助那個想自殺的信心俱樂部的成員。那人來參加星期四晚上的例行討論會時,帶着一種怪異的平靜表情開始說起海明威是如何自殺的。會議結束時,安迪隨意把胳膊搭在他肩上向外走去,對他施行了自己的意念控制。現在,安迪苦澀地想到那次善行是否值得。因為現在看來似乎他和恰莉要為此付出代價。他幾乎希望厄運也能轉移到……

噢不。他揮去這個念頭,並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和厭惡。

對任何人也不該有此想法啊。

只要一點點,他祈禱著。上帝,我只要一點點。只要能使我和恰莉逃脫困境。

噢、上帝啊,我願付出任何代價,即使這之後一個月內我都會衰竭得像個死人,像台報廢了的機器。兩個月也行。或者就真的死去,讓已經毫無用處的腦漿從耳中四溢。可這之後,恰莉怎麼辦呢?

他們這時已來到第七十大道。行人路的路口是紅燈。車輛穿流不息,行人在路口越聚越多。突然,他預感到轎車中的人就要在這裏抓住他和恰莉。如果可能的話當然就抓活的,可如果看起來有麻煩的話……也許上面已經把恰莉的情況通知了他們。

他們可能已不再需要活捉我們。也許他們已決定掃除一切威脅。如果你得到了一個錯誤的不等式你會怎麼做?很簡單,把它從黑板上擦去。

背後捅進一把刀或用一隻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很可能會是更隱秘的工具一一針尖上的一滴罕見的毒藥。這樣,他就會在第三大街和六十大道的交叉路口倒地痙攣而死。警察會報告說:長官,這人似乎是死於心臟病發作。

他只能寄希望於可能殘存的那一點特異功能上。除此以外別無它法。

他們來到路口那些正等著過街的行人中。對面「不要穿行……

的信號不停地閃爍著,似乎打算永遠不再改變。他向後望去。那輛轎車已經停下。靠行人路的車門打開了,兩個穿着普通服裝的人走了出來。他們看上去很年輕,兩頰颳得精光。他們比安迪·麥克吉所想像的要精神得多。

他開始在人群中向前擠去,驚恐萬狀地四下張望,想叫一輛計程車。

「嗨,夥計——」

「天啊,你這傢伙!」

「對不起,先生,你踩了我的狗——」

「對不起……對不起……」安迪絕望地說着。他在找二輛計程車。街上任何其它時候都會塞滿了計程車,可現在卻一輛也看不到。他能夠感覺到轎車上下來的人正在朝他們逼進,想抓住他和恰莉,把他們帶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一「伊塔」或某個其它見鬼的地方。也許他們會殺了他和恰莉——

恰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打了個呵欠。

這時,安迪看見了一輛空着的計程車。

「計程車!計程車!」他高聲叫道,空着的手瘋狂地上下飛舞。

在他身後面,另兩個人放棄偽裝跑了起來。

計程車停了下來。

「站住!」其中一個人叫道。「警察!警察!」

路口人群後面一個女人高聲尖叫起來,人們開始四散奔逃。

安迪打開車的後門。把恰莉塞進汽車,自己也一頭栽了進「花園大街,快!」他說道。

「停下,計程車。警察!」

司機朝喊聲轉過頭去,這時安迪對他發功了一在腦子裏對他輕輕一「推」。

安迪的腦中一陣巨痛,很快又消退了,只留下模糊的痛感,就像早晨起床時由於睡覺姿式不對而感到的不適。

「我想他們是在追趕那個戴格子帽的黑人。」他對司機說。

「沒錯。」司機回答道。他不慌不忙地駛離行人路,沿着東七十大道向前開去。

安迪向後望去。那兩個人孤伶伶地站在行人路上,行人誰也不想惹事。其中一個人從腰中掏出對講機開始說話。之後兩人轉身走開了。

司機問道:「那黑人幹什麼了?搶了一家酒店還是怎麼的?」

「我不知道。」安迪答道,努力想着下面該怎麼說,怎樣最大限度他說服這個被自己控制的司機。他們是否已記下了汽車的牌號?應該是記下了。可他們不會去找城中或州里的警察.他們起碼得有一陣驚慌失措。手忙腳亂的時候。

「我跟你說,城裏的這些黑鬼都是些癮君子。」司機說道。

恰莉在打瞌睡。安迪脫下自己的夾克,疊好塞在她頭下。他開始感到了一線希望。如果把這個司機擺佈好,他們也許有救。

命運女神給他送來了一個容易上當的人(這樣想並不帶任何歧視)。這司機看上去就像是那種最容易被控制的人:他是白人(東方人出於某種原因很固執);也很年輕(上歲數的人幾乎不可能被說服);且智力平平(聰明人最容易上當,遲鈍的人要困難些。而要控制痴獃的人則根本不可能)。

「我改主意了。」安迪說,「請送我們到奧爾巴尼。」

「哪裏?」司機在後視鏡中瞪着他,「夥計,我不能把人送到奧爾巴尼。你瘋了嗎?」

安迪掏出錢包。裏面只有一張一美元的鈔票。感謝上帝,這輛車裏沒有防暴格板,否則你只能通過遞錢的小孔與司機交談。

而沒有任何阻礙的交談能使他更容易地施展自己的特異功能。他一直沒能弄清這是否是由心理作用。不過現在這一點並不重要。

「我會付你一張五百美元的鈔票,」安迪安詳他說,「如果你把我和我女兒送到奧爾巴尼。怎麼樣?」

「耶酥基督,先生——」安迪把鈔票塞進司機的手裏。當他低頭察看時,安迪開始再次對他發功,在腦中對他重重一「推」。有一霎安迪非常擔心自己的特異功能已經消失,他已不能控制這年輕人。當他讓這司機相信自己看到了那個子虛烏有的戴格子帽的黑人時,那也許已是他的強晉之未了。

伴隨巨痛而來的那種感覺再次襲來。與此同時,他的胃部猛然下垂,五臟六腑一陣絞痛。他把一隻顫抖的手舉到面前,覺得自己要嘔吐……或是死去。在那一瞬間,他確實想死乙每當他過度使用自己的特異功能時,都會產生這種感覺。使用,而不要濫用,這句很久以前電台節目主持人的結束語在他腦海中翻滾。如果這時有人將一支槍塞到他的手中一他瞟了一眼正在酣睡的恰莉。她相信父親可以使他們脫離困境,就像從前那樣;恰莉相信當她醒來時他會守在自己身旁。是的,所有困境、只不過它們都是一回事,他媽的、回事。而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再次逃亡.深深的絕望在安迪腦中越聚越重。

那種感覺消失了……可頭痛依舊.它會進一步惡化,直到心臟的每次搏動都將巨痛送入他的頭部和頸部。明亮的光線會使他雙眼流淚不止,眼后的肌肉陣陣作痛.鼻子會停止工作,他將只能用嘴呼吸。太陽穴像是有鑽子在扎、輕微的聲音變得像風鑽一樣刺耳,而音量稍大就會使他不能忍受。疼痛會進一步加劇,就像他的頭正在被審訊官的刑具擠壓着。這種糟糕的情況將持續六個或八個。甚至十個小時。,這次他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以前,他還從來沒有到過這種使自己接近枯竭的地步。而且不管他的頭痛發作將持續多長時間,他都會處於完全無助的境地,只能靠恰莉來照顧。上帝明鑒,她以前就承受過這樣的重擔……但他們以前很走運。不過又有誰能永遠走運呢?

「瞧,先生,我不知道——」

司機的意思是說這也許會帶來法律上的麻煩。

「只要你不向我女兒提起這事,這五百元就是你的。」安迪說,「過去兩星期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明天一早就得和母親回去「探視權。」司機說道,「我都明白。」

「你看,我本該送她上飛機。」

「到奧爾巴尼?也許是奧扎克?我說的對嗎?」

「是的。可問題是我很害怕坐飛機。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笑,可這千真萬確。通常我都是開車送她回去,但這次我前妻開始取笑我,而且……我也不知道……」說實在的、安迪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他靈機一動編造了這個故事,可現在故事似乎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他已經精疲力盡,無力再自圓其說了。

「所以我把你們送到奧爾巴尼機場。而在當媽的看來,你們是坐飛機到的。是這樣嗎?」

「是這樣。」安迪的頭在砰砰作痛。

「而且,在當媽的看來,你可不是什麼孬種,是不是?」

「是的。」孬種?這會是什麼意思呢?他的頭更疼了。

「花五百美元,免去一次飛機旅行。」司機沉思著。

「對我來說這值得。」安迪說着,又施展了自己最後一點功力。

他輕輕地。幾乎對着司機的耳朵說:「而且這對你也該值得。」

「聽着,」司機用夢吃般迷迷糊糊的聲音說,「我不會拒絕五百美元的。我實話對你說。」

「那就好。」安迪說完靠在椅背上。司機感到心滿意足,他並沒有過多考慮安迪漏洞百出的故事,也沒有想為什麼在十月份學校已經開學時,一個七歲的女孩怎麼會來探望父親,並且是兩個星期。他也沒有懷疑為什麼這兩個人沒有帶任何行李,連一隻提包也沒有。他不想操心任何事。安迪已控制了他,使他相信了一切。

而安迪現在要堅持到底,並為此付出代價。

他把一隻手放在熟睡的恰莉的腿上。整整一個下午他們都在逃命。當時安迪來到學校把她從二年級的教室中拉出來,借口已快記不清了……奶奶病得很厲害……給家裏來電話……很抱歉不得不中途帶她回家,安迪當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真害怕來到米期金太大的教室而看到恰莉的座位上空空的,在她的書桌里,課本整齊地擺放着:不,麥克吉先生,兩小時前她和你的朋友們一起走了,他們帶着你寫的條子,沒出什麼事吧?維奇的遭遇,那天空曠的屋子中驀然的恐怖,如潮水般湧來,還有他瘋狂地追趕着恰莉。噢是的,以前他們曾抓住過她。

可這次恰莉在教室中。真危險啊!他比那些人早到了半個小時?十五分鐘?還是更少?他不願去想.中午晚些時候,他們在納桑餐廳吃了午飯。整個下午其它時間,他們都在不停地改換地方——現在安迪承認當時他被嚇傻了一坐地鐵,公共汽車,但大部分時間他們是在走路。現在恰莉已經精疲力盡了。

安迪深深地,充滿愛意地注視着她。齊肩的頭髮無可挑剔,無暇疵的金黃色。睡夢中,她有着一種靜穆的美。她長得太像維奇了,安迪的心一陣刺疼。他閉上了雙眼。

在前座上,司機好奇地注視着那人給他的五百美元的鈔票。

他將鈔票塞進腰間那個專門裝小費的口袋裏。他並不認為後面的這個人帶着一個小女孩和一張五百美元的鈔票在紐約市中遊逛是一件奇怪的事。他也沒有考慮自己怎樣才能把這件事和調度員說清楚。他所想的是他的女朋友葛蘭將會多麼地興奮。葛蘭總是對他說開計程車是一個乏味、單調的活兒。好吧,讓她瞧瞧五百美元現鈔是否還乏味,單調。

在後座上,安迪雙眼緊閉,把頭靠在椅背上。頭疼漸漸襲來,像送葬隊伍中一匹沒有馭手的黑馬無情地東奔西闖。他可以聽到踏在太陽穴上的馬蹄聲:噠,噠,噠。

無休無止的逃亡。恰莉和他。三十四歲的他直到去年還是俄亥俄哈里森州立大學的英語教師。哈里森是一個寧靜、小小的大學城。美好的老哈里森,美國中部的心臟.老好人安德魯。麥克吉、優秀,正直的年輕人。記得那謎語嗎?為什麼一個農夫是他周圍地區的擎天柱一因為他總是站在田地中。

噠,噠,噠,沒有馭手的黑馬膛裂著血紅的雙眼在他腦中狂奔,鐵蹄掀起層層柔軟的灰色腦漿,留下串串神秘的新月形蹄印,湧出泊泊鮮血。

司機上當了。不錯。一個出色的計程車司機。

安迪昏昏欲睡。他閉上眼,面前卻出現了恰莉的臉。這臉又變成了維奇的。

安迪·麥克吉和他的妻子,漂亮的維奇。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拔掉她的指甲。他們拔出了四個,這時維奇開口了。至少這是安迪的推測。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然後維奇屈服了:

別拔了,我說。你們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們。可別再拔了。

求求你們。於是她說了。後來,也許那是個意外……。後來他妻子死了。是啊,有的東西是我們兩個無法與之抗衡的,還有些東西是我們所有人都無法抗衡的。

比如說「伊塔」。

噠,噠,噠。沒有馭手的黑馬奔騰著,看啊,好一匹黑馬。

安迪墜人了夢鄉。

往事如影重現。

試驗的負責人是瓦里斯博士。他是個正在脫髮的胖子,有一個相當古怪的習慣。

「我們將對你們十二位年輕的女士和先生們進行一次注射。」

他一邊說,一邊將一隻香煙撕碎在面前的煙灰缸里。他粉紅色的小手撕開香煙薄薄的包裝紙,將整齊的金棕色煙絲倒出來。「其中六針注射液是水。另外六針是水和一種我們叫做命運六號的微量化合物的混合液。這種化合物的確切性質屬於官方機密,不過它基本上只是一種催眠的溫和的致幻劑。所以你們知道我們將採用雙盲方式分配這種藥品……也就是說我們雙方都不知道誰被注射了哪一種液體。這要在以後才見分曉。你們十二個人在接受注射后四十八小時內將受到嚴密監視,有問題嗎?」

被試者提出了一些問題,主要是關於命運六號的確切成分——說它屬於官方機密就等於把一群獵狗放到了罪犯逃走的路線上,引起了眾人極大的好奇心。瓦里斯博士非常巧妙地避開了這些問題。但沒有一個人間到二十二歲的安德魯·麥克吉最感興趣的問題。當時他們是在哈理森大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系大樓幾乎沒什麼人的講演廳中。安迪考慮著要不要在會議的間隙舉手提問:

你為什麼要那樣把好端端的香煙撕碎呢?不過最好還是別那麼干;還是讓自己在枯躁的會議中展開自由的暇想吧:也許他正在試圖戒煙?

也許瓦里斯的哥哥死於肺癌,而大夫正象徵性地發泄著自己對於煙草工業的不滿。或者也許這只是大學教授們覺得應該誇耀而不是抑制的一種不自覺習慣行為。安迪在哈里森上大學二年級時有一個英語老師(謝天謝地這人現在已退休了),此人在做關於威廉姆·J·豪威爾和現實主義興起的講座時;總是不停地嗅着自己的領帶。

「如果沒有其它問題,請大家填好這些表格,並在下周二九點整準時報到。」

兩個研究生助手將複印的表格發給每個人,上面有二十五個荒唐的問題要你填是或否:你是否曾做過心理諮詢?你是否認為自己有過一次真正的超驗經歷?你以前是否服用過致幻葯?安迪猶豫了一下,在這道題上勾了「否」。他想到:這是崇尚冒險的1968年,有誰沒服用過這種葯呢?

他參加這次試驗是因為他大學的室友昆西·瑞芒特。昆西知道安迪的經濟狀況不佳。那是安迪上大四那年的五月份,他即將以全年級五百零六人中排名第四十,英語排名第三的成績畢業。

但就像他對心理系學生昆西所說的那樣,成績並不能當飯吃。秋季開學后安迪有可能得到一份研究生獎學金,另外還有一份獎學金——貸款,正好夠他填飽肚子,完成研究生課程。可那要等到秋季,況且還有暑假是個空白。在暑假中,他有可能得到的最好差事是一個要求責任心很強。富有挑戰性的職位——在阿克加油站做夜班工人。

「如果能很快掙到二百塊錢,你幹嗎?昆西問他。

安迪把深色的頭髮從自己的綠眼睛前掠開,咧嘴笑道:「我在哪個男廁所獲得了營業權?」「不是,是個心理實驗。」昆西說。「不過是由瘋大夫主持的。

你要當心。」

「他是誰?」

「他叫瓦里斯,姓唐托。心理系有名的藥物專家。」

「幹嗎要叫他瘋大夫?」

「他既是個卑鄙小人,又是個斯金納學派的人。一個行為主義者。現在行為主義者們並不只是研究愛情。」

「噢。」安迪困惑地說道。

「而且,他戴的是厚厚的無框小眼鏡,看上去很像電影《賽克洛斯博士》中那個使人萎縮的醫生。你看過這個電影嗎?」

安迪是個新電影迷。他看過這部電影,覺得心裏有了點兒底。可他還拿不定主意是否參加這個由一個被人們稱為卑鄙小人。瘋大夫的教授主持的試驗。

「他們不打算使人萎縮吧?」他問道。

昆西縱聲大笑。「不,那只是為B級恐怖片里的特技演員準備的。」他說道,「心理系一直在測試一系列低檔的致幻劑。他們在和美國情報機構合作。」

「中央情報局?」安迪問。

「不是中央情報局。國防情報局,也不是國家安全局。」昆西說,「比它們檔次要低一些。你聽說過一個叫『伊塔』的組織嗎?」

「也許在一張周日增刊或其它什麼地方見過。記不清了。」

昆西點燃了煙斗。「心理學、化學。物理。生物,這些部門工作方式大同小異……就連社會學也從這種合作中撈了不少美鈔。從吸血蠅的交配儀式到核廢料的處理方法。有些項目是由政府資助的。像『伊塔』這樣的機構不得不花費所有年度經費,以保證下一年度可以得到大致相等的數目。」

「這些污七八糟的事可真讓我傷腦筋。」安迪說……

「這幾乎使所有長腦子的人都傷腦筋。」昆西平靜,安詳地笑着說,「但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呢。我們的情報機構要低檔的致幻劑做什麼?誰知道呢?反正你不知,我不知。沒準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在決定預算時,他們的報告在委員會中看起來是不錯的。每個部門都有他們的紅人,在哈里森,瓦里斯就是他們在心理系的紅人。」

「行政部門對此不在乎嗎?」

「別那麼天真了,我的朋友。」昆西正過着煙癮,將大團大團臭哄哄的煙霧噴入一片狼藉的起居室中。他的聲音也變得更加低沉、更加嚴肅,「對瓦里斯有利,就是對哈里森的心理系有利,明年它就會有自己的教學樓,不用和社會學系擠在一起了:對心理系有利,就對哈里森州立大學有利;就對俄亥俄有利。以此類推。」

「你覺得試驗安全嗎?」

「如果不安全,他們就不會在學生自願者身上試驗了。」昆西說,「如果有絲毫的疑問,他們就會先在老鼠身上試驗,然後是罪犯,你放心,他們在給你注射之前,肯定已經給大約三百人注射過了。而且這些人的反應都曾受到過嚴密的監視。」

「我不喜歡中央情報局的介入。」

「是『伊塔』。」

「能有什麼不同呢?」安迪憂鬱地問道。他看着昆西掛在牆上的海報:理查德·尼克遜站在一輛破舊的老爺車前,雙手握拳,兩指伸成代表勝利的V字型高高舉起。安迪簡直不能相信此人就在不到一年前當選為美國總統。

「我只是想也許你用得着那兩百美元。沒別的。」

「他們幹嘛出這麼高的價?安迪懷疑地問道。

昆西揮舞著雙手說:「安迪,這是政府在請客,你不明白嗎?

兩年前,『伊塔』出價大約三百美元,做一個關於批量生產爆炸自行車的可行性試驗一廣告登在星期天的《紐約時報》上。我猜又是為越南戰場研製的。不過誰也沒法肯定。就像費怕·麥克吉過去常說的那樣:『當時看起來像是個不錯的主意。』昆西神烴質地迅速磕滅煙斗:「對那些人來說,美國的各個大學校園都像一個龐大的梅西百貨商店。他們這兒買點東西,那兒逛逛櫥窗。好了,如果你不想去的話——」

「嗯,也許我會去。你參加嗎?」昆西忍不住笑了。他父親在俄亥俄和路易斯安那開着一系列的男裝商店。「我不大需要那二百塊錢。」他說,」再說,我討厭針頭。」

「噢!」

「你瞧,看在上帝份上,我並不是在搞推銷。不過是你看上去缺錢花。畢竟,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你會在對照組裏。注射點水就能得二百美元。記着還不是自來水;是蒸餾水。」

「你能搞定這件事?」

「瓦里斯的一個研究生助手是我女朋友。「昆說,「他們可能會有五十個報名的,其中許多都是馬屁精,想從瘋大夫那裏得點好處。」

「我真希望你別再這麼叫他。」

「那麼叫他瓦里斯好啦。」昆西說着笑了,「他要看着這些馬屁精們一個個被淘汰掉。我女朋友會讓你的申請歸入」錄取』一類的。這之後,夥計,就看你自己的啦。」

於是當心理系佈告欄中貼出招被試自願者的通知時,安迪寫了申請。交過申請一個星期之後,一個年輕的女研究生助手(就安迪所知是昆西的女朋友)給他打來電話,問了一些問題。安迪告訴她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他的血型是O型;以前他從未參加過心理系的試驗;眼下他確實是哈里森大學在校的69級本科生(實際上,他的學分要遠遠超過一個全日制學生所需要的12個)。

哦是的,他已超過二十一歲,可以合法地簽署任何文件;不管是公家還是私人的。

又過了一周,他通過校內郵件接到一封信。信中通知他已被:錄取,並要求他在一張協議書上簽字。並在五月六日,將簽好的協議書交到賈森·吉爾內大廳,100號房間。

所以現在他就坐在這兒。協議書已經交過,撕香煙的瓦里斯也離開了(他看上去確實有點像那部恐怖片里的魔鬼醫生)。安迪和其他十一個本科生一樣回答著有關自己宗教經歷的問題。他得過癲癰嗎?否。父親在他十一歲時死於心臟病突發。母親在他十六歲時死於一次車禍——一次可怕。痛苦而難忘的經歷。他惟一的近親是他母親的姐姐——卡籮姨媽,而且年事已高。

他依次向下回答著問題,划著否。否。否。只有一道題他答了「是」。你是否骨折或嚴重扭傷過?在答題的空白處,他草草地寫下:十二年前的一次遊戲中曾摔折過自己的左腳踝。

安迪檢查了一遍自己的答案。他的畢克筆的筆尖輕快地向上推動着。就在這時,有人輕輕地碰了下他的肩膀,一個女孩甜甜的。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問道:「如果你已經答完了,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筆嗎?我的筆沒水了。」

「當然可以。」他說着轉身把筆遞給她。一個漂亮的女孩。高個兒。淡褐色頭髮。極其秀麗的面容。穿一件淡藍色毛衣和一條短裙。一雙漂亮的腿,光着腳。這就是安迪未來的妻子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

安迪把筆遞給她,女孩微笑着表示感謝。她的頭髮用一條白色的寬緞帶隨意地扎在腦後。當她低下頭填表時,屋頂的燈光使她的頭髮閃耀着紅銅色。

安迪把表格交給教室前邊教授的助手。「謝謝。」她說,就像是個編好了程序的機械人,「70房間,星期六上午九點,請準時。」

「暗號是什麼?」安迪啞著嗓子低聲問道。

那助手禮節性地笑了笑。

安迪走出演講廳,穿過走廊朝大門走去(外面的小廣場隨着夏季的臨近已充盈著綠色的勃勃生機,學生們來來往往穿流不息),這時他想起了自己的鋼筆。他幾乎想乾脆算了,只不過是一支19美分的畢克,但他還要準備參加最後一輪的預考。不過她是個漂亮姑娘,也許值得聊聊天,就像英國人說的那樣。他對自己難登大雅之堂的相貌和身材並不存什麼幻想,對那姑娘的大概狀況(與人定情或是定婚)也不存什麼幻想。可是天氣不錯,他的心情也不錯。於是他決定等等。最不濟,他還可以再欣賞欣賞那雙美腿。

三、四分鐘過後,她走了出來,胳膊下夾着一本書和幾個筆記本。她真的很動人,安迪想,為了這雙腿,等一會也是值得的。不僅僅是漂亮,簡直是令人嘆為觀止。

「啊,你在這兒。」她微笑着說道。

「是啊。」安迪·麥克吉說道,「你對這試驗怎麼想?」

「不知道。」她說,」我的朋友說經常有這樣的試驗——上學期她參加了傑·畢·金斯教授主持的超感知覺試驗,掙了五十美元,儘管她幾乎答錯了所有問題。於是我想——」她聳了聳肩,沒有把話說完。紅銅色的頭髮輕捷地甩到了肩膀后。

「是的,我也一樣。」安迪回答道。他接過自己的筆,「你朋友在心理系?」

「是的。」她說,「我男朋友也是。他是瓦里斯博士的學生,所以他不能參加這次試驗。興趣差異或別的什麼原因。」

男朋友。當然像她這樣修長的褐發美人理應有個男朋友。這是人之常情。

「那你呢?她問道。

「和你一樣。有個朋友在心理系。順便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安迪,安迪·麥克吉。」

「我叫維奇·湯林遜。我有點緊張,安迪·麥克吉。如果產生不好的幻覺可怎麼辦?」

「聽起來藥性很溫和,再說,即使它是迷幻藥……就我所知,實驗室中的迷幻藥與大街上賣的還是不一樣。平穩、柔和,並且是在安靜的環境中注射。沒準他還會給你灌點兒奶油或雪糕。:「安迪說着咧嘴笑了。

「你了解LSD嗎?」她笑着問道,一邊的嘴角向上翹起。

安迪被她的笑迷住了。

「不怎麼了解」他承認,「我用過兩次——次在兩年前,一次是去年。不知怎地,它讓我覺得非常舒服。腦子裏一片空白一起碼覺得是這樣。然後,許多很久以來的不愉快似乎都消失了。不過我可不想養成習慣。我不喜歡失去自控的感覺。請你喝杯可樂好嗎?」

「好的。」她答應了。兩人一起朝聯合大樓走去。

結果他給她買的是兩杯可樂,並共度了整個下午。晚上,他們又在當地的小酒吧喝了幾杯啤酒。原來,她和男朋友正處於分手的邊緣,她還拿不準具體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她告訴安迪,她男朋友開始認為兩人已差不多算是結婚了;並絕對禁止她參加瓦里斯博士的試驗。正是由於他的極力反對,才使她義無返顧地簽下了協議書,並決定堅持到底,儘管她現在有點害怕。

「那個瓦里斯看上去確實像個瘋大夫。」她說着,同時用啤酒杯在桌面上划著圓圈。

「你怎麼想他撕香煙的怪癖?」

維奇咯咯笑了:「古怪的戒煙辦法,嗯?」

安迪問可不可以在參加試驗的那天早晨去接她,維奇欣然答應了。

「和一個朋友一起參加試驗會使我感覺好些。」她說道,坦誠的籃眼睛注視着他,「你知道,我確實有些害怕。喬治他太——怎麼說呢——太冷酷了。為什麼?他說了什麼?」

「正是這點讓人傷心。」維奇說、「他不願對我透露任何詳情。

只是說他不相信瓦里斯。他說系裏沒有什麼人相信他。但是許多人都報了名,因為他負責研究生的招生工作。再說他們知道這沒什麼危險,因為他會把他們全挑出來淘汰掉。」

他伸出手,越過桌子碰了碰她的手。「不管怎麼說,也許我們都只不過會被注射點兒蒸餾水。」他說,「別緊張,親愛的。一切都會好的。」

但結果卻是一切都很糟,一切的一切。

奧爾巴尼到了。

「先生,奧爾巴尼機場到了。」

「嗨,先生、我們到了。」

一隻手搖晃着他。他的頭隨之在肩膀上晃來晃去,頭疼欲裂——天啊,砰砰地陣陣巨痛。

「嗨,先生,我們到機場了。」

安迪睜開眼,馬上又被頭頂那盞燈的耀眼白光晃得閉上了。

一陣可怕的轟嗚聲越來越響,在這巨響的撕裂下,安迪全身縮成一團,就像有鋼針在他耳中一下下地釘著。一架飛機正在起飛。

它正穿過疼痛的血霧向他衝來。啊是的,大夫,現在一切又都回到我這兒來了。

「先生?」司機聽上去憂心仲忡,「先生,你沒事吧?」

「我頭疼。」他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飄來。湮沒在飛機發動機的呼嘯聲中。謝天謝地,發動機聲開始漸漸消退了。「現在幾點了?」

「快半夜十二點了。我實話對你說,到這兒來花了不少時間。如果你打算坐公共汽車回家,現在已沒有車了。還用我送你們回家嗎?」

安迪開始在腦海中搜尋他告訴這司機的故事。不管頭疼與否,他應該記住的,這很重要。如果在什麼地方他與前面所講的故事自相矛盾,這司機的腦海中就會產生反彈效應.這效應也許會消失——確實這很可能——但也許不會。他可能會抓住其中一點漏洞、進一步探究;很快事情就會發展到他無法控制的地步,他的所有念頭將全部集中在這一點上;此後不久,他就會全面精神崩潰.這樣的情況以前出現過。

「我的車在停車場。」安迪說,「一切正常。」

「噢。」司機鬆了口氣,笑着說,「葛蘭不會相信的,你知道。嗨!我實話對——」

「她當然會相信的。你是相信的,對不對?」司機的嘴咧得更大了,「我有這張大票子作證明,先生,謝謝你。

「也謝謝你。」安迪說。他盡量表現得很有禮貌。為了恰莉他必須堅持。如果是獨自一人的話,很久以前他就會自殺了。一個人不該忍受這樣的痛苦。

「你肯定沒事嗎?先生?你看上去臉色慘白。」

「我很好,謝謝。」安迪開始搖醒恰莉,「嘿,寶貝兒。」

小心地沒有叫她的名字。也許這沒什麼關係,但警覺像呼吸功能一樣,自然而然就起作用了,「醒醒,我們到了。」

「恰莉嘟噥著,擁身離開他,「來吧,寶貝兒。醒醒,親愛的。」

恰莉的眼睛……從母親那裏繼承的坦誠的藍眼睛——顫動着睜開了,她坐了起來,擦著自己的臉,「爸爸?我們在哪兒?」

「奧爾巴尼:室貝兒。在機場。」他俯身靠近恰莉,悄聲說,「現在什麼都不要說。」

「好的。」恰莉朝司機綻開一張笑臉,司機也朝她笑了。她鑽出汽車,安迪跟在她身後,盡量穩住自己的腳步。

「再次感謝,夥計。」司機叫道,「嘿、真是個絕妙的主顧。我實話對你說。」

安迪握住他伸出的手:「保重。」

「我會的。葛蘭不會相信我這次的奇遇的。」

司機上了車,將車駛離漆成黃色的行人路。又一架飛機正在起飛,引擎隆隆怒吼。安迪覺得自己的頭馬上就要裂成兩半、像個空葫蘆似地滾落在行人路上.他踉蹌了一下,恰莉用手摟住他的胳膊。

「噢,爸爸。」她叫着,聲音悠遠縹緲。

「到裏面去。我得坐下來。」

他們走進候機廳,一個是穿着紅色褲子。綠色短衫的小女孩,一個是長著深色頭髮、沒精打採的大個子男人,一個機場搬運工注視着他們走進候機廳。他想:這真是罪過,一個這樣的大男人後半夜還在外面遊盪」看上去喝得爛醉,讓他的小女孩像只導盲犬一樣領着他;幾個小時前,她就該上床睡沉了。這樣的父母根本就不配有孩子,搬運工憤憤地想着。

這兩個人穿過由電眼控制的層層大門走進候機廳。搬運工也隨即把他們忘到了腦後。直到大約四十分鐘后,從那輛停在行人路旁的綠色轎車上下來的兩個人開始盤問起他時,他才又記起了這兩個人。

現在是子夜零點十分。航空集散站的大廳里已有不少人:即將離崗的服務人員;起得太晚。脾氣乖戾的孩子們和催促着他們的手忙腳亂的母親;滿臉充滿倦容的生意人;穿着大靴子、留着長發。四處遊盪的年輕人。有些人肩上背着袋子,還有兩個背着裝在袋子裏的網球拍;擴音器里宣佈著飛機的到站和起飛,並播送著廣播找人,像夢中聽到的有些趕也趕不走的聲音。

「安迪和恰莉並排坐在桌旁,面前擺着的電視機已經接通。這些電視機外殼已傷痕纍纍。凹凸不平,並被漆成了黑色。在安迪看來,它們就像是未來派畫家筆下邪惡的眼鏡蛇。他將自己最後的兩個硬幣投了進去。這樣,人們就不會讓他們走開了。恰莉的電視正在重放(新兵),而安迪的電視上是一部令人作嘔的電視劇。

「爸爸,我非得那麼做嗎?」這是恰莉第二次問這個問題了眼淚已在她眼眶裏打轉。

「親愛的,我已經精疲力盡了。」安迪說,「我們沒有錢。我們不能呆在那裏。」

「那些壞人要來了嗎?」她壓低聲音耳語般問道。

「我不知道。」噠,噠,噠,頭痛陣陣。已不再是一匹沒有馭手的黑馬;而像是從五樓窗戶中墜下砸在他身上的裝滿尖利鐵塊的郵袋,「不過我們得這樣假設。」

「我怎麼能弄來錢呢?」安迪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你知道的。」

恰莉的眼淚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流下,「這是不對的,偷東西是不對的。」

「這我知道。」安迪說,「但他們一直追趕我們也是不對的。我向你解釋過,恰莉。至少我試着向你解釋過。」

「小壞事和大壞事?」

『是的。微不足道的邪惡和巨大的邪惡。」

「你的頭真得很疼嗎?」

「相當厲害。」安迪說。一兩個小時之內,頭疼會進一步加劇,使他不再能夠思考。但告訴她這些是沒有用的.她現在已經非常害怕,不應該再令她不安了。雖然安迪認為這次他們已不能逃脫,但他不想告訴恰莉。「我來試試吧。」她說着從椅子裏站了起來,「可憐的爸爸。」

她說完吻了吻他。

安迪閉上了眼睛。面前的電視開着,在逐步加劇的頭痛中,他只隱約聽到一陣毫無意義的嘮叨聲。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恰莉已走得很遠,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行在大廳零落的人群中,綠衣紅褲,像一件聖誕節的裝飾品。上帝,保佑她吧。安迫想,別讓任何人找她麻煩,也別再嚇唬她了。求求你了,上帝,行嗎?

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看上去獨自一人的小女孩。紅色的彈力褲、綠色的人造絲罩衫,齊肩的金髮,這麼晚了還沒睡,後半夜一個小女孩獨自四處遊盪艱難不引入注意,不過幸好這是在機場,她從人們身旁走過。

而沒人注意到她。如果她是在哭泣,一個保安會來到她身旁,問她是不是走失了;是否知道父母乘坐的航班;他們叫什麼名字,這樣可以廣播找人,但她並沒有哭泣,而且看上去胸有成竹。

其實並不是這樣——但她很清楚自己在找什麼。爸爸說他們需要錢,頭疼發作時,地不能用腦,必須躺下儘可能地休息,一直睡到頭疼消失。可那些壞蛋就要來了。從「伊塔」』來的壞蛋們。他們要把她和爸爸拆散,看看他們為什麼具有特異功能——看看能否利用他們,讓他們做事。

一個垃圾桶上面扔著一個購物紙袋,恰莉順手把它拿了起來。她沿着大廳又走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一排公用電話亭。

恰莉看着這些亭子,心中充滿恐懼。因為從她很小的時候起,爸爸就一次次告訴她不能這樣做,說那是個壞東西,可她並不是總能控制住這個壞東西。她可能會傷害自己,或是別人,或是許多人。那次(噢,對不起,媽媽,疼痛使得媽媽尖叫了,我讓媽媽尖叫了,我再也不這樣做了,再也不會,因為它是個壞東西)在廚房,她還很小,可是回憶令人痛苦。它是個壞東西,因為如果你對它聽之任之,不加約束,它會到處蔓延。這真太可怕了。

她還有其它功能。比如說「推動」別人——爸爸這樣稱呼它。只是她比爸爸功力更強,而且在那之後並不頭疼。可是有時在那之後……會起火。

恰莉不安地注視着電話亭,壞東西的名字在她腦中鳴響:無源熱分裂。當他們住在波特城時,他們像傻瓜一樣認為自己是安全的。那時爸爸對她說:「別在意,寶貝兒,你是個能引火的人,一個非州部落里的巫師。」當時這聽起來很好玩,她咯咯笑了。

可現在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玩了。

她不該發功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可能被他們發現。那些從「伊塔」來的壞蛋們,「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對你了解多少。」爸爸曾經對她說,「但我不願讓他們知道得更多。親愛的,你的能力不完全跟我一樣。你不能讓人們,嗯,改變他們的想法,是不是?

「不能……」

「但你可以移動物體,如果他們發現某種規律,並把這規律和你聯繫起來,那我們的處境就更不妙了。

這就是偷東西。偷竊也是件壞事。

沒關係,爸爸的頭很疼,他們必須在他不能思考之前找到一個安靜。溫暖的地方,恰莉向前走去。

一共是十五個電話亭,都裝着圓形的自動門。人站在亭中,就像站在一個裝有電話的巨大的膠囊里。恰莉沿着一個個亭子向前走着,看着。大多數亭子裏面光線昏暗。一個穿着連衣褲的肥胖女人塞在一個亭子裏,面帶微笑飛快地說着。倒數第三個亭子裏是個穿着軍裝的年輕人。他坐在小凳上,兩條腿伸出門外,急急忙忙地說着。

「薩利,我知道你怎麼想,但我可以解釋。千真萬確。我知道……我知道……只要你讓我——」他抬起頭看見了正盯着他的恰莉。他收回腿拉上門,動作連貫得像只縮回殼裏去的烏龜。一定是和他女朋友吵架了,恰莉想。也許是他沒有赴約,讓她白等了。我可不許哪個男孩讓我白等。

廣播在大廳里回蕩。恐懼像只老鼠,啃噬着她的心。周圍都是陌生的面孔,她感到了自己的孤立無助和渺小,甚至傷心地想到了媽媽。這是偷東西,可又怎麼樣呢?他們已經偷走了她母親的生命。恰莉溜進最後一個電話亭,手裏的紙袋簌簌作響。她摘下聽筒,裝出一副打電話的樣子——喂,爺爺,對,我和爸爸剛到。我們很好——邊透過玻璃向外望去,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她。沒有,附近只有一個黑人婦女正背朝着她從一台機器里抽出飛行保險。

恰莉凝視着電話。突然,她發功了。

一股能量從她體內溢出,恰莉咬住自己的下唇,很喜歡這種壓迫感。不,一點兒也不疼。操縱物體使她感覺很舒服,而這是令她不安的又一個原因。萬一她逐漸喜歡上這種危險的事情可怎麼辦?

恰莉在心裏又穩穩地「推」了一下電話。忽然間,一大堆硬中隊退市口洶湧而出。她試着想用紙袋接在下面,可來不及了。

大部分硬幣都掉落在地板上。她蹲在地上,儘可能在把硬幣掃進紙袋,同時不停地朝窗外望去。

撿完地上的硬幣,恰莉朝下一個電話亭走去。那個當兵的還在隔壁的亭子裏說個不停,這時他又打開了門,嘴裏叼著一支煙。「薩爾,向上帝發誓我去了!如果不信問問你哥哥!他會恰莉關上了自己亭子的門,掐斷了他略帶乞求的聲音,雖然剛剛七歲,可她己能識破花言巧語,恰莉凝視着電話,不一會兒,它就吐出了裏邊的硬幣。這次紙袋放的正是地方,硬幣帶着音樂般的叮噹聲落在裏面。

當恰莉出來時,那個當兵的已經走了。於是她走進了這個電話亭。凳子還是溫熱的,儘管電扇在吹着,可裏邊還是充滿了香煙難聞的氣味。

硬幣嘩啦啦地落在她的袋子裏。她走了出來。

埃迪·戴爾戈多坐在一把硬椅子裏,盯着天花板,吸著煙。

婊子,他心裏罵道。下回你要再是裝模作樣可得當心。埃迪這樣埃迪那樣埃迪我再也不想再見到你,埃迪你怎能這麼狠心。不過現在他已經讓她不再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類鬼話了。眼下他有三十天假期。他要去紐約,去大蘋果(紐約市別稱)看看風景、逛逛單身漢酒吧。等他回來,薩利自己就會像是個熟透的大蘋果,隨手可摘了。不要對佛羅里達州馬拉松市的埃迪·戴爾戈多說什麼「你要尊重我」這類的鬼話,他可不吃這一套。薩利·布萊德福就會對他投懷送抱了,如果她真相信他已經做了輸精管切除手術,那就活該她自做自受了,讓她跑到當老師的鄉巴佬哥哥那兒去哭吧,活該,到那時,埃迪·戴爾戈多就會是在西柏林開着他的軍用卡車了,他就會在——

一股奇怪的熱流從腳上傳來,打斷了埃迪,一半憎惡。一半幸災樂禍的白日夢:就像猛然間地板溫度上升了十度,與此同時,傳來一種奇怪但有些熟悉的味道。並不是什麼東西著了。但是,也許是什麼東西燒焦了?

他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在電話亭邊轉來轉去的小女孩,她大約七,八歲,看上去己疲憊不堪,這時她手裏托著一個大紙袋,裏面好像裝滿了日用品。

但是他,的腳。是他的腳出問題了。

它們已不僅僅是熱了,它們已經發燙了。

埃迪·戴爾戈多低頭一看,尖叫了起來:「天啊!」

他的鞋起火了。它們已經發燙了。

埃迪,驀地跳了起來。人們朝這邊轉過頭來,有個女人看見發生的事,驚恐地叫了出來。兩個保安正在和一個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售票員閑聊,這時也朝這邊望來,看出了什麼事。

這一切對埃迪·戴爾戈多來說都無關緊要。薩利·布萊德福和他的愛情復仇計劃已飛到了九霄雲外。他的軍鞋正歡快地吐着火苗,綠軍裝的褲腳邊也開始着火。埃迪以衝刺速度衝過大廳,身後帶着一股濃煙,就像是由發射器中彈出。女廁所離得更近些。

而現在對埃迪來講救命要緊,己顧不得那麼多禮儀了。他毫不遲疑地撞開問跑了進去。

一個年輕婦女正從其中一個小隔離問里出來。她把裙子塞在腰間,正在整理內褲。看見像個火炬似的埃迪,她「噢」地發出一聲尖叫。叫聲在用花磚裝飾的廁所四壁問發出巨大回聲。「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從其它幾個有人的小隔間里傳出一陣騷動。埃迪沒等小隔間的門關上就一頭沖了進去。他雙手撐著兩邊的牆頭,把一雙腳先伸到了馬誦里,一陣吱吱的響聲過後,大股大股的蒸氣冉冉升起。

那兩個保安人員沖了進來。

「站住!裏邊的人!」其中一個保安叫道。他拔出了手槍。

「兩手放在腦後,出來!」

「你就不能等我把腳上的火弄滅嗎?埃迪咆哮著。

恰莉回到父親身旁。她又哭了。

「出什麼事了,寶貝兒?」

「我弄到了錢。可是,它又跑了出來,爸爸,有個當兵的……我沒辦法。」

恐懼從安迪心中湧起。雖然頭部和頸后疼痛難忍感到了恐懼。「是……是起火了嗎?恰莉?」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眼淚順着臉頰滾下。

「噢,上帝,」安迪低聲道,掙扎著站了起來。

恰莉再也堅持不住。她雙手捂著臉,無助地哭泣起來。

一群人聚集在女廁所門前。有一陣門曾被擠開過,可安迪什麼也看不見,現在他看見了。那兩個跑過去的保安正領着一個穿着軍裝,看上去很粗魯的年輕人朝治安辦公室走去。年輕人工在對他們破口大罵,滿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他膝蓋以下的大部分軍褲已不見了,手裏拎着兩個正在滴水的黑傢伙,看樣子大概是他的鞋。三個人走進辦公室,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大廳里響起一片興奮的嘈雜聲。

安迪坐了下來,將恰莉摟在懷中,他現在很難集中精力思考;思緒就像銀色的小魚在陣陣作痛的黑色海洋中左突右沖。但他必須堅持,要想逃離困境,他需要恰莉。

「他沒事,恰莉,他沒傷著。他被帶到治安辦公室去了,來。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恰莉漸漸平靜了些,透過漣漣的淚眼,向他講述了發生的事。她無意中聽到那個年輕人在打電話,就做了一些隨意的猜想,覺得他正在欺騙電話那端的女該。「後來,我回來時看見了他,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事情就發生了。它一下子跑了出來。

我差點傷害了他,爸爸。差點把他傷得很厲害,我把他點着了!」

「小聲點。」安迪說,「聽我說,恰莉。我覺得這是這幾天最讓人高興的事了。」

「是嗎?」恰莉吃了一驚,獃獃地看着他。

「你說它從你體內跑了出來。」安迪掙扎著說,「它是跑了出來。但和以前不一樣。這次只出來了一點點,剛才確實很危險,親愛的,可是……你本來有可能點着他的臉或頭髮的。」

這念頭把她嚇得一哆嗦,安迪輕輕地把她的臉扳了過來。

「這是下意識的。它總是針對你不喜歡的什麼人。」他說,「但是你並不想傷害那個年輕人,恰莉。你……」安迪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只覺得頭痛陣陣,有一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講話。

恰莉仍能感覺到那個壞東西在她腦中狂奔亂跳,就像是個邪惡而愚蠢的小動物,想要鑽出來再做些什麼。如果你打算干點什麼——比如從電話亭里拿錢——就得把它放出來……可它還會做別的事情,相當可怕的事情。

(就像那次在廚房裏,噢,對不起媽媽。)

你來不及把它收回,但現在不要緊了。現在她再也不願想它了,再也不願(繃帶,媽媽必須纏上繃帶,因為我弄傷了她)想它了。現在重要的是父親,他癱坐在椅子裏,臉上寫滿痛楚,面色慘白,眼睛血紅。

噢,爸爸,她想,如果可能我真想和你交換一下我們的能力。你很疼但你能控制它。我的能力比你大而且一點兒也不疼,但有時當我很害怕時——

「我弄到了錢。」她說,「我沒有打開所有的電話亭,因為袋子已經太沉了,我擔心它會漏。」她急切地看着他,「我們到哪兒去,爸爸?你得躺下休息。」

安迫把手伸進紙袋,慢慢地將一把把硬幣裝到自己夾克的口袋裏。長夜漫漫不知何時是頭,他只想再弄輛計程車進城去,注進看見的第一家旅館。但他很擔心,計程車會被跟蹤,而且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一那輛綠色轎車裏的人仍在緊追着他們。

安迪竭力回憶著自己對奧爾巴尼飛機場所知道的情況,首先,這是奧爾巴尼縣飛機場,它不是在奧爾巴尼市內而是在康勒尼鎮。震顫派(美國新教一派別)地區——以前他祖父不是告訴他這裏是震顫派地區嗎?這些人現在還在嗎?高速公路的情況怎樣呢?收稅公路呢?答案終於出現了:有一條路,叫什麼大道來着?北人道還是南大道?

安迪睜開眼,看着恰莉。「你還能走路嗎,親愛的?大概兩英里·當然。」她睡過一覺,精神相對好些,「你行嗎?」

問題就在這兒。他也不知道。「我會儘力的。」他說,「我想我們應該走到大路上去,然後找輛車坐,親愛的。」

「搭便車?她問。

安迪點點頭。「跟蹤一個搭車的人可不那麼容易,恰莉。如果幸運的話,我們早晨就可以到布法羅市了。」但是如果不走運的話,就會一直站在叉道上朝過往車輛不停地招手,直到那輛綠色轎車開過來。

只要你覺得可以就行。」恰莉憂心忡忡他說。

「來吧。」他說,「幫我一把。」

當他站起來時,一陣巨痛暮然襲來。他晃了晃,閉上了眼睛。當地再次睜開眼時,人們看上去都那麼不真實,顏色也顯得大耀眼了。一個女人從旁邊走過,高跟鞋踩在機場地板磚上噠噠作響,像有人在用力摔打地下室的大門。

「爸爸,你真覺得可以嗎?恰莉的聲音微弱而充滿驚恐。

恰莉,只有恰莉看上去一切正常。

「我覺得我行。」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離開大廳,走的不是進來的那扇門。那個曾看見他們進來的搬運工正忙着從一輛汽車的行李箱中往下卸皮箱。他沒有看見他門出去。

「走哪條路呢,爸爸?恰莉問。

他朝兩邊望望,看見了下邊朝集散站大樓右側拐去的北大道。可問題是怎麼過去呢:到處是通道——過街橋,地下道;到處是路標——禁止右轉,停車,靠左行,禁止停車。在凌晨的夜幕中,交通信號像不安分的精靈上下飛舞,閃爍不停。

「我想是這條。」他說,他們沿着一條掛滿「只准裝卸』牌子的小路走過集散站大樓。一輛銀色的平治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頭上那盞鈉燈在車身上的反光使安迫不禁哆嗦了一下。

恰莉詢問地看着他。

安迪點點頭。「盡量靠邊走。你冷嗎?」

「不冷,爸爸。」

「感謝上帝,今天晚上很暖和。你媽媽會——」

他的嘴猛地閉上了。

兩個人漸漸隱沒在黑暗中,高大,寬肩的男人;穿着綠衣幻褲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手,幾乎像是在引導着他。

大約十五分鐘后,那輛綠色轎車出現了,它停在黃色人廳道旁:兩個男人走了出來,他們就是在曼哈頓追趕安迪和恰莉一直到計程車上的那兩個人,司機門坐在方向盤后。

一個機場警察走了上去,「這裏不能停車,先生。」他說:

「請把車——一」『我可以。」司機說着把他的證件出示給警察,警察看看證又看看司機,然後再次低頭端詳著證件上的照片。

『噢。」他說道,「對不起,先生。有什麼事?我們可以知道嗎?」

「與機場安全無關。」司機說,「不過也許你能幫上忙,你今晚見過這兩個人嗎?」他先遞給機場警察一張安迪的照片,然後是恰莉的一張很模糊的照片,照片上她的頭髮比現在長,編成兩條小辮子,那時她母親還活着,「那女孩現在比照片上大一歲多。」司機說,「頭髮也短了些,大概到肩膀。」

警察翻來覆去仔細地查看着兩張照片。「我想我看到過這個女孩。」他說,「黃頭髮,是不是?從照片上看不出來。」

「不錯,黃頭髮。」

「那男人是她父親」「俗話說得好,不問問題就不會有人告訴你假話。」

警察突然對這個坐在這輛不倫不類的轎車裏面無表情的年輕人產生了一陣反感。他以前曾和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還有那個叫作「伊塔」的組織打過交道。他們的特工全都是這副嘴臉:狗仗人勢,傲慢無理,狂妄自大。他們以為穿着藍制服的都是些小警察,可五年前這裏發生劫機事件時,抓住那個渾身裝滿手榴彈的動機犯的正是這些小警察們,而又是在你們這些「真正的」警察看押下,那劫機犯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一命鳴呼了。

乾的好啊,伙討。

「是這樣先生,我問這人是不是她父親,是想看看兩者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從照片上很難看得出來。」

「他們有點像。頭髮顏色不一樣。」

這我自己看得出來,混蛋,警察心裏暗自罵道。「我見過這兩個人。」他對綠轎車的司機說,「他很魁梧,比照片顯得更高大。看上去像是病了。」

「是嗎、司機顯得很興奮。

「今晚我們很忙。還有個笨蛋把自己的鞋給點着了。」

司機在方向盤后霍地挺直了身子:「你說什麼?」

警察點點頭,很得意自己撕下了這司機一副不耐其煩的假面具,可如果司機告訴他他將在「伊塔」曼哈頓的辦公室里受到盤問的話,他可就高興不起來了。而且埃迪·戴爾戈多沒準會把他給揍扁,因為休假期間他在紐約並沒能逛單身漢酒吧;相反,大部分時間他都處於一種藥物麻醉的狀態中,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他鞋子突然變熱前後的情況。

從轎車上下來的那兩個人正在和機場工作人員談話。其中一個找到了那個曾看見安迪和恰莉走下計程車。走進大廳的機場搬運工。

「是的,我看見過他們。我覺得這真是罪過,一個男人喝得爛醉如泥,讓一個小女孩那麼晚還呆在外面。」

「也許他們是要坐飛機。」一個人猜測道。

「也許是吧。」搬運工贊同道,「不知道那女孩的媽媽會怎樣想。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這事。」

「我想她不知道。」那個穿着深藍色波特尼500高級毛料西裝的男人萬分誠懇他說,「你沒看見他們離開?」

「沒有,先生。就我所知,他們還在附近。當然除非他們的飛機起飛了。」

這兩個人在大廳,登機處迅速轉了一圈,不停地將手中的證件出示給機場的保安警察。最後兩人在聯合航空公司的售票處碰頭了。

「一無所獲。」第一個人說。

「你認為他們上飛機了嗎」第二個人問。他就是那個穿着波特尼500高級西裝的人。

「我覺得那混蛋最多只有五十塊錢,也許還少得多。」

「最好查一查。」

「對。不過得快點。」

聯合航空公司,阿勒格尼,美國布蘭尼夫航空公司,通勤航班,都查過了。並沒有一個看上去有病,肩膀寬寬的男人買過機票。不過,奧爾巴尼航空公司的行李管理員說他曾見過一個穿着綠衣紅褲,有着漂亮的齊肩金髮的女孩。

兩人在電視椅旁再次碰頭。不久前安迪和恰莉就坐在這裏。

第一個人問,「你認為怎樣?」

穿着波特尼500西裝的特工看上去很興奮。」我想我們應該包圍搜索這一地區。」他說,「他們是徒步離開的。」

兩人幾乎一溜小跑地走回汽車。

安迪和恰莉沿着機場叉道柔軟的路肩在黑暗中走着。偶爾有一輛汽車從他們身旁飛快地駛過,將近一點鐘了。他們已經走了一英里;在集散站,那兩個人已和他們車上的同夥會合。安迪和恰莉現在是平行於北大道向前走着。在他們的右下方伸展着被鈉燈耀眼燈光照射著的北大道。也許可以爬下路基設法攔下一輛車;但如果碰上一個警察,那他們逃跑僅存的一線希望也就全破滅了。不知還要走多久才會碰上一條下去的坡道,安迪這樣想着。腳步每次落下都會在他腦中產生一陣疼痛。

「爸爸?你還行嗎?」

「到現在為止,還可以。」他答道,可實際上情況並不太妙。

他並不是在自欺欺人,也不是想騙恰莉。

「還要走多遠?」

「你累了嗎?」

「還沒有……可是爸爸……

安迪停下腳步,低頭嚴肅地看着她:「怎麼回事,恰莉?」

「我覺得那些壞蛋又追上來了。」她低聲道。

「好吧。」他說,「我門最好是抄個近道,親愛的,你能爬下去嗎?別摔了。」

她看看斜坡,上面長滿十一月份的枯草。

「我想行吧。」她遲疑地說。

他翻過保護網,然後幫恰莉爬了過來,有些時候,在極度的疼痛和壓力下,他的思緒就會逃離眼前的壓力,飄向過去。過去,他們曾擁有過美好的時光;可後來陰影開始悄悄籠罩他們的生活——開始是他和維奇,然後是他們三個,一步一步像月食一樣無情地吞噬着他們的歡樂。過去一「爸爸!」恰莉一聲驚叫,她滑倒了。十一月的乾草很滑,非常危險,安迪想抓住她的手,可沒能抓住,自己也失去廠平衡。

當他摔倒在地上時,頭部的巨痛使他失聲叫了出來,他和恰莉順着路基朝北大道滾落下去。大道上汽車飛駛而過。如果他倆有誰滾到路面上,要想剎車是來不及的。

那個教授助手在安迪肘部上方的胳膊上綁了一圈止血帶,對他說:「請握拳。」安迪握起拳頭,血管明顯隆起。他轉開臉去,覺得有點噁心。

維奇·湯林遜躺在他旁邊的床上,穿着一件無袖白襯衫和一條灰色長褲,她朝安迪緊張地笑笑,他再次想到,她的褐色頭髮可真美,與她清澈的藍眼睛正相配……這時胳膊上傳來一陣尖利的疼痛,然後是沉悶熱辣辣的感覺。

「好,完了。」教授助手安撫他說。

「你也完了。」安迪說,他可感覺不怎麼樣。

他們是在賈森·吉爾內大廳樓上的70房間里,屋子裏擺着學校醫院提供的十二張床,十二個自願者躺在床上,頭下墊著軟軟的忱頭,等著掙他們的二百美元,瓦里斯大夫並沒有給這些人做靜脈注射,而是臉上掛着冰冷的微笑在病床間走來走去,和每個人都說句活,我門現在隨時都可能萎縮,安迪有點神經過敏地想他們集合時,瓦里斯曾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發言的內容概括起來大致如下:不要害怕、你們是在現代科學溫暖的懷抱中。

安迪對現代科學並無多大信心,現代科學不僅發現了索爾克氏疫苗,還給世界帶來了氫彈,膠化汽油和激光槍。

那個教授助手正在安迪胳膊上做着記號。

瓦里斯說過注射液濃度是百分之五……他把它叫作D5W溶劑,胳膊上記號的下方是一個小小突起,如果安迪要注射命運六號,藥液就從這裏注射,如果他在對照組裏,那注射的將是普通生理鹽水,不是天堂便是地獄。

他再次朝維奇望去:「你怎麼樣,親愛的?」

「還好。」

這時瓦里斯來了,他站在他們中間,先看看維奇,再看看安迪。

「有一點兒疼,是嗎?」他說話不帶任何口音,但他的說話方式讓安迪覺得這是一個外國人在說英語。

「緊張。」維奇說,「有點緊張。」

「是嗎?會過去的。」他低頭看着安迪,慈祥地微笑着,白大褂使他看上去非常高大、可他的眼鏡又顯得很小。滑稽的對比。

安迪問:「什麼時候我們開始萎縮?」

瓦里斯仍然微笑着,「你覺得自己會萎縮嗎?」

「是,是的。」安迪咧嘴傻樂着說,有什麼事不對頭。上帝,他忽然覺得有些飄飄然,頭開始發暈。

「一切都會好的。」瓦里斯說着,笑得更燦爛了。他向前走去,安迫開心地想:像個騎馬的小丑,他扭頭看看維奇,她的頭髮真有光澤!使他有點荒唐地想到了燃燒着的紅銅。

他出聲地笑了。

實驗員好像知道安迪腦子裏的念頭,也微笑了。她走過來在安迪的胳膊又注射了一些藥液,然後慢慢走開了。安迪現在有勇氣正視這條胳膊了。他已不再害怕。我是棵松樹,他想着。看看我美麗的松針,他又樂了。

維奇正在朝他微笑,上帝,她可真迷人,安迪想告訴她,她非常漂亮,她的頭髮就像著了火的銅。

「謝謝。」她說,「真是絕妙的讚譽之辭。」她真這樣說了嗎?

還是他的想像?

安迪努力掙扎著抓住自己最後的思緒,說:「維奇,我想我注射的是蒸餾水。」

她安詳地說:「我也是。」

「很走運,是不是?」

「是的。」她夢吃般說。

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在大喊大叫。聽不太清的歇斯底里。聲音有趣地升上爬下。似乎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安迪轉過頭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真有意思。一切都變得很有意思。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在緩緩移動。緩動。學校那個先鋒派影評家在他的文章里總是把這叫作緩動:影片中,安東尼奧尼通過自己的緩動步伐,取得了極其出色的演出效果。多麼聰慧。有意思的詞,像一條蛇從冰箱中滑出:緩動。

幾個助手慢鏡頭般奔向放在70房間黑板旁邊的一張床。躺在床上的那個年輕人似乎正用手在眼睛上幹什麼,沒錯,他確實是在祈騰自己的眼睛,因為他把手指插入了眼眶,似乎想把眼球摳出來。他的兩手像利爪一樣摳著,鮮血從他眼眶中緩緩噴涌而出;針頭從他胳膊上緩緩地飛出;瓦里斯緩緩地向他跑去,安迫恍忽地想,床上那人的眼睛就像壓爛了的雞蛋。是的,太像了。

白大褂們雲集在那張床周圍,將它遮得密不透風,他已看不見那個年輕人。在那張床後面,掛着一張圖,上面畫的是人腦結構圖。於是安迪興緻勃勃地欣賞著這張圖。

突然一隻血淋淋的手從一群白大褂中伸出,五指淋漓流淌著人眼中的組織和液體,像一隻快要溺死人的手,這隻手打在張人腦結構圖上,留下一個碩大的逗號形的血污,那隻圖唰地聲卷了起來。

那張床被抬了起來,他還是看不見那個把眼睛挖出來的學生),並迅速抬出了房間。

幾分鐘(幾個小時?幾天?或是幾年?)之後,一個助手來到安迪的床前,檢查了一下滴注器,然後又給他注射了一些命運6號。

「感覺怎麼樣,夥計?教授助手問道。不,他不是什麼助手,他連學生都不是。首先,這人看上去已大約三十五歲,對一個研究生來說太老了些。其次,這人是「伊塔」的僱員。安迪突然知道了。雖然很荒唐,可他知道這人就是「伊塔」的僱員:他叫……

安迪努力思索著,啊想起來了。他叫拉爾夫·巴克斯待。

安迪笑了。拉爾夫·巴克斯特,一樁好買賣。

「我感覺不錯。」他說,「那個人怎麼了?」

「哪個人,安迪。」

「那個把眼睛摳出來的,」安迪平靜地說。

拉爾夫,巴克斯特笑了,他拍拍安迪的手:「可愛的幻覺,是不是,夥計?」

「不,是真的。」維奇說,「我也看見了。」

「你以為你看見了。」冒牌助手說,「你們產生了同樣的幻覺?

剛才黑板那邊有個人發生了肌反應……就像肌肉痙孿,沒人摳出了眼睛,沒人流血。」

他打算走開。

安迪說:「夥計,事先不商定是不可能產生同樣幻覺的。」他覺得自己聰明極了,這邏輯絕對無法辯駁,看拉爾夫·巴克斯特還有什麼可說的。

拉爾夫回頭笑着,毫不畏縮地說:「服下這種葯,是非常可能的。我馬上就回來,可以嗎?」

「好吧,拉爾夫,」安迪答道。

拉爾夫怔了一下,朝安迪的床走來,慢鏡頭般緩緩地走來。

他低頭若有所思地看着安迪,安迪還他一個大大的笑臉,一個傻呵呵的,因為用藥產生的笑臉。我可逮着你了,拉爾夫老夥計:

突然間,有關拉爾夫的情況如潮水般湧進安迪的大腦:他三十五歲,已為「伊塔」工作了六年,在這之前他為聯邦調查局工作過兩年,他曾一一一他曾在工作中殺過4個人,三個男人一個婦女。而且在那女人死後他曾奸屍,她是美聯社特約記者,很了解一一這一部分情況不很清晰,不過這無關緊要。忽然,安迪不想再知道什麼了,笑容漸漸從他臉上退去,拉爾夫,巴克斯特仍低頭注視着他,以前兩次服用LSD而產生的那種妄想症再次抓往了安迪……可這次更強烈,更可怕。他絲毫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知道拉爾夫的情況——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但如果他告訴拉爾夫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那他非常擔心自己也會像那個把眼睛挖出來的學生一樣,迅捷地從賈森·吉爾內大樓的70房間消失,也許這一切真的只是幻覺;現在看起來它們是那麼的不真實。

拉爾夫仍在盯着他,漸漸地,他的面色柔和起來,」明白了嗎「他柔聲說,「服用命運六號以後,什麼可笑的事都可能發生。」

他走開了:安迪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回頭看看維奇,維奇也正在望着他,睜得大大的雙眼充滿恐懼。她在體驗我的感覺,安迫想道:就像無線電波,不要着急!不管這是什麼見鬼的藥品。

別忘了她會產生幻覺!

他朝維奇笑笑,過了一會兒她也猶猶豫豫地笑了。她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不知道,也許什麼事也沒有。

(可我們沒有交談——她的嘴唇沒有動。)

(沒說話嗎?)(維奇?是你嗎?)(是心靈感應嗎,安迪?是嗎)他不知道。但這確實很奇怪,安迪合上了雙眼。

那些人真的是教授的助手嗎、她困惑地問道,他們看上去都不一樣:是因為這葯嗎?安迪?我不知道,他答道,仍然閉着眼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那個學生出什麼事了,他們抬走的那個?安迪再次睜開眼看着維奇,可她搖搖頭說記不清了。安迪驚奇而沮喪地發現他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像是多年以前發生的事。是肌肉痙攣嗎?抽筋了,就這麼回事。他——

把自己的眼挖了出來。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

伸出一群白大褂的血淋淋的手。一個即將溺斃人的手。

可這是久遠年代以前的事了。就像發生在十二世紀。

血淋淋的手,打在圖上。圖唰地一聲捲起。

不如往思緒飄浮,維奇看上去又心事重重了。

忽然,屋頂上的喇叭里傳來一陣樂曲;美妙的樂曲……比想着肌肉痙攣和挖出的眼珠舒服多了,音樂輕柔而莊嚴。聽了好一會兒,安迪認為(證求了維奇的意見之後)這是拉克馬已若夫。

從此,每當他聽到拉克馬尼若夫,飄忽,夢幻般的回憶就會把他帶到賈森·吉爾內大廳70房間無窮無盡的等待中去。

有多少記憶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幻覺?十二年中時斷時續的思考並沒有回答安迪·麥克吉的疑問。有時只記得好像有一陣無形的風吹過屋子,裏邊的東西都飛了起來——紙杯,毛巾,血壓計。大堆的鉛筆和鋼筆,又有時,在這之後(也許是在這多久以前?時序似乎已不復存在),一個被試學生突然抽筋,然後又心臟病發作——或者說是看上去如此,屋子裏一片混亂,人們拚命想通過人工呼吸把他救活,接着是進行胸腔注射,最後又搬來了一台轟鳴的機器,上面用很粗的電線連着兩個黑色小碗。

安迫似乎記得一個冒牌的助手大喊著:「電擊心臟!電擊心臟!嗅,把它們給我,你這笨蛋!」

又有時,他似乎正在睡覺,半睡半醒之間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他和維奇聊著天,談論著彼此的情況,安迪告訴她他母親死於一場車禍;第二年他和姨媽住在一起、心中充滿對母親的懷念。維奇告訴他,在她七歲時,一個十幾歲的臨時保姆強姦了她;所以現在她對做愛總是萬分恐懼,尤其害怕自己性冷淡;這是迫使她和男友分手的最主要原因。他總是……強迫她。

他們傾心交談;通常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識許多年後才會進行這樣的談話——也許永遠不會,即使是已結婚凡十年的夫妻。

但他門真的說話了嗎?

安迪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

時光曾在那時凝聚不動,但它後來還是飛逝而去了。

他逐漸從昏睡中醒了過來,拉克馬尼若夫已經消失了。他剛才真的聽到這曲子了嗎?維奇躺在他旁邊的那張床上,睡得正香,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像一個做睡前禱告時墜入夢鄉的孩子安迪注視着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己愛上了她,深深地,全身心地愛上了她。

片刻之後,他環視四周。有幾張床上已空無一人,屋子裏大概還剩下五名被試者,有幾個正在昏睡,一個被試者坐在床上,一位教授助手——貨真價實,大約二十五歲的助手——正在向他提問,並在寫字板上做着記錄,這個被試者很顯然說了句荒唐的話,因為兩人都笑了——是那種在你意識到身旁有人睡覺時而上出的低沉的笑聲。

安迪坐起身,上下查看了一下自己,感覺不錯,他試着笑了笑——很正常,全身肌肉放鬆,充滿活力,各種感覺變得極其敏銳而又率真。他記得當他還是個孩子時曾有過這種感覺:星期六早晨醒來,想着停在車庫裏的自行車,想着自己可以縱情騎車馳騁的整個周末。

「一個教授助手走過來問道:「感覺如何,安迪、」安迪看着他。這是最早給他注射的那個人——什麼時候的事了?一年前?他摸摸臉頰,聽到了胡茬的嘶啦聲,「我覺得自己像瑞普·范。溫可(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同名小說的主人公,在山中一睡十八年)似的。」他說。

助手笑了:「只過了48小時,不是20年,你到底感覺如何?」

「正常?」

「是的,正常,不管你這正常意味着什麼。拉爾夫在哪兒?」

「拉爾夫?助手揚起了眉毛。

「是的。拉爾夫·巴克斯特,大約三十五歲,高個兒,淺黃頭髮。

助手笑了:「你是做夢看見他的。」

安迪疑惑地看着他:「我什麼?」

「你是做夢看見他的,是幻覺,就我所知,和命運六號試驗有關的唯一一個拉爾夫是達頓藥劑師協會的代表,叫拉爾夫·斯登海姆,他大概已經五十五歲了。」

安迪默默無語地盯着這個助手看了好半天,拉爾夫是個幻影?或許是的,完全像是服用毒品后產生的幻覺;安迪似乎記得自己曾認為拉爾夫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秘密特工,他微微笑了,那個助手也笑了,這笑容來得太快了,安迪想,難道這也是幻覺嗎?就算是吧安迪中途醒來時看見的那個坐在床上說話的學生正被人護送著向門外走去、邊走邊從一個紙杯里喝着橙汁。

安迪警覺地問道:「沒人受傷吧?」

「受傷?」

「嗯——沒人發生痙攣,或……」

那助手俯下身,看上去憂心沖沖:「喂,安迪,我希望你可不要在校園裏散佈這樣的言論。這會毀了瓦里斯博士的研究項目的,下學期我們還有命運七號。而且……」

「到底出了什麼事?」

「有個學生產生了肌肉反應,不嚴重但是很痛苦,」助手說,「只持續了不到十五分鐘,沒造成任何傷害。可現在全國都籠罩着一種政治迫害的氣氛,停止徵兵,撤消後備軍官訓練隊,禁止道爾比學公司招收新人因為他們製造膠化汽油……事情做過頭了。而我卻認為這是很重要的研究項日。」

「那個學生是誰?」

「你知道我個能告訴你。我要說的是請你記住,你現在處於輕微的致幻作用控制下。不要把服藥后產生的幻覺和現實相混淆,然後四處傳播。」

「你們能允許我那樣做嗎?」安迪問。

助手看上去很困惑,「我們怎麼能阻止你呢?大學里所有實驗項目的命運都掌握在自願參加者手裏。我們不能指望區區二百美元就讓你簽一份保證書,是不是?」

安迪鬆了口氣。如果這人是在撒謊,那他幹得可就大高明了。那麼剛才確實是一些幻覺了,在他旁邊的床上、維奇也開始醒了過來。

「現在怎麼樣?」助手笑着間道,「我覺得本來應該是我提問呀。

於是他開始提問,當安迪回答完這些問題時,維奇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看上去安詳而容光煥發,她朝安迪微笑着,那些問題非常詳細,有許多是安迪自己也想提出的。

那他為什麼覺得這些人都是在演戲呢?

當天晚上,安迪和維奇坐在聯合大摟一個小廳的長椅上討論著兩人產生的幻覺。

她絲毫不記得最令他不安的事:那血淋淋的手在一群白大褂頭上無力地揮舞,打在牆上的圖上,然後不見了。而安迪時她記得最真切的事也沒有絲毫印象:一個留着金黃色長發的男人在她床邊與她的視線齊平的地方支起了一張著疊桌於;他把一排碩大的多米諾骨牌放在桌上對她說:「推倒它們,維奇,把它們全推倒。」她順從地抬起手想把它們推倒,可那人輕輕地但又堅定地把她的手按回胸前:「你不需要用手,維奇。」他說,「推倒它們。」於是她就看着那些多米諾骨牌。它們真的倒下了,一個接一個。一共大約十二個。

「這讓我覺得很累。」她對安迪說,臉上掛着她那獨特的一邊嘴角向上的微笑,「而且我覺得我還和他談起了越南戰爭。所以我對他說:『是的,這就是證明,如果南越完了,他們就全完了。』他笑了,拍着我的手說:『幹嗎不睡一會兒,維奇?你一定累了。』於是我就睡著了。」說到這兒,她搖搖頭,「可現在這一切看起來都不像是真的,我想這一定全是我的想像,或者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實驗后產生的幻覺,你不記得看見過他嗎?高個兒,齊肩的金髮,下巴這兒有一道傷疤。

安迪搖搖頭。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們怎麼會產生同樣的幻覺。」他說,「除非他們發明了一種藥品,不僅能夠產生幻覺而且能夠使人的感覺更加敏銳。」他聳聳肩,然後咧嘴樂了。

「會不會是我們談論過那些幻覺,可後來又忘記我們曾經談論過?維奇問。

他承認這很有可能,但他仍對整個經歷感到不安。就像人們所說服用致幻劑引起的不適一樣。

安迪鼓起勇氣對維奇說:「我惟一確定的事就是我好像愛上你了,維奇。」

她不安地笑笑,在他的嘴角上親吻了一下:「這真好,安迪,但是——」「但是你有點怕我。也許是怕所有男人。」

「也許是的。」她說。

「我只是想讓你給我一次機會。」

「我會給你機會的。」她說,「我喜歡你,安迪。非常喜歡。

可別忘了我很害怕。有時我會……非常害怕。」她想故作輕鬆地聳聳肩,結果卻戰慄了。

「我會記住的。」安迪說着將她摟入懷中親吻起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報他以回吻,雙手緊緊握著安迪的手。

「爸爸!」恰莉尖叫着。

安迪只覺眼前大旋地轉,鈉燈照耀着的北大道在他身下,而地面卻在他頭上,五臟六腑幾乎顛盪出來,接着他坐了起來,像個坐滑梯的小孩一洋順着路基下半部分往下滑去,恰莉在他前面無助地翻滾著,翻滾著。

噢不,她會一直衝到車流中去的——

「恰莉!」他不頤自己的頭痛和嗓子痛大聲嘶叫着,「當心!」

她一直滾到路基底部,蜷縮在旁邊的小道上.一輛過路汽車的刺眼燈光掃過恰莉——她在哭,轉眼間安迪「彭地一聲落在她身邊,疼痛順着脊樑湧向頭部:眼前景物狂飛亂舞一陣,才漸漸平定下來。

恰莉坐在地上,把頭深埋在兩臂間「恰莉。」他碰碰她的胳膊,「沒事了,親愛的。」

「我真希望自己剛才就滾到汽車前面!」她大聲哭叫着,聲音絕望充滿對自己的厭惡。這使安迪一陣心痛,「這是我活該!誰讓我把那個人給點着了呢!」

「噓。」安迪說,」恰莉,你不用再去想那件事了。」

他摟住女兒。汽車從他們身旁飛馳而過。其中任何一輛都可能是警車,那他們的逃亡也就結束了。現在這看起來幾乎已是一種解脫。

她的嗚咽聲逐漸平息下去。安迪意識到她的絕望有一部分是因為疲憊。也正是疲憊使他剛才疼得叫出了聲,將不堪回首的往事帶到眼前。要是能找個地方躺下——

「你能站起來嗎?恰莉?」

她慢慢站起身,擦去殘留的淚痕。黑暗中她的臉看上去像個蒼白的小月亮。端詳着她的臉,一陣負疚感湧上安迪心頭。她現在本該舒適地躺在一所貸款即將付清的房子裏;一隻胳膊下壓着一隻玩具熊,準備第二大早上就要去上學,為上帝。為祖國。為二年級而奮鬥。然而現在她卻是在凌晨一點十五分站在紐約州的一條大路上,正在逃亡途中,心中滿懷負罪感,只因為她從父母身上繼承了一些東西——一些她自己無法拒絕的東西,就像她無法拒絕那雙坦誠的藍眼睛,你怎麼對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解釋呢?

爸爸,媽媽那時需要二百美元,那些人告訴他們不會有什麼事,可他們撒了謊——這樣說行嗎?

「我們得搭一輛車。」安迪說着把手搭在恰莉肩上,他不知道這是為了撫慰她還是為了使自己不至摔倒,「找一家酒店或者汽車旅館先睡一覺,然後再想想下一步怎麼辦。你覺得可以嗎?」

恰莉沒精打采地點點頭。

「那就這樣吧。」他說着開始伸手攔車,汽車飛馳而過,對他們毫不理會,不到兩英里以外的地方,那輛綠色轎車已經再次上路。安迪對此毫無所知,他倍受折磨的思緒已飄向他和維奇在聯合大樓那晚的約會,她那時在學校往宿,安迪把她送回宿舍,在大門外的樓梯上再次吻了她的雙唇;而她,仍是個處女的她,遲疑地用雙臂摟着他的脖子。他們還年輕,上帝,他們那時還年輕汽車呼嘯而過,恰莉的頭髮在汽車過後掀起的氣流中上下飄飛。

在十二年後,安迪又記起了那晚發生的其它事情。

送維奇回到宿舍后,安迪穿過校園向高速公路走去,想搭車進城。五月的微風輕柔地撫摩着他的臉龐,但在馬路兩旁的榆樹叢中,他可以聽到同樣的和風變得強勁有力,穿過樹冠,像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在他頭上奔流,而他所感覺到的只是其中最微小。

最遙遠的漣漪。

路過賈森·吉爾內大廳時,安迪在這黑黝黝的龐大建筑前停下了腳步,大廳四周,長出新葉的樹叢在那條無形的風之河中翩翩起舞,一股寒意順着他的後背爬下,停留在腹部,使他感到一陣冰冷,在溫暖的夜風中他居然打了個寒顫,一個大銀市似的月亮在流雲中行進——如盛妝的龍骨艇御風而行,平治在那黑暗的風之河上,大樓的窗戶反射出點點月光,看上去就像空洞,不快的眼睛。

這兒出事了,安迪想,沒人告訴我門,也不希望我們知道。

是什麼事呢?

在腦海里,他又看見了那隻血淋淋的垂死的手——只不過這次他看見它打在那張圖上,留下一塊逗號形的血污……然後那張圖喇地一聲卷了起來。

他朝大樓走去,你瘋了,他們不會讓你晚上十點之後進入講演廳的,再說——

再說我很害怕。

是的。正是因為這個,大多令人不安的模糊記憶,相信它們僅僅是幻覺有點太簡單,而維奇正在說服自己這樣想。一個被試者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另一個人在尖叫,說她寧願去死,即使死意味着進地獄永世經受烈火的考驗也比現在這樣強,還有一個人心臟病發作,之後被匆匆抬出屋外,動作之熟練程度令人不寒而慄。因為……安迪老兄,面對現實吧……一令你害怕的並不是想到心靈感應,而是想到這些事情有可能真的發生過。

鞋跟喀喀作響。安迪走到大問前,試了試門。鎖上了。透過門縫,他能看見空蕩蕩的走廊,安迪敲敲門。當一個人把頭伸出窗戶時,他幾乎要撒腿跑悼一一因為從窗戶中探出的可能是拉爾夫·巴克斯待的那張臉:或是一個留着齊肩金髮的高個兒男人的。

下巴上帶着一道傷疤。

不過並不是他們;來到大門后打開鎖,探出一張滿腹牢騷的臉的是一個普通的學校保安,他大約六十二歲,臉頰。額頭佈滿皺紋,一雙警惕的藍眼睛由於飲酒過多充滿黏液。一個很大的鬧鐘掛在他腰間。

「大樓關門了!」他說。

「我知道。」安迪說.「可今天早晨我在70房間參加一個試驗,我……」

「那沒辦法!周末大樓晚上九點關門!明天再來!」

「——我想我把表忘在裏邊了」安迪說。他其實並沒有表。

「喂,怎麼樣?就去看一眼。」

「我不能這樣做。」守夜人說,可奇怪的是他聽上去忽然不那麼堅定了。

安迪對此並沒多想,他輕聲說:「你當然可以,我看一眼就走,不會礙你事的。你都不會記得我來過,是不是?」

安迪腦子裏忽然產生一種古怪的感覺,就好像他」推」了一下這個上了年紀的守夜人似的,只不過不是用手而是用腦,而那守夜人也確實向後踉蹌了兩三步,讓開了大門。

安迪走進大廳,有些心神不定。他的頭部突然產生一陣尖銳的疼痛。不過這很快就減弱成陣陣輕微的抽痛。安迪後來知道這痛感會在半小時之後消失。

「喂,你沒事吧?」他問那個守夜人。

「嗯?當然,我沒事。」守衛不再懷疑,他朝安迪友好地笑了,「既然你願意,上樓去找你的表吧,別着急。我也許都不會記得你來過。」

說完他走開了。

安迪難以相信地目送着他,然後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似乎想緩解裏面輕微的疼痛。上帝,他對那老傢伙做了什麼?千真萬確一定做了什麼。

他轉身朝樓梯走去,開始上樓。樓上的大廳狹窄陰暗;一陣對這幽閉的恐怖襲來,使他呼吸急促,像被戴上了頸圈。上面,大樓的頂端伸入那條風之河,氣流滑過屋檐,尖刺地嘶叫着。70房間有上下兩層雙扇門,上邊的兩扇裝着正方形的毛玻璃。安迪站在門外,側耳傾聽風吹過檐槽和水落管,將積年的落葉弄得沙沙作響。他的心在胸腔里膨膨直跳。

這時他差點走開——忽然間他覺得不如不去知道,不如將這一切都忘記。接着,他伸手抓住一個門把手。對自己說沒什麼可擔心的,因為這該死的房間會是鎖著的。那樣更好。

可惜並不是這樣。把手轉動了——門開了。

房間中空無一人,月光透過窗外老榆樹搖曳的樹枝射進室內,忽明忽暗。但他還能看清那些床已經不見了。黑板已被擦凈。沖洗過。那張圖像窗帘似地卷著;只有拉線在空中搖擺。安迪朝它走去,停頓片刻后,他伸出有些顫抖的手將它拉了下來。

大腦結構圖一人腦被端上來,像屠夫的示意圖似地標滿記號。看着它,安迪又產生了那種服藥后的感覺。並不適意;簡直讓人噁心。安迪禁不住呻吟一聲,如蛛網銀絲般微弱。

血污仍在那裏,在跳躍的月光中呈逗號形的黑色。周未試驗前印在圖上的迸肌體現在變成了迸體,其中一部分字跡被血污擋住了。

這麼一件小事。

這麼一件大事。

安迪站在黑暗中凝視着血跡,渾身顫慄起來。有多少是真的呢?一些?大部分?全部?還是根本沒有?

身後傳來一聲響動,也許是他認為自己聽到了:悄悄的腳步聲。

他的雙手慌亂地舞動,其中一隻帶着同樣可怕的響聲打在圖上。它涮地一聲卷了起來,在一片漆黑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

遠處一扇月光照耀着的窗戶上突然傳來敲擊聲。是樹枝,還是粘帶眼球組織和體液的死人手指?讓我進去我把眼睛忘在裏邊了噢讓我進去——

在慢鏡頭般的夢幻中,他感到頭暈目眩;一定是那個男孩,穿着白袍的精靈,眼眶只剩下兩個滴血的黑洞。安迪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沒有人在那兒。

沒有東西在那兒。

但他的神經己不能忍受。當那樹枝又開始無情地敲擊時,他跑了,沒顧得上去關門。他飛奔過狹窄的走廊,突然間,他真的聽到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是他自己腳步的回聲)。他一步兩級衝下樓梯來到大廳里,上氣不接下氣,太陽穴怦怦直跳,空氣像割下來的乾草刺痛着他的喉嚨。

保安並不在附近。安迪離開大樓,關上身後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門,像個逃亡者似地躡手躡腳走下台階來到小廣場。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後來真的成了一名逃亡者。

五天之後,安迪把非常不情願的維奇·湯林遜拽到了賈森·吉爾內大廳。維奇已經決定永不再想起這次試驗。她已從心理系取走二百美元支票存到了銀行,並且準備忘記這錢的由來。

他極力勸說她同意一道來,雄辯的口才令他自己亦感吃驚。

他們在二點五十課問休息時出發了。暖洋洋的五月微風送來哈里森教堂的陣陣鐘聲。「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不會出什麼事的。」安迪說道。即使在心裏他也不願弄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周圍有這麼多人,不會有事的。」

「我只是不想去,安迪。」她這樣說着。可她最終還是去了。

二,三個學生胳膊下夾著書本正從講演廳里出來。陽光給窗戶塗上一層金色,比安迪記憶中銀色月光下的玻璃單調得多。·安迪和維奇走進教室時,其他幾個學生也陸陸續續走了進來,準備三點鐘上生物課。其中7個開始低聲而熱切地對另兩個學生說起本周未將舉行一次要求「取消後備軍官訓練隊」的示威遊行。沒人注意到安迪和維奇。

「來吧。」安迪說,聲音粗重耐緊張、「看看你怎麼想——」

他拉下線打開示意圖。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張裸體男人的器官示意圖.他的肌肉看上去像一團團紅色的線團。不知哪個聰明人給他標了個名字:壞脾氣的奧斯卡。

「天啊!」安迪叫道。

維奇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又濕又熱,手心裏全是緊張的汗水。

「安迪。」她說,「我們走吧。求求你。別讓人認出我們。」

是的,他是要走。不知為什麼,示意圖被人換掉這件事比其它任何情況都更令他恐懼。他猛地拽下拉線然後鬆開手,示意圖卷了起來,還是那唰的一聲。

不同的示意圖。同樣的聲音。十二年後,如果頭痛允許的話,他仍能聽到那涮的一聲。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走進過賈森.吉爾內大廳的70房間,但那涮的一聲卻長伴耳邊。

他經常在睡夢中聽到那聲音……看見那質詢。掙扎。鮮血淋漓的手。

綠色轎車沿着機場小道朝北大道的人口處輕快地開去。諾威爾·,巴茨坐在駕駛座上,雙手緊握方向盤,像兩根指在十點和二點的時針。調頻收音機飄來低沉。輕柔的古典音樂。現在他留着向後梳去的短髮,但下巴上那小小的半圓形傷疤並沒有改變——

那是他小時候在一個可樂瓶子的缺口上磕破后留下的。如果維奇還活着、她會認出他。

「這一帶有我們的一個人。」穿波特尼500西裝的人說道。他叫約翰·梅奧。「他是個特約記者。為我們也為國防情報局工作。」

「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婊子。」第三個人說。三個人爆發出一陣尖利的大笑,笑聲中流露出他們內心的緊張。他們知道獵物已經不遠了;幾乎已經可以嗅到血腥味了。第三個人叫奧維爾·賈米遜,但他喜歡人們叫他奧賈;或者叫果汁,那樣最好。他在所有辦公室文件上的簽字都是奧賈。有一次他寫的是果汁,卡普這畜生為這還給了他一次處分。不只是口頭上的,是記錄在案的處分。

「你覺得他們走的是北大道?」奧賈問道。

諾威爾·巴茨聳聳肩。「不是走北大道就是去奧爾巴尼了。」

他說,「我讓我們的那個鄉巴佬去查鎮上的旅館一這是他的地盤,是不是?」

「當然!」約翰·梅奧回答。他和諾威爾志同道合。他們可是老交情了,可以一直追溯到賈森·吉爾內大廳的70房間。夥計,要是有人間你的話,那次可真驚險,約翰可再也不想經歷那麼冒險的事了。他就是對那個心臟病發作的學生進行電擊心臟的人。

最早在越南時他曾是個醫護人員,他知道應該怎樣應付心臟纖顫——至少在理論上。但在實踐上他卻不那麼成功,那孩子死了。

那天十二個學生接受了命運六號注射。兩人死亡一一個就是心臟病發作的男孩,另外一個是女孩,六天後死在她的宿舍里,看上去像是腦血栓突發。另外兩個毫無辦法地瘋了——一個就是那個把眼睛抓瞎的男孩,另一個是女孩,後來從頸部以下全身癱瘓。瓦里斯說這是由於心理作用,可他媽的誰知道呢?不錯,真是一天美妙的工作。

「那鄉巴佬帶着他妻子。」、諾威爾正說着,「她會裝作在找她的孫女。她兒子帶着那小女孩跑了,全都是齷齪的離婚案.除非迫不得已,她不願通知警方。不過她擔心她兒子可能有點腦筋不正常了。如果她裝得像,鎮上旅館的夜班職工會告訴她這兩個人是否登記了。」

那要看她裝得像不像。」奧賈說,「跟這些記者們打交道,你永遠說不準會出什麼事。」

約翰說:「我們要開到最近的人口處,是嗎?」

諾威爾說:「是的。再有三、四分鐘就到了。」

「他們來得及走這麼遠嗎?」

「拚命走能走到。也許當他們站在路口想搭車時我們正好追上他們。也許他們抄了近道;翻過保護網到了叉道上。不管怎麼樣,只要我們沿着大道搜尋,會找到他們的。」

「往哪兒走,夥計,站住。」果汁(奧維爾·賈明森的綽號)

模仿著,然後大笑起來。他在左肩下的槍套中裝着一支大號手槍。他把它叫作「追風」。

要是他們已經攔了一輛車,那我們可不走運了。諾威爾。」

約翰說。

諾威爾聳聳肩:「算算有多少可能性吧。現在是凌晨一點十五分。由於交通管制,街上的車比往常少。如果一個人看見一個大個子男人和一個小女孩想搭車,他會怎麼想?」

「他會想這很不妙。」約翰說道。

「這很可能。」

果汁再次大笑。前方,標誌北大道人口的交通燈在夜暮中閃爍。奧賈把手放在「追風」的槍柄上。有備無患嘛。

那輛貨車從他們身旁馳過時,掀起一陣涼風……接着它的剎車燈亮了起來。貨車拐進小道,在前面50碼的地方停了下來。

「感謝上帝。」安迪輕聲道,「讓我來跟他說,恰莉。」

「好的,爸爸。」她聽起來心不在焉,眼下又出現了黑暈,當他們向貨車走去時,它也在朝後退著。安迪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一隻慢慢鼓起的鉛制氣球。

貨車一側上畫着《一千零一夜》上的故事——哈里發。帶着華麗假面的少女、奇妙的飛毯。地毯肯定本該是紅色,但在路旁鈉燈的照射下;顯出血跡風乾后的深紫褐色。

安迪打開乘客門,把恰莉舉起放進車裏。自己隨後也上了車,「謝謝,先生。」他說,「你救了我們。……

「不用謝。」司機道,「你好,小陌生人。」

「你好。」恰莉低聲說。

司機從窗外的鏡中看了看車后,順着小道漸漸加速,然後拐上了快車道。安迪的目光掠過恰莉微微垂著的小腦袋,心中感到一陣內疚:通常安迪自己看見像司機這樣的人要搭車時是不會理睬的:高大而瘦削,留着一臉黑色的大鬍子」胸部長滿胸毛;頭戴一頂氈帽,像是一部反映肯塔基鄉村生活的影片中的道具;他的嘴角叼著一支看上去像是自製的香煙,、噴出陣陣煙霧。聞起來只不過是支普通香煙,並沒有大麻的甜味。

「你們去哪兒?夥計。」司機問道。

「再往前走兩個鎮。」安迪回答。

「黑斯廷斯。格蘭?」

「就是那兒。」

司機點點頭:「我猜你們是從什麼人那兒跑出來的。」

恰莉驀地緊張起來;安迪把一隻安撫的手搭在她背上,輕柔地撫摩著,直到她再次放鬆下來。從司機的聲音里,他沒聽出任何惡意。

「機場有人在等著傳我們去法庭。」他說。

司機咧嘴笑了——笑容幾乎完全隱沒在他茂盛的鬍鬚下——

他從嘴裏抽出香煙,優雅地把它伸到半開的窗外。氣流很快將它熄滅了。

「」我猜是和這個小陌生人有關。」他說。

「差不大多。」安迪說。

司機沒有作聲。安迪靠坐在椅背上,竭力強忍着自己的頭疼.疼痛似乎已超過了極限。以前這樣疼過嗎?不可能說清了。

每當他過度使用自己的特異功能,情況都像是最糟糕的一次。一個月之內他不敢再發功了。他知道往前走兩個鎮還不夠遠,但他今晚只能做到這樣。他已經是強彎之末。行不行都只能到黑斯廷斯·格蘭了。

「你覺得誰會贏?」司機問他。

「什麼?」

「棒球錦標賽。世界棒球賽中聖地亞哥牧師隊,你認為怎麼樣?」

「領先不少。」安迪贊同道。他的聲音似海底的鐘聲從遠方飄來。

「你沒事吧,夥計?你看上去臉色發白。」

「頭疼。」安迪說,「偏頭痛。」

「壓力太大。」司機說,「我能想像。你們要住旅館?有錢嗎?

我可以給你五塊錢。本來可以多些,不過我要去加利福尼亞,所以我必須小心花錢。就像《憤怒的葡萄)里喬德一家那樣。」

安迪感激地笑了:「我想我們還行。」

「那就好。」司機掃了一眼正在打瞌睡的恰莉,「多可愛的小姑娘。夥計。你在照看她嗎?」

「盡我所能。」安迪說,「這就對了。」司機說道,「就像歌中唱的那樣。」

黑斯廷斯·格蘭鎮就像是大道旁的一塊開闊地;在夜裏這個時間,鎮上所有紅綠燈都變成了閃光信號燈。帶氈帽的大鬍子司機開車駛出出口,穿過昏睡的小鎮,沿着40號公路來到夢鄉汽車旅館。這是一幢紅木建築,屋后是一片收割后的棉花地,屋前掛着粉紅色的霓虹燈招牌。恰莉漸漸墜入夢鄉,身子慢慢向左歪倒,最後把頭枕在了司機穿着牛仔褲的大腿上。安迪想把她扶起來,司機搖了搖頭。

「沒事,夥計。讓她睡吧。」

你能把我們再送遠些嗎?」安迪問道。雖然思考對他來說?

困難,但他的本能還是讓他警覺起來。

「不想讓夜間值班人知道你沒開車?」司機笑了,「當然可以,夥計。但是這種地方,你就是騎一輛獨輪車來他們也不會在意的。」車輪碾在石子路上吱嘎作響,「你肯定不需要這五塊錢嗎?」

「我想我用得着。」安迪有些不情願地說,「請你寫個地址給我好嗎?我會把錢寄還給你。」

司機又笑了。「我的地址是『在變動中』。」他說着掏出錢包,「但也許你會再見到我這張開心的笑臉,是不是?誰知道呢。相信神吧,夥計。」他把五塊錢遞給安迪;忽然,安迪哭了——不很劇烈)但他哭了。

「別這樣,夥計。」司機善意他說。他輕輕拍著安迪的肩膀。

「生命短暫而痛苦是永恆的;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該彼此幫助。

這就是我一吉姆·帕爾森生活哲學的精華。照顧好小陌生人。」

「我會的。」安迪說着,將眼淚擦乾。他把那張五美元的鈔票放進自己燈芯絨夾克的口袋中,「恰莉?親愛的?醒醒。再有一會兒就到了。」

三分鐘之後,安迪望着吉姆·帕爾森將車開到一家已經停業的餐館前,然後掉轉車頭從他們身邊開過朝州際公路駛去。恰莉睡意膝隴地靠在安迪身上。安迪舉起手,帕爾森也向他們揮了揮手。畫着阿拉伯傳說的老福特,精靈們,大臣們和一張神奇的飛毯。祝你在加利福尼亞交好運;年輕人,安迪祝福着,然後他們兩人回頭朝夢鄉汽車旅館走去。

「我想讓你先在外邊等我,別讓人看見。好嗎?」安迪問。

「好的,爸爸。」恰莉非常睏倦。

安迪把她留在一片長青灌木叢旁,自己朝旅館走去.他按了門鈴。大約兩分鐘后,一個穿着浴袍的中年人走了出來,邊走邊擦着眼鏡。他打開門讓進安迪,沒說一句話。

「不知道能不能給我左側最邊上那套房間?」安迪問,「我把車停在那兒了。」

一年裏的這個時候,加果你願意可以把左側的房間全包下來。」值班人說着笑了起來;露出滿嘴黃色的假牙。他遞給安迪一張索引卡片和一支鋼筆。一輛汽車從門外駛過,靜悄悄的車燈由明轉暗,逐漸消失。

安迪在卡片上署名布魯斯,「羅塞爾。布魯斯開的是一輛1978年的維加車,紐約市牌照為LMS240)他凝視着「工作單位」一欄看了一會兒,靈機一動(在他頭痛允許的範圍之內)填上了「美國聯合售貨公司」。在」付款方式」一欄下他填的是「現金」。

又一輛汽車從門前駛過。

值班人在卡片上籤過名,將它塞了起來。「一共十六美元五十五美分。」「你收零錢嗎?安迪問,」我沒機會把它們換成整錢,只好拖着大約二十磅的硬幣跑來跑去。我恨透了這些鄉間業務。」

「一樣可以花。我不在乎。」

「謝謝。」安迪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用手指把那張五美元的鈔票撥到一邊,然後掏出大把二十五分、五分和十分的硬幣。

他數出十四美元,接着又掏出一些零錢才湊夠了數。值班人把硬幣碼成整齊的一堆堆,然後把它們分別掃進抽屜中相應的格子由:

「你知道。」他邊說邊關上抽屜、;滿懷希望地看着安迪;「如果你能幫我把售煙機修好,我可以減你五塊錢房費。它已經壞了一個星期了。」

安迪走到牆角的機器旁,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然後走了回來。

「不是我們的產品。」他說。

「噢,他媽的。好吧,晚安,夥計,你要是還需要一條毯子可以在壁櫥里找到它。」」「好的。」

他走出屋子。腳下的石子路吱嘎作響,聲音在他耳中被可怕地放大、聽起來像在嚼石頭做的麥片粥。他走到灌木叢前。剛才他把恰莉留在這裏,可現在她不見了。

「恰莉?」

沒人答應。他把拴著綠色長塑料牌的房間鑰匙在兩手間不停地倒來倒去。兩手突然間變得汗涔涔的。

「恰莉?」

還是沒人答應。他開始回億。現在他好像記得在他填寫住宿登記卡時從門前開過的那輛汽車似乎曾經減速。也許那是輛綠色轎車。

他的心開始狂跳,將陣陣疼痛送入頭顱。他試圖去想如果恰莉不見了他該怎麼辦,但他不能思考,他的頭太疼了,他——

灌木叢深處傳來一陣低微的鼾聲。他太熟悉這聲音了。安迪朝那聲音奔去,碎石在他腳底飛濺。堅硬的長青木枝條刮著他的腿,扯着他夾克衫的下擺。

恰莉側卧在旅館草坪的邊上;膝蓋蠟起幾乎抵到下巴,兩手夾在兩腿間。她正在酣睡。安迪閉上雙眼站了一會兒,然後他把恰莉搖醒:他真希望這是這漫長無際的夜晚最後一次把她弄醒。

她的睫毛撲閃著,然後抬頭望着他。「爸爸?她聲音含混地問,仍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藏了起來。就像你說的那樣。」

「我知道,親愛的。」他說。「我知道你藏了起來。好了,我們要上床睡覺了。

二十分鐘后,他們就都躺在了16號房間的雙人床上;恰莉沉沉地睡着,均勻地呼吸著;安迪仍然醒著,但也已漸漸向夢鄉墜去,只是頭部持續的疼痛仍在困擾着他。還有那些疑問。

他們逃亡已大約一年。這簡直讓人難以相信;也許因為看起來那並不像是在逃亡;當他在賓西法尼亞的波特城開辦減肥課程時,他們的日子過得並不像是在逃亡,恰莉那時開始上學一一一當你擁有一份工作,你的女兒要去上一年級,你能說自己在逃亡嗎?在波特城他們差點兒被抓住:,這並不是因為那些人有多麼出色(儘管他們頑強地堅持不懈,這一點使安迪膽戰心驚),而是因為安迪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一他竟然允許自己暫時忘記了他們是逃犯。

現在他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他們現在離得有多遠?還在紐約市嗎?那他只能認為他們沒有抄下那輛計程車的牌號;他們仍在追蹤.更有可能他們是在奧爾巴尼,像蛆蟲一樣在一堆肉屑上爬來爬去.什麼時候到黑斯廷斯·格蘭呢?也許是早晨.可也許不會。黑斯廷斯·格蘭離機場有十五里地.沒必要讓幻覺擾亂自己的理智嘛。

我活該!我活該跑到汽車前面去!誰讓我把那個人點着了呢!

他自己的聲音回答道:本來會更糟的。本來可能會是他的臉。

鬼魂出沒的房間中紛雜的說話聲。

又有一些事湧進腦海,他應該是開一輛維加車。早晨如果那個值班人沒看見有一輛維加車停在16號房間前邊,他會不會認為這個聯合售貨公司的人是在撤謊?他會深究嗎?可現在他無能為力。他已經完全累垮了。

我覺得這人有點奇怪。他看上蒼白、滿臉病容。而且他用硬幣付帳.他說他為一家售貨機公司工作,但他卻不會修理大廳中那台售煙機。

鬼魂出沒的房間中紛雜的說話聲。

他轉身側躺着,傾聽着恰莉緩慢均勻的呼吸聲:他以為他們抓住了她;但她只是藏到了灌木叢的更深處。不讓人看見8恰萊恩)羅伯塔·麥克吉,自從……嗯不,你是永遠的恰莉。如果他們抓走了你,恰莉,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鬼魂出沒的房間中紛雜的說話聲。

最後是他的舍友昆西的聲音,那是在六年以前。

那時恰莉已經一歲,而且他們自然已經知道她和正常人不一樣。在她一周大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維奇把她抱到大床上和他們一起睡,因為當她自己睡在小嬰兒床上時,她的枕頭就開始……開始悶燃。那天晚上他們把嬰兒床永遠地拿開了。在巨大而奇特、難以言狀的恐懼中,他們沒有說一句話。小床已經熱得可以把她的臉燙出水泡;幾乎整個晚上她都在嚎哭.頭一年家裏簡直像個瘋人院。沒有睡眠,只有無盡的恐懼。如果她的奶瓶來晚了,廢紙簍里就會起火;一次窗帘開始噴出火苗,如果當時維奇不在屋裏一是她從樓梯上摔下來那次使他最終拿起電話撥通了昆西。那天她一宣在地上爬來爬去,手腳並用爬上樓梯然後再順原路爬下來、做得非常出色.那天是安迪在照看她;維奇和她一個朋友到桑特商店買東西去了。她本來有些猶豫,不知是否應該離開,安迪幾乎不得不把她扔出了門。最近她看上去太勞累。太疲憊了。

她眼中有種獃獃的神情使他聯想起戰爭期間那些關於疲憊戰的故事。

當時他正在起居室中看書,離樓梯不遠。恰莉正在爬上爬下。樓梯上還有一隻特迪玩具熊。當然,他本該把它拿走的;可每次她爬上去時都從旁邊繞過,所以他就放鬆了警惕……就象波特城看似正常的生活使他放鬆了警惕。

當她第三次往下爬時,腳絆在了熊身上.唰,砰,咚,她一直摔到了樓梯底下,因為憤怒和恐懼哀哀哭着。樓梯上鋪着地毯,她連一道擦傷都沒有——上帝總是在保護醉漢和小孩,這是昆西的話,也是那天他第一次有意識地想到昆西——安迪衝過去抱起她,對她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並且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她的全身,看看是否有出血或是脫臼或是腦震蕩的跡象。這時——

這時他感覺到它穿過了自己的身體——他女兒腦子裏發出的無形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死亡霹靂。那感覺就像是在盛夏,當你在站台上離一列疾駛的高速列車太近時所感覺到的那股熱浪。輕柔、無聲的熱氣流……然後那隻特迪熊著了起來,火苗躥起老高。有一陣安迪透過火舌盯着它黑色的眼睛,看着它燒焦變黑;

熊滾落的地方,火苗開始向地毯擴散、,。安迪放下女兒,奔向掛在電視機旁牆上的滅火器。他和維奇從沒討論過女兒可能會做的事一安迪有時想談,可維奇不願聽;她帶着歇斯底里的固執迴避著這個話題,說恰莉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一可滅火器還是未經討論就悄悄地出現了,就像春夏之交悄悄出現的蒲公英。他們沒有談起恰莉能夠做什麼,但滅火器還是出現在每個房間里。

他抓起滅火器向樓梯衝去,鼻孔中充滿著燒焦地毯的糊味。

這時他居然還有時間想起他小時候讀的那個故事《美妙生活,作者是賈羅姆:畢克斯白,』講的是一個小孩利用心理恐怖控制了他的父母一上千種死法的惡夢一而且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那孩子什麼時候會發瘋。

恰莉坐在樓梯腳下嗚咽著。

安迪猛地擰開滅火器的開關,將泡沫噴在擴散的火苗上,將它撲滅。他抓起特迪熊,它的毛上已沾滿了泡沫.安迪拿着它走下樓梯。

他恨自己要做這件事,但出於某種本能他知道不得不做——

必須立下規矩,必須給她教訓。他將玩具熊塞到尖叫着的恰莉佈滿淚痕(充滿驚懼的臉上.噢,你這該死的混蛋,他絕望地想到,你幹嗎不到廚房去拿把削皮刀在她臉上一邊劃上一刀?給她做上記號?他的念頭凝固了。傷痕,對。這就是他要做的。給他的孩子留下傷痕。在她的心靈上留下烙印。

「你喜歡特迪這樣子嗎?」他吼道。熊已經燒焦變黑,在他手裏仍像二塊正在冷卻的炭火那樣溫熱,「你喜歡特迪全都燒焦再也不能和你玩嗎?恰莉?」

恰莉嚎陶大哭,皮膚紅一陣。白一陣,兩眼充盈著淚水:

「爸!特迪!特迪!」

「是啊,特迪,」他悲哀地說,「特迪都燒焦了,恰莉。你燒了特迪。而且如果你燒了特迪,、你也會燒媽媽。爸爸。現在……

再也不要這樣做了」他俯下身湊近她,然而沒有抱她起來,也沒有碰她;「再也不要這樣做了因為它是個壞東西!」

「爸爸一一他再也不忍心造成更大的傷害和恐怖。他抱起恰莉,摟在懷裏走來走去,、直到一過了很長時間一她的綴泣變成了不規則的顫動和抽噎。當他再看她時,她的臉枕在他肩膀上,已經睡著了。

他把她放到沙發上.來到廚房,拿起電話撥通了昆西。

昆西並不想談這件事、那是1975年,他正為一家大型航空公司工作。每年聖誕節他都會給麥克吉一家寄來賀卡,裏邊的附言說他現在是負責調解的副總裁。當製造飛機的工人們遇到問題時,他們就會去找昆西。昆西會幫助他們解決問題一孤獨。異化,也許還有他,們的工作使他們產生的一種屈辱感一這樣他們就不會再回到生產線上去製造麻煩。於是飛機就不再會墜毀,世界也就會為民主繼續保持安定。為了這一點,昆西一年掙三萬二千美元、比安迪多一萬七千,」我並不感覺內疚」他曾經寫道,「我覺得幾乎只憑自己的力量而使美國不致傾覆,這點薪水是很微薄的。」

這就是昆西,像以往一樣玩世不恭。滑稽幽默。但那天當女兒睡在沙發上。啟己鼻中充斥着燃焦玩具熊和地毯氣味的安迪從俄亥俄給他打電話時,他並沒有表現出他的滑稽和幽默。

「我聽說過一些事情。當昆西發現自己不透露些什麼,安迪不會輕易放過他時,他終於說道,「但有時人們會竊聽電話的,老夥計。現在是水門事件的時代。」

「我嚇壞了。」安迪說。「維奇也怕極了。而且恰莉也嚇壞了。

你聽說了些什麼,昆西?」

「從前有一次試驗,十二個人參加了,」昆西說,「大約六年以前。你記得嗎?」

「我記得。」安迪苦澀地答道。

「這十二個人里沒有多少人還活着。我最後一次聽說是四個。

其中兩個人結婚了。」

「是的。」安迪說,但內心中感到越來越大的恐懼。只有四個人還活着?昆西在說什麼?

「我聽說其中一個人可以折斷鑰匙.關上門,而並不用手碰它們。」昆西尖細的聲音通過二千公里的電話線傳來,通過轉換台,通過內華達。愛達荷。科羅拉多。伊阿華州的分線箱,遠遠地傳來,飛越了上百萬個地方的聲音。

「是嗎?」他問,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他想到了維奇,有時她可以打開收音機或關上電視而根本不用走近它們——

而且很明顯維奇並沒有意識到她在做這些事情。

「是的,這是真的。」昆西仍在說着,「他是一你怎麼說?——有文件記錄可以證明的.如果他做這些事太頻繁的話,他會頭疼,但他確實可以做到。他們把他關在了一個小屋子裏一門是他打不開的,鎖是他擰不斷的。他們在他身上做試驗。

讓他檸斷鑰匙,讓他反覆關門,我聽說他差點發瘋了。」

「噢……我的……上帝。」安迪無力地說。

「他是我們為維護和平所做努力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他瘋了根本算不了什麼。」昆西繼續說道,「他瘋了,而兩億兩千萬美國人民卻可以繼續享受安全和自由。你明白嗎?」

「明白。」安迪低聲道。

「那結了婚的兩個人怎樣呢?就他們所知並無異常。他們平靜地生活在美國中部的某個州里,比如俄亥俄,也許一年要對他們進行二次檢查。看看他們是否可以不經觸摸就能擰斷鑰匙、關上門,或在當地小馬戲團為慈善事業表演心靈感應的小把戲。幸運的是他倆不能做這類事情,是不是,安迪·安迪合上眼,聞着屋中燒焦布料的糊味。有時恰莉會打開冰箱門,往裏看看,然後又爬開。如果維奇當時在熨衣服,她會看一眼冰箱門;那門就會自動關上一而維奇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在做什麼令人奇怪的事。但又有些時候,這好像又不管用了。於是她只好放下熨斗;走過去關上冰箱門(或關上收音機,或打開電視)。維奇不能擰斷鑰匙;不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不能飛;

也不能引着火或預測未來。她只不過有時能隔着整個房間把門關上;如此而已。「有時當她做完幾件這佯的事後,安迪注意到她會抱怨自己頭疼或胃疼,安迪布知道這是一種生理反應還是她的潛意識發出的警告。在她月經期間、維奇做這些事的能力似乎增強了些。、這些事很小,而且不太經常;所以安迪開始認為這都是正常的。至於他自己……,當然,他能夠」推動」別人,使別人相信他所說的話。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它)也許叫自我催眠更接近。而且他不能經常使用,因為這會引起他的頭疼。大部分時間裏,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並不完全正常;而且自從賈森·吉爾內大廳70房間里的那天起,他就從來沒有正常過。

一他合上眼睛,在睫毛攏住的一片黑暗中,他看見了那片逗號形的血污和被它遮住的「臍體」。

「是的,很幸運。」昆西接着說道,好像安迪已表示了贊同,否則他們會把他倆關在兩個小屋子裏。在那兒,這些人在為維護兩億兩千萬美國人民的自由和安全而全職地工作著。」

「是很幸運。」安迪同意他說。

「至於那十二個人,」昆西說,「也許他們把一種自己也不很了解的葯給了那十二個人。可能是某個人——某個瘋大夫一一想故意誤導他們。或者也許是他認為自己在誤導他們而實際上是自己在被誤導。這並不重要。」

「是不重要。」

「所以這些人服了葯。也許藥物使他們的染色體發生了一點變化、或很大變化。誰知道呢。也許其中有兩個結了婚,決定要一個孩子,也許這孩子不僅僅繼承了她的眼睛和他的嘴。他們是不是會對那個孩子產生興趣呢?」

「我打賭他們會的。」安迪說。恐懼已使他說話都困難了。他已經決定不把給昆西打過電話的事告訴維奇。

「就好比你有檸檬,很好吃;而且你有蛋汁,也很好吃,可當你把它們放在一起,你就會得到……一種全新口味的東西。我敢肯定他們想看看那個孩子能做什麼。他們也許想把她帶走關在一個小屋子裏,看看這樣是否有利於維護民主世界。我想這就是我要說的了,老夥計,只是……不要引人注意。」

鬼魂出沒的房間里紛雜的說話聲。

不要引人注意。

他在旅館的枕頭上轉過頭去看着仍在酣睡的恰莉。恰莉親愛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能到哪兒去而不被追蹤呢?這一切該如何結束呢?

所有這些問題總是找不到答案,終於,他睡著了,然而就在不遠的地方,一輛綠色轎車在夜幕中巡行,仍然希望能夠看見一個高個兒,寬肩、穿着燈芯絨夾克的男人和一個穿着綠衣紅褲的金髮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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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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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紐約奧爾巴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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