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島的紅色情弦

第七章 孤島的紅色情弦

第七章孤島的紅色情弦

乍暖還寒的早春二月,美子去學校辦理了休學的手續。

一次不是因為要去打工的原因,而是她漸漸隆起的腹部再也無法走進課堂了。

嘿,可憶,你看我肚子呀,才4個月就這麼大了,會不會懷上雙胞胎啊?」

「那好啊,龍鳳胎最好了,兒子女兒都有,一下子就完成了生育大計。」

「不,就是龍鳳胎,我還想再要孩子的。我老公說了,我們要生一群孩子,將來讓孩子們可以組成一個小樂隊。」美子美滋滋地說。

「完了。」我暗想。這個美子,我看她是徹底沒救了。

還沒等我說什麼,美子就發問了:「可憶,你將來要幾個孩子?」

「想都沒想過,最好不要,最多一個吧。」我答道。不可思議的美子啊,一個生活在e時代最繁華都市裏的美女,骨子裏竟然是個「你耕田來我織布」的傳統農村婦女。

「可憶,你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老公啊,我就想為他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哪一天,我能夠手上抱一個,肩上背一個,後面跟一個,左右拖兩個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愛他。」

「又來了,真是個老土,羅嗦、繁瑣的沒出息的女人。」我在心中罵她。

「美子,我最後還是要奉勸一句,就是你首先要活出自己的價值,首先你愛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的一生是可憐的。」

「說真的,自從和李波好上以後,我已經完全沒有自己了,我所想所做的就是怎樣讓他幸福。雖然我很擔心有朝一日李波不再愛我了,但是我無怨無悔。可憶,你不知道我在認識他之前的那幾年心裏是多麼的空啊……」

望着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小婦人,我不再言語。女人本是空洞的,不是嗎?在千野君「藍色燈火」心理治療室里,有多少日本婦女在怨訴著———「平時我覺得好空蕩,只有在和丈夫交歡的時刻我才感到充滿……」

「可憶,伊藤那件事讓你受委屈了,學校里的傳聞都說因為你把伊藤教授告發了,他才不得已去了美國。」

「是啊,傳的都是同一個版本,說是他以給我寫申請獎學金的推薦信要挾對我進行性侵犯,未果后就讓我失去了獎學金……我好冤哦,替你背上了惡名。其實這件事我們回過頭來重新看的話,對伊藤也並不公平,那天是你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春光的,你想想一個睡美人在他的私人研究室里舒展着雙腿,從裏面隱隱約約露出點什麼來,讓一個正常的男人怎麼吃得消?沒上來侵犯你算是你的幸運。」

「可憶,有件事我不想瞞你,關於伊藤的。」

「先別說出來,讓我猜。他真吃過你的豆腐(我故意沿用美子的那句口頭禪)」

美子的臉紅了,「沒有,真沒有,我這塊嫩豆腐只輪到我老公吃啊!」稍稍停了停她才說:「是這樣,幾天前我收到了伊藤的來信,他在信里說了一些令我吃驚的事。」

「他說了些什麼?能不能讓我看看?」

「我怎敢保留男人的信,被李波看到還了得啊!所以,我看完后當場就撕掉了,但內容我全部記住了。」

「他到底說了一些什麼?」我很好奇,因為畢竟伊藤曾是我們的主課老師。

「他說……算了,我還是不想說,把別人的私隱說出來很不好的。」

「那隨你便。」我露出不悅的神情並拿起書包準備走。

「等等,那我說,但你要向我保證絕對保密,好不好?」

「那是一定的。」我承諾她。

「上周末我意外地收到了伊藤從美國發出的信,是寄到人文學院的,在信中他向我表達了歉意。他說其實他與他的太太在5年前就已經正式離婚了,但考慮到各種因素,他們之間達成了不對外泄密的協議。他從教室里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喜歡上了,他喜歡我自然的美以及美麗中透出的那份樸實,但是他是一個拘謹內向的人,一直不敢對我表達,只能憋在心裏。後來他聽說我結婚了,心裏感到很失落,只能悄悄地暗戀我,包括他讓我給他打字等,其實都是在找理由親近我……他說關於那次偷拍我的事件其實他是很委屈的,他冥思苦想了很久才終於找到「嫌疑犯」,經過是這樣的:他為了能在辦公室和他在英國讀大學的兒子進行視頻通話,所以在自己的計算機上裝了個webcam(攝像頭)。大約半年前他遭人在辦公桌內偷走公文包和錢款后,就在學校里報了案,但一直沒有抓到小偷。他的兒子知道后建議父親打開webcam的監視功能,也就是說當房子裏有東西運動的時候就會自動拍攝下來存到硬碟里。這樣,下次就知道有誰到過你的辦公室了。伊藤聽了很感興趣,就請專業電腦工程師來辦公室啟動了這個功能。所以當伊藤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就將攝像頭暗藏在書架下,但攝像頭朝上,可以拍得清晰些。他仔細分析那天我睡覺的時候也許在輾轉反側,而那個位置正好可以拍到我睡覺的沙發……後來,伊藤無意中看到視頻后就不願刪除而留在了計算機里,但長長的驚嘆號和疑問號一直沒有揮走。如今他希望讓我明白事實的真相,那一切絕不是一個無聊色情狂對一位美麗女生的窺探和玷污,一切出於偶然。他說那天當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也確實看到了熟睡的我,只有他知道他的身體是怎樣顫抖的,他的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是怎樣近乎窒息的,如果不是強大的理智在剋制着他,他或許真會犯下男人的錯誤……回想那一幕,此刻的他一樣的渾身顫慄和無法遏制。伊藤還說,他這一生其實沒有真正戀愛過,年輕時的那段令人羨慕的婚姻充其量只是門當戶對的結合,他的前妻心裏愛着的始終是另外一個男人,他只有忍辱埋頭於工作。最後他說是因為時空的距離和與日俱增的苦戀讓他最終把壓在心頭3年多的情感向我傾訴了,他將繼續苦戀下去……」

美子在敘述的時候是平靜的,也是柔美的,那緩緩的節奏彷彿只是在說一件與她毫無相關的事,一個別人的故事而已。

她的眼睛裏沒有欣喜的光,我知道她的愛情大門在被那個名叫李波的上海男人闖入后,就從此關閉了。

「美子,伊藤所說的一切也許是真的,世界上確實存在着太多說不清的巧合,說到底,他只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哦,不,一個庸常的男人而已。」我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相信他說的這一切。」美子的聲音如此溫柔,臉上滑過一絲哀愁。

其實教授也是人,是人,就有禽獸的一面。

狄德羅早在兩個半世紀以前就這樣說過,一切生物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禽獸都多少是人,任何礦物都多少是植物,任何植物都多少是動物……

人是什麼?人是某類傾向的總和。所以我們人類要在礦物、植物和動物中獲得諸多的靈魂溝通,我們要去關心人以外的世界,因為我們完全可以將他們詮釋成地球上的另一種人類。

2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個夢境,但是比真實還要真實。

我記得我是躺在海灘邊,全身都濕漉漉的,癱軟成一潭水似的。

冷風吹來,漸漸地將我的身子吹乾吹硬了。

首先是胸前的那一對杏花色的蓓蕾,在瑟瑟寒風中,她發脹變硬。

慢慢地那樣的脹力就蔓延到了全身,我掙扎著起身,四處張望,沒有人影,只有遠近的叢林,望不到盡頭。只有那一望無際的海,在泛著萬頃波浪。

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又是怎麼來到這孤島上的?「你好,可憶。」風中傳來一個很好聽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連個人影也沒有。

「你好,可憶。」

「你好,可憶。」

「你好,可憶。」

我驚嚇了,因為連個人影都沒有,聲音卻不斷地從四處向我傳來。我的嘴唇直哆嗦,雙

手交叉在胸前,連連往後退。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隻小松鼠在不斷地向我張合著嘴,見我望着它,它就直搖尾巴,表示歡迎的意思。在荒無人煙的孤島,這種友善變得非常溫暖。

「可憶,你好。」

我這才明白原來是它,一隻小松鼠在喚我。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我聽見了向我問候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過來,那一棵棵樹,那一株株草都在向我搖曳,那一掠而過的飛鳥都在向我傳遞他們的問候。

「可憶,你好。」

「可憶,你好。」

這簡直是一個比童話還童話的世界。我忽然想起了千野君曾寫給我的那些話,他說戀子,當你感到痛苦彷徨,當你飽嘗委屈,當你浮躁不安的時候,你應該走進真正的大自然,去獲得你的純凈。你知道嗎?其實每一顆樹,每一株草,每一個小動物,他們和人一樣,都是有靈魂的,所以他們會慰籍你。

我一下就明白了,我此刻一定是在夢境裏,而且是我的千野君為我打開的一個夢境世界。

我走到小松鼠旁,用手撫摸着它,它卻羞怯地逃走了。我追隨着它遠去的影子,看到的是不遠處的那一堆篝火。

火焰對面站立着一個陌生的朦朧的影子,我仔細看,卻發現還是一個男人的背脊。這讓我後退了幾步,感到害怕。

我佇立在原地,腳步不敢朝前也不敢往後。我看清了是一個半裸的男子低頭站在篝火旁,低垂的雙手拿着潔白的貼身襯衣在烤火。他的上半身完全裸露。看上去像是經年承受潮水的沖洗,身軀顯得潤滑而壯實,這樣誘人的背影讓人可以想像他一定有着廣闊的前胸,延伸下去是那結實的腿,那在腿和腹一定會有一種堅硬的力量……

我對自己的這一聯想感到不好意思。我害怕他轉過身來,更害怕被他看破自己在窺視,所以我站也不是,坐也不得,逃走更不能,怕驚動他。

我將眼睛眯起一條細縫。

這種姿態保持着朦朧的輪廓,透過幾乎沖及樹林的火焰,隱約可見他的一舉一動,篝火仍舊在我們兩人之間燃燒着。

他在火焰照耀下的身體已變得通紅了。我一次次想走上前去與他打聲招呼,但話到快要脫口而出時又堵在喉嚨里。

我不敢呼吸。

這時,我見到他將一隻手伸近火旁,近得指尖幾乎插進火里,隨後將架在樹枝上已經烘乾的白色貼身襯衣往肩上一披,就從一邊的地上,拿起一把小提琴,然後開始將琴支在白襯衣遮護的左肩。

一陣仙樂般的美妙旋律就在這島上迴旋起來。

天哪!那是我一生中聽過的最美妙的音樂,在夕陽的暮色里,那如泣如訴的樂曲緩緩流過孤島的樹林、海岸,瀰漫在整個雲空,叩擊着我的心靈,彷彿是為我演繹的心聲。剎那間,我知道了這個拉琴的男人是誰了。一定是那片橫濱藍色燈光下的我的精神偶像。

「千野君,你好,我是可憶。」我輕輕地呼喚著,雙眼已滿含着熱淚。

漸漸地,他轉過身來,像一首塑像,屹立不動。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盈滿淚光、閃爍着火影的眼睛,仍沒有停止他的演奏。

他一步步地朝我走來,可不知怎的我卻看不清他的臉,煙霧好像永存在我們之間,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呼吸,越來越劇烈的呼吸……

他那映着火焰的軀體一躍跳過了篝火,下一瞬間就是這軀體呈現在我的跟前了。

他走向我,他的胸脯輕輕觸及到我。我激動得差點暈倒,我們熱烈地擁抱了。

「就是這種力量!原先我所想像了億萬次的感覺,就是這種力量啊!」我軟綿綿地倒了下來,我們倒在喧騰的海面。

波濤開始湧起,從遠處滑過低矮的礁石群,看起來像是巨人那呼救的白色手臂掀起飛沫而抗爭着。追逐著破碎了的波頭、一瞬間翻滾而下的波背,反射著極藍的極純的藍天,那是屬於童話世界的藍。

「千野君,親愛的,我終於等到這一天、等到這一刻了,怎麼一切像在夢中一樣,或者我們就在一個比現實還要真實的夢境裏。」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出了全身的力氣摟着我,使我的胸脯和他的胸膛幾乎融為一體,我感到我快要窒息了。與此同時,他那滾燙的雙唇壓到了我同樣滾燙的雙唇上。令我周身的血液在瞬間沸騰起來,我感到渾身發熱,激情迸發。他的全部神經都在顫慄著,所有的沉着都被無情地驅除了體外。他用力地瘋狂地揉搓著、親吻着我,我的舌尖被拽到了他的嘴裏,彷彿快與舌根分離。我們用力地貼緊……

女人真是情感的動物,不同的男人帶給女人的愛感覺會呈現出如此強大的差異,這與他們的強弱大小關係不大,而完全取決於心中的愛情。

他進入我,像著了魔似的,我們都消失了,只有靈與欲的搏擊在海面上翻滾。

靈是醉人的歌聲欲是縱橫的舞王我們交錯我們交融我們交旋我們

交濡「哦,天哪!我到了,到了……」我不能自抑地狂叫起來,那一刻彷彿有種巨大的力量要將肉身催毀掉,整個生命在甜蜜的撕裂中狂舞燃燒。

就在這時,下起雨來了,雨淋在他的身上,濕在我的臉上,我們擁抱成一頁小舟,不斷搖曳,不斷漂游。暴風雨突然瘋狂地颳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抱了起來,衝進大雨的幕簾中,我恍如一葉浮萍漂流而下。風雨以同樣的兇猛在孤島上肆虐,我癱軟在靠在他的肩頭,傾聽着太平洋海潮暢搖著那持續的躁動。

「我喜歡、我願意、我希望永遠永遠這樣。」我夢囈著。

那是我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纏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饑似渴,沒完沒了,就像那雨,不停地灑落在島上的土,島上的海,不曾停息;過去所有的情感已不復存在,所有性愛的歷煉都彷彿只是為了此刻的快樂。想起仍留在我床榻的那本被我讀得爛熟的皺巴巴的印度性愛寶典《愛經》,我到了此刻才真正領悟了它的意義———它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當《愛經》詮釋成「愛情」的時候,它才變得空前絕後。

「千野君,讓我好好看看你。」我睜開眼睛,將手觸摸着他的臉。

他的臉漸漸地在我的視野里清晰起來,我的心陡然下沉。

慌忙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驚恐地後退了二三步,我的脊背觸到被煙熏黑了的水泥牆上,一陣透心的寒冷。

「你是鈴木?不,你不是鈴木。鈴木根本就不會拉小提琴的。」我尖叫着逃離……

3自從那個夢之後,我對千野君的渴求就更加強烈了,儘管夢的結尾不好,但夢中那份帶給身心的強烈震撼在之後的許多日子都不曾平息下來。

我從池袋北口一家音像店裏買來了所有抒情的小提琴曲,在鈴木不在的夜晚,我傾聽他們。傾聽的時候,我總是把燈打開,哦,對了,一直都沒有對別人說過,我的那盞燈不是普通的燈,而是藍色的燈光,是千野君在又一個情人節那天派人送到我學校里的。

就在那片藍色的燈光中,在小提琴演繹出如痴如醉的旋律中,我會靠在床上,面對着牆上他的那隻手畫像陷入情色的迷離之中。我總是先吸一支煙,讓煙霧迷住了我的臉,自然而然就幻覺起那次孤島上的紅色激情,當眼前呈現海潮洶湧的時候,我已不能自己。我的右手擰滅了煙蒂、然後往煙灰缸里一扔,然後就仰起頭閉上眼睛……

那個時候,千野君總會如期而至,他的手是那麼有力,他的吻也是那麼溫暖。

而相反,我與鈴木之間的日常性愛,已興趣大減。

借用狄德羅的觀點「任何禽獸都多少是人」。那麼我千真萬確地認為任何人都多少是禽獸,我正是以禽獸的肉慾去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每完了一次,我在心中會輕鬆一次,像又付完了一次按揭租金。因為少了一次,因為又捱過了一天,我就離千野君又近了。

冬去春來,一年又是一年,歲月的腳步彷彿在朝着我們約定見面的日子奔跑,我的心也越來越不安和緊張,我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就是想在網上查找千野君的照片,他究竟是長得怎麼樣的。但每一次已經上網了,已經在google的網頁上了,但不敢一條一條點擊進去,往往心跳加快,趕緊關閉網頁,甚至很多次就直接將電腦關上了。

美子的孩子誕生了,是個男孩,這讓李波興高采烈。本來嘛,在中國,甚至就在日本還多少是有點重男輕女的。這種傳統的東西根深蒂固。畢竟男孩是將家族中的姓氏延續下去了。

那天我去看望她,他們簡陋的小屋不乏溫馨的感覺。這使得我第一次對「家」產生了隱隱約約的憧憬。

「可憶,你日文棒,來,參謀一下,準備給我們小寶貝取名為『英夫』,你覺得這麼樣?」

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孩子,他長得和李波一個樣,也就是說不英俊,那麼賦予英勇的含義嗎?「這名字是不是太多了?你隨便往馬路的人群中高叫一聲『英夫』,我敢肯定,保證有不少腦袋向你轉過來,信不信?」我作出沉思的表情,然後說:「叫『道夫』怎麼樣?男人

最重要的是要走自己的道路,有人道,道義,那才構成了一個男人的人格魅力。」

「李道夫。不錯,不錯,很好聽,比李英夫大氣多了。」美子雀躍起來。

「好,可憶給我們一錘定音,就叫『道夫』。」李波也顯得很高興,他走到孩子床沿前,望着那張粉嫩的小臉說:「小道夫,謝謝可憶阿姨啊!這麼好聽的名字。」然後朝我轉過頭來說:「可憶,追求你的人那麼多,你也該考慮婚嫁了,有個家,有孩子,吃再大的苦也都心甘的。」

「是啊,可憶,你這麼出色,什麼樣的男人找不到啊!好好嫁個人,日本人中國人都可以,當情婦總是個悲劇的角色。」美子剛說到這裏,突然停頓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灼痛了我,但話都已經說出去了,要收也收不回來了。

整個屋子在幾秒鐘之內一片靜寂,還是李波在尷尬中打了圓場,「瞧我,都忘記給你們拿好吃的了,都還在鍋中保溫呢!可憶,你猜猜看是什麼好吃的?」

「難道又有大閘蟹吃了嗎?」我顯出非常愉悅的神態說,故意裝得對美子的那句話蠻不在乎。

「正是。我剛從上野的菜市場里買回來的呢!那裏上海的河鮮、海味什麼都有,價錢也不貴,一大半顧客都是阿拉上海人,我看都快成『上野上海街』了。」李波滔滔不絕地說。

「可憶,那你就多吃點。咱家的老公確實不是自誇的,大菜小炒做得像廚師,裏外活兒幹得像師傅,還有,仗打得像戰士……」頭髮蓬亂的美子在床上樂呵呵地說。

「打仗?」我一時不懂什麼意思。

「可憶,別聽美子瞎扯,她現在有了兒子之後整個人都變了,成仙了一樣,在半夜裏都見到她兩隻大眼睛盯着兒子的小臉看,不把小傢伙嚇壞了才怪呢!還有她說起話來不是心不在焉,就是三句中有兩句是不正經的,真拿她沒辦法。女人怎麼一結婚就全變味了,你看她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樣子,吃起豬頭肉來狼吞虎咽,放起臭屁來毫不留情,常常污染家裏環境,你看看,她哪裏還像個美子啊!」李波向我抱怨道。

「嘿,老公啊,我成這樣還不是你調教出來的,你不是說喜歡我的真性情嗎?你不是說我的使命是在床上嗎?你要我生一大堆孩子將來可以組成一個小樂隊,你還說過我越邋遢越好,因為別的男人就不會瞧我一眼了,所以,我是因為你啊,因為你的要求啊……」美子嬌嗔地說。

「喂喂,兩位,拜託拜託,你們調情也不要當着我的面呀,這麼肉麻,人家怎麼受得了?要不,我先告辭了。」我抗議道。

「不,不,可憶,對不起,可以吃飯了,來,這裏坐。」李波在桌子旁招呼我。

「可憶,我覺得你也該當媽了,真的,只有成為母親的女人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有了小道夫之後,我覺得我的心一下子就敞開了,好像身體有使不完的力氣,胸口也被填滿了。

我的兩隻眼睛確實是日夜盯着他看,百看不厭,我一直在想怎麼會這麼神奇,我怎麼能生出這麼英俊的小子,簡直就是安琪兒!可憶,你看,這小傢伙頭髮烏黑,天庭飽滿,胖嘟嘟的臉,整個就是咱家老公的翻版。」美子望着熟睡的孩子,眼裏閃著異常的光亮。我注意到美子以前稱呼李波是「我老公」,有了孩子之後,她已改稱他為「咱家老公」了。

我看着美子,卻看不到自己。

我們三人在吃飯的時候,幾乎也是美子一人在滔滔不絕,不外乎是小道夫怎樣的可愛,怎麼聰明,怎麼惹人喜愛的,她甚至連小道夫將來幹什麼工作學什麼專業都為他設想好了。

更有趣的是他們兩位為小道夫將來是否娶日本女孩為妻而大大辯論了一番,列舉了一大堆日本女孩好或者不好的方面。好主要是體現在比較賢惠比較可愛比較有禮貌,不好主要是指性觀念性行為性意識比較開放隨便,所以最後討論的結果是他們的兒子絕對不準娶日本女人為妻,絕對不能讓他們的小道夫戴上綠帽子,最好還是娶個家鄉的女孩,要保守的、漂亮的、豐滿的,還要不靠他們小道夫養的———也就說會掙錢養活家的勤勞女子。

我在旁笑着,心想他們孩子將來的妻最好是美子的翻版,只有美子才符合這麼苛刻的要求,上海不是有句諺語嗎?就說誰家的媳婦像誰家的婆婆。

從美子家出來,小道夫的笑臉和哭聲都遠去了。坐在東武東上線的列車裏,我覺得自己像小貓一樣孤獨,剛才美子無意中說出的那句話在此刻卻深深灼痛了我的心———「當情婦總是個悲劇的角色。」

是啊,我何嘗不知道呢?但是我當初有選擇嗎?我現在有選擇嗎?「將來呢?」就是有選擇,我大概還是會當情婦的。

當然這個鈴木,我一畢業找到工作就立馬與他「撒喲納拉」,一把將他甩了奔自己的前路。但是我的精神偶像,我的千野君他一樣也是個有婦之夫啊,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夫人情況,但是他始終有意無意地在暗示他的夫人的存在,而我感覺他的這種傳遞正是一個信號,就是我們之間將來發展也只能是情人關係。

這真是所謂的命運嗎?我命中注定就是當情婦的料?從那個英國男人大言不慚地要求我成為他的中國情婦開始,我就朝着一條命定的情婦之路上走了。但是……不,不,我和千野之間這麼深刻的愛又怎麼能與情婦特定的世俗含義相提並論呢?那是一種無怨無悔、超越一切的愛。那是一種根本就無需用婚姻來保障的情感,那是神聖的東西,那是美子這樣缺少精神層面的女人永遠無法了解的情感。

我才不會選擇美子這樣的生活呢,大街小巷,家家戶戶,只要你隨便去叩響哪家的門,來開門的一定就是另一個美子,我指的當然不是名字或者長相的雷同;但是你從沖繩浪跡到札幌、你從海岸走向曠野、你能傾聽到像可憶那樣人間絕愛的心靈之聲嗎?你體驗過那孤島上的紅色激情嗎?那是成為經典電影的絕版愛情。

我雖是萬千女人中的之一,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卻是萬千中的唯一。在小情婦生涯的滾滾紅塵背後,我也有一顆神聖的愛心啊。4寒假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家裏看DVD,美子給我打來了電話,讓我立刻去老地方(池袋北口的伯爵咖啡館)見面,說有重要事商量。

「好好,這就來。」我連聲說着。

一路上心裏直納悶,美子自從有了小寶寶后,整個人邋遢不堪、忙碌不已,哪有時間可以出門見人,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呢?「可憶,我心裏煩透了。到底要去見不見?」她一見到我就直嚷嚷。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誰啊?」

「伊藤老師啊,他已經回日本了,正在老家靜岡呢!」

「你怎會知道的?」

「他給我發了e-mail。」

「你難道真想與他發展關係嗎?」我吃驚地問。

「不,不,他快要死了,他在死前想見我一面,挺可憐的。」說着,美子的眼眶裏充盈著淚水,看上去她的神情是那麼地哀傷。

原來伊藤去美國之後一直鬱鬱寡歡,每天都要抽掉兩包煙。在聖誕前的一次例行體檢中,被意外地查出患了肺癌,而且是晚期了。所以,他被送回了日本,不久前在東大病院做了手術。但據說癌細胞已經擴散了,留日無多,所以他決定回到自己的故鄉靜岡,在那裏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刻。

「可憶,我現在很矛盾,昨夜一宿沒睡,到底去還是不去,去的話我又能說什麼做什麼,如果被咱家老公知道,還不知會惹出什麼麻煩。不去的話我是否太冷酷太不近情理了,畢竟在校時他對我十分關愛,也暗戀了我這麼久。」

「是啊,美子,要是我是你的話,會去,一定會去的,對一個行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我們應該儘可能滿足他的要求。其實你不用說什麼也無需做什麼,捧上一束鮮花看看他就可以了,這樣你心裏也會安寧下來,至於李波那兒根本就不用告訴他,只要恪守自己道德操守就行了,每個人的心中都擁有一座秘密的花園,不是嗎?」我說得有點動情了。

「那好,我明天就去吧,可憶,我聽你的。」

「我陪你去靜岡吧,我還沒去過那兒呢!當然我沒必要去見他了,我會在靜岡車站附近遛達一下,然後等你一起返回東京,好不好?」

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第二天,我們在東京站見面,一起坐上了途經靜岡、開往新大阪方向的新幹線列車。

美子這天打扮得非常時尚,黑色的長發隨意地披在腰間,鬆散亮澤,可能是剛洗過的原因,透著洗髮露的馨香,她鮮有地穿上露出腳趾的坡跟涼鞋,一件白色的背心下是一條石磨藍的牛仔裙,我猜想裙子裏面一定還是她的招牌大褲衩。

在伊藤事件發生后不久,美子曾告訴過我大褲衩對於她的多重意義,所以難以捨棄,那每一條褲子上的針針線線都是美子的母親在女兒出國前夜親手縫製的,這是帶有意味的,不知是否與傳統婦德有關。

美子就坐在我的對面,那麼安靜地坐着,她的眼睛清澈如水,沒有一絲雜念,沒有一點慌亂。她的膚色極其細膩,她上翹的嘴角彷彿總在微微地笑,淡淡地笑,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她的乳房高聳飽滿,我想她應該還在哺乳期內,總之,看起來很美,美得像女神。

「美子,我覺得如果伊藤老師在李波之前向你求愛的話,說不定你會接受的,偏偏他這麼內向,從此各自的命運就按另一條毫不相關的軌跡走了。」

「生活沒有假如,一切發生的或未發生的都有因緣,我們無力改變。」素來傻呵呵的美子第一次說出了令我刮目相看的話,我驚喜地發現她正在成熟深刻起來。

我們閑聊了許多,當然她仍不改那個德性,左一聲小道夫如何可愛,右一聲咱家的老公如何如何,「嗨,可憶,你說奇怪不奇怪,每天晚上我和咱家的老公總是擁抱在一起睡的,但每一次醒來,我們身體是分開了,但四條腿總是勾在一起,每一次都這樣啊。可憶,你有過這樣的體驗嗎?」

「沒有,我醒來的時候,不管身邊有沒有人,我都是孤獨一人的,我的腿與自己的腿勾著,我的手臂與自己的手臂交叉,就是這樣的,所以這說明我沒有愛上身邊的男人。而你們醒來后四條腿勾纏在一起的話那說明彼此是相愛的。看過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嗎?那對愛得要死要活的婚外戀男女,他們也像你們一樣,醒來的時候腿是勾在一起的。但是,哪一天我真愛上了一個男人,我相信醒來的時候,我們的心臟與心臟是貼在一起的。」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睛並沒有看美子,而是望着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

「會的,我相信一定會的,你的這一天很快就來到了,可憶,咬咬牙,你再苦熬一年就畢業了,那時你們就能見面了……」

「噓,別說話,美子,你看!」我指向右窗外巍峨的富士山。

天哪!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述我見到富士山那一刻劇烈的心靈撼動,這座被譽為大和民族象徵的富士山是真正的「靈山」和「聖岳」,放眼望去,整個山體呈圓錐狀,恰似一把懸空倒掛的扇子,日本詩人曾用「玉扇倒懸東海天」、「富士白雪映朝陽」來形容她的壯觀和美。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富士山,靈思奔涌,彷彿此刻我的身心得到了莊嚴的回歸,真正合天地為一、合自然人類為一了,我被浸染在一種超越人性的神性力量中。這一刻,我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我要寫一本書,是的,我甚至在一瞬間已經為此書勾勒了完整的故事。我的故事要寫一個生活在大都市的女人,她擁有了令世人羨慕的財富、美貌和才華,愛情、親情樣樣不缺,但她似乎仍覺得缺少了什麼,但缺什麼呢?她也不知道,直到,直到有一天她來到了富士山,邂逅了一個隱居在富士山腳下的自然之子,見到了那一幅幅不被塵世文明「造化」過的原始版畫,她完全被震撼了,心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在下着淅淅瀝瀝小雨的黃昏小屋中,在雲霧繚繞的凌晨山巒上,她聽到了神的聲音,那神並不是某一宗教的教主,而是自然和人類的上帝,她終於傾聽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知道多年來生命中所缺的正是這神性的感悟……離別富士山的前夜,她和那個自然之子相擁著浸泡在日式的小浴缸里,在溫熱的水中她閉上眼睛,淚水滾過她的臉龐……

「可憶,你在想什麼?快到靜岡了。」美子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臂膀。

「太美了,這太美了,美子,我要寫書,寫一本名叫《富士魂愛》的小說,就在剛才那一剎那,我靈感來了,我要寫下來,到畢業典禮的那天將它呈獻我的千野君。」

「我覺得真正的情感只能寫在自己的心裏,化作文字后就不是那回事了。」美子不屑一

顧。

我不再說什麼了,我的世界美子不懂。

靜岡站到了,美子在車站內的一家花店選購了一束百合花,然後從衣袋裏掏出地址,「可憶,我坐計程車去伊藤家,那你就在這一帶逛逛,千萬別走遠了,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等我電話哦。」說着就轉身要走。

「美子,你等一等。」我把她叫住了。

「這個給你。」我朝前走了幾步,然後從包里拿出一張卡片和一套名叫《WONDERLAND》(仙境)的CD,「請你帶給伊藤,就說是日本文學專業全體同學呈上的。」

靜岡車站遠比我想像得要熱鬧得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點不遜於東京,我無心逛商店,就找個長椅坐下,沉浸在剛才那篇小說的構思里。

那個女的,接下來該怎樣安排她的命運?是說她仍按照計劃回到了她生活的大都市,還是寫她第二天沒走,留了下來?(短暫留還是長期留下?)或者乾脆就寫到最後一天的夕陽下,那女的在富士山下的露天溫泉沐浴,那男的透過樹杈在看那女的裸露的背影,以此終結,讓讀者自己去想像呢?我決定這部小說沒有結局,結局留給讀者去想像。

至於小說中那個女主角的職業和身份,我又想了老半天,左思右想還是沒有定奪下來,正在這時,手機的音樂聲響了。

「莫西莫西。」我招呼道。

「可憶,你還是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我得多呆一會兒。」美子用中文說。

「沒關係,不急,你應該多呆一會兒的,這麼遠道來,也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能再見呢!我在車站多逛逛,還是等你,你從沒坐過新幹線,怕你丟了。」我表現得挺善解人意的。

「不,你先回去,我真是說不準什麼時候回去,再說伊藤老師會讓他的家人開車送我回東京的。」美子的語氣有點決斷。

「那好吧,我這就走。」

坐在返程的新幹線列車上,我卻再也無心去構思我的那本小說了。我在想美子和伊藤之間的相遇,命運為什麼總如此無情,原本可以是一對典型的才子佳人配,而偏偏陰差陽錯,如今一個已經嫁了,一個快要死了。

5美子抱着她才9個月的孩子回上海娘家過年了。臨行前,我托她給蘇州的父親帶去了一些營養品,還買下了一個父親嚮往已久的SONY隨身聽,好讓父親在寂寞的病床上欣賞他最喜歡的蘇州評彈。

我們都以為美子是為了重返校園才忍痛割愛將襁褓中的寶貝送往故鄉撫養的。

「哪裏,美子肚子裏又有了。」李波說。

那是農曆年初一的下午,我和另外幾個中國朋友被李波請到他家吃飯。

李波魁梧的雙肩、黑黝黝的膚色、寬臉厚唇的模樣,看上去像那種特憨的北方漢子,與典型的白面奶油、頭髮梳得油光可鑒的上海男人划不上等號,但歸根結底他確實是個相當會過小日子的上海男人,你瞧,家裏弄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幾道小菜更是亮油出鍋、色香味俱全。

「嘿,李波,嫁給你好有口福啊!當初美子多瘦啊,我們都管她叫林妹妹的,現在豐滿得簡直成了瑪麗蓮·夢露了。」一位山東大姐說。

「是啊,美子不僅有口福還有性福啊!為李波生了一個又一個的,連立教大學這樣的名校都不讀了。」李波的一位小兄弟在旁邊開始說黃段子。

這時候,旁邊的一位與滑稽演員嚴順開長得一模一樣的鼠眼大叔就更來勁了。

「是啊,有一天傍晚我正好路過這裏,想來這裏蹭頓晚飯吃吃,哪裏想到我剛走近他們的門,手還沒有敲上去,就聽見裏面傳來咿咿呀呀的叫床聲,弄得我的老二馬上就起來了,

回家時變成3條腿走路了。李波啊李波,咱飯沒蹭上,本來就餓了,你們這樣一來,咱就是雙重飢餓,嘿,飽漢不知餓漢飢啊!李波,我看不懂了,那個時間不是你才剛剛下班嗎?怎麼飯也不做,就往床上跑,這般猴急嗎?」

聽了這話,加上鼠眼大叔誇張的手勢和滑稽的表情,所有的人都笑得幾乎要仰倒在榻榻米上了……

「你們什麼意思嘛?酒足飯飽的沒道聲感謝,就集體諷刺起我來了,老克拉(指鼠眼大叔),你怎麼不說說你是怎麼騙上日本小姑娘的?我們這裏有好幾條光棍呢!不妨給大夥兒取取經呵。」

「慚愧慚愧啊!我哪裏有什麼經驗。」那個被稱為老克拉的鼠眼大叔看來很來勁,他抹了抹嘴,說起來:「你說的那個高中生啊,嘿,其實不就是為了圖個新鮮而已,上個月我花了20萬日元找了一個日本高中生陪我去了一趟箱根的溫泉。那女孩不笑的時候還行,一笑兩隻特大號的虎牙很煞風景。但那晚我還是拼着命地干她,好像要把血汗的本錢賺回來,我們中國男人心有不甘呢!媽的,那麼多漂亮風情的中國美眉一個個凈往日本男人的懷抱里鑽,好像忘了當年鬼子侵略中國這回事,其實說穿了,不就是東洋鬼子袋裏比我們多幾個臭錢,有什麼了不起?弟兄們,我告訴你們,只要肯花錢,多麼漂亮的日本妞都可以上。不騙你們,我哥上回隨團來東京考察,他們團長就找了一個性感的日本女明星玩了一夜,給了100萬。那女的很有名的,常在電視里露面。回國后,那位團長很得意,逢好友就說,自己幹了絕色美貌的日本明星。看來,我們中國男人也要把日本妞玩個夠,為國雪恥。」

「有道理。沒玩過日本女人就算沒有來過日本。但是,我聽說日本女人最有味道的不是那些小姑娘,而是那些風度極好的美婦,尤其是那些藝妓。那才叫做聲色俱全呢!……」

眾人的聲音漸漸地退隱了,耳邊越來越重的是剛才那個鼠眼大叔的話———「我們中國男人心裏不甘呢!媽的,那麼多漂亮風情的中國美眉一個個凈往日本男人的懷抱里鑽,好像忘了當年鬼子侵略中國這回事,其實說穿了,不就是東洋鬼子袋裏比我們多幾個臭錢,有什麼了不起……」

這些話怎麼感覺都是針對我說的,又感覺到怎麼好象是曉江在對我說呢!我一下子感覺到在同胞面前抬不起頭來,有個地洞,非得鑽進去不可。

是的,和鈴木鬼混的那個小情婦的我,因為與金錢物質扯上了關係,所以是極端無恥和卑鄙的,雖然,我當時乃至此刻都有着困難的理由,但是,有什麼理由能高於女人的尊嚴呢!但是與千野君的那種柏拉圖的愛情,我絕不承認無恥和卑鄙,因為它真的是世上最美好的感情,人類的愛都能夠穿越生與死的疆界,為什麼不能超越民族和國度?「可憶,你在想什麼呀,是不是又在想念著橫濱的藍色燈光啊!快過來吃點西瓜,很甜的。」李波在餐桌前招呼我。

我這才從恍惚中走出來,心想,該死的美子怎麼將我的秘密都出賣給她老公了呢!我走到了桌前,煙霧騰騰的。他們幾個正圍在餐桌前拉開了打麻將的架勢。

「可憶,你也來打幾局,好不好?」東北大姐說。

「不,我要回家了,還有不少功課沒有完成。」我推辭著,其實心裏就想回家上網,今天是中國的春節,我的千野君一定在e—mail里給我寫上什麼話了。

「大山町這一帶最近不太安全,再說都快午夜了,我送送你。」隨後,李波對那些準備通宵打牌的朋友們說:「吃的,喝的,都在冰櫃里,自己隨便拿好了。」

我和李波走在夜色里,已近午夜了,大山町街道上只有那些小酒吧還兀自閃爍著的霓虹燈影。

「可憶,你是我認識的女人中唯一一個有氣質,渾身上下都透著高雅。」

我愣了一下,發現這李波的口才還真行,有點令我刮目相看了。

「李波,我總算知道了美子為什麼會被你騙得團團轉。原來,你很會甜言蜜語地哄女人啊。」

「可憶,你以為我是虛偽地在恭維你嗎?哈哈,你可不是我的老闆,我沒必要拍你馬屁嘛。」

「這與虛偽、真誠無關,只是,只是你的話比較酸,好像肥皂到里每一集都有這台詞。

」自從美子在結婚前告訴我她與李波之間的那一切、包括他演繹了一場自殺戲、強姦了

美子……我對他就從骨子裏感到反感。

李波沒作聲,我以為他可能生氣了,我並不在乎。

走過一個拐道的樹叢,夜色特別的黑,李波一下子將我緊緊地拽到了他的懷裏。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他的手已經伸進了我的裙子裏。

「可憶,聽美子說起你,都把我聽傻了。我很想與你做一次。我們去情人旅館,好不好?」

「不,不,放開我,放開我。」我尖叫着。

我本能地掙脫著,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的手拿掉,誰知他更加瘋狂地來吻我,緊貼着我。

那一刻,我猶如一頭怒火燃燒的困獸,奮力反抗著,我將他的頭推開,將他的身體推開。但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李波膽大無比,趁我一個不注意,整個人就抱住我的腿,下蹲著鑽進了我的大喇叭裙里……

那一刻,我感到噁心極了,一腳朝他重重地踹過去,一個踉蹌,他當場就倒在了地上。

「姓李的,我警告你,想吃我的豆腐嗎?沒門!你要是敢再碰我一下,我立刻報警!你、你對得起美子嗎?」我說急了,就套用起美子那句口頭禪,然後飛快地朝着光亮處奔去……

回到家,我脫掉衣裙,將它們都扔到洗衣機里,自己則走進盥洗室,拿起沖淋的水龍頭,朝全身上下沖洗。我還在生這個男人的悶氣呢!什麼德性啊!這麼美貌的老婆給他生了兒子后又為他懷上第二胎,含辛茹苦,忠貞不渝,更連一片美好的前途也丟盡了,而他,竟然趁老婆不在之際……唉。

6這天剛到學院,就聽到一群女生在教室的長廊竊竊私語,我清晰地聽到了其中一句話:伊藤老師去世了。

果然校報上刊登了這則新聞。

我連夜給在上海探親的美子打電話通報了這個噩耗。

「美子,伊藤老師走了。」

電話那端沒有聲響,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可憶,還記得當初我結婚前曾對你說過的話嗎?我說當一個女人在生命終結前,想起的一定是她的初夜、她的第一個男人。但是此刻我想更正———一個女人一生最難忘的不是第一個進入她身體的男人,而是第一個進入她心靈的男人。明白了嗎?」

「美子,難道伊藤老師就是那位第一個進入你心靈的男人嗎?」

「可憶,老媽在旁,電話里不便說這些,我們現在到MSN上去聊吧。」美子改用日語對我說。

「那好,我這就上網。」我切斷了電話。

大約過了七八分鐘,電腦顯示屏上「叮咚」一聲,美子的綠色信號從右下角上來了。

「不好意思,讓你等了,我剛才喝了一小杯紹興酒,今晚就得全吐真言了。可憶,我以前可以說把一切心裏話都對你掏空了,唯獨這秘密一直留在心中的一角。確實如此,我進入立教大學的第一天起就暗戀上他了,我先前對你說在邂逅李波前曾暗戀過什麼高中的外語老師,那不是真的,而是我在掩飾着什麼。我一生我只苦戀過這一個……」

我的眼前浮現了伊藤的身影,一個儒雅具有紳士氣度的男人,連抽煙的姿勢都那麼有風度。

「真沒想到你平時左一聲咱老公右一聲咱老公的,看你都愛得不行的樣子了,原來心中還另有隱情啊!」我感到吃驚,這個平時大大咧咧、很喜歡對異性說「想吃我豆腐呀,沒門!」這句口頭禪的美子,一直以來都在情感上裝瘋賣傻。

「可憶,不用懷疑我對李波的感情,那確實是一種很平庸,但也很真實的歸屬感,一夜夫妻百日恩啊!說真的,自從和李波好上之後,原先的暗戀情結已經不復存在了。懷上孩子之後,互相更是依賴了,有一種要愛到天荒地老的神聖使命感。後來,我得悉我當初苦戀的人其實也一直在苦戀着我時,情緒一度起伏,不過也沒引起我多少心中的波瀾,畢竟已是過去式了。但是,當我得知他患了不治之症並前去探望之後,我就不能平靜了,我感慨生之涯、死之旅的悲劇人生,所以,我根本無法再在東京呆下去,先暫時在上海住一陣再說。」

「那次我陪你到靜岡,原先說好你馬上回來的,讓我在靜岡站等,後來你打電話讓我自己一個人先回東京,說你得多呆一會兒。這件事到現在還是一團疑雲,你那天很晚才回來嗎?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可憶,你不必做任何想像,我只是跟着我當時的感覺走,做了我認為應該做的事。唉,我不願再去想了,人都走了,只是這一走,讓原先幾乎已經淡忘的東西又冒出來了,所以

,死亡對飽嘗痛苦的病人來說是一種解脫,死亡卻給生者留下了最凄美的懷念。」

「美子,聽李波說你又有喜了,但願這次能生個漂亮的女兒,生完后再追幾個,可以早日成立你們家的孩子小樂隊啊!」見美子的情緒有點傷感,我故意轉換了話題。」

美子沒有答覆,只是用了一個MSN上的頭像,那表情表示不知所措有點無奈。

「可憶,你那位心理學大師怎麼樣了?還是沒有見着嗎?太佩服這個男人的忍耐力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對象是一個這麼可愛性感、才華橫溢的小貓咪。」

「他確實不是凡人,不說是聖人吧,但至少他絕不是俗人。我們彼此都得忍耐,其實這樣也挺好,將感情儲蓄得爆滿,等那一天來臨,就是我們苦盡甘來,幸福狂歡的節日了。」

「可憶,我很羨慕你,其實你身邊的鈴木都不是等閑之輩,挺深沉的,以前總認為有錢的男人都不是東西,其實也不盡然。」

「美子,你今天是怎麼了,你半年前還說我當小情婦是個悲劇的角色,這話就在耳邊呢,讓我痛定思痛了好些天,怎麼突然會說羨慕我了呢!」

「因為生活沒有永遠的喜劇也沒有永遠的悲劇,每個人無法知道明天會有什麼降臨,所以,takeeasy,就做個女人,在真實地生活、真實地愛着……」

「美子,下周開始我要去東京大學夜間心理學班進修了,一方面想充實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我想寫一本書,在寫書前我得好好研究一下人的心理活動。」

「寫吧,可憶,你本身就是一本書……」

從網上下來,已是深夜,我在床上難以入眠,曾以為自己對美子是那麼的了解,到現在才知我根本不了解她,甚至,我對自己都無法說了解了。

是的,這是我們迷惘的青春,我們的心靈在迷茫中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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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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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孤島的紅色情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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