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下)

第24章(下)

就在剛才,船上發生了極為有趣的一幕。雖然這些信非常有可能永遠到不了你的手裏,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把這件事記錄下來。

我們還是被困在冰山之間,仍舊處在千鈞一髮的危急狀態,隨時都有可能被冰山碾成粉末。天氣寒冷徹骨,我的不少不幸的同伴已經命喪於這片荒涼寂寥的冰川之上了。弗蘭肯斯坦的健康每況愈下,但他眼中仍燃燒着灼熱的光芒。但是他已經筋疲力盡了,有時候會出現迴光返照的現象,但是很快又再次陷入萎靡不振,毫無生氣的狀態。

我在上封信里提到過我擔心會發生什麼變故。今天早晨,我正坐在那兒看着我朋友蒼白的面容——他眼睛半閉着,他的胳膊無力地垂下來——這時,我被五六名水手驚動了。他們嚷嚷着要闖進船艙來。

他們進來后,為首的對我說,水手們一致委派他們幾個作代表來向我提出一項請求。公平的來講,我無法拒絕他們的這項請求。我們被困冰山,也許永遠無法脫身。不過他們擔心的是,萬一到時候冰山消融,空出一條航道——這倒是有可能的——我還會魯莽地繼續航行。這樣一來,他們可能好不容易僥倖地逃脫了一場厄運,卻又要面臨新的危險中去。所以,他們堅決要求我做出一項莊重承諾,如果我們一旦僥倖脫險,船隻就得立刻掉頭南行。

這番話讓我感到很棘手。我還沒有完全絕望,也還沒有想過一脫險就掉頭回航。但是,從公平的角度來講,我無法拒絕他們,也不可能拒絕他們的要求。我猶豫着不知該如何作答。

弗蘭肯斯坦起初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而且他看起來也的確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可這時,他突然振奮起精神,雙眼炯炯有神,臉頰在一瞬間泛起紅暈。他轉過臉來朝那些水手說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要求你們的隊長幹什麼?你們怎麼這麼輕易地就退縮了?你們不是曾經稱之為光榮的探險嗎?那麼請問它的光榮又體現在哪裏呢?當然不是因為這裏的海洋會像南方一樣風平浪靜,而是因為這次探險充滿了危險和困難;是因為每當遇到新的艱難險阻,都要求你們拿出百折不撓的勇氣和氣魄;是因為在航行途中處處潛伏着危機和死亡的威脅,而你們必須勇敢地克服這些困難。正因為如此,這次航行才配稱得上是光榮的探險,才能算得上是值得人們敬佩的事業。此後,你們才會受到人們熱情的歡呼,他們將稱讚你們為人類造福,你們的名字將被後代頌揚,你們將被尊為為了人類的榮譽和利益而視死如歸的勇士。

"可是現在,瞧啊,想像中的危險才第一次來臨,或者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對你們勇氣的第一次嚴酷考驗才剛剛開始,你們就嚇得縮回去了,而甘願被人看成是一群受不了嚴寒,經不住磨難的孬種。就是這樣,你們可憐的靈魂啊,他們已經嚇得抖抖嗦嗦,要回到溫暖的火爐邊去了。要是這樣,你們當初就根本不該做航行的準備,你們根本沒必要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讓你們的隊長蒙受失敗的恥辱,你們這次航行唯一的成果就是證明了你們自己是群懦夫。

"噢,你們也該像個男人的樣子吧,而且更應該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你們一定要矢志不渝,堅如磐石。冰層是水做的,而你們的一顆丹心是熱血鑄就的。冰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你們意志堅定,冰川也無法讓你們屈服。別讓你們的眉宇間刻着恥辱的印跡返回家園。你們要像勇於徵戰、擊退敵人,在困難面前永不退縮的英雄凱旋!"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語調抑揚頓挫,眼裏閃爍著崇高的理想和英雄主義。你想想,那些水手聽了怎能不受感動呢?他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於是我開口了,我請他們回去休息,再考慮一下他們剛才說的話。我還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執意想掉頭回航,那我也不會逼他們北上。但是我仍然希望他們再考慮一下,希望他們能夠重新鼓起勇氣來。

水手們退出去了。我回頭再看我的朋友,只見他癱倒在座椅上,幾乎奄奄一息了。

所有的這一切最終將如何了結,我也沒底。但是我寧可死掉,也不願半途而廢,恥辱地返航。但是我實在擔心這恐怕就是我的命運了。水手們並沒有名譽和榮耀之類的念頭在心中激勵他們,所以他們肯定不願意繼續忍受眼下的種種危險。

九月五日

木已成舟。我已經同意,如果我們能夠僥倖脫險,就立即返航。我的希望,就這樣斷送在怯懦和優柔寡斷的手裏了。我將最終一事無成,抱憾終生地回來。我現在根本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不公正的事實。

九月七日

大勢已去。我正在返回英格蘭的途中。關於榮耀和造福人類,我已不抱任何希望,我也失去了那位朋友。但是我還是要努力把這段痛苦的經歷詳細地告訴你。我親愛的姐姐,既然我們的船正朝英格蘭,朝着你的方向進發,那我也沒什麼好沮喪的。

九月九日,冰塊開始移動。離開很遠的距離就可以聽見一陣陣雷鳴般的轟響,隨着巨響,冰山崩塌了,並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我們的處境十分危急,但是我們只能靜觀其變。我倒是更擔心我那位可憐的朋友,他的病情急劇加重,以至於後來已經完全卧床不起了。冰山在我們身後崩裂開來,並朝着北方涌動。西面有股微風吹來。

到十一日,往南的航道已經暢通無阻。當水手們看到返回故鄉已經沒有問題,立即爆發出欣喜若狂的歡呼聲,聲音響徹雲霄,經久不息。正在打盹的弗蘭肯斯坦給吵醒了,問我外面為何這麼喧嘩。

我說:"他們看到很快就能返回英國了,所以都在歡呼。"

"那麼說,你們真的要回去了?"

"唉!是啊。我沒法拒絕他們的要求,我不能硬逼着他們去冒險,我只能返航了。"

"如果你想這麼做就返航吧,但是我決不回去。你可以放棄自己的目標,可是我的任務是上天註定的,我不能違抗。我現在還很虛弱,但是那些助我復仇的神靈們一定會賜予我力量的。"說完這些,他努力掙扎着想下床來。但是他用力過猛,結果倒在床上暈過去了。

過了好久,他才漸漸蘇醒。好幾次,我都以為他完全不行了。最後,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呼吸非常困難,根本無法開口說話。醫生給他服了一些鎮靜劑,並叮囑我們別去打擾他。同時,醫生悄悄告訴我,我的朋友顯然沒幾個小時可活了。

醫生等於已經宣判了他的死期。我只能悲傷、耐心地等待。我坐在他的床邊望着他,他雙眼緊閉,我以為他睡著了。可是後來,他用非常微弱的聲音在呼喚我,要求我湊近些。

他說:"唉,我所依賴的力量已全都耗盡了,我想我的大限到了。但是他,那個迫害我的敵人,可能還活着。沃爾登,你別以為在我臨死的時候,我的心中還像過去那樣,燃燒着復仇的怒火,迫不及待地想去報仇。但是我覺得自己渴望殺死仇敵的想法是正義的。在最近這幾天,我一直在檢討我過去的行為,我覺得我要復仇是無可厚非的。

"在瘋狂的衝動之下,我造出了這個有理性的生命,那麼我對他也就負有義務,我應該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保證他能夠幸福的生活。這的確是我的義務,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有更重要的義務。我更應該關注我對自己同類所負有的責任,因為這關係到更多人的幸福或痛苦。正因為如此,我拒絕為我造出來的第一個生命再造一個同伴,我拒絕他是做對了。

"那個魔鬼表現出無與倫比的邪惡和和自私。他殺害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他所戕害的生命都那麼感性、智慧,本來擁有無比美好的幸福生活。我真不知他的復仇的狂熱到哪裏才算了結。他雖然也很悲慘,但是他也不應該給別人帶來痛苦,所以他只能死。毀滅他本來是我的任務,可是我失敗了。出於自私和邪惡的動機,我曾要求你繼續我未完成的任務。但是我現在還要再次向你提出這個請求,但這回卻完全是出於理智和善意。

"我不能要求你放棄祖國和親友,去替我完成這個任務。現在既然你們要返回英國去了,你也就不太有可能遇到那個魔鬼了。但是關於這些問題,如何看待你自己的職責,如何權衡利弊,我就留給你自己去思考了。因為死亡的迫近可能會影響我的判斷力和主見。所以我不敢要求你去做我現在認為是對的事,因為我還是有可能被激情誤導的。

"但是讓我不安的是,他還活在世上,是個繼續給別人帶來災難的劊子手。除此之外,此時此刻——當我等待着隨時會降臨的解脫的時候——是我這麼多年來唯一享受到的幸福時光。勢去親友的身影在我眼前飄飛,我急於投入他們的懷抱。永別了,沃爾登!你要在平靜的生活中尋求幸福,盡量避免野心的誘惑。即使那些看起來無害的,想在科學和發明創造中一展才華的雄心壯志也得避免。可是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呢?我自己就是毀在這些遠大的抱負手裏的,但是不斷會有人步我的後塵啊。"

他說着說着,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最後,他用完了所有的力氣,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大約半小時后,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已經不行了。他無力地握住我的手,嘴角閃過一絲溫柔的笑意,然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瑪格麗特,對於這個值得尊敬的生命就此隕落,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該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我心中深深的悲哀呢?無論我怎樣表達,都會顯得那麼貧乏、無力。我的眼淚盡情流淌,失望的陰雲籠罩在我的心頭。好在我此刻正駛向英格蘭,我將在那裏得到安慰。

我剛才寫到這裏的時候,思路被打斷了。怎麼會有奇怪的響動?現在已是午夜,涼風習習,連甲板上負責守望的水手也懶得動一下身子。又有聲音傳來,好像是人說話的聲音,不過嗓音更嘶啞些。這聲音是從安放弗蘭肯斯坦遺體的船艙中傳來的。我得起身去檢查一下。晚安,我的姐姐。

……

我的上帝啊!剛才發生了怎樣的一幕啊?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頭暈目眩。我實在不知道是否我有能力把剛才的事情詳細地記下來。但是,如果不記下這最後的、悲愴的結局,我所記錄的故事就不完整了。

我走進安放着我那位命運坎坷、卻令人欽佩的朋友的遺體的船艙,只見在他的遺體旁邊,有一個身影伏在其上。他的模樣我實在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他的身材碩大、粗笨,身體的各部分不成比例。他趴在靈柩上,臉被亂蓬蓬的長發遮擋住,伸出一隻寬闊的手掌,皮膚的顏色和膚質就像木乃伊一樣。

當他聽到我走近的聲音后,立刻止住那恐怖的大聲哀嚎,朝窗口奔去。我從沒有見過像他那麼恐怖的嘴臉,如此醜陋、猙獰,令人厭惡。我不由得閉上眼睛,竭力思考我該如何履行我的義務,去對付這個毀滅者。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腳步,吃驚地看看我,然後又轉過臉去望着他的創造者毫無生氣的軀體。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他臉上的表情和行為舉止似乎都流露出一種無法控制的狂野和激動。

"這也是死在我手裏的犧牲品!"他大聲說,"我害死了他,而我的罪惡就此達到了極至。我的悲慘一生也該結束了!噢,弗蘭肯斯坦!慷慨而捨身成仁的好人!我現在再請求你的寬恕又有何用呢?正是因為我害死了你最親愛的人,才把你也毀了啊,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天啊,他已經渾身冰涼,再也沒法回答我了。"

他的聲音哽咽成一片。我剛才見到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要完成我朋友臨終前的囑託,結果掉他敵人的性命。可是現在,我強烈的好奇心混雜着憐憫之心使得我暫時把這個念頭擱置了起來。

我朝這個身材碩大魁梧的傢伙走去,卻不敢再抬眼看他的臉。他那張臉有種說不出的醜陋,讓人無比厭惡和恐懼。我想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又沒說出來。那個怪物還在語無倫次地瘋狂自責。

最後,當他最狂暴的情緒稍稍緩和下來后,我下定決心,凝聚起勇氣對他說:"你此刻再懺悔也是多餘的了。如果當初在你實施滅絕人性的報復行動之前,肯聽聽良心的呼喚,想想後悔莫及時的揪心痛楚,那麼弗蘭肯斯坦到現在肯定還活着。"

"你難道在做夢嗎?"那魔鬼說,"你難道認為我當初就毫無痛苦,沒有感到過悔恨嗎?他——"他指著屍體接着說,"他在臨終之時並沒有受到什麼折磨。哦!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我在報復他時所忍受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及千分之一。我被一種極端恐怖的自私控制着,而同時內心又不斷受到悔恨之心的譴責。你難道認為克萊瓦爾的呻吟聲在我聽來會像音樂般美妙嗎?我的天性原本充滿愛心的慈悲,但是苦難和不幸磨硬我的心腸,讓我充滿仇恨。但是我的良心卻承受不了這種變化的折磨。這種痛苦是你根本無法想像的。

"害死克萊瓦爾之後,我回到了瑞士。當時我心如刀絞,痛苦萬分。我非常同情弗蘭肯斯坦,我的同情接着又演變成厭惡,我簡直痛恨自己。可是,當我發現他——這個既塑造了我生命,同時又給我帶來無盡痛苦的人——居然還指望獲得幸福。他不斷的在我身上堆積絕望和痛苦,而自己竟然想去尋求情感和激情的幸福。這種幸福恰恰是我永遠都享受不到的。想到這裏,我整個身心都充滿了嫉妒和痛苦的失望,我的內心再次燃燒起複仇的渴望。

"我再次想起自己的恫嚇之詞,並決心將之付諸行動。我明知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致命的折磨,但是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不得不被複仇的衝動驅使著。可是就在她死去的時候——不,那時候我並不痛苦,我已摒棄了所有的情感,抑制住了一切苦惱,在絕望中沉淪下去。我把邪惡認為是善良,我已經無法自拔了。我無從選擇,只能順從自己的本能和衝動。完成我邪惡的計劃成了我貪得無厭的慾念。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躺在那裏的是我最後一個犧牲品。"

開始,我被他那番痛苦的表白打動了。但是我想起來弗蘭肯斯坦曾經說過,他能言善辯、善於花言巧語,而且當我再次看到朋友冰冷的遺體時,不由得怒火中燒。

"惡棍!"我說,"這倒不錯,他家破人亡明明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反倒跑到這兒貓哭耗子來了。你自己點着了整片房子,等房子燒光了,你卻坐到廢墟上,哀嘆房子的倒塌。你這個虛偽的魔鬼!如果你正悲嘆的這個人還活着,他仍然是你報復的對象,還會慘遭你該死的迫害。你現在所感受的並不是悲憫之心,你悲嘆只不過因為被你百般折磨的受害者已經擺脫了你的魔掌。"

"哦,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怪物打斷我的話,"因為我過去的所作所為,才會給你留下我用心險惡的印象。不過,我並不想求得別人的了解,我也從來沒獲得過別人的同情。當初我曾經追求過這些,因為我熱愛美德,對幸福和感情充滿了嚮往,我渴望別人能夠對我產生這種美好的情感。但是現在,這種美德對我來說已成了泡影,幸福和感情已經化為痛苦和可憎的絕望。我又憑什麼來獲得別人的同情呢?

"當痛苦來臨時,我很滿足於一個人默默承受。我死的時候,我也會很高興我的記憶中裝滿了仇恨和輕蔑。我曾經幻想過美德、名譽和歡樂,這種憧憬曾一度給我帶來慰藉;我也曾錯誤地希望會遇到一些不介意我外表的人,他們會因為我良好的品性而愛我。我的心中還一度充滿過崇高的榮譽感和奉獻精神。但是現在,我作惡多端,我已經淪為連最低賤的畜生還不如的東西。我所犯下之滔天罪行、我心腸之狠毒,我所遭受的苦難,在這世上都無人能比。當我回顧那一連串駭人聽聞的罪孽時,我簡直沒法相信,我和那個曾經對美德有過崇高追求,對善良有過美好的嚮往的人竟是同一個人。但事實就是這樣,墮落的天使成了邪惡的魔鬼。然而,就連上帝和人類的敵人,也有朋友在他孤苦悲涼時相伴左右。而我卻始終孑然一身。

"你,既然稱弗蘭肯斯坦為朋友,那麼,你對我犯下的罪行和他的不幸也應該都很清楚。但是,在他告訴你的那些細節中,一定不會提到我在難熬的激情中所虛度的悲慘的日日夜夜。因為我雖然毀滅了他的希望,可我自己的期望卻並沒有得到滿足。我的慾望永遠都是那麼強烈和饑渴,我仍舊渴望獲得愛情和友誼,但是我始終遭到擯棄。難道這裏面就沒有不公正存在嗎?所有的人都對我惡行相向,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被認為是罪犯?當費利克斯拳腳相加地把一個朋友趕出他的家門時,你們為什麼不痛恨他呢?當那個鄉巴佬差點害死了他孩子的救命恩人時,你們為什麼不詛咒他呢?你們不會,因為他們全是高尚純潔的君子。而我,這個可憐的、四處碰壁的傢伙才是該被人遺棄的,該任人歧視、打罵和踐踏。直至現在,當我一想到這種不公正的待遇,我全身的血液仍然沸騰不已。

"不錯,我是個惡棍。我殺害的都是可愛的人和無辜的弱者。他們從沒有傷害過我,也沒有傷害過任何其他人,但是在他們熟睡的時候,我卡住他們的脖子,把他們活活掐死。而我的創造者,他是人類中少有的精英,值得世人敬仰和愛慕,但是我卻不斷在他身邊製造慘劇,最終把他逼入無邊的苦海。他現在躺在那兒,蒼白、冰涼,毫無生氣。你雖然恨我,但是你對我的厭惡卻根本比不上我對自己的憎恨之情。我看着這雙作惡多斷的手,想着這那顆總是冒出邪念的心。我盼望有朝一日,我的雙眼再也看不到這雙沾滿血污的手,我的心中再也不會冒出邪惡的念頭。

"你不用擔心我今後還會再作惡害人。我的使命差不多完成了。只要我自己死掉,我就算是走完我的一生,完成了我所有的使命了,我並不需要你或別人的性命。你別以為我會猶豫不決,不敢自我毀滅。我將離開你的船,乘坐我的冰筏,到地球上最北面的地方。我將給自己架起自焚的柴堆,把我這具醜惡的軀體付之一炬,以免我的遺體會給任何好奇、污穢的壞蛋提供線索,然後又製造出一個像我一樣的生命。

"我應該死去。這樣我就不會再感受到此刻正吞噬着我的痛苦,我將再也不會為那些永遠得不到滿足,也永遠不會熄滅的情感所困擾。創造了我的生命的人已經與世長辭,等到我也化為灰燼之後,有關我們倆的記憶將很快被世人遺忘。我再也見不到日月星辰,再也感覺不到微風吹拂我的面頰。視覺、觸覺,所有的意識都將消失。這樣,我就能找到我的幸福了。

"幾年前,當這個世界的形象初次展現在我眼前時,我感受到了夏日令人愉快的暖意,聽到了樹葉沙沙作響,鳥兒雀躍歡唱。那時,這些就是我全部的世界。當時要我死,我一定會痛哭流涕的。可現在,死是我唯一的寄託和安慰了。我身染重罪,最痛苦的悔恨折磨着我的靈魂。除了一死,我哪裏還能再找到安寧?

"永別了,我將離開你了!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永別了!弗蘭肯斯坦!如果你還活着,你仍舊會希望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的。其實,讓我活着,比結果我的性命,更能滿足你復仇的快感。但事與願違,你一直想消滅我,以免我再製造更大的悲劇。但是,如果你在我所不知道的那個世界裏仍能夠思考和感覺的話,你一定不想再向我復仇了,因為我所承受的悲哀比死亡更加痛苦。儘管你的生命已經結束,可我的痛苦仍然比你深刻,悔恨將永遠刺痛我的傷口,而只有死亡才能永遠將之彌合。

"不過很快,"他響亮的聲音滿含悲愴,又帶着莊重的激情,"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會感受到我現在所承受的痛苦了。很快這些炙烤着我的苦難將不復存在。我將以勝利的姿態登上自焚的柴堆,沉醉在烈焰所帶來的痛楚中。這熊熊烈火將會慢慢熄滅,我的灰燼將被狂風刮入大海,我的靈魂將永遠得到安息。即便到那時它還會思考,但肯定也不會思考現在這些事了。永別了!"

說完,他縱身躍出窗外,跳上緊挨着船邊的冰筏。轉眼間,海浪就將他帶走,消失在茫茫無邊的黑夜之中。

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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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肯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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