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美女芭珠

第五部 美女芭珠

我和他換了一個位子,由我來開車,我又問道:「那麼,猛哥和他的父親,找到你之後,又和你講了些什麼?」

「他們和我的交涉,我想你已全都聽到,他們要我跟他們回去,並且一再說,如果我結婚的話,一定性命難保,他們也不想我死,可是那是芭珠下的蠱,他們也沒有法子解。」

我道:「這樣說來,事情越來越奇了,我根本不信有這種事,我也很高興你不信,家祺!」

葉家祺欣然:「我們畢竟是好朋友!」我早已說過,我那時,很年輕很年輕,葉家祺也一樣。在我們年輕的想法中,有一個十分幼稚的概念,那便是認為人類的科學,已可以解釋一切現象!

如果有什麼事,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那他們就認為這件事是不科學的,是違反科學的,是不能存在的,是虛假的。

直到以後,經歷了許多事之後,我才知道,有些事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時候,那些是因為人類的知識,實在還是太貧乏了,科學還是太落後了的緣故。

只是可惜得很,當我知道了這一點之後,已然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久到了我連後悔的感覺,也遲鈍了。

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到了上海。

我將車直駛進虹橋療養院,替葉家祺找了一個頭等病房,當天中午,名醫畢集,對葉家祺進行會診。會診一直到旁晚時分才結束。

在會診結束之後,一個德國名醫拍着我的肩頭,笑道:「你的朋友極其健康,在今天替他檢查的所有醫生全都死去之後,他一定還活着!」

聽了這樣的話,我自然很高興,可是我的心中,卻仍然有着疑問。

我道:「可是,大夫,我曾親眼看到他發狂的,他本來是一個十分文弱的人,但是在發狂的時候,氣力卻大得異乎尋常,而且,他自己對自己的行為,也到了絕不能負責的地步。」

那專家攤了攤手:「不可能的——照我們檢查的結果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我苦笑了一下:「大夫,那麼總不是我和你在開玩笑吧?」

專家又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發瘋之前,曾受催眠,催眠者利用他心中對某一事情的恐懼,而造成他暫時的神經活動不受大腦中樞控制,這是唯一的可能了。」

專家的話,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亮!

在葉家祺的敘述中,我聽出他對於猛哥的話,雖說不信,但恐懼卻是難免,一定是他心中先有了恐懼,而且猛哥和他的父親,又做了一些什麼手腳,是以葉家祺才會間歇地神經失常。

這使我十分憤怒,我認為這些苗人,實在是太可惡了,我走進了病房,將會診的結果,和那位德國專家的見解,講給葉家祺聽。

最後,我道:「家祺,我們快趕回蘇州去,將那兩個傢伙,好好教訓一頓。」

葉家祺在聽了我的話之後,精神也十分之輕鬆,他興奮地道:「這位德國精神病專家說得對,我雖不信猛哥的話,可是他的話,卻使我心中時時感到害怕!」

我道:「這就是了,這兩個苗人,我要他們坐幾年牢,再回雲南去!」

我們有說有笑地,在當天就離開了療養院,當天晚上,回到了蘇州,直衝到那家小旅店之中。

可是,到了旅店中一問,今天一早,猛哥和他的父親,已經走了,是夥計送他們上火車南下的。

我一算,他們走了一天,如果我們用飛機追下去的話,那是可以追到他們的,而以葉家的財勢而論,要包一架小飛機,那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立時提出了我的意見,可是葉家祺卻猶豫了一下:「這未免小題大做了吧?」

我忙道:「不,只有捉到了他們兩人之後,你心頭的陰影才會去凈!」

葉家祺笑道:「自從聽了那德國醫生的分析之後,我早已沒有什麼心頭的陰影了,你看,我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何必再為那兩個苗人大費手腳?」

我雙手按住了他的肩,仔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感到他實在已沒有事了,是以我們一齊大笑了起來。

等到我們一起走進葉家大宅,我和葉家祺一起見到葉老太太時,葉老太太也感到葉家祺和時時發病時不同,她一面向我千恩萬謝,一面又派人去燒香還願。

而接下來的幾日中,我雖然是客人,但是由於我和葉家祺非同尋常的關係,有許多事,下人都走來問我,求我決定,我也儼然以主人的身份,忙着一切。

這場婚禮的鋪排、繁華,實在難以形容,而各種各樣的瑣事之多,也忙得人昏頭轉向,葉家祺一直和常人無異。

葉家的空房子住滿了親戚朋友,我和葉家祺一直住在一間房中。

到了婚禮進行的前一晚,我們直到午夜才睡。

睡了下來之後,我已很疲倦,幾乎立時就要睡著了,可是葉家祺卻突然道:「如果芭珠真下了蠱,後天早上,我就要死了!」

我陡地一呆,睡意去了一半,我不以為然地道:「家祺,還說這些幹什麼?」

葉家祺以手做枕地躺着,也聽出我的聲音十分緊張,他不禁哈哈笑了起來:「看你,像是比我還緊張,現在我心頭早已沒有絲毫恐懼了!」

我也不禁為我的緊張而感到好笑:「快睡吧,明天人家鬧新房不知要鬧到什麼時候,你還不養足精神來對付么?」

葉家祺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輕鬆,也十分快樂,這是一個新郎應有的心情,尤其他的新娘,是他自己一直十分喜歡的,想起以後,新婚燕爾的旖旎風光,他自然覺得輕鬆快樂了。

他躺了下去,不久便睡著了。

第二天,更是忙得可以,各種各樣的人,潮水一樣地涌了進來。

葉家的大宅,已經夠大了,大到我和葉家祺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在夜晚也不敢亂走,但這時,只見到處是人。

大廳上,通道上,花園的亭子上,所有的地方,可以擺筵的,全都大擺筵席,重要的人物,自然全被安排在大廳之上,有人來就鬧席,穿着整齊號衣的傭人,穿梭在賓客中來往著。

下午吉時,新娘的汽車一到,更是到了婚禮的最高潮,我陪着新郎走了出來,陪着新娘下車的美人兒,一共有叄個人之多,她們是新娘的什麼人,我也弄不清楚,只覺得她們全都明艷照人。

婚禮半新不舊,叩頭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個下午下來,只是鞠躬,也夠新郎和新娘受的了。

到了晚上,燈火通明,人聲喧嘩,吹打之聲,不絕於耳,我幾乎頭都要漲裂了,終於抽了個空,一直來到後花園,大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樹之旁,倚著樹坐了下來。

全宅都是人,只有大仙祠旁邊,十分冷清,我也可以鬆一口氣。

那地方不但十分靜,而且還很黑暗,所謂大仙洞,就是祭狐仙的,那也只不過是小小的一間,可以容兩叄個人進去叩頭而已,祠門鎖著,看來十分神秘。

我坐了下來不久,正想趁機打一個瞌睡,因為我知道天色一黑,當那些客人酒足飯飽之後,就會向新娘、新郎「進攻」,而我是早已講好,要儘力「保駕」的。

我閉上了眼,在朦朦朧朧,正要睡去之際,忽然聽得有腳步聲傳了過來,我立時睜大了眼睛,只見黑暗中,有一個女子,慢慢向前走來。

我吃了一驚,可笑的是,我的第一個反應,竟認為那是狐仙顯聖來了,因為狐仙多是幻成女子顯聖的。

但是,等到那女子來到了我面前之際,我自己也覺得好笑,那是葉家敏,而她顯然也不知道我在這裏,只是自顧自地向前走來。

我心想,如果這時,我一出聲,那定然會將葉家敏嚇上一大跳的,是以我沒有出聲。

我貼著樹榦而坐,而且,樹下枝葉掩遮,連星月微光也遮去,更是黑暗,葉家敏就在我的身前經過,也沒有看到我。

我一見她時不出聲,是怕她吃驚,但是等到她在我的身前走了過去之後,我卻生出了極大的好奇心。

我心想:她家正逢著那麼大的喜事,她不去湊熱鬧,卻偷偷地走來這裏做什麼?

我又想到,我第一天才到的時候,葉家敏曾約我到西園去和她見面,結果她被四阿姨追了回去,我並沒有見着她。而事後,我好幾次向她詢問,她約我到西園去是為了什麼,但是她卻支吾其詞,並沒有回答我。

少女的心思,本就是最善變的,是以我也沒有放在心上。但這時,我卻覺得她的態度十分可疑。

我隨着她的去向,看她究竟來做什麼。

只見她來到了大仙祠的外面,便停了下來,也不推門進去,卻撲在門上,哭了起來。

這更令我吃驚了,今天是她哥哥的結婚日子,她何以到那麼冷僻的角落,哭了起來?

她一直哭着,足足哭了十分鐘,我的睡意,已全給她哭走了,才聽得她漸漸止住了哭聲,卻抽噎著自言自語道:「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樣?」

我實在忍不住了,站了起來:「家敏,你在做什麼啊?」

我突然站起,和突然出聲,顯然使葉家敏蒙受極大的驚嚇,她的身子陡地向後一撞,撞開了大仙祠的門,跌了進去。

我連忙趕了過去,大仙祠是點着長明燈的,在幽暗的燈火照耀之下,我看到葉家敏滿面淚痕,神色蒼白地跌倒在地上。

我連忙將她扶了起來,抱歉地道:「家敏,我嚇着你了,是不?」

葉家敏看到是我,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忙道:「你已經長大了,怎麼還動不動就哭?」

葉家敏始起頭來,道:「衛家阿哥,大哥……大哥他……就要死了,所以我心中難過。」

我連忙道:「別胡說,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你這話給四阿姨聽到了,她要不准你見人了!」

葉家敏抹着眼淚,她十分認真地道:「是真的,衛家阿哥,那是真的,大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在你剛到的那一天,我就想告訴你了,你們以為他已經好了,但是我卻知道他是逃不過去的。」

我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你怎知道?你知道些什麼?」

葉家敏正色道:「我知道,因為我見到了芭珠。」

一聽到了芭珠這兩個宇,我不覺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那證明她真的是什麼都知道了,不然,她何以講得出「芭珠」的名字來?

而也知道了一切,當然也是芭珠告訴她的。

我立即又想到,芭珠只是一個苗女,沒有什麼法律觀念,她會不會在葉家祺的婚禮之夜,前來生事,甚至謀殺葉家祺呢?

我一想及此,更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忙道:「家敏,你是在哪裏見到她的?告訴我,快告訴我!」

葉家敏道:「早一個月,我上學時遇到一個十分美麗的女郎,那女郎就是芭珠,她將一切全告訴了我,她在結識了大哥之後才學漢語,現在講得十分好,她說,大哥若和別的女子結婚,一定會在第二天早上,死於非命的。」

我沉聲道:「你相信么?」

葉家敏毫不猶豫道:「我相信。」

我又道:「為什麼你相信?」

葉家敏呆了一呆:「我也說不上為什麼來,或許是芭珠講話的那種神情,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全是真話,她要我勸大哥,但是我向大哥一開口,就被大哥擋了回去。她又說,她的父親和哥哥也來了,可是自然也勸不動大哥,衛家阿哥,你為什麼也不勸勸他?」

我搖頭道:「家敏,你告訴我,她在哪裏?世上不會有法術可以使人在預言下死去,除非她準備殺害那被她預言要死的人。」

葉家敏吃驚地望着我,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道:「那還用說么?如果你大哥會死,那麼她一定就是兇手,快告訴我,她在哪裏?」

葉家敏呆了半晌:「她住在閶門外,我們家的馬房中,是我帶她去的,馬房的旁邊,有一列早已沒有人住的房子——」

我不等她講完,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切不可露出驚惶之色,我去找她!」

葉家敏望着我:「你去找她,那有什麼用?」

我立時道:「至少,我可以不讓她胡來,不讓她生事!」

葉家敏低下頭去:「可是她說,她不必生事,早在大哥離開她的時候,她已經下了蠱,大哥一定逃不過她的掌握。」

我笑了起來,可是我卻發現我的笑聲,十分勉強。然而我還是道:「你別阻止我,也別將我去找她講給人家聽,我相信只要我去找她,那一定可以使你大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葉家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和她一起向外走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分了手,我又叮囑了她幾句,然後,我來到廚房中。這時,最忙碌的人就是廚子了。

廚房中人川流往來,我擠了進去,也沒有人注意,我穿過了廚房,從後面的小門走了出去,出了門之後不久,我就到了街上,攔了一輛馬車,直向閶門外的葉家馬房而去,那輛馬車的馬夫,聽說我要到葉家馬房去,面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來。

我知道他所以驚恐的理由,是因為那一帶,實在太荒涼了。

所以我道:「你什麼時候不敢向前去,只管停車,不要緊的。」

車夫大豆,趕着車,一直向閶門而去,出了城門不久,他就停了下來,我只得步行前去,越向前去,越是荒涼,當我終於來到了那一列鄰近葉家的屋子之際,天色似乎格外來得黑。

所以,當我向前望去的時候,我只看到黑壓壓的一排房屋,一點亮光也沒有,陰森得連我心頭,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意來。

我漸漸地接近那一排屋子,我不知道芭珠在其中的哪一間,我想了一想,便叫道:「芭珠!芭珠!」

我叫了好幾聲,可是當我的聲音靜了下來之後,四周圍實在靜得出奇,我心中的寒意,也越來越甚,我大聲咳嗽了幾聲,壯了壯膽,又道:「芭珠?你在么?是家敏叫我來的。」

果然,我那句話才一出口,便聽得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道:「你是誰?」

那聲音突如其來地自我身後傳來,實是令我嚇了老大一跳,我連忙轉過身來。

恰好在這時,烏雲移動,月光露了出來,我看了芭珠,看到了在月光下的芭珠。

當時,我實在無法知道我呆了多久,我是真正地呆住了,從看到她之後,一直到現在,我還未曾看到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的美麗,是別具一格的,她顯然穿着葉家敏的衣服,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看來像是一塊白玉,她的臉型,如同夢境一樣,使人看了之後,彷彿自己置身在夢幻之中,而可以將自己心頭所蘊藏着的一切秘密,一切感情,向她傾吐。

如果說我一見到了她,便對她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愛意,那也絕不為過。而且,我心中也不住地在罵着葉家祺,葉家祺是一個什麼樣的傻瓜!

也就在這一刻起,我才知道我和葉家祺雖然如此投機,但是我們卻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他可以忍心離開像芭珠那樣的女郎,我自信為了芭珠,可以犧牲一切——如果芭珠對我的感情,如她對待葉家祺一樣的話。

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用幾乎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道:「你,芭珠?」

我從來也不是講話這樣細聲細氣的人,但是這時,似乎有一種十分神奇的力量,使我不能大聲講話。

她也開了口,她的聲音,美妙得使人難以形容,她道:「我,芭珠。」

我幾乎忘了我來見她是為什麼的了,我本以為她可能是兇手,所以才趕來阻止她行兇的,但事實上,她卻是這樣仙子似的一個人!

我又道:「我是葉家祺的好朋友。」

一聽到葉家祺的名字,她的眼睛中,立時現出了一種異樣的光彩來。

我不能斷定她眼中的那種光彩,是由於她高興,還是因為傷心而出現的淚光。

我忙又道:「芭珠,別傷心。」

我也不知道我何以忽然會講出這樣一句話來的,而那時,我實在變得十分笨拙,連講出話來,也變得莫名其妙。

經我一說,芭珠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我更顯得手足無措,我想叫她不要哭,可是我卻知道她為什麼要哭,是以我的舌頭像是打了結,張大了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顯然不想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哭泣,是以她急急地抹着眼淚,可是她雖然不斷地抹著,淚水卻還是一樣地涌了出來。

這時候,我又說了一句氣得連我自己在一講出口之後想打自己耳光的傻話,我竟道:「你別抹眼淚,我……我喜歡看你流淚。」

可是,竟想不到的是,我的這句話,使得她奇怪地望着我,她的淚水漸漸止住了。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又問道:「你……家敏叫你來找我做什麼?」

她雲南口音的漢語,說來還十分生硬,但是在我聽了之後,只是攤了攤手,竟只是滑稽地笑了一下,事後我想起來,幸而芭珠沒有看過馬戲,不然,她一定會以為我是一個小丑。

她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是不是家敏怕我一個人冷清,叫你來陪我的?」

叫一個陌生男人去陪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子,這種事情自然情理所無。但這時芭珠已替我找到了我來看她的理由,我自然求之不得,大點其頭。芭珠又呆了半晌,才慢慢地向外走開了兩步,幽幽地道:「他……他的新娘美麗么?」

我道:「新娘很美,可是比起你來,你卻是……你卻是……」

我不是第一次面對一個美麗的女子,而我以往,在面對着一個美麗的女子之際,我總可以找到適當的形容詞來稱讚對方的美麗。

但是這時,我卻想不出適當的形容詞,我腦中湧上來的那一堆詞句,什麼「天上的仙女」啊,「純潔的百合花」啊,全都成了廢物,仙女和百合花比得上芭珠么?不能,一千個不能!

她等了我好一會兒,見我講不出來,便接了上去:「可是我卻被他忘了,可憐的新娘,我……不是有心要害她,而且,她有一個負心的丈夫,還是寧願沒有丈夫的好。」

我尷尬地笑着:「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芭珠一字一頓地說着,奇怪的是,她的聲音,竟是異常平靜,她道:「因為明天太陽一升起,他,就要死了,因為他離開了我。」

我感到一股極度的寒氣,因為芭珠說得實在太認真了,而且,她在講這句話的時候,她眼中的那種神色,令我畢生難忘。

這種眼神,令得我心頭震動,令得我也相信,她的確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懲罰葉家祺,而這種懲罰便是死亡!

我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定要死么?」

芭珠緩緩地道:「除非他拋下他的新娘,來到我的身邊,但是,他會么?」

這時,我才一見到芭珠時,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已然不再那麼強烈了,我也想起了我來見她的目的,是為了葉家祺。

而這時候,我又聽得她如此說,是以我忙問道:「那麼,你是說,你可以挽救他,令他不死?」

然而,芭珠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又搖了搖頭。

這實在令我感到迷惑了,我忙道:「那麼是怎麼一回事?你對他下了蠱——?」

「是的,」芭珠回答:「我下的是心蠱,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當他的心向著我的時候,他絕不會有事,但是當他的心背棄了我,他就一定會死。」

「那太荒謬!」我禁不住高聲呼叫。

「你們不明白,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那的的確確是事實。」芭珠仍幽幽地說着。

我竭力使自己冷靜,芭珠的話,本來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因為那太荒謬了。

但是,正如葉家祺所說,芭珠說話的那種語氣、神態,卻有一種極強的感染力,使人將根本不可能的事,信以為真。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麼,什麼叫蠱,蠱究竟是什麼東西,你可以告訴我么?」

芭珠睜大了眼睛望着我,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不知怎麼說才好。」

我並不以為她是在敷衍我,或是不肯講給我聽。正如她所說,她是不知如何才好,她或許不能用漢語將意思表達出來,或許那根本是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一件事。

但是,我還是問道:「那麼,照你的說法,你下了蠱,是不是,表示你將一些什麼東西,放進了葉家祺的體內,是不是?」

芭珠皺起了眉:「可以說是,但也可以說不是,我只不過將一些東西給他看一看,給他聞一聞,那就已經完成了。」

我忙道:「你給他看的是什麼?可以也給我看一看么?讓我也見識見識。」

芭珠揚起臉來望着我:「可以的,但是你看到了之後,或是聞到了之後,你也被我下了『心蠱』了。」

我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一時之間,很想收回我剛才的那個請求。

但芭珠接着又道:「你從此之後,就絕不能對你所愛的人變心,更不能拋棄你曾經愛過的人,去和別的女子結婚,不然,你就會死的。」

我聽得她這樣講,心中反倒定下來,因為我自信我不愛一個女子則已,如果愛的話,那我的愛心,一定不會變。

我於是笑道:「給我看。」

我又望了我一會兒,嘆了一口氣:「你跟我來。」

她轉身走去,我跟在她的後面,不一會兒,便走進了一間十分破敗的屋子中,那屋子中點着一盞燈火如豆的菜油燈,地上,放着一張毯子,和一隻小小的藤箱。

芭珠蹲下去,打開了那隻藤箱,就著黯淡的燈光,我看到那隻藤箱之中,全是大大小小,形狀不同的竹絲編成的盒子。

那些竹盒編得十分精美,而且有很奪目的圖案和顏色,芭珠取出了其中的一隻圓形的盒子來。

那隻盒子,大約有兩寸高,直徑是五寸左右,竹絲已然發紅了,有藍色的圖案,圖案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芭珠將盒子拿在手中,她的神情,十分壯嚴,她的口中,喃喃地在念着什麼。

她可能是在念著咒語,但是我卻聽不懂,然後,她慢慢地將盒子遞到了我的面前,抬起頭來:「我剛才是在求蠱神保佑你,將來獲得一位稱心如意的愛人,你放心,只要你不變心,它絕對無害。」

我實是難以想像這小竹盒中有什麼神秘的東西,竟可以用一個人心靈上的變化,來操縱一個人的生死,是以我的心中也十分緊張。

芭珠的左手托著竹盒,竹盒離我的鼻尖,只不過五六寸,她的右手慢慢地揚了起來,用一種十分美麗的姿勢,打開了竹盒蓋。

我連忙向竹盒中看去。

當我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我幾乎要放聲大笑了起來,因為竹盒中什麼也沒有,它是空的!

可是,就在我想要揚聲大笑之際,一股濃冽的香味,突然自鼻孔鑽了進來,令得我呆了一呆。接着,我也看清,那盒子並不是空的!

在竹盒的低部,有東西在,而且,那東西還在動,那是有生命的東西!

我實在對這竹盒中的東西無以名之,而在以後的二十年中,我不知請教了多少見識廣的專家,也始終找不出答案來。

那是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它的形狀,恰好像是一個人的心,它的動作,也正像人心在跳動,而且,它的顏色,在漸漸地轉變,由暗紅而變成鮮紅,看來像是有血要滴出來。

當我看清楚了之後,我立時肯定,那是種禽鳥的心臟,但是何以這顆禽鳥的心臟,會在那竹盒之中,有生命一樣地跳動着?

由於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我的眼睜得老大,幾乎連眨也不眨一下。

接着,我又看到,有兩股十分細的細絲,從裏面慢慢鑽了出來,像是吹笛人笛音之下的蛇一樣,扭著、舞著。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奇異的景象,我完全呆住了!

大約過了兩分鐘,芭珠將盒蓋蓋上,我的神智,才算是回復了過來。我苦笑了一下:「你剛才給我看的,究竟是什麼?」

芭珠講了一句音節十分古怪的苗語。

我當然聽不懂,又道:「那是什麼意思?」

芭珠向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我用力再嗅了嗅,剛才還在我鼻端的那種異樣的香味,已經消失了。難道,經過了這樣的兩分鐘之後,我以後就不能再對我所愛的女子變心了?

我仍然不怎麼相信,也就在這時,遠處已有雞啼聲傳了過來。

一聽到了雞啼聲,芭珠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她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她望着我:「雞啼了,已經來不及了!」

我知道她是指葉家祺而言的,我道:「雞啼也與他生命有關?」

我的話,並沒有得到回答,她突然哭了起來,她哭得如此之傷心,背對着我,我只看到她的背部,在不斷地抽搐著。

我用盡了我的可能,去勸她不要哭,但是都沒有成功。直到第一線曙光,射進了破屋之中,她才止住哭聲,她的雙眼,十分紅腫。

她低聲道:「你可以回去了,你的好朋友,他,他已經死了。」

她的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我來看她的目的。我來看她,是怕她前去葉宅生事,雖然我一見到了她之後,對她的觀念,有着極大的改變,但是我監視她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不能到葉宅去生事。她說葉家祺已死,那可能是她的神經不十分正常之故,我仍然不相信。

是以我點頭道:「好的,我走了,但是我還會來看你的,你最好別亂走。」

芭珠輕輕地嘆著氣,並沒有回答我。

我又呆立着看了她片刻,才轉過身,向外走去,走到了大路上,我就叫住了一輛馬車,回葉家去。當我迎著朝曦,被晨風吹拂著的時候,我有一種這件事已完全解決了的感覺。

芭珠當然是被損害的弱者,如果說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令得損害她的人死去,直到這時,我仍然不相信,這太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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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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