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捨生

第十九章 捨生

卜天敵輕拂頭巾,沉緩的道:「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么?」嚴渡努力擠出一抹笑容,艱澀的道:「卜兄,我都不急,你有什麼可急的?須知一出此門,你我怕就幽明路隔了……」唇角抽搐了一下,卜天敵語氣十分冷漠:「我承認有此可能,不過,人總要死的,端看是怎麼個死法,為何而死,只要值得上,我還沒有那麼看不開、舍不下!」嚴渡迷惘的道:「好死不如賴活着,卜兄,你對自己的生命,似乎不大介意?」卜天敵愴然笑了:「人活着,有些事是無法由自己作主的,介意不介意,好歹都得面對現實,我一向有個長處——任何情形之下,絕對不存侈念與幻想!」乾咳一聲,嚴渡道:「這倒是種正確見解,老實說,卜兄,我也包庇不了你卜天敵道:」你包庇我?我連夢也不曾朝那上面夢,在你的一生里,嚴渡,遇到利害攸關的時節,你會包庇誰?我懷疑連你的父母都不在你的曲諒範圍之內!「臉色有些發青,嚴渡卻七情不動的道:」現在不是污衊我的時候,卜兄,你還是為你個人自求多福吧!「卜天敵靜靜的道:」我早等著了,嚴渡。「稍做猶豫,嚴渡又道:」雖然我早已知道答案,但仍忍不住要請你明白交待,卜兄,麻無相、范子豪,及莫連才他們幾個,是否全被你暗裏擺平的?「卜天敵道:」莫連才不是,其他兩個的這筆勾魂債,你可以算在我頭上!「嚴渡迅速的道:」谷唳魂大概就在附近?「卜天敵面無表情的道:」你套不出我的話來,嚴渡。「

兩側的太陽穴「突」「突」跳動着,嚴渡自己也感覺得出他那一笑是如何猙獰:「辰光到了,卜兄。」一話不說,卜天敵推門而出,外面,早已散散落落站立着五個人,這五個人,卜天敵是一個都不認識,但從對方那種蘊含的銳勢及潛隱不露的深沉上,他已體會得到壓力的窒重和處境的險惡……五個人是五種毫不相似的形貌,而且個個賣像奇突,令人觸目難忘;約莫三旬上下的那一個,全身黑衣,體格修偉,卻偏生長了一雙細短如侏儒般的畸形手臂,另一位大概也有四十好幾了,五官倒挺端整,只是單手獨腳,腋下還撐著一支黑黝黝的鑌鐵拐,隔着他六七步外,是個白髮蒼蒼,駝背佝僂的小老頭,小老頭看上去又干又瘦,一襲錦袍掛在他身上竟然迎風招展,金縷銀綉,燦麗生輝,第四位,是個虎頭虎臉,寒氣逼人的粗橫壯漢,剩下的一個,卻是個娘們,濃眉環眼、寬面盤、高顴骨的娘們,那一層厚厚的脂粉塗抹得她一張臉孔紅白花綠,一時還真叫人猜不出這位姑奶奶是個什麼年歲來。

夕陽黃昏,殘霞的那抹凄艷,血似的潑灑在山巔嶺腳,潑灑在林木煙靄以及人們的頭臉上,這一切便渲染成赤漓漓的肅煞又冷又酷厲的肅煞,不用言傳,人們也知道一場生死之斗,也已迫在眉睫了。

卜天敵逐一望過散立四周的這五張面孔,他的神色僵寒,和對方一樣,也是七情不動,半點看不出他內心裏有着什麼盤算。

嚴渡站到一邊,與卜天敵保持着適當的距離,然後,才微微一笑,故作從容的道:「卜兄,這五位朋友,都是我們請來助拳的高人,俱為當今道上一等一的奇士俊彥,卜兄或許大多相識,也可能有所見聞?」

卜天敵冷冷的道:「我一個也不認得。」

嚴渡不由窒了窒,形態尷尬下正待開口,那身着華服的小老頭已沙啞的笑了起來,聲若銹刀刮鍋底,刺得人心耳發炸:

「乖乖,向來聽說『天敵門』的卜天敵掌門心高心傲,眼睛長在頭頂上,我還不大相信,只道大家都是江湖同源,全在一把傘下混飯吃,誰又能真箇看扁了誰?今日一見,未料傳言竟然不虛,卜大掌門確實有那麼幾分狂勁,光景透著的堪堪就是目無餘子啦!」

卜天敵上下打量著小老頭,語調中顯示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厭倦:「你是誰?」

小老頭呵呵笑道:「卜大掌門是貴人,貴人自然不會認得我們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挽韁提鞋之輩,但你雖不認得我們,我們卻不合妄自菲薄,總要向你報報萬兒,就算拿熱臉盤貼你的冷屁股吧,亦是禮數一樁——卜大掌門,『絕靈斬』甘遠恨便是我老不死!」

甘遠恨是遼西一地的武林大豪,腳跨黑白兩道,身在正邪之間,說不出他是歸屬於哪一條路,好事他沾過邊,壞事也幹得不少,不算個有原則的人物,然而,他擁有一身潑辣又紮實的本領卻錯不了,卜天敵早聽說過這麼一號主兒,沒想到的乃是名號與其本人相印證,那副尊范未免不太配合。

身材魁偉,雙臂細短有如嬰童的這位朋友,跟着尖聲窄嗓的開了口,那等個頭,竟發出此般令人肌膚起栗的細銳腔調,聽在耳里,着實不算愉快:「卜天敵,我是陶子都,『倒轉陰陽』陶子都,對你,我是久仰了,卻未曾料到會在這麼一個場面下與你相見,很遺憾,委實很遺憾。」

又是一個滿嘴抹血的職業殺手!卜天敵望着陶子都,內心有着無限的感嘆,江湖路上的是兇險,確然難測,像這樣一個四肢不全、五音失調的角色,誰會想到竟也是尊端靠追魂奪魄來餬口的瘟神?瞧他外貌上的殘缺,往往叫人油然而生憐憫之念,一朝當你憐憫他了,你大喜的日子亦就臨頭啦,「倒轉陰陽」便會將你移轉到另一個世界,叫你二十年後再做一條好漢!

陶子都狹窄的長臉上浮現著五分懇切、五分摯誠,神態像是真的很遺憾:「你實在看不開,卜天敵,這本來是一樁多麼愜意的差事,我們彼此間又是多麼歡愉的一次把晤,你卻在突兀里將一切全攪砸了,我不知你為什麼會如此,但我替你不值,卜天敵,我們原可成為朋友的,我相信我們會做很好的朋友……」

卜天敵淡淡的道:「我們不會做朋友,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我不要交你這種朋友!」

陶子都臉色大變,卻努力抑制着那一股誰都看得出來的羞怒之氣,強扮灑脫:「不要以為我是在高攀,卜天敵,恐怕你還不知道我是何許人吧?」

卜天敵道:「正好相反,我不但知道你是誰,對你的出身來歷,我比你預料中的更要清楚;陶子都,你是淮陰人,今年三十三歲,以殺人索酬為營生,幹這一行大約已有十年歷史,這十年來,譬如長安騾馬市廣源記南貨行的大東家趙潤之、宛平尚武鏢局的總鏢頭胡輝、曹河裕昌糧棧的老闆方其昌等幾大命案,俱是由你暗裏操刀下手,你雖然四肢不全、且上無父母,下無兒女,卻貪淫好色,性喜狎樂,十足的一頭豺狼虎豹……」

怔了片刻,陶子都迷惘的道:「奇怪!果然你對我的了解比我想像中要多,甚至連我那點小小的嗜好都知曉——「

卜天敵道:「所以說,像你這種拿血腥錢、行邪惡事的人,我怎能與你做朋友?」

陶子都哼了哼,道:「用不着往你自己臉上貼金,姓卜的,便是你有心巴結我,也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卜天敵唇角一撇:「老天明鑒,我寧肯豁命,也不要這樣的機會,人活着犯嘔,不如眼不見為凈!」

「咯登」一咬牙,陶子都兩隻三角眼裏宛似噴着火焰,赤毒毒的好不嚇人:「卜天敵,你膽敢如此侮辱我,今天你的下場,就決不止於一死而已!」

擺擺手,卜天敵道:「不要衝動,不要浮躁,陶子都,休忘了你們這一行的忌諱;看來你還不如金八刀,兩相一比,他可是較你穩重多了!」

陶子都大吼一聲:「金八刀是個鳥!」

一直沒有開過口,腋下架著鑌鐵拐的那一位,忽然用他僅存的左手舉起鐵拐,虛虛朝卜天敵指了指,白白凈凈的端整面孔上現出的乃是一副藹然之色:「提起金八刀,我倒要請教,他們幾個人的失蹤,是不是也與尊駕有着關連?」

卜天敵生硬的道:「沒有關連,腿長在他們身上,如果他們打算叫人找不着,並非難事,你有沒有想到一種可能,他們和我一樣,早已厭倦這樁勾當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金八刀,怎知他的想法?至少,我霍伯南就絕對不會幹這等半途而廢的把戲!」

卜天敵面容不動的道:「霍伯南?『長山孤鶴』霍伯南?」

對方又笑了:「看來你的見聞還真叫廣博,不錯,我是『長山孤鶴』,但是,我卻並沒有意思和你做朋友,以前、現在、將來,都不想和你做朋友!」

卜天敵道:「這才是實話,霍伯南。」

虎頭虎臉,悍氣橫溢的那個粗壯漢子此時眯起眼來看了看天色,老大不耐煩的嚷嚷着道:「各位,大夥是動手還是不動手?我們拿人錢財,就該予人消炎,眼前可不是薦引敘舊的辰光,再扯下去,不怕中間出岔,蛋打雞飛?」

滿搽著厚粉胭脂的婆娘咧開她的血盆大嘴——我的天,居然還加上兩排參差不齊的黃板大牙——卻是嗲聲嗲氣,活脫小嬌嬌一樣在說話:「雷同風講得對,這可不是敘過往、表功德的時候,要怎麼辦,早點辦了早完事,姓卜的不知安着什麼鬼心眼,凈和咱們耗著擺龍門,大家都別忘了,他並不是正主兒,說不定是有意拿他自己拖着咱們,好讓他的伴當潛逃過關哩……」

那雷同風一拍大腿,急切的道:「真正一言驚醒夢中人,要不是包二姑這一提,我還不曾想到這一層上,我說嚴堂主,還不趕緊下手做了姓卜的,再回頭去收拾他的夥計?」

嚴渡氣定神閑的道:「不用急,谷唳魂他們跑不了,姓谷的一向是個孝順兒子,怎會拋棄他的老父,獨個兒去逃命?我們一個一個來,包管通通給他網盡宰絕。」

雷同風愣了愣,脫口道:「不是說谷老頭已經——」

目光倏寒,嚴渡冷厲又迅速的介面:「谷唳魂並不知道,雷兄,尚請三慎其言!」

雷同風不自覺的捂住嘴巴,窘迫的乾笑一聲:「我就是藏不住話,嚴堂主,失周之處,還請海涵則個……」

嚴渡果然不愧八面玲瓏,十足的老滑頭一個,說風是風,說雨是雨,但見他立時展顏而笑,徐徐緩緩又和和悅悅的道:「雷兄客氣了,這正是直人直性的表徵,否則又如何稱做『飛龍捲』?」

那婆娘又開口道:「嚴堂主,不是我多唇舌,谷老頭的事,姓谷的本人固然還不知道,但這位卜大掌門卻清清楚楚,擺他個活人在這裏,難免不出差錯,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看我們仍以速戰速決為要!」

嚴渡道:「卜天敵今天是必死無疑,重圍之下,他自身猶且難保又如何將消息傳遞出去?各位務請鎮定心神,沉着出手,千萬不要急切貪功,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卜天敵早就聽說過這包二姑的來歷,她姓包是不錯,有個綽號叫「盤腸二姑」,乃是形容她的刁潑兇悍,慣於纏賴,是個極其難惹的人物,她本名不叫二姑,單字一個敏,別瞧是個婦道,關外白山黑水之間,她可是一條聲名煊赫的母大蟲,獨來獨往的女響馬,提起「盤腸二姑」,不啻響起一聲焦雷——嚴渡本事可大,天南地北的惡鬼煞神,竟然被他搜羅俱盡了!

「飛龍捲」雷同風是何方神聖,卜天敵倒不大清楚,但看他那種跋扈氣焰,猛辣架勢,顯見亦不是易與之輩;露面的這五個人,再加上嚴渡,合起來的份量極重,重到卜天敵自知難以抗衡,把谷老爺子業已去世的消息透露出去!

當然,他已經有了腹案,這個腹案,他也明白將要用什麼代價去施行。

嚴渡不知道是否猜中了卜天敵的心意,他似乎並不急着要卜天敵的性命,他好像在等待什麼,或者是,在延宕着什麼……

卜天敵目注嚴渡那張陰沉僵木的面孔,有着悚然驚悟的悸震,他警惕到不能冒險和姓嚴的賭下去,因為不管對方消耗時光的目的是什麼,他都是必然的輸家!

於是,他深深吸氣,雙手微翻,那對鈎趾銳利的大鷹爪已經斜斜舉起!

嚴渡看在眼裏,不由嘆喟一聲,十分平靜又十分惋惜的道:「你的確有着過人的機智與反應,卜兄,你是個少見的人才!」

卜天敵的視線專註的看着他斜舉的鷹爪尖端,瞳孔在逐漸收縮:「現在談這些,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人總免不了一死,好人免不了,壞人免不了,有才無才亦然,嚴渡,爭的只是個值與不值罷了。」

「長山孤鶴」霍伯南忽然唏吁一聲,竟帶着無意掩飾的傷感:「卜天敵,我殺過很多人,但是眼前,我卻頭一次發覺我在猶豫,我懷疑我對嚴堂主的允諾,是不是從開頭就錯了?」

嚴渡聞言之下,額上頓時青筋暴突,他凝視着霍伯南,謹慎的道:「希望你不是當真,霍兄,但願你這番話,只是情緒上的宣洩而已。」

霍伯南閉嘴無語,從他的反應上,看得出他已經有了悔意,已經在自責不能隱諱他心底的感受——是的,他只是情緒上的宣洩而已,實質的利害關連,往往和個人的意願觀念背道而馳,縱然那種意願觀念是較為公正的。

人的轉變就有這麼快,又一次常情常態的重演——卜天敵在笑,不知是自嘲抑或嘲人。

嚴渡同他的幫手們仍然沒有動手的跡象,彷彿他們在等著看,看卜天敵下一步的反應又是什麼。

趾鈎尖利的一對大鷹爪,在夕陽餘輝的映照下,閃漾著冰冷的、烏亮的光芒,卜天敵身形猝移,明著是撲向嚴渡,卻在嚴渡的急速後撤中暴彈而起,凌空九個斤斗連成一串,爪飛趾旋,竟剎時籠罩住散立四周的五個強敵。

五個人據守的位置本來是有着不等間距的,而且參差不一,但那有如千鷹攖掠、萬爪揮擊的鈎影幻刃,已將時空化為方寸,銳鏑所在,無處不包,空氣也像被割裂一般,發出呻吟似的嘯顫之聲!

「盤腸二姑」包敏尖叱著貼地迴轉,形如陀螺,一柄雪亮的馬刀隨着迴轉的勢子溜掣翻舞,光華繞飛,若匹練、似長河,那柄長刀,又寬又重,到了包二姑的手上,居然只像捻著根燈草梗,就有那麼輕快利落法!

「長山孤鶴」霍伯南倒真是人如其號,別看他只是單手獨腳,卻一飛衝天,不但姿態美妙,行動疾捷,他這騰空而起的高度也在五丈之上,叫人看在眼裏,不免替他捏著把冷汗,怕這隻鶴收不住勢子,就這麼隨風而去啦。

華服錦裳的「絕靈斬」甘遠恨,白髮飄揚,衣袍兜風,宛似流鴻飛星,在鈎爪的縱橫卷盪下閃動騰挪,手上的一把大號弦月鍘倏指倏封,集攻守於一身,動作老辣,招式凌厲,果然不愧是個久經陣仗的好手!

別看「倒轉陰陽」陶子都,生得肢禮畸形,兩手細短有如侏儒,性情卻來得個火爆,亦可能是先前受了卜天敵奚落的原因吧,他既不躲,更不讓,雙足尖點地,人就像鬼火一樣飄動起來,而不僅是飄,猶且是旋,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快不可言的試圖穿透——天敵的鈎爪攻勢,反襲回撲。

和陶子都一樣硬抗硬打的,還有一個「飛籠卷」雷同風,這雷同風果然就是雷同風,沖着鈎芒趾影,愣是連連挺撞不停,他使的兩隻南瓜般大小的「霹靂錘」,錘滾風涌,力猛招沉,確有幾分雷鳴天變的味道!

五個人的因應方法各有千秋,手段自見不同,但無可諱言的,卻都是極具威力與巧妙的抗衡行動,防衛中帶着反制,守勢里夾着攻襲,俄頃間,各種聲韻脆濁不一的金鐵撞擊聲混響成一片,人影在穿走、在俯仰、在騰掠,卜天敵斜搶三丈,紅巾飄揚中,竟已脫出戰圍!

嚴渡橫里攔截,口中大叫:「小心,姓卜的想逃!」

「飛龍捲」雷同風暴射向前,「霹靂錘」互擊如雷,火花迸濺中,氣勢豪猛的叱吼:「紅頭鷹,且看老子給你砸個滿地爬!」

比雷同風行動更快的,卻是「倒轉陰陽」陶子都,他纖細的兩手上各握著一隻尺許長短、小指粗細的鋼刺,外行人看,或者認為絕不起眼,而且跡近玩笑,但瞧在行家招子裏,就會越加謹慎、不敢掉以輕心了;那兩隻鋼刺,通體閃泛著暗藍色的沉黝光彩,刺尖如針,更刻劃着極細微的四條凹槽,不但是入肉透骨,無可置疑的還經過劇毒泡淬,顯然是件極其陰毒的兵器!

陶子都就像和卜天敵有着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也似,恁般傾以全力,咬牙切齒的超越雷同風之前,形同箭矢流飛,又急又準的撲向卜天敵背後!

於是,正在奔掠中的卜天敵,便在此際突兀煞住去勢,聚立於剎那,整個身體猛向後仰,後仰的角度幾乎同地面平行,扭曲成一個極為怪異的姿態,陶子都如影隨形,緊追而至,人帶着一陣風,堪堪就從卜天敵的小腹之上三寸掠過。

兩隻大鷹爪閃電般由下向上,交互揮揚,烏亮的爪趾彷彿在丈許的空間印繪出一片密織的彎曲影像,而這樣的彎曲影像卻是狠酷又血腥的,在那連串式銜招接的勾掛中,洋溢着強烈的死亡氣息!

一聲令人毛髮悚然的嚎叫聲,便驟然椎心斷腸般響了起來,陶子都身形不停,仍往前沖,但胸腹部位竟「嘩哧」瀉湧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瘰癧肚腸,他細小的雙手揮舞著,手上的鋼刺向四周瘋狂戳扎,然而他卻什麼也刺不中,看樣子,他永遠也不可能再刺中什麼。

雷同風狂吼著飛撲上前,「霹靂錘」合併齊落,錘若滾石,貼地倒卧的卜天敵左手爪趾倏出,點上鎚頭,藉著對方揮砸的力道反彈,一個溜旋,人已翻出九尺,剛好迎上凌空而下,一拐直指他額心的霍伯南!

卜天敵正在運動中的身形驀地於瞬息間硬生生側退半尺,雙爪反肘暴起,霍伯南一擊不中,反應亦是奇快,僅存的左腿兜虛蹴出,只聞一聲極輕的空氣噗哧聲,他已掠出五步,雷同風雙錘高舉,再次追來。似乎不願意陷入敵人的夾擊之中,卜天敵奮力前奔,「盤腸二姑」包敏橫截不住,大馬刀才自卜天敵身側雪飄冰散,卜天敵已經來到右首那根挺豎的旗杆之前!另一邊,嚴渡凸目暴睛,發瘋似的沖撲過來,一面嘶聲的叫喊:「攔住他,姓卜的打算扯落旗幡——」一條人影從斜刺里驟射向空,雙足一蹬旗杆,倒瀉向下,白髮飄拂,綵衣飛揚,一把藍汪汪的大號弦月鍘,就那麼摟頭蓋頂的直劈卜天敵!

不錯,是「絕靈斬」甘遠恨在顯身手了,這老小子挑揀得好時機!

卜天敵沒有做任何迴避躲讓的動作,他筆直往上躥升,在與甘遠恨的距離拉近到攻擊位置內的一剎,他的右手大鷹爪掣如流電,一閃而出——血光現處,甘遠恨的弦月鍘生生斬斷了卜天敵的右臂,便連同他那隻尖利的大鷹爪,完全送進了甘遠恨的胸腔!

那樣悲厲的嗥嚎,完全不似從一個人的喉管中發出,甘遠恨的身子倒了出去,又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在他的綵衣飄舞中搖晃落下。

隨同甘遠恨一齊落地的,還有那幅巨大的布招,那幅白底紅字、上書「谷朝旭在此」的巨大布招!布招「嘩」聲墜落,嚴渡的嗓門似在嗚咽:「這個壞盡天下事的狗娘養,你們給我殺、給我砍,給我千刀萬剮——」「盤腸二姑」包敏嬌叱如二八小娘子,大馬刀對準混身是血、甫自桿上掠下的卜天敵砍去,卜天敵卓立如山,雙目凝聚,竟是那麼幽冷平靜的注視着揮刀砍來的包敏。

卜天敵的那種眼神,是一種湛然、解脫的眼神,沒有痛苦、不見怨恚,空靈又祥和,也是一種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無為的眼神……大馬刀揚起的須臾,包敏的視線與卜天敵相觸,不禁宛如電擊,機伶伶的一顫之下竟然窒滯了瞬息,於是,卜天敵的左手大鷹爪猝飛,包二姑這一張塗抹得粉紅黛綠的臉盤兒,就剎時融做了血糊淋漓的一團!雷同風正好趕到,見狀之下,任他久經陣仗,厲賭生死,亦不由差一點嘔吐起來,卜天敵微微側身,在斷臂處的鮮血掄灑中,大鷹爪幻映鈎趾縱連,有如一面黑亮的羅網,卷罩雷同風。

「霹靂錘」適時回翻湧舞,竭力抗拒,霍伯南也迅速加入夾擊,拐同身旋,出招變式,竟然有着罕見的凌厲!嚴渡仍然沒有插手圍攻,他只是站在尋丈之外,目光陰鷙的注視着這一場必定為最後終結的對決,這位「大虎頭會」

「紫旗堂」的堂主,整張面孔上凝布的全是憤怒、全是狠毒,隱隱中,像是一尊受盡了抑壓撻伐,幸而脫出法道入世來複仇的邪魔!

連日來的勞累,已大量透支了卜天敵的體力,又於重創之下,激戰之中,他的血液毫無控制的流失,精氣在難以節存的消泄,力搏著雷同風與霍伯南,卜天敵自己也感覺得到後繼不續,即將成為強弩之末了。

但是,不論如何疲乏,如何孱弱,他的神智卻極其清明,他這一生,大多在坎坷和險難中渡過,充滿了傳奇,也充滿了苦痛辛酸,很少他不曾經驗過的事,然而,至少有一樣事情是他或任何活着的人都沒有品味過的,那就是死亡;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人在臨到大去之前都與他有着同樣的反應,有着那般的明白清楚,他非常了解他的處境,也十分知曉接着來的終局是什麼,他卻並不恐懼、並不慌亂,甚至不感到肉體上應有的巨大痛楚,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個局外觀戲的人,這血腥、這悲慘,這尚在進行中的斗殺,宛如皆是身外之事……

雷同風大汗淋漓,喘息如牛,雙錘揮動砸掃益見吃重,霍伯南左腿點彈不歇,右手的鑌鐵拐戮敲挑,亦是使盡了壓箱底的功夫,但饒是二位仁兄傾以全功,幾番狂撲猛襲,卻全都消融在卜天敵那冷銳又快准無比的鷹爪截擊之下;卜天敵的瞳孔在逐漸擴散,臉色益見灰白,更血涌似泉,可是他竟能支撐下去,令人不可思議的支撐下去,他是那麼鎮定、那麼僵寒,又那麼無動於衷,神韻氣質的現露,彷彿就將如此不停不休的拼到永恆!

嚴渡終於舉起了他的右手,在半空中向兩側劃了一個半圓。

四周的隱蔽角落裏,隨着他揮手的動作閃躍出十多名身着勁裝、執握利器的彪形大漢,這十幾個早已埋伏着的漢子,赫然全是「大虎頭會」的制式裝扮,直到此時,嚴渡才算推出了他的嫡系死黨!

舉在半空中的右手猝落,嚴渡退後一步,雙目間殺氣似血。

於是,那十多名彪形大漢開始緩慢的朝上圈近,十幾人布成一個概略的圓,卜天敵和他的兩名對手,正是這個圓的中心點。

夕陽已經隱沒於雲山之後,殘紅化為煙靄,暮包合著四起的山嵐,大地一片晦暗、一片幽迷,就像遮蓋着一層不祥的黑紗。

秋風又起,吹拂得尖銳而寒凜,隱瞑中,宛似帶着嗚咽……

當那兩面旗幡中右首的一面斷落墜地,谷唳魂的一顆心也跟着像沉入了萬丈深淵,悲痛和絕望啃嚙着他,驚窒與震悸包圍着他,他覺得全身發冷,滿腦袋的空茫混沌,一時之間,他只是籟籟顫抖,大睜著兩眼,卻什麼也看不到……

在好一陣的僵窒以後,玄三冬才蹭挨着來到谷唳魂身邊,嗓調暗啞的道:

「谷老兄,這面布招落了下來,恐怕不會表示看好徵候……現在不是拿空言安慰你的辰光,我,我就實話實說了……」

沉重的點了點頭,谷唳魂已經記不起他上一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但是,如今他又體驗到了淚水的滋味,那不僅是酸澀,更是一種椎心泣血般的創痛;他伸手抹去滿面的冷濕,語聲裏帶着哽塞:「布招落下,是天敵向我們傳達的信息,玄兄,我爹大概已經不在了,天敵他……也可能凶多吉少,否則,他不會用這種明顯露骨的法子警告我們。」

玄三冬愁苦着一張臉,彷若半生來的悒鬱憂戚全聚在了這一刻:「連卜大兄這樣的人物,都闖不過這一關,除了是命,還有什麼解釋?」

谷唳魂滯重的道:「非常的境況之下,必須要有非常的手段來應付,天敵是十分明白這個道理的,要不是形勢所逼,他亦不會這麼不留餘地……無論怎麼說,都是我害了他,僅僅是一番知遇,他竟用生命來回報我……」

玄三冬陰晦的道:「在卜大兄來說,是求仁得仁、守義盡義了,但……唉,這得仁盡義,未免過於慘烈、過於決絕,江湖上有許多捨身報恩的例子,一朝活生生應在眼前,沒想到卻是如此血腥震蕩,叫人頭皮發麻……」

咬着牙,谷唳魂的面容在西方的一抹殘紅回映下,更是一片火赤:「我爹為了我而遭致橫死,這是我的不孝,我友為了我而殞命,亦是我的不仁,不仁不孝皆已佔全,正是罪孽深重,無可恕宥,我若不能替爹伸冤、為友復仇,便誓不苟延偷生!」

玄三冬忙道:「也不急在一時,谷老兄,你大任在身,尚未完成老當家的囑託,千萬不可魯莽從事,否則就正好中了他們的圈套!」

谷唳魂仰視幽穹,聲似泣血:「諸天神佛可以為我見證,此仇此恨、此冤此痛,我必將湔雪,豁命捨身,在所不惜……」

玄三冬低沉的道:「谷老兄,你首先要把情緒平靜下來,謀定而後動,才是正道,人在心浮氣躁或悲憤激動的光景,絕對不能輕舉妄行,要把持得住,進退之間方不至亂了章法……」

垂下頭來,谷唳魂沙沙的道:「我知道,這兩樁事實際上只是一樁,正好並起來辦,玄兄,此中牽連着多少生靈的續存、幫口的恩怨及江湖上的公義?血海揚波,白骨疊山的因果啊!我如何敢於輕心大意?」

雙手相撫,玄三冬強笑道:「谷老兄,到底你是個經慣大風大浪的人物,就有這等拿得起、放得下的氣魄,只要你方寸不亂,我就大大放心了。」

望着灰暗的大地,望着前面漸次隱迷於煙嵐暮色中的層巒群峰,谷唳魂無聲嘆息,腔調中存着凝形的愴然:「今晚,玄兄,我們進『妙香山』。」

玄三冬道:

「繞過那座擋路的營盤?」

谷唳魂道:「不錯,繞過那座擋路的營盤,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強闖了……」

仍然有着三分疑慮,玄三冬乾咳一聲,把嗓門放得很細微:「谷老兄,就算姓嚴的他們也料定我們不會強去闖關,至少卻明白我們入山的打算不可能改變,如果他們把人手拉出來分佈各處通路要道、密伏樁卡防守,我們若待過去,恐怕也不容易!」

谷唳魂平淡的道:「一亘消失了強行闖關的原因,玄兄,對方就攔不住我們了,『妙香山』幅員極廣,入山的明徑暗道又多,我們只須避開正面的那道阻礙,必可潛行過去,這附近的山形地勢,我比他們都要熟悉,別說嚴渡這幾個人,就再多加上十倍人手,也一樣難做阻擋!」

玄三冬這一次才算真箇笑了起來:「好極了,谷老兄,且待夜色再濃幾分,我們便提槍上路!」

谷唳魂沒有出聲,暗影中,他的雙瞳卻閃漾著一片赤漓漓的血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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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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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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