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泰亞九星上的綁架案

阿爾泰亞九星上的綁架案

冷風嗖嗖,滿天淡紅色的雪花飄飄洒洒。米勞-普爾契匆匆走過廣場白裏透紅的雪泥地,從法院來到監獄。看守正在用一隻塑料杯子喝着咖啡。「等着你呢,」他咕嚕著,「你想先見哪一個?」

普爾契坐下來說:「怎麼都成。說說看,這些傢伙怎麼樣?」

看守聳聳肩。

「我是說,他們給你找過麻煩嗎?」

「他們怎麼會給我找麻煩?假若不打掃牢房,他們就不會有吃的。至於他們要於別的事情,那我可管不著。」

普爾契從口袋中拿出帕格里姆法官的信,看了看他的新的當事人的名單:弗爾提斯,霍普吉德,拉瑟,什來特曼,施米斯,高爾特。這些名宇他都十分陌生,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先見見弗爾提斯吧。」他遲疑地說,然後隨着看守來到牢房。

這個名叫弗爾提斯的男孩長相難看,滿臉粉刺,一副好戰勁頭。「真扯淡,」他尖聲咆哮,「他們只能給我找你這樣的?」

普爾契不慌不忙作了回答。這個男孩很不可愛;但他又提醒自己,每個被告郡政府所給的辯護費是50美元,而眼下的困境又如何能使普爾契不看重這1000美。收入呢?「不要找岔子,」他和藹可親地說,「我或許不是銀河系最優秀的律師,但我是你所需要的人。」

「扯淡。」

「好了,好了。給我談談發生的事,好嗎?我只知道,你被控告參與謀划綁架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是的,有這碼事。」這個男孩承認,「你想了解發生的事?」他猛然跳起,然後比畫着繪聲繪色講起了他的故事:「我們快要餓死了,知道嗎?」他語調悲哀,雙臂抱在肚子上。「冰柱工程關閉了。真扯淡,我在街上轉悠了一年時間,想找活兒於,什麼都干。」他上前跨了一步,「我甚至有段時間還出租身體,但是--還是不行啊。」他咆哮著,然後揉了揉臉。普爾契點點頭。即使做身體出租者也要有一定的條件,最重要的是長得漂亮,沒有疾病,體格健壯並且富有生氣。「所以我們湊到一塊兒,真見鬼,拿定主意,認為誘跑斯溫伯恩的兒子能撈到錢。所以--我猜我們話講得太多。這樣,就給抓住了。」他握握手指,彷彿帶上了手銬。

普爾契又問了幾個問題,然後會見了另外2個男孩。除了他已經知道的情況以外,一無所獲。6個年輕人預謀一次有條有理、行之有效的綁架,可在商談時被人聽到。對於這位法庭指派的律師來說,讓他們獲釋的希望非常渺茫。

普爾契茫然離開監獄,順街而下去見查利-迪肯。

這位委員正在一台閃爍不定的老式電視機前觀看格鬥節目。「辦得怎麼樣了,米勞?」他向律師打着招呼,但眼睛並未離開電視。

普爾契道:「我不想保釋他們,查利。」

「啊?太糟了。」迪肯第一次將目光從電視上移開:「為什麼?」

「他們承認了整個事情。贖金通碟上是那個叫霍普古德的男孩的筆跡,到處都留下了指紋和可以鑒定出的痕迹。此外,他們講得太多了。」

迪肯產生了一點兒興趣:「拉瑟的兒子呢?」

「很抱歉,」律師面帶沉思,「我沒有辦法,查利。」律師拒絕了。這群小子不像慣常罪犯那樣,而是漏洞百出。當他們在一家鄉間小酒店預謀綁架市長的兒子時,談話聲音非常大。女招待把一切都錄了下來。普爾契雖對敲詐是否真可得逞持懷疑態度,但錄音卻真實存在,怎麼也否定不了預謀犯罪這個事實。他們是在學校拐走了市長的兒子。他是在非常樂意的情況下跟着他們走掉的,因為那個女孩--高爾特作過他的臨時保姆。這個男孩雖只有3歲,但他不會連這麼一個熟人也認不出來。此外還有更多的證據:贖金通碟是寄的限期傳遞,年幼無知的弗爾提斯是讓郵局服務員貼上的郵票,而不是用自動打號器。服務員清清楚楚記得那張滿是粉刺的面孔。

普爾契講話時,這位委員正襟危坐。不過,不言而喻,他的注意力大半是在滿是雪花的電視熒幕上:「好,米勞,就這樣了。不過,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賺到了300元,哦?對,我想起件事。」

普爾契的保護人立起身來。

「這兒有張名單,」委員一邊說,一邊在桌子上摸索起來。他找出了兩張淺綠色的寫著名單的紙片。「你應該到外邊去,再多見些人。社團在下周要舉行每年一度的契斯特-A-阿瑟日宴會。把你的女朋友也帶來。」

「我沒有女朋友。」

「懊,你會交上的。每張15美元。」委員一邊將門票遞過來,一邊解釋說。普爾契嘆口氣,接受下來。那麼,這就算是疏通門路吧。迪肯已在帕格里姆法官面前提起過他。即使從300元中抽出30元,依然比自從冰柱工程關閉以來他每月所得要多得多。

委員小心翼翼接過錢折起來放進袋中,普爾契一旁冷眼觀瞧。迪肯看上去非常富有,那袋中鼓鼓的,少說也有幾千元。普爾契推測,自從冰柱工程關閉以來,迪肯幾乎跟這個星球的任何人都作了交易。人們似乎都在冰柱工程中投了資,當然也包括查利-迪肯。因為他有政治頭腦,這使他在阿爾泰亞九星的任何一種大的商務活動中都有一席之地--他擁有旅行社的一大筆股票,分享著礦業辛迪加中的巨額利潤--他當然會在冰柱工程上投入少說也是一大筆資金。工程倒閉也並不怎麼觸動他。他說:「不關我的事。但你為什麼不帶那個女孩?」

「高爾特?她在監獄里。」

「把她弄出來。給你。」他扔過來一個擔保人的名片,普爾契皺皺眉裝進口袋裏。他心裏算著,這會再花掉40元;而擔保人自然會是迪肯的俱爾部成員之一。

普爾契注意到,迪肯竟奇特地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普爾契問道:「怎麼回事?」

「我說過了,不關我的事。但我搞不清楚。你跟那個女孩打過架?」

「打架?我甚至不認識她呀。」

「她是這樣講的。」

「我嗎?不,我不認識任何叫高爾特的--請等一下!這是不是她結婚後的名字?她過去常在冰柱工程工作嗎?」

迪肯點頭稱是:「你見過她吧?」

「我根本沒到女牢去。我……」普爾契奇怪自己心裏發起慌來,於是站起身,「對了,我該走了,查利。這個擔保人,現在能見他嗎?好……」他收住話頭,轉身離去。

高爾特!假若她名字還是考塞特,不就明白了?真是可笑,她竟會在這個時候冒出來--而且是在監獄里。普爾契忽然意識到,她有可能給無限期囚禁其中。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首先要做的是去見她。

雪花仍在飄落,現在成了淡紫顏色。

粉紅的雪,綠色的雪,淡紫的雪--畫筆能描出的虹的色彩應有盡有。這並沒有什麼異常的,阿爾泰亞九星首先值得征服,原因就在這裏。

不過,當然了,現在只能使人的鞋子濕潤。

普爾契在看守辦公室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看守蹣跚而行進入女牢,半天才將那個女孩帶回來。他們相互看了看,但她一語未發。普爾契大張著嘴,欲言又止,沉默中拉着她走了出去。一走出監獄,他叫來了一輛計程車。這是一種奢侈,但他並不在意。

高爾特在計程車一角縮作一團,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他,滿是悲哀的神情。她沒有流露出敵意,也並不見恐懼的神色。她只是神色茫然,如在夢中。

「餓嗎?」她點點頭。普爾契對司機講了一個餐館的名字。這又是一種奢侈,但他並不擔心,以後幾周他會削減食量。在這個方面他久經鍛煉,已經適應。

一年以前,這個女孩是冰柱工程聯營辦公處的秘書,長得楚楚動人。他曾同她約會過幾次。公司規定是不允許有這種事的。但是,起初這好像是玩童戲謔,故意要打破老師的清規戒律;到後來,就一發不可收,變成衝動和必需。然後……

然後,來了那個普羅塞斯。

這就是那個殺手,普羅塞斯。他是何等人物,不得而知。凡在冰柱工程工作的人都清楚,某位名叫普羅塞斯的(從地球上回來,一種謠傳說;另一種謠傳說他是天狼星系的征服者)帶來了一種廉價而又實用的方法,能對自由漂浮在阿爾泰亞九星的彩虹般的抗生素原素進行合成,給它的沉澱物上色,更為重要的是,能提供一種價格高昂的出口商品。整個銀河系都依賴著這些彩虹般的原素,而阿爾泰米辛有限公司--阿爾泰亞九星上人們稱之為冰柱工程的正式名稱--則以冰凍的懸浮物形態向每個居住人的星球輸送。

而普羅塞斯一到來,這種需求便驟然消失。

更糟的是,就業機會也消失了。普爾契原在公司的法律部任職。他有自己的辦公室,而且彷彿有一天有希望登上副經理的寶座。而今他被辭退。聯營辦公處的職員原有500人,他們負責著業務聯繫和賬目,現在除了兩三人之外都被辭退。倉庫運輸職工被辭退,沉澱池的工人被辭退,冷凍工人被辭退。人們都丟了飯碗,工廠從此倒閉。冷凍抗生素還有50多噸的庫存,但在銀河系周圍僅還剩下那些習於舊規的「頑固派們」仍有極小量的訂貨(半開發國土的醫生們不相信新近流行的合成物,試驗人員想進行比較性的試驗),已在路上運出的貨已經可以綽綽有餘滿足他們的需求。50噸?冰柱工程一度曾每天就運出300噸--機械運輸,電子火箭整年不停地在星球之間運送。時過境遷,好運告終。不用說,在僅有一種工業的星球上,其他一切不幸也都隨之而來。

普爾契拉着女孩的胳膊,急匆匆走進餐館。「吃吧,」他命令說,「我知道監獄的飯是什麼樣子。」他坐下來,一邊下定決心不到她吃完不再講話。

但他控制不住。

她還沒有喝完咖啡,普爾契便大聲問道:「唉,你怎麼會參與這種事?」

她抬頭看看他,但一言不發。

「你丈夫怎麼樣?」他並不願問這個問題,但又不能不問。自從冰柱工程關閉之後,這是所有不幸的打擊中最重的打擊。正當他進行律師見習時,他聽到傳言說,考塞特已嫁了人。

女孩將她盤子推到一邊說:「他移民了。」

普爾契慢慢地念叨著,移民?這當然是自冰柱工程關閉以來每個九星人的痴夢啊。不過,這不過是幻夢。星際間的客運費用驚人地昂貴,更何況速度又驚人地遲緩。花費10年時間才可將你運到戴爾,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空氣稀薄、小如彈丸的紅色星球。到最近而又可居住的星球,則要在叨年時間。

這還不算完,更可怕的是移民猶如送死。如果一對夫婦中有一人移民,那就意味着婚姻從此結束……「我們離了婚,」她點頭說道,「錢太少,不夠我們兩個人移民,而瓊在這兒比我更痛苦。」

她拿過一根香煙,讓他點上上:「你不願問瓊的情況,對吧?可你又想了解。好吧,瓊是個藝術家,他曾在冰柱工程的廣告公司上班,但那只是臨時性的。他胸懷大志,要干一番事業。最後他走投無路,我們大家也都是這樣。對了,米勞,我怎麼得不到你的消息?」

普爾契解釋道:「我沒有工作,什麼也做不成,這樣的時候去見你是不合適的。」

「你當然會這樣想的,可那錯了。而那個時候,瓊非常堅決。他個子高高的,一頭捲髮,長著一張娃娃臉--你知道嗎?他一周只刮兩次鬍子。就這樣,我跟他結了婚。只有3個月時間,他就要走了。」她激動地向前傾了傾身子,「不要以為他只是個遊手好閒之徒,米勞!他實際上真是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可我們甚至連顏料也沒有錢去買,後來又覺得這裏的顏色似乎都不對頭,瓊這樣說的。要想畫出賣得出去的風景畫,就必須到一個有地球上所見的那些顏色的星球上去;現在就流行這個。而這裏的雲裏邊,雜質太多了。」

普爾契不自然地說道:「我明白了。」可實際上他並不明白,至少有一點尚待解釋。假若連買顏料的錢都不夠,又如何能買到一張星際飛船的票,乘客運飛船呢?這至少也需要一萬美元。在阿爾泰亞九星是不太可能籌集到這筆款子的,即使挺而走險也辦不到啊……

女孩並沒有看他。

她雙眼盯着餐館另一邊的一張桌子,那裏一群人在高聲狂飲喧鬧。現在正是午餐時間,可他們似乎是處在凌晨3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他們身上散發出惡臭味。這群人有4個,2男2女。從他們的身體來看,屬於年輕、健壯、長得很漂亮、完全正常的九星人。不過,他們的身體的外表整個互不關聯,因為他們是旅行者。在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着一個明晃晃的金項鏈,項鏈中間是一個發光的帶標記的寶石。這便是旅行社的標誌,也是被出租肉體的記號。

普爾契馬上扭過臉來,他目光重新落在這個女孩蒼白的臉上。忽然間他明白了她是如何籌集到錢將瓊送到另一個星球上的。

普爾契為女孩找了一間房子,然後轉身離去。他渴望能跟她一道共度良宵直到永遠;可眼下還有審判這件事呀。

24小時前,他收到一封信。信中通告他,法庭已任命他做6個綁架案嫌疑犯的律師。他把這項任命當做收入有望的差事,談不上是工作,更沒有勝訴的希望。他當然是要輸掉的。那,又有什麼呢?

可是,他現在想勝訴!

這意味着艱難曲折的工作,假若他將獲得一個機會的話--他自己也承認,即使真有可能,這個機會也不會是好的。但是,他仍不願放棄,仍想作一番努力。

當他一路打聽來到拉瑟父母家門口時,紛紛揚揚的雪終於停了。這是一家體育器材商店,離旅行社總部不太遠,其中一個櫥窗擺滿了槍枝、靴子和水上運動器械。他走上前去,按響了門鈴。

「拉瑟先生在家嗎?」他問。倚在門邊椅子上的一個長得滾圓、個子矮小的人慢慢立起身來,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一番。

「在後邊。」他乾脆地回答。

這人帶着普爾契走過一個倉庫,來到一個三居室的套房。起居室倒是非常舒適,但不知為什麼看起來有點兒不平衡,一邊似乎比另一邊要下沉一些。「是壓低了,」拉瑟言簡意賅,「請坐吧。迪肯剛才給你打來了電話。」

「是嗎?」一定是有什麼要緊的事。迪肯不會為了細枝末節的小事追尋他到這裏的。

「他沒講要幹什麼,但他說請你在接到他電話后再走。請坐吧,梅會給你拿杯茶來的。」

普爾契跟他們聊了一會兒,而拉瑟夫婦喋喋不休談論著茶壺和一碟鬆軟的講干。他呢,則試圖尋覓身處家中的感覺。他可以理解高爾特鋌而走險的絕望心情,他也理解作為社會多餘人的那位叫弗爾提斯的男孩。可是,吉米-拉瑟呢?

年邁的拉瑟夫婦都已近60歲,他們是從地球發射的飛船上下來的第一代九星人。當然了,他們並不是在地球上出生的--客運旅途用了近100年時間。他們是在旅途中出生,並且在飛船上結的婚。由於在他們出生后不久,飛船上人口已達到飽和,所以直到登陸之後他們才獲准生育,而那時他們都已40多歲了。梅-拉瑟忽然說道:「請幫幫我們的孩子,普爾契先生!那並不是吉米的錯!他跟一群人攪在一塊兒學壞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沒有活兒干,一個孩子什麼也幹不成。」

「我將儘力而為。」但是,普爾契覺得,「一群人」怎麼會學壞,這真有點可笑。拉瑟不會變壞,弗爾提斯不會,霍普吉德不會,施米斯也不會。普爾契將五個男孩分門別類,然後又想到吉米:他19歲,沒有污點,待人禮貌,不太自私。使這位律師大惑不解的是,這個機靈的男孩怎麼會產生去參與一次犯罪的荒唐想法,這真令人吃驚。

「他是個好孩子啊,」梅-拉瑟滿懷深情地說,「藏匿起車子招來麻煩,那並不是他的錯。你知道,那次事過後他還找到了體面的工作。監護他的官員可以作證。可後來冰柱工程關閉了……」她又倒了些茶水,茶水溢出杯邊,「啊,對不起!不過--不過,他到失業辦公室的時候,普爾契先生,你知道他們是怎麼跟他講的?」

「我知道。」

「他們問他,如果有人提供一種工作,他是否願干,」她無所顧忌一直講了下去,「工作?真好像我不明白他們所說的『工作』是什麼意思。他們指的是『出租身體』。」她碰翻茶壺,水從桌上流了下來,然後哭了起來:「普爾契先生,就是我死了,也不會讓他乾的!《聖經》上根本沒有提過,你可以讓別的什麼人使用你的身體而不論用這個身體幹什麼都不負責任!誰會知道旅行者們要幹什麼!『如果你的右手冒犯了你,把它砍掉。』可上面並沒有說,要讓別人用它。普爾契先生,出租身體是一種罪惡呀!」

「好了,梅。」拉瑟先生把茶杯放下,兩眼直直盯着普爾契,「怎麼樣,普爾契?你能使吉米獲釋嗎?」

律師陷入沉思之中。他以前並不知道,吉米-拉瑟還處於監護之中,而這可不是好事。如果郡檢查官不通告這樣的信息,那將意味着他不願合作,很有可能做出最大限度判刑這樣的裁決。當然了,他也沒有必要將一個辯護律師的當事人的前科全盤托出。但在一個少年犯案例之中,不論哪一方通常都不願讓辯護律師輕易過關,這已成慣例……「我拿不準,拉瑟先生。但我會儘力而為的。」

「這就對了!」拉瑟高叫起來,「迪肯給你講過我的情況吧?我是他的前任,你知道。所以抓緊點兒辦,運用影響力吧。迪肯會支持你的,不然的話我就要干預了!」

普爾契儘力控制着自己:「我將儘力而為,我已經給你講過這一點了。如果你想運用影響力,你最好親自跟迪肯談談。我只知道法律,對於政治我是一竅不通。」

氣氛顯得令人不快起來。所以,一聽到外邊電話鈴響,普爾契感到十分高興。梅-拉瑟接了電話,然後說道:「給你的,普爾契先生。是迪肯。」

普爾契如釋重負拿起了話筒。迪肯以富翁加政治家的語調悲哀地說:「米勞嗎?聽着,我已經跟帕格里姆談過了。他不會輕易放過那幾個傢伙,他要從重懲罰。市長辦公室有很大壓力。」

普爾契語氣急切地爭辯說:「但是斯溫伯恩的孩子並沒有受到傷害呀。他在高爾特那裏比在家得到的照料還要多。」

「我明白,米勞,」委員道,「但那正是她撒謊的手段。米勞,你自己在這個案子上不要毀了自己,因為你不可能勝訴。」

「不過--」普爾契忽然意識到拉瑟就在自己身後,「不過,我想可以搞個假釋,」他這樣說着。但他知道這話是假的,希望一點兒也沒有了。

迪肯格格笑了起來:「你讓拉瑟騎在你脖子上了嗎?是的,米勞,如果你想接受我勸告的話,就請聽我一句。還是給他們判刑吧,然後呢,在1~2個月之後通過行政手段予以釋放。我會幫你做到的。那樣,你便又會賺到500多元,明白了吧?」這位委員循循善誘,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不要擔心拉瑟。我猜想,他會給你講,他在這裏政壇上如何有影響力。不要理會他。噢,對了,告訴他我注意到了他還沒有收到契斯特-A-阿瑟日宴會的票。你從他那裏把錢拿來,好嗎?我會把票郵寄給他的。不--再等一下,不要向他請求。就告訴他,我講了什麼話。」電話掛斷了。

普爾契明白拉瑟就站在他身後邊,於是便站在那兒拿着掛斷了的話筒。「再見,查利,」他說道,接着點點頭,又說了句「再見」。

然後,這位律師才迴轉身來,將委員有關契斯特-A-阿瑟日宴會的票這個最為重要的信息講了出來。拉瑟咕嚕著:「迪肯真混蛋,他一而再、再而三給你找事。究竟為什麼他會認為我要出30元呢?」

「好了,蒂姆。」他夫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拉瑟猶豫了一下:「啊,好吧。但你最好把吉米保釋出來,明白了吧?」

普爾契告辭而去。他匆匆走向寒冷而又泥濘的街道。

在街角上,他忽然瞥見頭上有什麼東西暗淡地發射出光芒,便停下腳步。他目瞪口呆。一條巨大的空中鱒魚懸浮在半空。這是一種怪物.至少有4米長,它的中部有半米多厚,屬於迪斯莫爾山丘地區過來的獵手喜歡捕捉的獵物。普爾契一生中從未見到過這麼大的鱒魚。實際上,在他的記憶里,他曾在人類居住區域裏見到過一兩條長不及指的小魚。

這使他產生了一種寒冷而又擔心的感覺。

這樣的空中之魚,是阿爾泰亞九星所能提供的惟一吸引旅客的東西、來自銀河系各個地方的獵手爭相獵捕。而這裏還生存着充滿氫氣氣泡的巨大的多孔生物,這是真正的生物性的澤皮林,它們不是在空氣中飛翔而是在其中遊動。在人類征服者來臨之前,它們是阿爾泰亞九星最高形式的生命,而使用火藥極易消滅它們,所以在人類居住地區,它們幾乎絕跡。只有在高空中,在寒冷的山丘上,才有少數存活下來,而現在……

難道說連這種魚也意識到,阿爾泰亞九星已變成鬼魂出沒的星球了?

第二天早上,普爾契給高爾特打了電話,但沒有跟她共進早餐,儘管他巴不得這樣。

他將整整一天時間都用在調查案子上。上午,他對少年嫌疑犯的家人和朋友一一進行了拜訪;下午,他就幾個問題進行了調查。

從嫌疑犯的家人那裏,他一無所獲c他們所講的情況幾乎是一樣的。最年輕的男孩是弗爾提斯,只有17歲;最年長的是26歲的霍普古德,他們都是在冰柱工程關閉后失了業,走投無路,只想到其他星球求生。可是,客運至少需要1萬美元,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可以靠正當手段弄到那麼多錢。

斯溫伯恩市長腰纏萬貫,他的3歲的兒子又是他的心肝寶貝。普爾契意識到,敲詐贖金這種計謀實在是一種不可遏制的衝動。那位市長能夠支付得起。而一旦錢財到手,他們登上了飛船,那麼法律就不可能再懲罰他們。

普爾契試圖將事情的起始經過如碎片一般湊在一起。幾個男孩子都住在同一個居民區,高爾特與她丈夫在這個居民區有一套住房。她曾跟市長的兒子一起散步--她曾經時不時打過零工,短時間照料過他。此案惟一令人難以信服的部分是,當這些男孩子找到她時,高爾特竟會樂意參與謀划。

但是,一想到她看見旅行者們臉上所流露出的神情,米勞就斷定這絲毫也不奇怪。

因為她出租了身體。

客運價格極為昂貴,而且速度極為緩慢。

但是,人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快速旅行的方法是存在的--實際上從銀河系的一端到另一端可以瞬時即成。人頭腦的模式本質上是電子性的,它可以給複製下來,也可以通過電磁波播放出來。此外,它像任何一種電磁信號一樣,可以變為一種超聲波負載物的頻率。這樣,人格在瞬間就可以進行轉換,在文明化了的星河系任何地方都能成功。

惟一的問題是,必須有一個接受者。

人被剝去皮肉內臟后,就只剩下赤裸裸的靈魂,它跟每時每刻流經任何人的電磁波沒有兩樣。被變換的人格必須賦予形式。當然,可以有機械性的接受者--電腦一般的事物,其中含有水銀記憶細胞,人的才智可以在那裏接受下來,也可以用來做機械人軀體的動力。但這並不好玩。而旅行貿易就建立在好玩基礎之上。有生命的軀體需要滿足顧客們的要求。沒有人願意把自己靈魂裝進一個丁當作響的機械人里,長著攝影機般的眼睛和單調強硬的骨頭,花費很大代價變換肉體到阿爾泰亞九星上來追捕鱒魚這種獵物。他們想變換成另一個人體,甚至想換成一種好看的人體;這種人體可能是堅硬的,而旅行者自己的人體則得到休養,與此同時保持鬆軟而且強壯。得到了像這樣的人體,便會有比捕魚更值得享樂的活動。

啊,法律嚴格禁止濫用被出租的人體。

可是,阿爾泰亞九星上現在只有旅行貿易這樣一種蒸蒸日上的工業了。法律儘管很嚴格,但並沒有強制實行。

普爾契去跟查理-迪肯商談:「我發現了高爾特參與此案的原因。她出租肉體,跟旅行社簽定了一個長期合同,並且在收入方面撈到些好處。」

迪肯痛苦地搖搖頭。「為了錢,真是不擇手段啊。」他評論道。

「並不是為她自己!她把錢交給了她丈夫,這樣他就能到這個世界以外什麼地方去。」普爾契立起身,扭過臉,用力踢了椅子一腳。出租身體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已夠糟了,對於一個女人……

「放寬心吧,」迪肯微微一笑,建議說,「那麼說,她籌劃着她可以用從斯溫伯恩那兒敲來的錢賠償合同的費用了?」

「你難道不會這樣做嗎?」

「啊,我不知道。出租身體並不算糟。」

「如果不是倒見鬼了!」

「好吧,但你應該意識到,米勞,」委員不自然地說,「如果沒有旅行這種貿易,我們都會陷入困境的。不要攻擊旅行社,他們乾的是一種極為體面的工作。」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讓我看看記錄呢?」

委員眯起了眼,趕忙坐直。

「我試過了,」普爾契說,「我請他們給我看看高爾特的合同書,最後甚至不得不以訴諸法律相威脅。為什麼呢?後來,我試圖對旅行社本身作更多的了解--公司文件、股東的名字等等。可他們就是一點兒方便也不提供。這又為的什麼?」

迪肯頓了一下說道:「我也可以向你提問,米勞?你為什麼想了解這些呢?」

普爾契嚴肅地回答:「調查一個案子,我必須面面俱到啊,查利。而他們都缺乏證據。;他們確實有罪,可他們中間每一個人之所以想借用綁架手段,都是因為不想出租人體。或許我可以使帕格里姆法官聽一聽這種證據,這是我惟一的希望。如果我能證明出租人體是一種殘酷懲罰的話--如果我能找出其中有什麼地方不對頭,有什麼地方有違於法規的話,那麼,我就會有希望勝訴。其中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大對頭,查利。不然的話,為什麼要這樣保密呢?」

迪肯喘著粗氣說:「你鑽得太深了,米勞……難道你就沒有想到,你是在向錯誤的道路滑去?」

「怎麼會是錯誤的呢?」

「公司文件又能看出些什麼呢?你想弄清楚人體出租是怎麼回事,我覺得只有一個力、法能行,那就是你自己親自試一試」

「出租人體?我?」普爾契震驚了。

委員聳聳肩,「好了,我有好多事要辦呢。」他說着便將普爾契送到門口。

律師悶悶不樂告別而去。出租身體?我?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辦法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可行的。

他做出了個人決定。能讓高爾特和其他幾位擺脫麻煩、完全擺脫麻煩,他願意趕湯蹈火。

監獄並不太可怕;對於高爾特來說,人體出租才真正是可怕的。

第二天早上,普爾契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勢,堅定地邁步走進了失業辦公室。還有比他這樣對當事人更忠實的嗎!他整整一夜輾轉反側思考這個問題,認為迪肯的話還是對的。

辦事員對他眨眨眼,然後驚叫:「啊呀,你就是普爾契先生,對吧?真想不到啊,會在這兒見到你。日子過得不太順當?」

普爾契對事情真相拿不準,這使他有了一種挑戰精神。「我想出租我的身體,」他咆哮著,「是在這兒不是?」

「對,是的,普爾契先生。我還以為你不是自願的呢。不過,是不是自願的都沒有多大區別,好長時間都是這個樣子,你知道,我是說,我可以給你辦。請等一下。」他轉過身去,遲疑了片刻,掃了普爾契一眼說:「我最好用另一台電話。」

他只去了一會兒。回來時,他的神情看起來既矛盾而又堅定:「普爾契先生,你看,我以為我最好打電話給查利-迪肯。他不在辦公室。你一定要等等,我要給他講清楚這件事。」

普爾契語氣強硬:「他已經很清楚了。」

辦事員遲疑片刻。「不過--啊,好吧,」他一邊在紙簿上潦草地記着,一邊陰沉着臉說,「就在街對面。啊,對他們講你是自願的。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會因為你是自願的,不給你上手銬,但至少這會使他們大笑一場。」他忽然格格笑了起來。

普爾契拿起紙片,步伐堅定地走過街道,迎著旅行出租社辦公室走去。當他走近時,門旁一個粗壯結實的門衛迎了上來殷勤地說:「您好,先生,不會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的。把你的手銬一會兒。」

「等一等,」普爾契忙將雙手背在身後,斬釘截鐵地說,「你沒必要用手銬銬我,我是自願的。」

門衛兇相畢露,說道:「不要給我要滑頭!」接着,他仔細觀瞧,「嘿,我認識你,你是律師。我在一次舞會上見到過你。」他扯扯他耳朵,然後半信半疑地說:「好吧,或許你是自願的。請進吧。」但是,就在普爾契邁步走過時,只聽喀嚓一聲,他的雙手就給用鋼圈套上了。他暴躁地狂叫起來。「感覺不會很好的,」門衛輕鬆地說,「要弄好你花一把錢才行啊,就是這樣。我們壓榨你時,可不想讓你改變主意,明白了吧?」

「壓榨……?好吧,」普爾契說着,然後再次轉過身去。壓榨,這種事聽起來不大妙。可他的驕傲已喪失殆盡,所以無法向門衛詢問細節,但他敢肯定,無論如何,這決非好事。不過,這畢竟不同於受刑處死……

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就不敢胡思亂想了。

他們剝了他衣服,稱了他的體重,用螢光鏡給他拍了照,並且提取出他的血液、唾液、尿、脊髓樣品;他們重重敲擊他的胸口,摸摸胳膊里動脈被抑止的脈動。

「好了,過了,」一個身着點點污痕護士服裝的四十歲光景的金髮碧眼女人說,「今天算你走運,幹什麼都行。你可以任選--採礦,駕船,幹什麼都行。你想幹什麼?」

「你講什麼?」

「說的是你在出租人體期間。你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在你出租人體期間,你總要干點什麼才行。當然了,你可以給安置在水槽里,如果你同意的話。可大多數人都不喜歡這樣。你任何時候都是有意識的,你知道。」

普爾契坦白地講:「我不明白你在講什麼。」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就想了起來。當一個人的身體出租時,還有如何處理他自身的思想和人格這個問題。它們不能滯留在身體里,而必須到另外某個地方去。「水槽」是一種容器,僅僅是種容器,其中什麼也沒有;移置出的思想被盛在一種電酸液的大桶中,一直到它自身的肉體能夠跟它合併為止。他記得,當他還是個秘書時,他的主顧的一個當事人曾經在這樣的水槽里待了8周,出來后便自殺身亡。不,不要水槽。他咳了~聲說:「還有別的嗎?」

護士不耐煩地說:「天哪,我說,你做什麼都成啊。開發深淵氣體發電廠,眼下正需要大量的礦工,你想去也行。不過,就是有點熱,要把煤變成氣。我不了解駕船或者推動火箭,因為干那種事需要有經驗。出租汽車公司也可能有事情可干,不過我要告訴你:人體出租者們通常不願去做,因為活着的司機不願瞧見機器開車。看見機器開車,他們就會把它推翻。」

普爾契有氣無力地說:「那我試試採礦吧。」

在一陣眩暈中,普爾契走出房去。一條小小的漂白毛巾圍在腰裏權作他惟一的裝束,他自己的衣服早就被帶走,並且被檢查登記在冊。很快將使用他的人體的旅行者,會穿上他自己的衣服。而服裝雜貨店是旅行社最能贏利的副業之

接着,當他發現「壓榨」是怎麼回事時,才從眩暈中擺脫出來。

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把他推上一塊厚板,拿走了那條毛巾,解下手銬。其中一個將釘子從肩膀上往下釘,於此同時,另一位則開始將虎頭鉗般的輪子在他身上推動,以便滾動出鑄型的形式。這就像是一個可以分合的石棺一樣緊緊壓在他身上。普爾契馬上聯想到孩提時代的什麼故事--牆倒塌下來,犧牲品被殘酷地壓死。他尖叫起來:「喂,住手!你們想幹什麼?」

他頭邊的人厭煩地說:「啊,別擔心。你是第一次?我們要讓你保持安靜。你知道,掃描是貼近才能幹成的活兒。」

「可是…」

「閉嘴,放鬆,」那男的蠻有道理,「在掃描器對你掃描時,如果亂動的話,你整個的人格便會產生紊亂。不僅如此,一旦我們毀壞了人體,旅行社就要吃官司,明白吧?旅行者們是不願用毀壞的人體的……好了,把腿並排伸開,這樣我可以作頭部了。」

「可是--」普爾契再次發話,然後使盡氣力放鬆開去。不管怎樣,畢竟只有24個小時。24小時里不論什麼事他都忍受得了,而且他是非常謹慎的,所以合同只簽了那麼長時間。「繼續進行吧,」他說,「反正只有24個小時。」

「什麼?啊,對,朋友。現在,光線沒有了,做個好夢吧。」

接下去,一個既軟又硬的什麼東西罩在他的臉上。

他聽見一陣沉悶低緩的聲音。接着,是一種極重的劈開的感覺,就好像他是從某種極黏的物質中被拔出一樣。

然後,疼痛起來。

普爾契尖聲叫着。但這無濟於事,因為他不再有嗓子,所以無法叫出聲來.

真是好笑,他平時總以為採礦是在地下進行的某種活動。而他現在是在水下。這,無可置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動蕩不定的泥沙在急流中打轉轉;他可以看到真正的魚,這不是空中的有氫氣氣泡的澤皮林;他可以看到水泡,正從他腳邊沙子裏的某個水源湧出--不!不是他腳邊。他已沒有腳。他只有履帶。

一隻很大的鋼麥克風游到他前邊,刺耳地哇哇叫道:「好了,你就在那兒。我們走吧。」又是可笑的事。他並沒有用耳朵就聽到了聲音--他沒有耳朵,而且沒有接收聲音的感官--但是,不管怎樣,他卻聽到了。話就好像是在他大腦裏邊講的。無線電?還是聲納呢?「快點兒!」麥克風抱怨著。

普爾契試圖試驗性地講話。「注意!」一個細小的聲音尖聲叫嚷,接着從他的履帶下邊蠕動過一個微小的多輪鋼甲蟲。「笨蛋!」它苛刻地罵着。這個甲蟲蠕動着走過去,從它的噴口處發出一種明亮的火焰。

大麥克風刺耳的聲音又響起:「快一點兒,跟着火爐,小子。」普爾契極想行動。好的,確實出現了什麼。他東倒西歪,走動起來。「啊,天啊,」鋼麥克風嘆息著,它懸在他旁邊,以審視的姿態觀察著,「你這是第一次吧?我猜是的。他們總是給我送進來新手。看,那個火爐--在那個地方走下去的小東西,小子!那是個火爐,它要把堅硬的石頭燒掉。你跟着它,把廢碴拉出來,用你的鏟斗,小子。」

普爾契搖搖擺擺開始行走,東倒西歪跟隨着小火爐。透過被攪動的、滿是泥沙的水,他看見自己四周儘是機器,都在不停地運轉着。機器中有小的,也有大的;有的帶有巨大而又沉重的可伸縮軀幹,在把淤泥和沙土吸走;有的長著黃蜂般的尖刺,正在發放炸藥;有的類似自己的形狀,不停地將石渣運走而且挖掘深坑。這個礦,也不知屬於什麼類型的礦,但到目前為止只是剛剛在海底挖掘出一條延展開的道路。他用了--一個小時?還是一分鐘?他沒有計算時間的手段--也沒有辦法了解操縱他新的鋼性軀體的構造。

接着,這種活兒就變得令人厭倦。

而且,令人痛苦。他從新挖的深坑向外運的起初幾斗泥沙廢碴使他的鏟斗有刺痛之感。刺痛後來變成傷疼,傷疼又變成劇痛,劇痛最後發展成火辣辣的痛楚令他難以忍受。他忽然停了下來。一定是搞錯了,他們絕不會看着他帶着痛苦於『下去的卜『喂,小子。快點兒干哪!」

「可是太疼了。」

「天啊,小子,想是會疼的。你碰着什麼堅硬的東西,還會有其他別的感覺嗎?你想當着我的面把鏟鬥打爛嗎?小子?」普爾契咬緊不是牙關的牙關,擺平不是肩膀的肩膀,回過頭來繼續挖掘。最後,由於習慣了,疼痛變得可以承受。疼痛並不見減輕,它只是變得可以承受。

活兒令人厭煩。除非他撞上磷一青銅的鏟斗無法挖掘的較硬的岩石,除非他不得不在火爐為他開闢道路時躲在後面,在單調的工作中是沒有別的間歇的。活兒是永遠那樣枯燥乏味,毫無變化可言。這使他有很多時間思考。

這絕不是什麼快樂的事。

他在鏟斗下沉的丁當聲中思考着,猜想着自己的身體現在在幹什麼事。

或許,佔有了他的人體的客戶是個商人,普爾契僥倖地想着。或許這是一個為了迫切的商務問題匆匆來到阿爾泰亞的人--為了簽定一個合同,為了做一筆交易,為了某項星際間的借貸。那可能還不會太壞!一個商人是不會毀壞租借的貨物的。不會的。即使從最壞處想,商人也不過喝兩杯雞尾酒,或許會享用一頓油水很大不易消化的午餐。沒有什麼關係。所以,到時候普爾契恢復原來的身體時,最糟的結果也不過是消化不良症。那又有什麼呢?服一片阿司匹林,或者少量的碳酸鹽就可萬事大吉。

但是,旅行者也可能不是商人。

普爾契用他的鏟斗敲擊著粗糙的沙土,心裏想着:租借人可能是個運動員。不過,即使如此也不會太糟。旅行者可以用他的身體攀登幾個山峰,或許甚至會在夜間露宿野外。可能會得感冒,甚至可能患上肺炎。當然了,也可能會出事故--旅行者過去確實曾從迪斯莫爾山摔下來;可能弄斷一條腿。但那還不算糟,休息上幾天,稍微進行一下醫治也就行了。

不過,普爾契思想漸漸沉重起來,此時也顧不上他的鏟斗履帶給他的疼痛了,用戶可能會有什麼更糟的東西。

他曾經聽人講過,女用戶租用男性人體那樣奇特而又猥褻的故事。儘管這不為法律所容,但時不時總能聽到這樣的說法。他還聽說,有人還試圖用毒品作試驗,或者用酒作試驗,或者以數不清的花樣進行秘密、骯髒的肉慾活動。所有這些都令人不快。不過,在使用出租肉體的情況下,放蕩的最後代價是要由他人來承擔的,所以誰不會盡己所欲呢?而濫施肉慾的人肉體上不會有絲毫損傷。如果拉瑟夫人所言不差的話,那麼,即使到來世也不會有絲毫損傷。

24小時從來沒有現在這麼難熬。

吸水管跟火爐發生了口角,鏟斗跟爆炸器吵起架來。所有賦有生命的海底採礦機不斷地發怒,互相之間不斷撞擊。但是,工作照舊進行。

在24小時這麼一段時間,會於這麼多?普爾契疑慮重重暗自思量。深坑已下延200米,並且給固定下來。新型的混凝土灌裝排水車床已經鋪設好了地基。閃閃爍爍、類似蜘蛛的微型機械的臂桿揮動化學檢驗裝置,將湧出的每一斗淤泥都吸收進去,然後沙礦寶藏便顯露出來。這個礦已經快開始投產了。

過了一會兒,普爾契便明白了這些機器何以愛發脾氣。因為賦予這些機器中的每一個人的頭腦,都無法忘記,就在上面,他們的肉體正負擔着未知的使命,正經歷着意想不到的危險。比如說吧,混凝土灌裝機的肉體隨時都可能死亡,也可能染上疾病,更可能因吸毒產生迷幻感覺而昏倒在地,還可能在狂暴的體育活動中折肢斷臂……

對於這些機器來說,不存在諸如休息、喝咖啡、喘口氣或者是睡眠這樣的事情,它們一刻也不得清閑。最後,普爾契才想起他之所以來到這裏是有目的、有用意的。這不是由於不可寬恕的罪過,無可奈何接受懲罰。於是,他開始試着分析自己的感受,並且猜測他人的感受。

整件事似乎是極端卑鄙的。普爾契明白,為什麼凡有出租人體經歷的人,都不願重蹈覆轍。但是,為什麼必須是如此令人不快的?至少可以確信,機器軀體內的出租者的頭腦是完全可以搞得比較能承受的;感覺也可以將苦痛削減成比較能忍耐的感受,而不至於喪失感覺能力。

他憂鬱地猜想着,高爾特是否曾經佔用過這個特別的機器。

然後,他又猜想着,爆炸器和挖掘機中有多少是女性,又有多少是男性。它們閃閃發光的不鏽鋼或磷一青銅外套竟沒有標示出年歲或性別,這好像有點不大對頭。他漫不經心地想着,女的應該有某種輕活兒干,接着又意識到這種想法非常荒唐。那又能有什麼區別?你都可以用鏟斗工作,等回到上面,你便會健壯如初,休養一番--

接下去,他驟然產生了眩暈的感覺,因為他意識到那種想法是現在正佔有他本人肉體的旅行者頭腦里的想法。

普爾契舔舔不是嘴唇的嘴唇,比以前更為狂熱地用他的鏟斗猛擊石塊。

「好了,小子。」

熟悉的鋼麥克風就站在他的身旁。「快過來,回到車庫裏,」它斥責著,「你以為我還會把你拉回來?時間到了。把履帶帶回到停車場里去。」

這樣的命令真是求之不得。

監管人處理得恰到好處。普爾契剛到停車場空地上,還沒來得及轉過他那丁當作響的鋼套子,便聽到劈啪破裂的聲響,他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接着,他便感覺到自己在包裹着的軟布皮下掙扎,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壓榨」。

「放鬆,朋友,」一個遙遠的聲音安慰他說。忽然間,他臉上壓的東西被移開,聲音變得更近了,「你回來了。做了個好夢吧?」

普爾契將腿間的橡皮物件踢開,立起身來。

「哎喲!」他忽然叫出聲來,然後揉了揉眼睛。

他頭邊的男人俯身看着他微笑着說:「眼圈有點青腫,一定是參加了什麼娛樂活動。」他一邊將他身上的橡皮控制材料零件扯下來,一邊說道:「你還算幸運。我見過有人回來后不是斷了腿,就是掉了牙,或者身上有子彈穿的洞。朋友,如果我給你講,你可能也不會相信的,特別是女孩子們。」他又遞給普爾契一條漂白毛巾,「好啦,你在這兒的活兒幹完了。不要擔心那隻眼,朋友。已經有兩三天了,不會太疼。再過一兩天,就看不出來了。」

「喂!」普爾契忽然大叫:「你這是什麼意思,有兩三天?我在這兒待了幾天?」

那人厭煩地看了一眼普爾契手腕上綠色標籤牌子:「算一下吧,今天是星期四。有六天。」

「可我合同只簽了24小時!」

「確實如此。自然還要加上緊急事件中的額外需要。朋友,你認為,旅行社因為你要在24小時內恢復身體,就會驅逐某個大把花錢的旅行者嗎?自然不會的,你很清楚這一點。那樣的話,旅行社就會損失慘重。」他粗野無禮地要普爾契走開。「這樣的傢伙不會給人留下好印象。」普爾契一走,那人便對助手陰沉地說:「啊,好了。如果他們起初腦子管用的話,就不會出租身體了--那樣的話,我們能幹什麼呢?」

關上的門隔去他們的鬨笑。

6天!普爾契急匆匆通過醫療檢查,取回衣服,在出納那裏取了錢。「請快一點兒,」他不停地催促,「快一點兒,好不好?」他急不可耐要找電話。

接電話的人會講出什麼,他已了如指掌。外加5天!怪不得在那兒會有那麼長時間,而在上邊城市裏時間流逝並不算什麼。

他終於找到了一個電話,趕忙撥通帕格里姆法官辦公室。法官不在,但這正是普爾契所盼望的。帕格里姆的秘書接的電話。「克什小姐嗎?我是米勞-普爾契。」

她聲音冷冷的:「你還在啊。你去哪兒了?法官大發雷霆。」

「我--」他不願向她解釋,因為他自己也沒辦法跟自己講明白,「我以後跟你講吧,克什小姐,好吧」綁架的案子現在進行得怎麼樣了?」

「啊,昨天是聽證會。由於我們找不到你,法官只好另外任命了一位律師。這畢竟很自然,普爾契先生,律師是要在開庭時在場的,他的當事人--」

「我明白,克什小姐?情況如何?」

「審判一切正常。他們都說無罪--只花了20分鐘就結束了。你知道,聽證會上只有這一件事可做。今天下午--大約3點,就要宣判。我說,你有興趣不妨來看看。」

雪花紛紛飄落下來,這一次是藍色的。

普爾契付了計程車司機的錢,奔上法庭的階梯。當他接近大門時,忽然看見3頭空中大魚在樓房拐角邊,閑適優雅地游著。儘管他是在匆忙之中,但他還稍稍放慢腳步掃了一眼。

時間已過3點,但法官仍未走進法庭。法庭里沒有旁觀者,6個被告已在被告席上坐好,一個監護官懶洋洋挨着他們坐着。辯護律師席上坐的是--普爾契斜眼望去--鄧利。普爾契對這位律師只是知其名。他是個年輕人,有良好的政治關係--這便是普爾契失蹤時法庭指定他做辯護律師的原因--不過,從另一方面講,也沒有多少事情可做。

普爾契走過來時,高爾特抬頭看看他,然後將視線移開。男孩中有一位看到了他,皺皺眉頭,向別的男孩耳語着什麼。他們的表情足以使他麻木。

普爾契在鄧利桌邊挨着他坐下:「哈-,我跟你在一塊兒,你不介意吧?」

鄧利搖搖頭。「啊,哈呷,查理。真的,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你。」他笑着說,「這隻眼真有毛病啊。我猜--」

他欲語忽止。

鄧利臉上流露出什麼,那張年輕的、胖如嬰兒的面孔,現出殘酷、老成、憂鬱的表情,嘴唇如鐵鉗一般緊緊閉着。

普爾契莫名其妙:「怎麼回事?你是在猜想,我去了哪裏?」

鄧利不自然地說:「噢,不要因為這一點怪我。」

「我沒有辦法,鄧利。我出租了身體。我是想收集證據--現在沒有多大用處了。不過,我找到了一個。即使一個律師解釋合同時也會出錯。你知道嗎,旅行社有權持續使用人體達的天而無視原來的協議?這在他們的合同書中可以見到。我算走運,他們只用了我5天。」

鄧利的表情並沒見鬆弛下來。「真有意思。」他含糊其辭。

此人的態度真是奇怪。普爾契可以理解,鄧利補缺沾光--如果這種冷漠來自別的什麼人,他也可以理解--但鄧利似乎不該把無關緊要的事看得這麼重。

他正要試圖考慮一下,究竟是出了什麼問題,那位律師忽然站了起來。「站起來,普爾契,」他像演戲一樣耳語說,「法官來了!」

普爾契跳了起來。

他可以感到,帕格里姆法官的目光向他射來,如同寶石尖錐一樣刺人。在一個墮落已變得合理的普通政治社團中,帕格里姆法官屬於那種自己嚴肅對待工作,同時又對周圍的人有相同要求的人物。「普爾契先生,」他低聲而愉快地說,「你能來這兒,是我們的光榮。」

普爾契想解釋一番,但被法官揮手制止:「普爾契先生,你知道律師是法庭中的一位官員吧?而且,這樣的官員是要弄清他的職責--並且完成任務的?」

「是的,法官大人。我認為我是在履行職責,我--」

「我會另找個時間跟你談話的,普爾契先生,」法官說,「眼下我們有一項令人不快的任務要完成。監護官,我們開始吧。」

10分鐘不到案子便審完了。鄧利依照常規提了兩個動議,但對發生的事並無疑問。事已如此,每個被告都被判刑10年。法官用厭煩的語調宣判,然後休庭離去。他一眼也沒看米勞-普爾契。

普爾契想看看高爾特眼中的神情,等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他渾身顫抖著轉過身,撞在鄧利身上。「我不明白。」他喃喃而言。

「你不明白什麼?」

「噢,你不認為、判得太苛刻?」

鄧利聳聳肩,他並不關心。普爾契仔細觀察那張石頭面具一般的年輕面孔,在某種意義上,它顯得有點兒令人可笑。6個年輕人慘遭厄運,每個人註定要在監牢中度過生命中10年時光,這樣的困厄竟絲毫不能打動他。普爾契無精打采地說:「我覺得,我該去見查利-迪肯。」

「那好吧。」鄧利簡短地說道,然後轉身走開。

但,普爾契並沒有找到查利-迪肯。

他不在辦公室,也不在俱樂部。「啊哈,」俱樂部主任,愛扯閑話的那位退休警官說道,「我有好幾天都沒見到查利了。不過,今天的晚餐會上是見得着他的。你可以到那兒找他。」

普爾契回到他的屋子。

自從重新復歸肉體,他還是第一次仔細觀察它。浴室里的鏡子顯示,他的眼腫得非常厲害,另外身上有幾個地方劇烈疼痛。他一邊脫下衣服查看脊背,一邊憂鬱地想着,看起來不管是誰租用他的身體,都是盡情快活、盡情享受了。他暗自決定,如果需要的話,他不久會在某一天進行徹底的檢查。接着,他洗了淋浴,刮完鬍子,向青腫的眼邊撲了些粉,但仍無濟於事。然後,他穿好衣服。

普爾契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酒,但旋即又把它忘了。他頭腦中正浮現出什麼東西來,這種東西雖然顯而易見,但不管怎樣他卻把握不住。真叫人心煩。

在昏昏欲睡時,他想起了空中大魚。

真混蛋,他滿腔怒火,租他身體的那個用戶竟不願讓它真正睡一夜!但他不想睡覺,現在不想睡。現在仍是黃昏時分。他認為,契斯特-A-阿瑟日宴會必須參加,但在這之前還有幾個小時……

他立起身來,甩手將沒有嘗一口的酒倒進污水池中,邁步走出家門。只有在一件事上,他還有可能幫助高爾特,但也許不能奏效。可別的什麼也不能幹啊,所以沒有理由不去試試。

市長官邸燈火輝煌;一樁樁事務正在處理之中。

普爾契快步走在行人路上,雪泥不斷濺在腳面上。他小心翼翼地敲敲大門。

守門人疑慮重重收下他的名片,然後將普爾契隔離在消除傳染病的起居室里,同時詢問市長是否願意接見這麼一位人物。他回來時依舊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但市長同意接見。

斯溫伯恩市長身體削瘦而壯實,中等個子,稀疏的頭髮顯出他有40多歲。普爾契說:「市長先生,我想您知道我是誰。我代表的是被指控綁架您兒子的6個人。」

「不是指控,普爾契先生,已經宣判了。我不知道,你還代表他們。」

「我明白您知道其中緣由。好吧,我可能在法律意義上再也不能代表他們,不過,我希望今晚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向您作幾個陳述--這完全是非官方性的。」他言簡意賅,向市長敘述了案子發生的經過,以及他如何出租身體,出租身體時他發現了什麼,為什麼他錯過聽證會。「先生,您看,旅行社甚至對它的出租者連一般的禮貌都不講。它們只被看作身體,而不是別的什麼。我無法責怪那6個人。既然我自己也出租過身體,那麼我要說,任何人為逃避出租而不擇手段,我都不會責怪。」

市長聲嚴色厲:「普爾契先生,我用不着提醒你,我們的經濟收入很不景氣,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旅行社做收入來源。此外,我們最優秀的一些公民,就是旅行社的股東。」

「包括您自己,市長先生,非常正確。」普爾契點頭同意,「可是那樣的管理可能並不反映您的意願。從更深的意義上講,先生,我想旅行者跟身體出租者簽定的任何合同都應作廢,因為它們違背了政府政策。出於某種目的將身體出租也可能屬於違犯法律--從個人經驗來看,十有八九確實包含着違法行為--跟簽定合約採取任何另外的不法行動沒有兩樣。合同不能強制施行。在這一點上,不成文的法律能給我們提供大量的先例,而且--」

「好了,普爾契先生。我不是法官。如果你感受如此強烈,為什麼不訴諸法律?」

普爾契倒在椅子上,泄了氣。「還不到時間,」他答,「此外,那麼做對於我所感興趣的6個人來說已是雨後送傘。為了逃避出租身體,他們已經被推到更不合法的行為中。我之所以要一味跟您解釋,先生,是因為您是他們惟一的希望。您可以釋放他們!」

市長的臉驟然變紫:「行政干預,我?為了他們?」

「他們並沒傷害您兒子啊。」

「是的,他們沒有,」市長同意,「而且我清楚高爾特夫人至少是不願那麼做的。但其他幾個是這樣嗎?她阻止了嗎?」他忽然站了起來,「很抱歉,普爾契先生,答案是否定的。現在,請你原諒吧。」

普爾契遲疑片刻,只得結束會談。看來已經再無別法可想。

他心情沉重,拖着瞞珊的步子走出大廳時,幾乎沒有注意到客人們已經陸續到來。很明顯,市長要為幾位上等貴賓舉行雞尾酒會。他認出了其中幾個人的面孔--一位是劉-猶多,郡稅務官。市長很可能是先請幾位白領政治家用酒,然後再義務性地參加迪肯籌集錢款的宴會。普爾契抬着頭看了一會兒,才冷冷向猶多點點頭,然後繼續走路。

「查利-迪肯!你在這兒幹什麼勾當呢?」

普爾契猛然停了下來。迪肯在這兒?他四下環視。

但他並沒有發現迪肯的蹤影,只有猶多沿着走廊朝他走來。真奇怪,猶多直勾勾地看着他!而那是猶多發出的聲音。

猶多的臉色如一潭死水。

猶多面部的表情在米勞-普爾契看來雖感奇怪,但並非不熟悉。這天早些時候他還看到過這張臉,那種表情是在從法庭上把他替換下來的那個男孩--鄧利臉上看到過的。

猶多極為尬尷地說,「啊,米勞,是你啊!哈-,我,哦,還以為你是查利-迪肯呢。」

普爾契感到自己的血在沸騰。這兒什麼東西有點兒怪,非常怪。「這是極其自然的失誤,」他說,「我6英尺高,查利是5.3英尺;我31歲,他50歲;我一頭濃髮,他幾乎禿頂。我不知道人們怎樣把我們區別開來。」

「你在講什麼鬼話?」猶多高叫。

普爾契心事重重看了他一會兒。

「你很走運,」他承認,「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知道。但我希望能搞清楚。」

有些事情是從不變化的。新都市酒家及男性烤肉店的大門口,橫掛着一面巨大的猩紅色旗子,上面寫着:

投出公正的票

在大門側面,市長和迪肯委員的巨幅畫像赫然在目。門外邊停放的一輛小型宣傳車,高聲播放着古老的進行曲。宴會則是徹頭徹尾傳統性的籌集資金宴;其中會有徹頭徹尾傳統性的熏香烤牛肉,各處都設有可以隨意飲用但淡而無味的傳統的曼哈頓雞尾酒,還有傳統的、令人厭煩的餐后演講(只有一位不這樣看)。米勞-普爾契在門口外邊雪泥里停下腳步。他抬起頭來,望望從阿爾泰亞九星上可以看見的眾星群,心裏推測著這些星星是否正俯瞰遍佈銀河系的數以千計的這樣的宴會。不論人在哪裏,政治都會存在。當然了,星群則大相徑庭。可是……

他忽然看到自己等待的那個瘦高的身影,於是便側身擠人平庸政客的人流中,「法官,很高興見到你來。」

帕格里姆冷若冰霜:「我給你講過了,米勞。不過,如果這個警報是假的,你會有很多問題給我解釋的。我一般不參加黨派政治事務。」

「這可不是一般性事件,法官。」普爾契將他領進室內,讓他在為他安排好的桌旁坐下。

「法官出席這種宴會,非常不相適宜。米勞,我不喜歡這樣。」

「我明白,法官。你是個正直的人,這就是我想讓你來的原因。」

「嗯。」他的嗯尚未變成提問,普爾契便走開了。自從他在市長官邸前邊來回踱步,花了幾個小時思考之後,他已解決了足夠的問題。所以,不想再解決了。正當他繞過桌子,向那幾位特殊客人們的秘密住處走過去時,查利-迪肯攔住了他。

「喂,米勞!我看見你把法官帶了出來。好傢夥!只有他出席,這個宴會才會圓滿啊。」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怎麼圓滿。」普爾契快活地說着,抬腳走開。他頭也沒回。這是一個潛在的、更是令人疑慮滿腹的問題的來源--委員的問題甚至比法官的更難回答。何況,他還要急着去見高爾特。

這個女孩及其5個同謀犯仍在他安排的地方。他們待的密室,從來沒有派過這樣的用場。在這裏,你無法看到地板。不過,任何響動都可以聽得非常清楚,而這更為重要。

幾個男孩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現出膽怯。他們是在幾乎一天時間被證明有罪的,又在僅僅幾個小時內給判刑,所以他們很快養成罪犯那樣的習慣。這麼忽然給保釋出來倒讓人吃驚,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所以顯得非常膽怯。年幼的弗爾提斯心神不安,自己對自己小聲響咕;叫霍普古德的男孩沮喪地跌坐在一個角落,吐著煙圈;拉瑟則用糖盒擺成一個城堡。

惟有高爾特顯得輕鬆自如。

普爾契走上前去時,她鎮靜地抬頭看看。「一切都沒事吧?」他交叉起手指點點頭。「不必擔心。」她說。普爾契眨眨眼。不必擔心。他倒是應該給她講這樣的話,而不是相反。他認為,她鎮定自若只有一種可能的原因。

她信任她。

可他不能多待。大舞廳中已到處是人。在最後關頭,他還有幾件事要緊急處理。他小心謹慎地躲過帕格里姆法官的眼睛,挑戰性地在講演台的桌子邊站了站,然後快步走到廳內另一邊,來到吉米-拉瑟的父親面前。他話中有話:「你想幫你兒子嗎?」

蒂姆-拉瑟咆哮起來:「你這個下賤的狡猾律師!審判時你競沒有露面!你還有臉向我提這樣的問題?」

「閉嘴。我現在正在問你問題。」

拉瑟猶豫了一下,然後看出了普爾契眼中什麼神情。「我當然想啊。」他嘀咕著說。

「那麼給我講件事。儘管這件事似乎無關緊要,但實際上十分關鍵。在過去一年裏,你賣出過多少枝槍?」

拉瑟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但他說:「不太多,大約5~6枝。你知道,自從冰柱工程關閉以來,什麼生意都不景氣。」

「平常一年呢?」

「啊,300~400枝。槍是一個很大的旅遊項目。你看,他們現在需要的是冷彈槍打魚,而正常的子彈使它們起火--因為觸發氫氣。我是市裏惟一出售這種子彈的運動器材商人--不過,這跟吉米有什麼相干?」

普爾契深深呼了口氣:「好好待在這兒,你就會明白的。不過,請先想想你剛給我講的這件事。如果槍是一個旅遊項目,那為什麼關閉了冰柱工程會影響到銷售呢?」他說着便走開了。

查利-迪肯急匆匆走過來,拉起他的胳膊。他流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嘿,米勞,真見鬼了!我剛從撒姆-阿普費爾--保證人--那裏聽說,你將那伙人又全部保釋出獄了。是怎麼回事?」

「他們是我的當事人,查利。」

「不要跟我來這個!他們給定罪判刑以後,你怎麼能保釋他們出來呢?」

「我要上訴這個案子。」普爾契心平氣和地說。

「你沒有絲毫道理。帕格里姆為什麼會給予保釋?」

普爾契指指帕格里姆法官一人獨坐的桌子。「去問他。」他這樣提議,說着就馬上走開了。

他決定破釜沉舟,這是一種令人振奮的感覺。他暗自慶幸而且喜不自禁,認為自己喜歡這樣的感受。只有一件事要做。他一擺脫掉咆哮如雷而又只好忍氣吞聲的委員,便沿着盤旋的通道來到講演台邊。迪肯則踱回他自己的座位,回過頭不去看講演台。普爾契覺得良機不可錯過,於是上前說道:「哈-,波普。」

波普-克雷格從他眼鏡片上邊向上瞧。「啊,米勞,我正在看名單呢,你看,我已請來了所有的人。查利要我把街區首腦和任何要人都介紹出來,你看看。是不是要人們都在名單上……」

「我要跟你講的就是這個,波普。查利要你給我幾分鐘時間,我想講幾句。」

克雷格激動起來:「噢,米勞,如果你想演講,人們都要演講!你演講是為的什麼?你又不是候選人。」

普爾契神秘地眨眨眼:「說不定明年會是呢?」他頑皮地質問。

「啊,啊呀。」波普-克雷格點點頭,咕嚕着重新擺弄名單,「好吧,這樣的話,我想我可以把你安排在街區首腦後邊,可能是在郡行政司法官辦公室來的那個人後邊……」但普爾契並沒有聽到。普爾契早就離開,他要再回到那小小的密室之中。

人類幾乎征服了以太陽為中心50光年範圍內的宇宙空間,但是在大舞廳內,政治掮客們仍對幾個世紀之前早被忘卻的國度里的總統們念念不忘,談論不休。普爾契津津有味地聽着--至少是讓聲音在他耳中鼓噪,不過卻沒聽出有多少意義。如果政治演說首先能有什麼有意義的內容該有多好,不過,它們現在倒可以起到讓人放鬆的作用。

他不允許6位無知的年輕人向他提問題。高爾特靜靜地坐在他旁邊,依舊那麼輕鬆自如;她還在嗅聞花粉芳香,心情愉快而且微微陶醉。不管怎樣,普爾契認為,就最近而言,這個地方倒還令人愉快。糟的是,他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很快。

尊貴的來賓的陳辭濫調令人昏昏欲睡。與會的名流們每人都作了發言。接着,波普拖長了語調,再一次開腔說道:「現在,我想將來自地方區域的幾位優秀的社團工作者介紹給諸位。這位是克斯-塞卡瑞利,來自山邊區。克斯,站起來鞠躬!」應酬性的掌聲。「這位是瑪麗-貝斯-懷特哈斯特,婦女俱樂部的主任,來自河景區!」應酬性的掌聲--還有一聲口哨。這聲口哨肯定是諷刺性的:瑪麗-貝斯雖不到50歲,但人已肥胖不堪。還有更多的人被介紹出來。

波普-克雷格還沒有點到他自己的名字,普爾契就感到時機到了。等克雷格一叫出名字,他已邁步走到演講台邊。「這位優秀的年輕律師、忠誠的社團團員--我們的社團正需要這樣的青年--米勞-普樂契!」

應酬性的掌聲再次響起。這已成慣例。但普爾契又聽見口哨聲四起,室內滿是噪音。

口哨聲代表疑問,但他不能再允許疑問滋生蔓延了,他掃視了盯着他的面孔的500個忠誠的社團成員,開始講話:「總統先生,市長先生,帕格里姆法官,尊貴的客人們,女士們,先生們。」這儼然是外交禮儀。他頓了一下說,「今天晚上我要以恭賀的方式向您們講話。對此刻正襟危坐在這裏的一位老朋友來說,這不免令人吃驚。這位老朋友就是--查利-迪肯。」他將這個名字給他們拋了出來。這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政治演講,那種語調是在要求:現在鼓掌。他們果然鼓起了掌。這很重要,因為這樣查利就找不到打斷他講話的理由--儘管查利很快就會意識到他應該這樣做。

「就在我們這裏,在星際空間的荒涼的疆界中,我們過着孤獨寂寞的生活,女士們,先生們。」有人小聲嘀咕起來,他可以聽得到。不管講得是對是錯,他都不會採用政客的腔調;聽眾明白,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真正的政治家會說:在星際空間最為偉大的星群中間的這樣美好、不斷擴展的疆界。他無法辦到,他必須快人快語把話迅速講完。「我們有時會考慮,我們為什麼會孤獨寂寞。我們原本通過冰柱工程進行貿易交往--但現在工程關閉了。我們現在通過旅行社,在兩個方面招儼旅行者。我們現在還傳遞超聲波信息--也是通過旅行社。而這便是問題癥結所在。

「女士們,先生們,這樣的聯繫極為薄弱。極為薄弱。今晚在這裏我要告訴諸位,如果不是我的老朋友--對,是查利-迪肯委員,聯繫會更加薄弱!」他再一次點出這個名字,贏得一陣掌聲--但由於聽眾帶着疑惑,所以掌聲迅速停止。

「女士們,先生們,問題的實質是,去年來到阿爾泰亞九星的每一位旅行者,都是由查利-迪肯個人負責的。而這些旅行者又是些什麼人呢?他們不是商人--這裏已沒有商業。他們也不是獵人。請詢問一下費爾-拉瑟,就在那邊。人人皆知,他根本沒有售出足夠的獵魚器械。對於這一點,諸位應該加以考慮。諸位中有多少人曾經看到過城市上空的空中大魚呢?你們知道其中的原因嗎?因為沒有人再去射獵這些魚!沒有獵人去射獵它們。」

把事情真相直接講出來的時機到了。「女士們,先生們,問題的實質是,我們招儼的旅行者根本就不是旅行者。他們是本地人,其中有一些就坐在這個大廳里!我清楚這一點,因為幾天前我本人出租了身體--你們要問是誰租用了我的身體?啊,就是查利,就是查利本人!」他靠眼角餘光瞥了劉-猶多一下。這位稅務官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他恨不得一下子躲起來。不過,普爾契倒喜歡看到這種情景。不管怎樣,他還要感謝劉-猶多呢!正是由於猶多說漏了嘴,才使他最終的思想踏上正確的道路。他迅捷地講了下去:「女士們,先生們,將這些情況綜合起來看,正是查利-迪肯,以及其他一幫身居高位的朋友--他們大多數人就坐在這個大廳里--打斷了阿爾泰亞九星和銀河系其他星球的聯繫!」

這就夠了。

廳內人們狂叫起來,叫得最響的是查利-迪肯:「把他趕出去!逮捕他!克雷格,把全副武裝的警察叫來!我說,我再也不願坐在這兒,聽這個瘋子胡說八道了!」

「我要說你必須聽聽,」帕格里姆法官以莊嚴的法庭宣判口氣大聲說。法官站起身來。「快講下去,普爾契先生,」他命令說,「我今天晚上來這裏,就是要聽聽你的講演。你講的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我要聽個明白,才能得出結論。」

感謝莊嚴的老法官的公正!迪肯還未來得及找到機會重新發動進攻,普爾契重新講了起來;不過,餘下的話也不多了:「女士們,先生們,事情很明顯。冰柱工程公司是銀河系裏最能贏利的公司。這是盡人皆知的。這間屋子裏可能每一個人都有一兩份股票。迪肯則擁有大量股票。

「可他希望得到更多的股票,而且還不想付款。所以,他利用自己跟旅行社的關係打斷了九星同銀河系其他星球的聯繫。他散佈出謠言說,阿爾泰米辛已經沒有任何價值,因為某個子虛烏有的人物發明了一種新型的廉價替代品。這樣他將冰柱公司關閉;在過去12個月里,他一直在購買股票,低價購進,高價賣出。與此同時,我們眾人則飽受飢餓之苦,而銀河系其他地方所需要的阿爾泰米辛有限公司的產品就擱置在阿爾泰亞九星上--」

他忽然停下來,但不是由於再無話可講,而是因為人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人群中發出的叫聲不再是表示疑慮,而是激憤。人們怒不可遏。因為除了迪肯周圍那一幫操縱者以外,廳內幾乎沒有在去年一年裏不遭受嚴重損失的人。

警察衝進來的正是時候。這是由於普爾契在催促帕格里姆法官參加宴會時,他預先打了電話叫來的。警察衝進來--正是時候。他們還沒有必要這麼快就將迪肯逮捕法辦,但此時十分有必要保護迪肯。不然他就要被打死。

幾個小時之後,在陪伴高爾特回家的路上,普爾契依舊喋喋不休地講著:「我真為市長擔心!我拿不准他跟查利是不是一夥兒的。我很高興,他沒有跟他們同流合污,因為他說他欠我一份情,我告訴他如何回報。於是,他就簽署了行政命令釋放你們。你們六個人到早上就會獲得自由。」

高爾特昏昏沉沉說:「我現在就十分自由。」

「而且,旅行社再也不能強制執行這些合同。我跟帕格里姆法官談過這件事。他不肯給我講正式的結論,但他說--高爾特,你沒有聽我講話。」

她哈欠連天。「今天真叫人疲憊不堪,米勞,」她道歉,「不過,這些事情你可以以後跟我講。我們時間多著呢。」

「年年歲歲,」他答應着說,『歲歲--」他忽然打住不講。機械司機駕駛的計程車為了躲避從拐角衝過來的一輛汽車拐向一條背街,對方的聚光燈掃了他們一下,只聽格格的笑聲響起,然後光點漸漸變小,最後融進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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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泰亞九星上的綁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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