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上香入門

第二十五章 上香入門

接着又向左右道:「現在時候不早,本部堂還須復命,他既已供認謀逆不諱,也無須再問得,可速搭下去,先行押在此間,聽候皇上旨意再為定奪。」

說罷,便有人來,將羹堯搭向暖閣後面,一條甬道而去,羹堯無法再為抗拒,被搭著,高高下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方才放下來,再定睛一看,卻又是一個土窟,只壁上安著一盞燈。焰大如豆,顯得非常幽暗,那土窟卻甚狹長,又似一個隧道,身下軟軟的,像放在亂草上一般,只苦於無法轉側,只能看見前面一端,卻不知身後是什麼樣,那些抬的人。只將他一放下,便一哄而去,半晌之後,寂然無聲,燈油忽盡,火焰一閃而滅,窟中登時漆黑,忽聽身後倏然起了一陣陣的呻吟之聲,接着一聲長嘆道:「師兄沒有受刑嗎?」

那聲音是彷彿昨日夜間來訪的周再興,正要問個究竟被擒是真是假,這又究竟是什麼地方,無如那嗓子裏面,便似被什麼東西堵著一般,簡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又道:「師兄你比不得我們,上有父母在堂,還有一片好好家業,如今事敗被捕,究竟打算如何咧?」

羹堯仍苦於不能作答,那人又道:「你為什麼老不開口?是中了人家毒手,被點了啞穴嗎?那不要緊,幸而我還能動,待小弟與你點開便了。」

說着,只覺背上被人一拍,氣血全開,不由高聲道:「周賢弟不必再相戲了,愚兄雖然不肖,還不至貪生怕死,把一人一家的利害放在匡複大計之上,否則便真是以我為不足論交了。」

那周再興又在身後笑道:「你一家一身全捨得,還有-個人也捨得嗎?這告密出首你,便是雲師妹咧!」

羹堯怒道:「你這人,怎麼這等沒正經?我連身家性命已付諸度外,豈肯復以兒女之私為重之理,不過雲師妹雖然是個女流,卻深明大義,決非尋常女子,她決不至出賣我,更不至便把這等大事泄露出去,你這麼一說,不但太小覷了我,也誣衊了雲師妹咧!」

又聽周再興大笑道:「師兄,你別生氣,小弟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戲弄你,這是奉命而行咧,既如此說,你且請起來,隨我去見幾位師伯師叔和同門弟兄如何?」

羹堯聞言,雖然四肢酸麻,尚未全愈,連忙一躍而起道:「好,這倒是我所願意的,不過你卻不必再相戲咧。」

等再把頭一調,忽然身後燈光一高,再細看時,只見那周再興已經提了一盞孔明燈在一旁,含笑而立道:「師兄,你怎麼連身家性命全不顧,卻對雲師妹這等深信不疑?便算小弟誣衊了她,也值得這樣生氣嗎?」

接着一面提燈前導,一面又笑道:「今日這一局,原非為師兄而設,你不過適逢其會而已,周師叔原說這個場面決瞞不過你,想不到果如其言,且隨我來吧!」

羹堯不禁臉上一紅,搭訕著道:「周師叔便是那子午斷魂釘主人,外號雲龍三現諱潯的嗎?他在此地,那就好極了!我正想當面叩謝呢。今日之局,既非為我而設,那又是為了對誰咧?」

周再興又笑道:「那周師叔自然是他,至於這一局為了對誰,現在卻恕我未便奉告,過一個時候,也許會有人告訴你。」

說着,前面隧道一彎,忽然燈光大明,仍是適才所見石堂,只是公案已經移向裏面,暖閣和帷幔仍然未動,不過那公案上卻供著一座朱紅漆金字龍牌,儼然是個神龕模樣。連香花酒果,五供俱全,那空懸油燈下面,卻分兩行,擺着十來張交椅,中間靠着公案又放着一張大圓桌,桌上放着一疊黃表,兩本薄冊,還有一份筆墨硯台,桌前縛著一隻活的大公雞,卻不見一人,再一細看那隧道入口,正是自己方才從上面下來的洞口,自己也不知怎麼會轉來原處,正待要問周再興,猛然那神龕後面一陣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道:「老賢侄,我原知道,適才這番佈置,決瞞不了你,要不是王胖子冷不防點你一下,幾乎教我真下不了台咧!」

接着便從神龕左側走出一個赤紅臉,方面大耳的老者,一見面便笑道:「你還認得本部堂嗎?」

羹堯一看,果是適才堂上訊問自己的那位老者,只是此刻已經換上了一件熟羅長衫,外罩黑紗馬褂,右手還刁著一根短煙袋,正待要問是哪位師伯叔,以便拜見,周再興已在旁悄聲笑道:「師兄,你不是要見周師叔嗎?這位便是,他老人家最疼我們這干晚輩,你要有什麼事,只要一求他老人家,決沒有個不答應的。」

羹堯連忙拜下去道:「弟子適才不知道您是周師叔,多有冒犯,還望恕罪,前在興隆集並承師叔暗中相助,實在感激不盡。」

周潯連忙扶著笑道:「老賢侄,你且請起來,聽我說明,適才你那一手委實不錯,只可惜還欠鎮靜些兒,便那幾句話也不算冒犯我老人家,誰教我要冒充大臣高坐堂皇咧。至於興隆集那檔子事,我倒真是幫了你不少忙,否則那鳳丫頭,卻未必肯那樣遷就你,這件事,將來我們是再說再講,到了那一天,我也許還要擾你一頓喜酒咧!」

說罷,又復大笑不已,羹堯不禁又叩頭下去道:「弟子無狀,一切均在師叔成全與包容之巾,以後仍望不時教誨。」

周潯忙又扶著道:「你放心,一切全有我,這還不成嗎?又要磕頭做什麼?你先起來,少停我們再說。」

周再興在旁忍俊不住幾乎要笑出來,羹堯不由又漲得面紅耳赤,方想:「這一位師叔,一位師弟怎麼全是這樣一見面就開玩笑。」

忽然又從神龕後面閃出一個人來,把手一拱道:「在下胡震,適才一時遊戲,致令二公子受驚,還望恕罪。」

羹堯一看,卻是適才在雍王府相助殺那侯異的人,連忙答禮道:「適才諸承相助,又承引來此處,得與諸師伯叔相見,感激惟恐不及,焉有見怪之理,不過大家既以真面目相見,還請示知師門淵源才好稱呼,千萬不要令羹堯失禮才好。」

周潯笑道:「這位胡老弟,雖系江湖知名奇士,素有神刀無敵,鐵筆書生之稱,卻非我武當宗派,不過他也是我太陽庵道友之一,同在烈皇帝神主前上過香,為人又非常謙遜,你不妨也以師叔之禮事之便了。」

胡震忙道:「老前輩怎麼說出這話來,我雖福緣淺薄未能在三豐祖師門下受教,但對諸大俠私淑已久,又蒙長公王恩准在太陽庵效力,這輩分如何能錯得?您教二公子稱我師叔,那我怎麼敢當?何況老前輩已經命我投入那雍親王門下,將來又在二公子驅使之下,要這麼一來,那我只有退避三舍,不敢求教咧!」

周潯又笑道:「既如此說,那便各交各的,恕我不再管你們的閑帳咧!」

羹堯道:「胡老叔既和師叔是朋友,那我當然應該也以師叔之禮相見才對。」

說罷,便待叩拜下去,胡震連忙攔著道:「這是周老前輩開我玩笑,你怎麼當真起來?果真如此,那我只有和你避道而行了,再說,那雲小姐是長公主的嫡傳弟子,便她也一向以師兄稱我,你要這麼一來,將來我們見面,又如何招呼咧!」

周再興在旁也笑道:「這位胡大哥什麼全好,就是不願意當長輩,所以我們一向全是稱兄道弟慣了,既然周師叔有各交各的之語,我看你還以遵命為是,否則反而不好,也諸多不便咧。」

羹堯只得以平輩之禮相見,胡震才含笑答禮,方在寒暄各道欽慕之下,忽然又從身後,隧道中跳出一個人來,大笑道:「年老弟,方才那一手,我是出於不得已,因為這個餿主意是我出的,要不這麼一來,那便大家下不了台咧,您千萬別見怪才好。」

羹堯掉頭一看,卻是趕腳的王胖子,此刻已經衣冠齊楚,走了進來,連忙一轉身上前施禮,請以真實姓名見示,周潯笑道:「他姓何雙名松林,是你路師伯門下本派掌門弟子,算起來也可以說是你的大師兄,素長點穴擒拿,並擅使一條索鞭,又走及奔馬,所以一時有三絕之稱,不過人家可不真是趕腳的,只是隱於此道而已。」

羹堯又慌忙道:「小弟實在不知道您是我的大師兄,前此相見,多有失禮,還望原宥。」

何松林笑道:「老弟那是對的王胖子,與我何干?以一個公子哥兒,能對一個趕腳的那麼客氣,已經是可貴而難能咧。」

說着一面答禮,一面又道:「這北京城裏和四郊是我的衣食飯碗,老弟以後不照顧我的買賣不要緊,可千萬別當着人招呼,要不然那可彼此都不好。」

羹堯也笑道:「既大師兄如此吩咐,小弟遵命就是。」

何松林又笑道:「那便感激不盡咧,不過,師弟,你知道愚兄奉了師父和周師伯之命將你請來,為了什麼事嗎?」

羹堯不禁愕然,何松林笑向周再興道:「周老弟,你還沒有把我太陽庵入門的規矩告訴他嗎?」

周再興道:「這是大師兄的事,小弟怎好僭越?」

何松林道:「這事是奉我師父和周師伯之命,便老師父也已默許,你為什麼又這樣拘謹起來?既然如此,那隻好由我來告訴他了,要不然少時便要上香行禮,他事先一點不知道,如何對付呢?」

說罷顏色一沉道:「年老弟,你以前對鳳姑娘,後來對我師父和周師弟所說的全當真嗎?」

羹堯也正色道:「小弟自經恩師告以夷夏之防與大義所在,便誓以身許國,人前人後全是這等說法,決無虛假。」

何松林又道:「我師父也曾對你說過,這事如果讓韃子知道,便是滅門之禍,便一旦事敗,如果把機密泄漏出去,或者中途變節,本庵幾輩道友也決殺你以正庵規,那上面土窟之中的人皮和首級、五官、肢體便是榜樣,你能不後悔嗎?」

羹堯道:「小弟如果貪生怕死,以個人禍福榮辱為心,也不千方百計以求與各位師長聯絡了。大丈夫說話如白染皂,自當生死不渝,焉有後悔之理?」

何松林又道:「既如此說,那麼賢弟便不枉顧師伯的一場教誨,和雲師妹為你的一番苦心,也不枉這位胡大哥此番的接引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們這一個宗派,從尊師顧師伯起全是太陽庵道友,從表面上看,一切規矩與江湖各幫道會大致無異,其實我們完全以反清復明,重光黃華河山為主,所以奉思宗烈皇帝為宗主,公推長公主總司香火,對外則以奉祠太陽菩薩為名,在西嶽華山,江南太湖,四明山中均建有太陽庵,愚夫愚婦,一樣聽其禮拜,但欲為本庵道友弟子卻非有特長,心術極可靠,決不收錄,入道之初,更須多方考驗,才能派人接引,歸入門下,一經入門,即不容退出,老弟雖然已受有顧師伯教誨,又經過雲師妹長期考驗,恰是我輩中人,但尊府八旗世家,令尊又是封疆大吏,便令妹也是雍王之妃,外則名重公卿,內則寵結椒房,如欲富貴,那是一反掌間的事,何去何從,在這個時候還來得及,否則少時神前一拜,便成定局,一切便要全依本庵規矩而行,如有反覆,不但各位師長決不允許,便我這掌門大師兄,也必須執法以繩了,還望三思才好。」

說罷卓然而立,目光如炬,直看着羹堯,羹堯慨然道:「這話不但大師兄如此說,便當日雲師妹也都說過,路師叔和周賢弟更全曾以此語相問,小弟如果立志不堅,早有悔意,何至一直如此?至於富貴功名更是身外之事,老實說,小弟自承恩師之教,便立志要從韃虜手上奪回這萬里河山,為先人一雪奇恥,成固永垂竹帛,讓後人知道漢族中自有好男兒,敗亦願以一身一家當之,決無累及師友之理,所以弱冠之後,便多接交江湖之士,也便為此,就無雲師妹勖勉,不遇路周兩師叔和各位同門,也必自行其志下雖百死而無悔,至於禍及父兄,牽連骨肉,小弟也曾想過,只此心非為自己打算,便足可以對天地鬼神,如路周兩位師叔和大師兄不再見疑,便請告以本門規矩,小弟入門之後,自當遵守大師兄之教,倘有反覆,悉聽尊裁便了。」

何松林聞言,不禁面色為之頓改,單膝向周潯一跪道:「弟子已經問明年師弟,實系志同道合,並無勉強,亦無追悔反覆,與原考查人迭次函報均屬符合,可否收錄,尚乞師叔替代老師父看驗恩准接引。」

周潯哈哈大笑道:「好,好,這個接引師決由我充任,你快去請值年人來上香盟誓便了。」

羹堯連忙又拜伏在地道:「弟子謝謝周師叔成全。」

周潯這一次卻不再客氣,只還了半個禮道:「好孩子,你如今已經算是門內人,以後卻務須事事留神,不矜不伐,替我們這幾個人,吐上一口氣才好,卻千萬不要做半截頭的英雄,一經真的得意,便忘卻今日咧!」

羹堯正伏地連稱不敢,遙聞何松林低喝道:「值年人來了,年賢弟還不起身迎接?」

那神龕後面,又走出一起人來,當前一人正是那位畫鷹老者路民瞻,後面卻跟着四五個人,連那兩名化裝侍衛,和左右立的兩位少年官兒全在內,羹堯忙又起身拜見,路民瞻一面還了半禮一面道:「過去你雖系肯堂先生嫡傳弟子,但以共策大事而論,尚在門外,如今由你周師叔接引,才算是我太陽庵門下弟子,如依入門儀注,本須換上大明服式,才能歃血盟誓,現因在這北京城內,一切不便,姑且從權,只等日後到太陽庵再補行大禮,但你卻須記牢,從今日一拜之後,便與韃虜不當兩立咧!」

羹堯躬身受教,便由何松林取過供桌上那疊黃表,交在他手中,捧了走近神龕圓桌前面當中而立,羹堯抬頭一看原來那神龕里供的,便是大明思宗烈皇帝的神主,再一看手中捧的黃表卻是一張申告入門的表文,只缺著下面名字未填,心中這才明白,正待要問,這張表文如何填用,那鐵筆書生胡震已經站在神龕右側,高唱道:「值年人即位。」

路民瞻便徑向上首站立,接着又唱:「接引人即位。」

周潯也放下煙袋,在下首站定,胡震又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趨前向路民瞻單膝一跪道:「稟值年師,這考查人原應雲師妹充任,現在她既不能來,容由弟子暫代,等到太陽庵正式行禮,再行通知雲師妹到場如何?」

路民瞻把頭一點道:「既你雲師妹不能來,自可由你暫代,他日正式行禮,再行通知到場,不過本門一切戒律規矩,仍須由她轉告,以代接引師之勞,並專責成,以後入門弟子如有犯戒違犯情事,應仍由原考查人負責,不得推諉,此點你卻須向雲師妹說明。」

周再興連忙答應,胡震方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也向羹堯身後站定,底下便唱,掌門大弟子即位,本門弟子均即位,何松林與其餘各人均依次在羹堯之前,路周兩人之後,隔着圓桌分左右兩行站好,這之後胡震接着又唱:「入門弟子上香。」

何松林便取過供桌上的一束香來,點好遞在羹堯手上,示意插在爐中,仍回原始地點站好,接着便隨着胡震所唱,跪、拜、興,大家一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這才由羹堯跪着,讀表通誠,等讀完那表文之後,何松林倏的撩起褲管,從綁腿裏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來,一把捉了供桌下面的那隻雄雞,取過一隻大酒杯,用匕首在那雞頸上一勒,將血注了些在酒杯之中,擲過那隻雞,就桌上又取過一枝新筆向羹堯道:「師弟,請用這筆,蘸血書名。」

羹堯依言做了,周路二人和周再興何松林也全用雞血署了名,這才由羹堯高捧表文,跪下來通誠盟誓,方將表文在燈上化去,後由羹堯謝過各執事人員和同門各弟兄,才算禮成,隨即有人搭開那張圓桌,從神龕後面,送上酒肴,自路周兩人以次坐定,路民瞻又向羹堯笑道:「如依本庵規矩,每逢開山門新收道友弟子,除有職司各人而外全必須到場,無如在京人數不多,這裏各出入門戶,又必須派人看守巡察,還有其他奔走雜役,也全非自己人充任不可,所以只有應景而已。」

說着,指著前此假扮侍衛的二人道:「這是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他們全是你了因大師伯門下,現在隱身振遠鏢局,專走甘陝一帶的鏢,你他日如果有事西北,不妨去找他兩個。」

周潯也指著那兩個少年道:「他兩個是你師弟,乃是川中大俠羅天生的侄兒,如今算是我的記名弟子,如果你要聯絡川中豪傑,將來可以托他兩人,你別看他兩人年輕,岷江雙俠,羅翼羅軫的聲名早傳出去咧。」

羹堯忙又一一見禮,單方二羅均自答禮謙遜,接着便由周再興收過酒壺,將半杯雞血傾入,以次替各人將座前酒杯斟滿,路民瞻首先擎著那杯血酒,向神前澆奠了,然後復行入座,舉杯向羹堯道:「老賢侄,現在我以太陽庵,北京值年人的身份,謹代老師父敬你這一杯血酒,願你永遠毋忘今日。」

羹堯起身離席躬身舉杯道:「弟子謹領師叔之賜,永世弗忘,決以此身上報烈皇帝在天之靈,為先人雪恥,為我漢族爭光,倘取三心二意,便如此酒。」說罷-飲而盡。

周潯在旁,不禁大笑道:「壯哉,我也賜你一杯,願你此後為國珍重,壯志能酬,也不枉今日我來替你當這一場接引師。」

說着,再視周再興,也舉起那杯酒來,周再興連忙又替羹堯把空杯斟滿,羹堯一面遜謝,一面也躬身領了。接着何松林等人也以次敬酒,羹堯全乾了,最後,周再興又斟了一杯來敬,羹堯笑說:「賢弟的酒,我已領受了,如何又來敬這第二次咧。」

周再興笑嘻嘻的道:「那方才的酒是小弟敬的,這一杯是小弟代雲師妹敬的,這考查人的酒,你卻推辭不得咧!」

羹堯只得又把酒幹了,路民瞻又正色道:「現在此間事情已了,這北京城裏,各方一舉一動我也全知道,以後除極機密的大事,可着你周師弟來報,其他無關大局的消息,卻不必多所往還,那向成侯異二人,實由允額派去窺探行刺,我因要促成允楨兄弟之間各不相容,所以才派胡震去將此事揭穿,並為進身之階,以後只要他能深得允禎信任,若干人自可由他引見,那便比你自己推薦引用要好得多,說不定我和你周師叔,還要再在你二人之外,再開一條路亦未可知,如果遇上不認識的人,一旦有事亟須商量,仍用前此信物,你別看那允楨此刻對你倚為左右手,又結上姻親,須知我等所事,決非一蹴可就,他的謀奪儲位,卻只要玄燁老韃虜一句話,事過情遷,便不是這樣待你咧,此刻如不多方預為防範,那日後刀俎魚肉誰屬便很難說,老實說,雲霄父子弒主背叛,本來久干顯戮,如果不是為了將來可收驅虎食狼之效,你周師叔和我早親自動手把他除掉,也決留不到今天,你也須明白,牢記此點,便知道一個應付之策了。」

接着又微笑道:「不過你雲師妹,倒是深明大義,人也精明幹練,有事不妨商量,至於你周師弟,平日仍宜以廝養視之,除無人在側而外,卻不可稍露本來面目,否則一經被人覷破,又反不好了。」

羹堯一一領命,又向周再興道:「賢弟真與那載澤有瓜葛嗎?他已和我那居停主人說過,主子奴才都向我薦舉過了咧!」

周再興笑道:「我與他風馬牛不相及,哪來的瓜葛?那不過我託了一個人,送了他小老婆晚香玉一份厚禮而已。」

羹堯不由一笑,路民瞻又道:「本來依我的意思,打算再對你考查些時,等你在那官場上混過幾年再說,只因昨天和你周師叔商量之下,他卻說玄燁南下,難免有若干事要由你去相機辦理,既然鳳丫頭已用老師父竹牌,使我和你見面,不如提早令你入門,各事才好安排,所以才有今日之舉,不過這樣一來,得失利弊參半,一切還須更加小心,現在外面已是辰牌時分,可以就此偕同胡震回去,不妨託言,他住在這西直門外,追趕交談過遲,以致天色大明,不便再由房上越城回去,以致遷延了些時間,二人再把話對好,便不至露出馬腳,至於你周師弟,那只有着他到你私宅去,等候你回去,再行錄用,着他去謝過那載澤,算是完全看在他的份上,各方便天衣無縫了,此時卻不可同行。」

羹堯一一受教,又謝了各人,才偕了胡震,各向周路二人告辭,由何松林開動隧道消息,仍從來時路徑上去,二人站在那塊石板上緩緩上升,羹堯不禁笑問:「這地底一切佈置,工程浩大,又逼近御花園,當日修鑿,難道就不怕被人看破敗露嗎?」

胡震大笑道:「老弟以為這是我們修鑿的嗎?那就大錯特錯咧,不但這大工程,決無法能掩外人耳目,便這筆人力財力,也決不是我們這些孤臣孽子所可勝任的。老實說,這地方原是前代一座陵寢,有一次,無意中被周師叔發現了上面亭堂入口,一路查看下來,只到這上面土室為止,便見停柩之所,雖然也是個小闊人的墓道,卻較之下面的規模差遠了,他老人家本想上去,卻不料,偶然一跺腳,下面聲音是空的,似乎還有隧道;二次又乘着夜間,帶了我們幾個人各攜掘土用具,在跺腳處,慢慢又掘下來三尺來深,才又發現這塊石板,大師兄何松林恰巧站在上面,誤觸機關,一下沉下來,下面竟是一座工程極大的陵寢,再一細看,這塊石板底下卻安著兩根精銅大柱,四根石樑,和一根大鐵鏈,只要人一站上去,踏動那根鐵閂,石板便立刻下沉,等人一下去,鐵索的另一頭,另一塊千斤石,自然仍會下墜,將石板送上來,端的巧妙已極,所以才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做了我們秘密集會之所,要不然憑人工現鑿哪裏會做得出來?」

說着,那石板上升,已到土室,只見殘燈未滅,情景依然,羹堯又笑指那些人皮、腦袋、五官、四肢問道:「這些東西,全是從入門復叛的人身上取了下來的嗎?」

胡震道:「這也不全是的,不過這些人全有可殺之罪,決無可逭之理,所以才由值年人派人去幹掉,取回記號,或者打包帶來這裏動手,賢弟此刻卻不必多問咧!」

羹堯見他如此說,自不便再問,正待舉步,仍循來時隧道上去,胡震卻提了那門外的綠紙燈籠,就燈上點着,徑向土室之外,另一條甬道走去,曲折迴環,又非來時路徑,走了半天,方才停下來,胡震忽就壁上一處,尋着一個鐵環,扯了兩下,半晌之後.猛聽那上面咳嗽一聲,一個蒼老的口音瓦聲瓦氣的道:「是哪位道友出山,有暗號嗎?」

胡震忙答道:「干二丙三,護送新參弟子出山,有對牌呈驗。」

接着便聽見上面嘩啦一響,倏然跟前一亮,露出天光,再向上面一看,還有二三丈來高,才見一個圓洞,看去便如一個古井一般,正不知如何上去,胡震忽然笑道:「年老弟,你不是會得轆轤蹺功夫嗎?如今卻用得着咧。」

笑着又道:「愚兄是笨鳥先飛,恕我先行一步,要不然上面那位老前輩太難說話,盤問查對暗號又須時間咧!」

說着雙手一拍,向上一竄,上去丈余,接着左腳-踏右腳,又向上一竄已到洞口,落向-旁,羹堯也把真氣一提,一個一鶴衝天,跟着竄了上去,一下便離洞口不遠,雙手憑空一按,身子一旋,早已竄出洞口丈余,一看外面已經日高三丈,下面洞口圍着一個八角石圈,果是-個井的形式,旁邊卻放着一個木蓋,還連有鐵索,穿在井欄上,再看胡震時,正與一個身穿藍布褂褲,頭上禿著頂的高大老人在說話,連忙乘勢落在一旁,走上前去打了一恭向胡震道:「這便是那位老前輩嗎?且請胡兄先容,待我見禮如何?」

那老人猛一抬頭道:「我知道你是那姓年的小子,為什麼不聽招呼就上來,又在我老人家面前賣弄輕身工夫,我要不看在你那師父份上,不讓你下去再蹲著幾個時辰才怪。」

羹堯聞言再把老人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原來那老人,生得身長七尺開外,一張紫醬色臉膛,眉發已經全白,兩頰和項下,卻生了一部亂草也似的虯髯,根根發亮,便如一個銀色刺蝟一般,兩個老眼深深內陷,黃中帶綠,閃閃生光。再配上隆準闊口,看去分外令人可怖,心知必定又是一位奇人,連忙又作了一個揖道:「小子無知,不知禁忌,多有冒犯,尚乞恕罪,適才只因急於要上來,實非有意賣弄。」

胡震也道:「沙老前輩,您別生氣,適才是我忘記吩咐這位年老弟,上來須聽招呼,不可竄得太高,以致才有此失,並非他有意冒犯,如欲見責,我情願替他領罪如何?」

那老人雙眼一瞪道:「我知道,用不着你來講這人情,我老人家,要不看他初來不知輕重,又是顧肯堂的徒弟,早已把他打發下去教他再上來了,還等到現在嗎?」

接着又看了羹堯一眼道:「如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給我自己跳下去,等我老人家招呼再上來,另一條是只要你能逃過我這手陰陽正反十三掌,不但我放你出去,以後我們便算交上一個朋友,你如有事尋着我禿頂神鷹沙元亮,決定幫你一次大忙,否則可沒有那麼便宜。」

羹堯不禁又吃一大驚道:「老前輩,您就是當年在玉樹鹽池上下北塔庄一帶有名的沙老英雄嗎?有您在此,年某怎敢當面放肆?」

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天下把式是一家,技藝哪分老幼?以武會友又有何妨?休看我老了,如果你不是江南顧肯堂的得意弟子,我老人家還不屑過招咧。」

說着,鬚髮皆張,禿頂發亮,就勢跳出丈余,腳踏中宮,雙掌一分使出一個魁星踢斗架式,大喝道:「你還不趕快進招,難道打算跳下井去,再上來嗎?我老人家向不苦人所難,那也聽你,時間不早,卻不許再遷延咧!」

羹堯因恩師當日在塾的時候曾經說過,平生極少開罪江湖人物,只少年時候在金陵市上對青海回教中有名的老師沙元亮,曾用劈空掌法贏過一招,以致結下嫌隙,當時沙元亮雖然遭敗卻不肯服輸,曾有十年之後再分勝負之約,雖然到時並未踐約,日後如果與沙門子弟遇上,必須留意,善解此隙之語,所以一聞老人報出姓名來歷,不禁一驚,但因對方過於傲慢,頗為不快,再經這-逼,更有怒意,所以雖然明知對方必有絕藝在身,再也忍耐不住,隨着,略將袍角一拽,把手一拱道:「年某雖然年紀不大,昔年也曾聽見恩師說過老前輩的威望,和一身絕藝,不想今日卻在這裏遇上,方才無知冒犯,本想當面謝過,跳下井去再聽吩咐,不過老前輩既然提及我那恩師,年某便不敢再含糊下去,說不得只有向老前輩請教那套陰陽正反十三掌的秘奧咧!」

說罷一個推窗望月,虛晃一掌,隨即收回道:「老前輩,請恕年某放肆了。」

沙元亮一見羹堯雖然發招,卻只虛晃一掌,仍待自己先動手,表面上似乎心存客套,實有不屑之意,不由大怒,頷下虯髯,越發戟張,一雙綠眼珠也更加發出異樣光彩,右手一沉,左掌推出,那股潛力簡直大得驚人,羹堯不敢大意,連忙閃身避開,誰知沙元亮那一掌也是實中有虛,一下推空,身子一側又大喝道:「小子,竟敢這等放肆,你再接這一招。」

右手一起,一個飢鷹剔羽呼的一聲,又斜里掃射過來,那一掌幾乎運到八成潛力,羹堯又閃過一邊,掌風所及,竟將一株小樹打折,不但羹堯暗暗吃驚,便連站在一旁的胡震也為之駭然,那沙元亮冷笑一聲又逼過來,羹堯連讓三招之後,也將師傅絕藝使出,進招還招雙方各以全力相拼,掌風大起,只聽呼呼連響,一連十餘招過去,沙元亮忽然跳出圈子,又哈哈大笑道:「老弟且請住手,我已有言在先,只用陰陽正反十三掌贏你,如今我這十三手已經使完,老弟尚有餘勇可賈,豈可食言,再用其他手法取巧,那便不是禿頂神鷹的行徑咧!」

接着又笑道:「老弟不必疑惑,我與尊師那場過節,經過了因大師的調停打成相識,早已過去,成了極其相契的朋友咧,如今我也早在太陽庵受戒,大家全是老師父門下道友,所以派在這裏當一個清閑職司,方才不過要試試你的真實功夫而已,真要狹路尋仇,這位胡老弟能把你引來嗎?」

羹堯本已不支,一見沙元亮忽然住手,方在詫異,聞言連忙下拜道:「原來老前輩已是師門至友,那我方才更多有冒犯咧。」

沙元亮忙伸雙臂架住笑道:「老弟,這卻使不得,方才我是言明在前,只要你能接住我這陰陽正反十三掌,你我便交上了朋友,你這麼一來,教我這個朋友如何交法咧!」

羹堯見他一臉真摯之色,那一雙手架著,又無法跪下去,心知這等江湖群俠一言既出,決不容收回,忙道:「既然老前輩如此賞臉,年某遵命就是咧!」

說罷乘勢打了一躬,沙元亮這才一捋虯髯道:「他們江南諸俠,全怕出面礙眼,我沙回子,卻隱姓埋名了三四十年,又與各方極少往還,倒不怕那韃酋留心到我身上,既與老弟訂交,這城內大街上,有一家天興居羊肉館,那是我們教友開的,幾時有暇,我們不妨到那裏去倒上兩盅,老弟有興嗎?」

羹堯笑道:「老前輩如果有約,年某必到,便寒舍也盡多江湖人物往來,老前輩如肯枉駕,更盼光臨,彼此雖然隔教,我那附近也還有幾家貴教開的館子,讓他們做好,再送到寒捨去,不也照常可以接待嗎?」

沙元亮道:「那便更好咧,我們是一言為定,將來不是我敬造尊府,便是奉邀到天興居去便了。」

說罷,一看日色道:「老弟昨日一夜未回,還宜早些入城為是,恕不屈留咧。」

說着忙令胡震更衣-同入城,羹堯一看那地方,卻是三間矮小房子,外面有一片菜圃,砌土為牆,誅茅蓋屋,外面還有一帶短垣圍着,大槐樹下,正掩映着一雙白板扉,分明是老圃之家,如從外表看,決看不出那裏頭卻藏着一個反清復明的機關,不由暗暗讚歎,諸俠設計周密,令人莫測,等胡震換好衣服,別過沙元亮之後,偕了胡震,繞道趕到雍王府,已是晌午時分,這一夜不但雍王着急,便雲家父女也不免擔心,正在秘閣聚議尋訪之策,一見羹堯攜著胡震回來,方才放心,雍王首先笑道:「二哥一夜未回,到底將這位奇士邀來了,卻害得我們放心不下咧!」

接着又看了胡震一眼,只見他身穿一件二藍湖縐長衫,上罩元色夾紗馬褂,頭上戴着一頂貢緞瓜皮便帽,白淨麵皮,年紀約在三十開外,看去活像一個中年文士,不由又道:「本藩涼德,致令宵小昏夜侵擾,如非足下預先相告,臨時又代為誅戮,勢將不堪設想,既蒙如此照拂,能先以姓名相告嗎?」

胡震連忙拜伏在地道:「草民胡震,讀書末成,素以篆刻賣畫為生,遊學四方,本無定所,前在汴洛一帶得知侯異向成為野雞崗大盜,曾因稍譜武技,中途救一過路客商,加以薄懲,略識二賊之面,不圖月前來京,無意中忽見侯異,竟然徜徉於輦觳之下,心恐二賊圖謀不軌,遂躡其後,復知二賊均在八王府供職,殊出意外,前晚又往窺探,方悉八王陰蓄異謀,竟令二賊,來此窺探並相機行刺,草民不直所為,才冒昧上書,冀有準備,勿為所乘,其後,雖躡二賊之後,夜造潭府,實無越俎代庖之意,只以侯賊毒彈一出,必傷多人,才下手除去,情急傷人,自知有干法紀,本不敢露面,只因年爺一再相邀,才敢隨來領罪,還請王爺從寬發落。」

雍王大笑道:「足下今之奇士,我自得信以來,即盼一見,年二哥既然回來,當已道及,焉有見罪之理。」

說着,連忙起身扶起,又笑道:「本藩雖不敢上儕於孟嘗信陵諸前賢,但實具好客之心,足下有恩於我,而如此相見,卻非國士之風咧!」

胡震方遜謝不敢,羹堯也笑道:「我在尊寓不早和胡兄說過了嗎?王爺素喜接納,門下盡多扶風豪士,大梁俠隱,向來決不肯以俗禮相待,足下如再如此,又非本色了。」

雲霄也道:「老朽山西雲霄,如今便是王爺門下食客之一,小兒女也都在此,方才年爺所言,實非虛語,還望不必太謙。」

說罷相與肅客入座,胡震又長揖為禮,極道傾慕,羹堯等胡震坐定,僮僕獻茶之後,方又道:「我昨晚便防到胡兄誅了侯賊之後便高蹈遠引,所以一路追了下去,不想胡兄尊寓卻在西直門外,他夜行功夫又好,幾乎趕不上,後來,總算給我追急,才把腳步放慢了,容我勉強趕上,到他那寓所略談之下,便邀同來,誰知他卻一再堅辭,直到天明才勉強答應,又邀我略進飲食,再等入城,緩步當車到此地,已經是這個時候咧!」

胡震又道:「在下一介細民,想不到偶因微勞,竟蒙年二爺枉顧敝寓,一再相邀,又蒙王爺如此恩寵,雲老前輩也另眼相看,真令人愧感之至,但不知那向成拿獲也未?」

雍王看了中鳳一眼道:「拿是拿住了,只是那廝倔強異常,竟敢仗着一身功夫破口罵人、如非雲小姐將他制住破去功夫,卻不易招供,如今一切實話全都說了,但是如何處置尚未決定,正等你兩位商量咧。」

胡震也看了中鳳一眼道:「久聞雲小姐為燕趙一帶有名女俠,那金鳳令名聞天下,就是這位嗎?」

雍王含笑稱是,又給雲氏弟兄也引見了,羹堯道:「那向成既已就擒,又供出實情,確系八王爺主使,王爺打算如何處置咧?」

雍王道:「如以這廝昨夜所為而言,實在百死也不足以蔽其辜,不過如果送變有司衙門必興大獄,一個不巧,反增皇上聖慮,天威莫測,結局如何更不敢料,所以我想把他宰了算完。」

胡震欠身道:「本來在王爺面前,決無草民置喙之餘地,不過王爺如果一聲不響就這樣將那向成給宰了,八王爺未必知道厲害,也許再遣人來,便不勝煩擾,如依草民陋見。既已由雲小姐把他功夫破掉,不如放他回去,借他之口傳語八王爺,以後不必再遣人來,也許可以稍示懲戒,以儆將來,亦末可知。」

雍工沉吟了-回,看着羹堯道:「這倒是一個比較妥善的方法,不過這賊之來,聲言謀刺二哥,還須二哥做主才對。」

羹堯笑道:「他已說明是來刺我的嗎?如果是真的,那我倒願意放他回去。」

雲霄忙道:「向成無妨,便放他回去,也無關宏旨,不過那侯異己死,卻如何處置咧?」

雍王笑道:「如果向成放回,那侯異屍身,不妨仿照江湖辦法,打包讓他帶回去,他有兵刃暗器留在此地,我也不怕八阿哥倒打一耙。」

雲中燕聞言連忙起身來道:「那向成倔強異常,如果一旦放回,功夫雖已破掉,仍恐不免生事,還請王爺斟酌才好。」

雍王未及回答,中鳳已秀眉一聳先開言道:「二哥不必多慮,還是依這位胡爺之見,放他回去為是,至於怕他報復,這向成既系由我拿住,功夫也經我破去,小妨由我向他交代一番,讓他來找我,與王爺年二爺無關,我也不怕他再拔我金鳳令鏢旗。」

雍王不禁一笑道:「此事少時不妨由年二哥問問他再說,今日既承胡君賁臨,座有奇士,不可以無酒,待我先與各位痛飲一番,聊酬昨夕之勞如何?」

說罷便命左右備酒,胡震只略一遜謝,並不推辭,席次雍王又略問胡震身世來歷,便笑道:「胡君既然四方遊學,料無要事羈身,能計暫留本府少浣征塵嗎?」

胡震忙道:「草民也久聞王爺好客,如許隨侍門下,自是畢生光寵,決不敢違,不過年來雖然浪跡江湖,大抵均為筆墨生涯,從未以薄技問世,先師化去之前並曾有言,決不許以所傳技藝謀生,此點還請王爺見諒。」

雍王笑了一笑道:「胡君只要肯屈就,一切都好商量,既如此說,明天便煩年二哥飭人辦一份文案關書送上,暫請權充西席如何?」

胡震連忙離席躬身道:「草民無知、出語直率,不意王爺如此成全,既蒙特沛殊恩,願候驅使。」

雍王一面笑着,一面舉起杯來道:「老夫子請坐,我們是一言為定,這杯酒便算訂定賓主之誼,今日便請將行李搬來,以便請教。」

胡震也舉杯遜謝著,把酒一飲而盡,等席散之後,雍王又命將那向成提出,由羹堯訊問,那向成人已萎靡不堪,勉強由兩名護院把式扶到西花廳,便倒在地下,再也撐支不住,羹堯大喝道:「你這廝既然自命英雄,敢來這府里窺探行刺,為何此刻卻這等膿包?現在只問你幾句話,便差人送你回八王府去,不過話要說清楚,卻不可自誤。」

那向成倒在地下,聞言猛然把眼一翻道:「姓年的,你別得意,老子既落你手任憑處置,隨你送到哪裏去全可以,有什麼話儘管問,老子是有一句說一句,決不隱瞞。」

中鳳在旁見狀冷笑道:「你這廝得了活命又想發橫是不是?須知不但有我在此,決不容你再放肆,便這位年二爺也可以照樣再收拾你一頓,只要你受得了那個活罪,便不妨再破口駕人,否則你可等著。」

那向成一聽中鳳開口,便又做聲不得,羹堯不由好笑。

又喝道:「你這廝確實是八王爺支使來此窺探行刺的嗎?」

向成道:「我確實是奉了八王爺之命,來此窺探四王爺與十四王爺如何勾結,有無不利八王爺之處,此外便是相機將你除去,帶回記號銷差,便有一千銀子犒賞,決無虛假。」

羹堯又問道:「你本在野雞崗為盜,為什麼會到八王府去?是誰的引薦?」

向成道:「那是因為侯大哥有一個嫡侄在八王府當差,所以推薦我二人去當護衛,要依我本不想來,侯大哥卻貪念著六品前程,所以硬將我扯來,如今他已死在此地,難道你還打算趕盡殺絕嗎?」

羹堯笑道:「我如打算趕盡殺絕,也不放你回去了,不過好漢做事卻不要藏頭露尾,八王爺既遣你來,為何不着你兩個行刺王爺,倒要殺我是何道理?難道他看得我比王爺還重嗎?」

向成道:「這個,我兩人當時也曾問過八王爺,據八王爺說,殺了四王爺那便是不了之局,皇上非追究不可,如果只殺了你,並沒有什麼大事出,而且四手爺近來有好多事,全是你的主謀,殺了你,便讓四王爺失去一條有力的臂膀,所以才教我們來殺你。」

羹堯又笑了一笑道:「既要殺我,為什麼卻不到我家裏去,轉到這王府里來?難道你們能料定我在這裏嗎?」

向成道:「那是因為一來我們這一趟來是着重在窺探四王爺與十四王爺,究竟有無勾結情事,殺你不過順帶而已。二則王爺說,在你家裏殺你,顯然是外來的人乾的,如在此地把你殺了,便四王爺也別想落個乾淨身子,昨晚得手,今天便會放出謠言,說是四王爺因為你存心叵測,所以才派人把你宰了呢!

雍王在旁冷笑一聲道:「這確實是八王爺對你說的嗎?」

向成道:「我既已全說了,還有什麼扯謊的?」

雍王勃然大怒道:「既如此說,可將這廝口供錄了,待我進宮奏明皇上,讓皇上去問問他,為何要想出這種毒計來坑陷於我,便二哥也是八旗從龍子弟,現任翰林院檢討,他憑什麼要派人前來殺害?」

羹堯略一沉吟道:「王爺且請息怒,固然這廝說話未必全可靠,即使所言屬實,所好他只志在殺我,尚不敢公然行刺王爺,總算還有顧忌,目前皇上方因太子和三王爺的事,大為震怒,如果再將此據實奏聞,那便誠如方才胡兄之言,不免更增聖慮了,王爺素來仁孝,豈可因此便上瀆天聽。如依羹堯之言,不如仍舊照方才計議,特此賊口供錄下,蓋上指模,連回侯賊所用暗器,一同存在本府作一鐵證,人則不妨放他回去,如敢再來生事,那便說不得,連這一次的事一併奏明了。」

說罷,又向雍王一使眼色,雍王不語半晌方道:「如為體念皇上聖慮,自以不必聲張為是,不過這樣一來,卻太便宜了八阿哥和這廝咧!」

說着便命人錄取口供,教向成蓋上指模,然後大喝道:「這次姑且放你回去,可說與八阿哥知道,憑他這種悖謬行為,不特為天理國法之所不容,便稍明大義也不應出此,我如非為了恐增聖慮,令臣子之心難安,定將此事據實奏聞,以後如再敢如此,所有兇器口供都在此地,便不容再為緘默了。」

向成人雖獷悍,但一聽雍王要奏明皇上,心下也不免有點忐忑,不敢再發橫勁,只道:「我向來說一句是一句,既答應你們說實話,決無隱瞞,便到皇上面前也是這兩句話,如若不信,你們不妨去問八王爺去。」

羹堯忙又喝道:「誰要你說這些話,老實說,要不是干礙著八王爺,憑你這樣的江湖下三濫,有一百個也宰了,你記清了方才王爺吩咐的話,回去一句也不要隱瞞,全告訴八王爺,他既看重我,不妨再打別的主意,可是別忘了自己先站好腳跟,這等殺人嫁禍的事,決不容於今天。再說,便要刺我年某,也決非像你這等樣的人之所可以得手,如再敢妄作妄為,侯異和你便是榜樣,別看雲小姐把你功夫破了,那是成全你這條狗命,如果遇上我,那便沒有這便宜咧。」

說罷,便向雍王道:「這廝功夫初破,一時無法行動,王爺打算派誰送他回去咧?」

雍王方看了雲氏弟兄一眼,胡震忙道:「草民初來,尚未見差遣,此事便由我去一趟,使得嗎?」

雍王不禁大喜道:「胡君如果願去,那是再好沒有,焉有使不得之理,不過,初來敝府,便爾相煩未免不當咧。」

胡震躬身道:「草民既蒙恩遇,當得效力,王爺不必客氣,只要命從人向那街上雇上一輛騾車,把侯異屍首和這廝搭上去便行咧。」

羹堯笑道:「此事如得胡兄一行,自可不辱使命,不過小弟聞得那位八王爺修養並不太好,門下又極龐雜,以致習於驕橫,誠恐一旦侯異被殺,向成又成廢人,惱羞成怒,卻難免當場開罪咧。此行還須仔細才好。」

雍王憤然道:「胡君此去,我本委屈求全,他如真敢開罪胡君,那我便也說不得將此事經過一一奏明皇上了。」

胡震微笑道:「王爺年爺請放寬心,我之所以向王爺討差,便是恐怕把事弄僵不好收拾,此去決不辱命便了。」

向成倒在地下,聞言又一瞪凶眼道:「你們放心,我鐵羅漢向成,向來恩怨分明,這位朋友雖然殺了我那侯盟兄,他既送我和侯大哥屍首回去,便八王爺有什麼說,我也必代求,好好放他回來,下次再遇上,便冤有頭債有主咧!」

中鳳秀眉一豎道:「你算是什麼東西,憑你也配說這話嗎?既如此說,你記清了,拿你的是我。破了你一身功夫的也是我,你如不服,不妨再來尋我,不怕十年八年我全等着你的。」

向成冷笑一聲又不言語,羹堯忙道:「女俠何必和這廝多說?這種人還有什麼計較的?」

說着便命人出去雇車,一面又命人將侯異屍首用油布包好,一同搭了出去,胡震把手一拱,也向雍王和諸人告辭出去,雍王又笑道:「這位胡君倒真是一位奇士,身具絕藝而偏不肯以武技進身已經奇了,一遇上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便又自己討差前往,豈非更奇?雲老山主和二哥看他此去有把握嗎?」

雲霄笑道:「如以昨夜和今日所見而論,這人實在有古俠士之風,年爺昨日既然追他下去,盤桓半夜,自較我等所見尤深,你看如何咧?」

羹堯道:「這卻很難說,最初我倒真是實心實意勸他同來,誰知他卻一再謙辭,並且說近來一向全是閑雲野鶴慣了的,一到這府里來,恐怕受不了拘束,也怕不明官場禮數,所以到末了,我只好請他同來一趟,見過王爺再說,如果不願留在此地不妨他去,不想他見了王爺,不但不堅辭,反而一拍即合,竟自高身價,公然有炫玉求售之意,這卻真令人捉摸不定咧!」

雲中燕在旁笑道:「本來嘛!誰不願意向高枝兒上爬?還有個把倘來富貴推出去的嗎?」

雲霄不禁又瞪了他一眼,中鳳忙道:「你們大家的揣測,我看全有點不對,我二哥說的更是世俗之見,要依我說,此人品格並不太低,雖然他不免有借了此事,作為進身之階之意,但如非王爺一見面便以禮待之,便決不會一拍即合,他不屑以武藝求售,便正是為了好留得自己的身份,這種人決非貪功幸進之輩,我猜他這一次去八王府,不但決不辱命,而且一定無疑的要佔上風回來。」

雍王拊掌道:「雲小姐的話一點也不錯,我也是這等看法,不但云護衛的話有點唐突奇士,便二哥也不免太皮相了,雲老山主說他有古俠士之風我也以為然,大家且不要散,只等他從八阿哥那裏回來,這事便明白了。」

說着,便命人煮茗以待,暫且不提,在另一方面,那胡震押著向成和侯開屍首,到了八王府里,先將車帷下好,跳下車子,尋着府中總管白福祥笑道:「借光,這邊府內有侯異向成這兩位護衛嗎?」

那白福祥,乃禳藍旗人,在八王面前頗為得寵,人也很精明,一見胡震書生打扮,又略帶幾分江湖習氣,臉上一臉風塵之色,心疑二人親友來打秋風,忙道:「你來得不巧咧,他兩位雖在本府供職,昨晚奉差出去,一直到現在尚未回來,如果有事尋他,不妨留下姓名地址,等他們回來再為轉告如何?」

胡震笑了一笑道:「既然這二位是這邊府里的護衛,這話就好說了。」

接着又道:「在下姓胡,單名一個震字,現在雍親王府忝充西席,只因昨夜忽有大盜侯異向成二人,各持兇器越牆而入,竟圖行刺王爺和總文案年檢討,幸而敝府護衛人等,防範得力,未遭毒手,並將兩盜分別格斃拿獲,據那大盜向成供稱,他與侯異二人,本在河南野雞崗佔山為盜,橫行不法,已有年所,現因八王爺禮聘來京,得充護衛,昨夜行刺,便是奉了八王爺之命,敝東雍親王因為和八王爺誼屬弟兄,平日相處,並無間言,即使稍有不嫌之處,自有皇上可以做主,八王爺也決不會出此下策,因此才命在下,將活口向成,連同格斃之侯異一併送來,向八王爺討個回話,如果屬實,敝東自當從長計議,再定行止,否則如系大盜畏死,冒充王府職官前往行刺,便當徑解有司法辦,現在既承總管說明,他二人確在這邊府里供職,還請代為稟明八王爺,賜一示下,以便回復敝東,那向成現在府外車上,侯異屍首也一併帶來,如何處置,也請總管裁決,此系公事,在下奉命而來,卻耽擱不得,還望總管幫忙才好。」

那白福祥不禁呆了半晌,做夢也想不到王爺竟派了侯異向成兩人前去雍王府行刺,已被拿獲,更想不到雍王卻派了一個西席老夫子把人給送回來,一怔之下,連忙把手一拱道:「原來胡爺是雍親王府的西賓,這倒失敬得很,不過那侯異向成雖在本府供職,王爺決不會知道他二人曾經為盜,至於行刺之事,更無此理,既承胡爺把人送來,敝上少不得徹查嚴究,總有一個水落石出,好在敝上和雍親王是嫡親弟兄,即使有話,也不難說明,胡爺且請大廳稍坐,容我進去稟明再為奉告,至於侯向二人如何處置,也容候敝上示下再說如何?」

說罷,便請胡震大廳落座,說聲:「胡爺稍坐,我暫且失陪咧。」便徑向上房而來。那八王自昨晚將侯異向成兩人派出未見回來,心中也有點不安,派人向雍邸打聽,幸喜不見絲毫動靜,也未聽說曾出什麼事,轉疑二人因為戒備森嚴,未能進入府中,但不知為什麼竟不回來,正在親自調弄著一對鵪鶉消遣,忽見白福祥匆匆趕來,只請了一個安便道:「稟王爺,大事不好咧,那侯異向成兩人,不知如何,昨夜忽然跑到雍王府去,下手行刺雍王爺和那邊府里的總文案年老爺,如今已被雍親王著人將向成拿住,侯異格斃,差了西賓胡震將人和屍首送來,向王爺來討回話,現在那姓胡的已在前廳,還請王爺早為斟酌才好。」

八王猛然一怔,把鶴鶉袋一放道:「這有什麼了不起?

你回他這二人久經離開本府不知去向,如果在外生事,王爺自當嚴辦,教他將人留下便行咧。」

白福祥暗想:「你倒把事看得容易,這是夤夜侵入王府,持刀行刺王爺的事,人家肯就這樣輕易將人留下,不討句回話便走嗎?」

忙又打了個千道:「稟王爺,這向成該死,他在雍王府已經供明是奉王爺之命前去行刺的,恐怕王爺沒有一句切實的話,那姓胡的卻不肯定咧。」

八王怒道:「你這大膽奴才,為什麼這等混蛋,他說是我着他去的,就是我着他去的嗎?你告訴姓胡的,教他把人留下,先回去,不就行了嗎?」

白福祥只得又打了一個扦道:「是,這是奴才混蛋,不過那姓胡的說,如果王爺不承認是您派去的,便要將向成送往有司衙門究辦呢!」

八王又怒道:「混蛋,這侯異向成乃是本府護衛,他怎麼能送往有司衙門究辦?你閑話少說,只教他將人留下就行咧。」

白福祥無奈,只得回了個是,請安退出,一路奔向胡震道:「胡爺累等了,敝上方才已經吩咐過,請胡爺將人留下使得咧!」

胡震冷笑一聲道:「既如此說,那侯向二人,確系八王爺派去的了,敝東因為此事是要奏明皇上的,所以雖有向成口供,和侯向兩人所持兇器,還恐有不實不盡之處,才命在下來此問明實在,這卻含糊不得,還請總管再問一趟才好。」

白福祥忙道:「胡爺,話不是這等說法,敝上焉有命他們去行刺之理,實在這二人離府已久,如果真的在外生事,卻不容敝上不問,所以才請您把人留下,容待敝上問明實情后,再回復雍王爺如何?」

胡震又冷笑一聲道:「適才總管一見面,不是便說那侯向二人,昨晚奉差外出未回嗎?怎麼現在又變成離府已久咧?既如此說,那在下只有將人帶回,據實陳明敝東,看他如何做主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白福祥連忙攔著道:「胡爺暫請少坐,容我再去稟明敝上決定便了。」

說着又匆匆趕向上房,那八王已將鵪鵯放過一邊,低頭思著,忽見白福祥又踅轉來,忙道:「那姓胡的走了嗎?侯異和向成咧?」

白福祥先請了一個安道:「稟王爺,那姓胡的說話厲害得很,他說王爺如不回他一句確實的話,便將人帶回去,據實上復雍王爺,奏明皇上咧。」

八王不由又一拍桌子道:「這侯異向成兩人也該死,既然本領不濟。為什麼不早回來,卻讓人家拿住了,果真四阿哥要把這事奏明皇上那便不好辦咧,你千萬不要放那姓胡的將人帶走才好!」

白福祥道:「奴才已將來人攔住沒讓他走,不過王爺到底怎樣回他?看這情形,這人恐怕不易打發咧。要依奴才之見,雍王爺既打發他來,必有用意,王爺何妨見他一下,無問明來意,然後再想法子不好嗎?」

八王沉吟了-會道:「那也好,你教他在前廳等著,我這就來咧。」

白福祥答應又趕向前廳道:「胡爺再請少待一會兒,我們王爺這就來咧。您有什麼話,直接跟他當面談一談,也許就全好說咧。」

胡震笑道:「這倒勞駕咧,其實我奉敝東之命,也就專為要見王爺一面,能這樣話就真好說咧。」

又等了一會,方見八王攜了兩名戈什哈走了出來,看了胡震一眼道:「你就是雍親王差來的嗎?」

胡震打了一恭道;「晚生正是奉了敝東之命而來,方才之事已向白總管言明,王爺想必已經全知道了,還請賜下一句話,讓晚生回去復命才好。」

八王心中雖然懷着鬼胎,但一見胡震並不請安叩頭,只打了一恭,心中先不痛快,再聽語氣咄咄逼人,不由怒道:「既是四阿哥打發你來的,你的意思想怎樣咧?」

胡震冷笑一聲道:「這是夤夜侵入王府行刺的事,敝東雖然幸而福大,未遭毒手,但這侯向二賊口口聲聲都說是奉了王爺所差,確實有點大惑不解,所以才命晚生前來向王爺請示,如果真是王爺所差,那便不得不據實奏明皇上,請皇上一辨是非曲直,否則便是這向成誣衊王爺,意圖離間兩位王爺,這種刁風更不可長,只有交付有司衙門徹究嚴懲,官法如爐,也不怕他不招出實供來。」

八王愈怒道:「你既在雍親王門下當差,便當稍知禮數,為何見了本藩公然如此狂悖?便算是那侯異向成是去雍王府行刺,難道憑他們一句話,便可以說是我的主使嗎?」

胡震又冷笑道:「王爺別生氣,晚生這是奉命而來,敝東教如此說,自不得不對王爺言明,如果以為狂悖,其責也不在我,老實說,敝東便是因為王爺同是金枝玉葉,恐勞皇上聖慮,一旦天威不測,便非常人所敢逆料,才命晚生前來向王爺請示,以定行止,如果他信以為真,那便早已徑行奏明皇上,也不用再著晚生來驚動王駕咧!」

八王想了一想,捺著心頭怒火道:「那你要我怎樣回復你咧?」

胡震道:「這是敝東要王爺一個回復,晚生焉有見逼之理,不過王爺再聖明不過,此事我也知道決非出諸王爺指示,但是侯向二人向在野雞崗佔山為盜,這是人所共知的,此次行刺,又有口供兇器可憑,向成活口猶在,這等人有什麼話說不出來?假如一口咬定是王爺的指示,那又該怎麼辦咧?要依晚生之見,王爺莫若賜我一信,讓晚生帶回去,作為誤用匪人,不合前往行刺,實不知情,侯異己死,無法追究,其向成一名,由王爺領回嚴辦,再由晚生回去詳細稟明,確非主爺指使,便算完咧。」

八王哈哈大笑道:「胡震,你有幾個腦袋,竟敢說出這話來?你這分明是教我寫一張辯伏給四阿哥咧,與其如此,我倒不如和他一同到皇上面前去分辯了,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嗎?」

胡震又冷笑道:「王爺別生氣,晚生只有一個腦袋,如果能有幾個腦袋,倒也去做那犯上行刺的事咧,既如此說,晚生不過傳話而已,那便請恕我暫時告辭咧!」

八王猛然一啪桌子道:「大膽胡震,你敢向哪裏走?這也是四阿哥教你來說的嗎?既然如此,我已得罪了四阿哥,便將你立斃杖下,他也不過去奏明皇上,至多奪去我貝勒爺位,圈禁高牆也就算完咧,我看你能走到哪裏去?」

接着回顧左右道:「你們還不與我趕快將這酸丁拿下活活打死,難道要氣死我嗎?」

左右一聲吆喝,連忙前來拿人,胡震把兩眼一瞪道:「我乃雍王府西賓,奉命來此交代公事,誰敢拿我!」接着雙手一分,那兩名戈什哈,被推出老遠,又卓然而立道:「王爺,您是金枝玉葉,當真想和我這個酸丁一死相拼嗎?」

說着目光如電,威氣逼人,趨前一步,手起一掌,拍的一聲,竟將那大廳當中擺的一張紫檀八仙桌,劈下一角大笑道:「我這酸丁卻不比尋常,不是王爺可以生殺由心的咧。」

這一下不但將旁立戈什哈護院人等一齊鎮住,便連近在咫尺的八王也嚇得呆了,把一天怒氣,直跑到爪哇國去,忙道:「依你,依你,我這就寫信,還不行嗎?」

說着連忙命人取來文房四寶,依言寫了,胡震看了一遍摺疊好了,向懷中一揣,又冷笑道:「敝東有話上達王爺,這封信和侯向二賊兇器,還有向成口供均存在雍王府,只要王爺不服氣,不妨進宮一同奏明皇上,如果再要差人前去窺探行刺,還得派上兩個像樣的人物,這等雞毛蒜皮卻大可不必咧!」

說罷又打了恭道:「此間事既已了,請恕晚生告辭咧,那向成和侯異屍首均在府前車上,也請派人火速搭進來,否則固然讓外人觀之不雅,便傳出去也不好,晚生此來,一切全是奉了敝東之命,開罪之處尚乞原宥。」

說罷大笑着,旁若無人-樣的,竟向府外一路走了出去,只把個八王氣得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直等胡震人已出府,方又把桌子一拍道:「四阿哥欺我太甚,這簡直是存心命這窮酸前來辱我,我情願不當這個貝勒,也非報此仇不可,否則便枉為一朝皇子咧。」

說着向白福祥看了一眼道:「全是你這奴才,一再慫恿我出來,以至受這酸丁威逼凌辱,現在還站在這裏做什麼?還不趕快命人將向成侯異兩人喚進來,不一定人家又藏着什麼詭計咧。」

白福祥一見主子氣色不好,心恐遷怒,正巴不得借故走開,聞言連忙答應一聲:「是。」便向府外走來,果見門前遠遠的停著一輛騾車,一問車把式,系從雍王府而來,料知二人定在車中,再打開車簾一看,只見向成半靠在一個油布大包裹上,面色焦黃,便似害過一場大病一般,忙道:「向爺受累咧,聞得侯爺已死,屍首卻在哪裏?王爺喚你咧!」

向成嘆一聲道:「白總管,我已經完啦,那侯大哥更慘,他昨夜已經當場教人家在房上給宰了,屍首便在油布包裹裏面,算是教人家打包送回來咧,如今我已不能行動,還望您派人把我搭下去,只要能見上王爺一面,我也不想活着咧。」

白福祥知他受傷甚重,連忙命人搭將下來,連同那油布包里一齊抬到廳前,先趕進去,向允餓請了一個安道:「稟王爺,侯護衛已死,向護衛也受了重傷,現在全由那來的姓胡的雇車送回來,人和屍首都在廳外,如何發落,還請王爺示下。」

八王大怒,伸手便在他臉上打了一個嘴巴喝道:「什麼侯護衛向護衛,他兩個這等不濟,還護衛個什麼?既是侯異己死,可教向成上來,我有話問他。」

白福祥無辜挨了一個嘴巴,一手掩著嘴一面道:「稟王爺,那向成身受重傷已經不能動彈咧。」

八王怒道:「渾蛋,他就不能動,也與我抬上來,只能開口就行咧!」

白福祥又答應一聲走出廳外,命人將向成抬了上去,八王一見向成萎頓之狀,不由雙眉一皺道:「你兩個向來全自命英雄,說得獨一無二,怎麼一出手便讓人殺的殺了,拿的拿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不快說嗎?」

向成一見自己為了奉命出去,受了重傷,功夫全破,侯異連命全丟了,八王一臉怒容,只有嗔怪,並無一語安慰,不由激起滿腔怒火,冷笑一聲道:「王爺,您可別這樣說,小人兄弟二人,雖然本領不濟,可全是為了您才賣上這兩條命,既如此說,算是我和侯大哥學藝不精,死了活該,您也不必再問咧!」

八王一見向成竟敢出言頂撞,心下愈怒,但方才已被胡震嚇怕,再一看,向成雙眉直豎,怒目而視,雖然躺在地下也十分可怕,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連忙自己收科道:「向護衛,話不是這等說,你錯會我意咧,我是說,以你二人這等本領,為何反敗在人家手上?那侯護衛的幾種暗器我也驗看過,難道那雍王府內的人全不怕中毒昏迷嗎?」

向成又冷笑-聲道:「王爺要問這個,那話可長咧!」

說着,把夜探雍王府經過,和被擒以後,雍王以下各人所說的話全說了,等說完之後,又打了一哈哈道:「自古道,藝無止境,我兄弟二人,這次雖然把命送了,功夫破了,遇上的可全是一時高手,一點兒也不委屈,總算對得過您王爺咧。」

說罷,又嘔血不止,八王聽罷,不由心下更加忿怒,又把桌子一拍道:「那四阿哥在皇上面前口口聲聲都說古人養士亂法犯禁,不足為訓,原來他門下卻藏着許多能手,這還了得?那年羹堯,既是一個新科翰林,居然也不安本份,竟敢對你說這話,難道我還怕他不成?既然如此,那便不能怪我咧。」

說着沉吟半晌,轉對向成安慰了幾句,吩咐抬下去好好養傷,又喚來侯異之侄,將侯異買棺斂葬,一面打點報復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胡震回到雍王府之後,一見眾人尚在秘閣末散,忙將所行經過說了,又取出允鋨手札,遞在雍王手中微笑道:「草民幸不辱命,這樣一來,便那八王爺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什麼了。」

雍王一看那封信大笑道:「奇土行徑,自與常人不同,以八阿哥的驕縱,也非此不足以懾服,不過他為人一向睚眥必報,又極無學養,這樣一來,在皇上面前,自不怕他再說什麼,卻須防他再弄別的玄虛,二哥今後對他那府里,還須更加留心才好。」

羹堯笑道:「我原因為人手不敷佈置,平常又看得他驕縱之外,更比六王爺多上一個糊塗的毛病,才大意一點,想不到因此疏忽,幾誤大事,昨夜如非胡兄通風於前,相助於后,這事也就險得很,以後自當隨時留心便了。」

雲宵也捋須道:「八王爺倒不足慮得,他既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什麼,只有還在這些江湖人物身上着想,憑他結納的如只侯異向成等人也不足畏,倒是那侯異的一身功夫,出自秦嶺孟三婆婆所授,這人卻是一個洗手多年的獨行女盜,據我所知,傳聞那侯異,名雖是他娘家侄兒,實乃她和山東大盜竇飛虎奸生孽子,平日極為寵愛,如果一旦知道教我們宰了,難免前來生事,卻不可不防咧!」

胡震笑道:「老前輩放心,這廝來歷我已盡知,固然那老賊婆-時未必能北來,即使聞訊尋仇,也有制她之策,只憑您和令嬡兩位,還怕不能除她嗎?何況還有年爺在這裏呢。」

中鳳看了他一眼道:「胡爺,您自胸有成竹,可別扯上我,那老婆子可真不好鬥咧!」

胡震只笑了一笑,隨向雍王道:「適才的事,總算幸托王爺鴻福,把差交了,既蒙恩遇,以後便當常侍左右,請暫別過,容我回到寓所,收拾行李,快則今晚,遲則明早再來如何?」

羹堯忙命從人取過一封關書,另外具了四百兩銀子,一齊送上道:「此乃王爺所命,請恕小弟當面奉呈了。」

胡震也不客氣,只向雍王又打了一恭改口道:「既是王爺之命,晚生愧領了!」

收好銀子關書,便告辭而去,接着羹堯也告辭回去,雍王知道二人有事,也不相留,只中鳳有意無意的向羹堯使了一個眼色道:「無端的被這兩個毛賊一鬧,倒害得大家全鬧了一晝夜,都沒安息,既然大家全走了,我看王爺和爸爸也得早睡一會兒才好,要不然把人累乏了,明天早上也許還有事咧!」

雍王不由把頭掉過去暗暗一笑,向羹堯道:「二哥早去,明日還須早來,我說不定還有要事和你商量,這胡君既是一把能手,我們那血滴子,便又可以擴充一下咧!」

羹堯不疑有他,連聲答應,卻把中鳳臊得粉臉一紅,搭訕著便也扶了雲霄,告辭向後園而去,這裏羹堯心切周再興之約,一晝夜勞頓也真累了,出門上馬,便向私宅馳去,才到門前,便見魏景耀迎著道:「二爺回來咧,那雍王府載總管薦了一個人來,說是二爺答應他留在身邊當差,這人已經在門房等侯多時,有這話嗎?」

羹堯笑道:「不但有這話,他連王爺全託過了,人怎麼樣,你看見過嗎?」

魏景耀聞言忙道:「奴才已經見過了,人很伶俐,也懂得規矩,等您到書房裏坐定了,我便去喚他來,給您請安叩頭,既是載總管薦的,王爺也知道,那您便不能不收留他咧。」

羹堯把頭一點,才到書房,魏景耀便領周再興前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道:「奴才姓周名再興,雍王府載澤載總管和奴才是親戚,聽說二爺這裏還缺一名長隨,所以把奴才薦來,還望二爺恩准留在身邊伺候,奴才能蒙二爺賞碗飯吃,終身感激。」

羹堯把他上下看了一下,見他口中成串的奴才二爺,活像一個積年聽差,不由好笑,只得道:「既是載總管薦的,我決定將你留下來就是咧,不過跟我的人,卻不許吃酒賭錢,在外招搖,如果犯了過,那卻不管薦主的臉面再大,也要一樣責罰咧!」

周再興連聲稱是,又磕了一個頭道:「奴才謝謝二爺恩典,一定小心當差,如果犯過情願領責。」

羹堯把頭一點,又命魏景耀帶去見過大爺,這才說明,派在後園書房伺候,等到晚上更深人靜,書房只剩下兩人,羹堯不禁笑道:「賢弟怎麼裝得這樣像,便愚兄如非事前得知,也決看不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咧!」

周再興也笑道:「小弟本來就是這個出身,現在只算返本還原,還要裝什麼?不過依我說,師兄倒真得學習學習才好,您要打算做官,也得有一套才行,如蒙不棄,小弟倒打算傾囊奉贈,把這一套功夫的練法全告訴您尊意如何?」

羹堯不禁愕然道:「做官還得練功夫,這倒沒聽說過,你卻跟誰學過來?」

周再興又笑道:「您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咧?方才小弟那一套,您他日見了上司和皇上,不也全用得上嗎?」

羹堯這才恍然大悟大笑道:「罵得好,罵得好,這算是你對我的回敬,對不對?」

周再興正式道:「話卻不是如此說,我們說要唱這台戲,就得唱做俱全,才能逼真叫座,您以為我是在罵您,含有對您回敬的意思那就錯了,您請想,如果您不能扶搖直上,做到權高望重,我們能把這個乾坤扭轉嗎?您不隨波逐流,先把各方弄好他,怎麼能做得到咧?方今的朝廷之上,已經成一切全是主子奴才的關係,連奏摺上,全公然如此,您不如此又怎麼行咧?」

羹堯不禁默然,半晌方道:「果然必須如此,愚兄卻仆病未能,只好做到哪裏算到哪裏了。」

周再興道:「這卻不行,所以我說您這套功夫必須學習,也就在此,要不然,此刻無妨,他日卻必誤大事,還望三思才好,實不相欺,從雲師妹到師父,便周路兩位師叔全說您才華蓋代,智勇雙全,便惜乎驕矜之氣不免太重咧!」

羹堯忙笑道:「連雲師妹也這等說法嗎?那便太冤枉我了。」

周再興又笑了一笑道:「這不是一時的事,我們且慢談這個,您如今已經算是自家人咧,我先告訴您一個好消息,讓您高興一下,您這一份本來面目,決不適用於廟堂,卻被賞識於江湖,今天在無形之中,您已經交下了一個忘年忘形之交,自己知道嗎?」

羹堯道:「你說的是那位禿頂神鷹沙老前輩嗎?此老卻真是豪爽磊落可喜,起初我也只因他與恩師曾有過節,所以才那麼硬挺了一下,卻想不到他和恩師那場過節已由了因師伯等銷融無事,早知道,我真懊悔,不應該那麼對付他,冒昧過手咧。」

周再興道:「妙就妙在這裏,您如對他一味恭順便不好了,據他對周路兩位師叔說,他生平最討厭的,便是貴介子弟和官場人物,您既是恩師得意弟子,自不難將他那陰陽正反十三掌接下來,並不足奇,他佩服您便在一聽他報出字型大小,便毫不含糊。明知他有絕藝在身,卻不肯替師門丟人,非過手不可,中途如非他先跳出圈子,把話說明,你也決不會輸口,這才實心實意和你訂交,他既有話,必來奉邀,此人固然身懷絕技,更在青海回漢兩面全有極大勢力,師兄卻不可大意咧。」

羹堯連連點頭,又道:「昨夜的事,為我真正入門的伊始,相試亦是當然,但各位尊長,都說並非為我而設,究竟是對誰,賢弟能見告嗎?」

周再興連忙搖頭道:「這在此時,還不能奉告,如果能說,各位尊長早對你說了。」接着,又笑了一笑道:「時候不早咧,師兄也該早睡才是,昨天已經累了一夜,明早您還得把入門的事去對考查人說一說,好好的謝謝人家才對。」

羹堯不禁臉上一紅,搭訕著道:「時候果然不早咧。」便自上床就寢,第二天起來,周再興已將地下掃好,捧上輿洗之具來道:「二爺您早,且請梳洗,早點已經吩咐廚下備好咧。」

羹堯慌忙接過低聲道:「賢弟,此地無人,你為什麼又這樣起來?」

周再興正式道:「您又忘了昨晚的話了嗎?做此官行此禮,這卻不可大意!」

羹堯只得答應,匆匆用罷早點,攜了周再興一同上馬便向雍王府而來,等到府前,才只辰初,一問雍王尚未起床,秘閣僮僕並說:「王爺有話,前夜勞頓過甚,今日上午不便出來,二爺如果來得早一些,不妨先後園散步,他至早須到未牌才能相陪。」

羹堯心知有意為自己和中鳳多盤桓些時,忙命再興在外廂伺候,又向後園借蔭樓而去,等到院落門外,且見孫三奶奶,倚著門前花樹,正睜大了眼睛向前看着,一見羹堯走來,連忙笑道:「姑……」接着又改口道:「年二爺,您來咧,俺小姐昨日便吩咐過,給您預備下兩式您最喜歡吃的點心,一清早起來,又著俺在這兒等著,只您一來,便進去通報,和往日大不相同咧!」

羹堯只一點頭笑說一聲:「勞您久候咧。」

便自進去,孫三奶奶卻搶前一步,進了院落,向樓上大叫道:「小姐,年二爺來咧,您還不快些出來迎接。」

中鳳卻只從欄桿上探出半截身子,把手一招道:「今天我是煮茗恭候,您請上來吧,恕不遠迎咧。」

羹堯見她今天打扮得愈加俏麗,斜憑在那欄桿上,便似一株帶着露的牡丹在招展一般,眼角眉梢。全充滿著喜氣,不由心中怦怦欲動,連忙趕上樓去,一看孫三奶奶並未跟了上來,二婢也不在側。便低聲笑道:「師妹您早,我一向俱在您考查之中,自己還不覺得咧,現在已是真真一家人了,一切經過,容愚兄細說如何?」

中鳳笑了一笑俏聲道:「您不用說,我已全知道,所以略備茶點在此恭候,便也有謝過之意,您不怪我過去太嫌瞞着您嗎?」

羹堯不禁一怔,又大出意料之外道:「師妹對我一番苦心成全,我感謝還來不及,焉有見怪之理,不過您怎麼已經全知道咧?」

中鳳又嫣然一笑道:「您且先別問這個,反正我已全知道便是咧!」

接着又道:「您且坐下來,我們慢慢的說不好嗎?」

羹堯一看,那室中佈置一新,當中一張小几上,放着一把長頸龍泉間片茶壺,兩隻單耳白玉杯,兩付象箸,上下首,各設著一個座位,中鳳一面肅客入座,一面提起壺來,在兩隻玉杯當中,斟上了茶,自己也坐下,舉起茶來,紅著臉笑道:「師哥既已入門,以後便一切話全好說咧,過去這幾個月以來,我之所以有些話一直瞞着您,實在是本門規矩如此,雖然同門,在未經考查清楚之前,也一樣是師兄妹,卻不能視如太陽庵道友,必須經過上香,參拜烈皇帝神主,盟誓之後,才能算是自己人。所以一直為您擔着心,直到昨晚,得到值年人的諭帖,才算把這顆心放了下來,又可喜周師叔竟肯當了您的接引師,此老雖然一向滑稽突梯,玩世不恭,對待後輩卻極古道熱腸,您既由他接引,只要您不犯大過,勢必維護到底,便有什麼疑難之事,如真竭誠求他,更無不應之理,我那恩師和顧師伯對他全是言聽計從,您如不信,以後一試便知道了。」

羹堯忽想起周潯和周再興兩人前晚說的話,不由笑道:「原來他老人家竟是這樣的人,我已領教過了,還有我那師弟周再興,這兩位的辭鋒都極銳利,簡直有點令人啼笑皆非咧。」

中鳳忙道:「他兩位說您什麼?那諭帖上說,周師弟已經派充您的長隨咧,人曾來嗎?」

羹堯不由漲紅了臉道:「周師弟已來,但屈為廝養,實在令我不安,其實他兩位也只是愛取笑而已,不過辭鋒太利,我又素來臉嫩,未免招架不住,這並無關宏旨。」

中鳳見他言詞閃爍,不肯說出來,連忙又道:「師哥,您才入門,本庵規矩極嚴,那周師叔更多弦外之音,這卻不可含糊咧!如今都是自己人,你何妨對我稍露一二也好斟酌,要不然,一上來就落個誤事卻不好咧。」

羹堯臉上愈紅道:「師妹不必問得,方才我不是說過,他兩位只於取笑而已嗎?」

中鳳一看他俊臉通紅,神情更窘,不由料到八分,自己也紅了臉笑道:「如只取笑,這是他老人家的習性如此,倒又不能計較了,您只記着我方才的話便得咧。」

羹堯接着,又把前夜經過詳細說了。中鳳更加高興道:「這位胡師兄和周師弟全是本庵能手,現在既奉派來與我們共事,以後便好多了。」

接着又凄然道:「您知道那毛月香是誰嗎?這卻是個起禍根芽呢,如今她既已被處置,我父親和二哥恐怕也難逃公道,只是我這做女兒的,卻難以自處了。」

羹堯忙道:「此事我正不解,難道那女人和老山主雲二哥全有牽連嗎?」

中鳳長嘆一聲道:「豈止牽連而已,我父親和二哥之所以得罪這一般勝國孤臣也為此咧。」

接着又道:「那毛月香本大明宗室襲侯朱由檉之妾,朱公自甲申之難以後,便潛蹤太行山中,太陽庵各道友均奉為盟主,我一家也同隱山中,卻想不到那毛月香,卻與我二哥有了苟且,因被朱公覷破,竟弒主私奔,二哥又是一個糊塗鬼,公然不計利害,收在身邊,把她藏了起來,以致鬧得各方一致向我父親責難,必欲將二哥和毛月香賤婦交出,殺以祭靈,偏我父親,溺愛二哥,又自恃晉冀一帶江湖道上頗有潛力,因此當場與群俠鬧翻,自言決無此事,如果真不相容,便當他去,當時群俠因事無佐證,朱公又值新喪,自不好過份相逼,他老人家卻乘此,自立門戶,在雲家堡,開山立寨,成了一個局面,不過對那毛月香,卻不許二哥帶進堡去,一向也不知他把人藏在什麼地方,那三月十九日,乃烈皇帝忌辰,既在那天把她處置了,便有昭告在天之靈,殺以立法之意,我父親和二哥,怎得倖免?何況他二人又公然投到這裏來咧。」

說罷,那一對黑白分明的妙目里,登時起了一陣淚光,不禁瑩然欲泣,羹堯忙又把周潯的話說了,中鳳才顏色一轉,愀然道:「諸師伯叔如能這樣成全,我必盡全力以幹蠱於萬一,為父兄贖罪,不過小妹力薄,以後還望師哥多方相助才好,二哥咎由自取,自無足惜,但望我那父親,能夠幡然悔悟,稍贖前愆,小妹便以身殉,於心也安了。」

羹堯又一再勸慰,願以全力相助,中鳳才略又強開愁顏道:「但願如此才好,不過,我所有望於師哥的,是想藉師哥之力,旋轉乾坤,重光漢族山河,俾小妹也能略盡微勞,得贖老父之罪於萬一,卻非望師哥愛人以姑息呢!」

羹堯慨然道:「不但師妹心愿如斯,便愚兄也只為了先人出處不慎,以致挂名漢軍旗籍,打算一雪此恥,其實我兩人,正是同病相憐,此心如一咧。」

中鳳聞言不禁臉泛紅霞,回眸一笑道:「師哥這話由衷嗎?別是借這個來勸慰我吧!」

羹堯連忙正色道:「愚兄說話向來始終如一,何況對師妹這樣知己,焉有不由衷之理。」

中鳳聽到這樣知己四字,臉上愈紅,但那一寸芳心,卻別有一番滋味,朝霞也似的粉頰上,登時深深的漩起兩個酒渦兒道:「我相信你就是了,又何必發急呢?」

接着,又替他把那玉杯中,斟滿了茶,回顧樓下嬌喚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客人來了好半會,點心還不送上來?」

話猶未完,忽聽樓梯連響,孫三奶奶托著一個大木盤應聲而上,一面笑道:「您不是早吩咐過,不聽呼喚不許上來嗎?俺連那兩個丫頭,全是照例轟得遠遠的,點心早好了,您不呼喚,俺怎麼敢上來咧?」

說着一扭頭,兩隻母狗眼笑得細成一條縫道:「您瞧這盤鵝汕千層酥,做得多麼俊,不用說吃,便看看也叫人舒服,人家到底是王府的廚子,真有絕活,便這兩碗面,一條一條的,又細又白,再加上火腿冬菇,真紅的像紅的,黑的像黑的,這麼一陪襯,不像一朵花兒嗎?只可惜全涼咧!」

中鳳就木盤中,試用縴手一摸,果然全已冰涼,不由嗔道:「你這人真混得可以,我雖然吩咐過,點心既已從廚房拿來,就不行在樓下問一聲嗎?」

孫三奶奶聞言一怔道:「這個,您事前卻沒有吩咐,俺怎麼會知道?如今該怎麼辦咧?」

中鳳愈怒道:「這個還要吩咐嗎?還不拿到廚房裏去,請人家重做兩份來。」

羹堯忙道:「不用了,我在家裏吃過點心才來,您只給小姐做上一份便夠咧。」

孫三奶奶撅著嘴道:「這怎麼行?您既到這裏來,要吃就得雙雙的,俺小姐能偏姑……」一個爺字還沒有說出來,中鳳忙道:「快去快去,別再在這裏胡扯了。」

孫三奶奶這才又想起來,這話又有點犯忌,連忙看着羹堯齜牙一笑,又托著木盤走了下去,羹堯不由忍不住看着中鳳一笑,中鳳愈覺臉上發燒,也瞪了他一眼嗔道:「你笑什麼?她就是被你寵壞了咧。如今弄得一點規矩也沒有,從前她敢這樣嗎?」

羹堯笑道:「您別生氣,其實這位奶奶,倒真是忠心耿耿,處處均見質樸可喜,毫無做作,您卻不可太怪她咧。」

中鳳越發嗔道:「你既喜歡她,明天就讓她伺候你去。」但話一出口,又自覺不妥。連忙把頭一掉道:「我理你咧。」

羹堯見她嬌嗔滿面,雙頰緋紅,不由怦怦心動,但又不忍讓她太窘,連忙賠笑道:「師妹您別生氣,我們說正經的,我還有事要請教咧。」

中鳳這才掉轉羞臉,低着頭道:「我平白的又生什麼氣?有話請說便了。」

羹堯道:「周路兩位師叔全曾說過,有事須與師妹商量,如今諸王之間交惡日甚,昨日胡震又激怒八王,這個局面當然於我們有利,不過人手自愈感不敷,我想乘這個主兒有意引用胡震,命他也領一隊,隊員就由他去物色,不又可以引進一批人來嗎?」

中鳳猛一抬頭道:「周路二位師叔真叫你有話和我商量嗎?」

說着又喜孜孜的道:「這事最好仍由這裏的主兒提出來,你卻不必先說,千萬不可露出馬腳,須知此人外面一切託大,好像真的用人不疑,其實卻猜忌異常,胡師兄之來,這是你一個脫卸的最好方法,要依我看,只要你和胡師兄做得若即若離,不被他看出是一起人來,十有八成,他一定還要把他的地位提高,扶植起來,以免你一人獨擅大權,那事情就好辦了,將來最好你能設法外放,出京去走上一趟,再在京外能立下一點根基,內有胡師兄,外面再有你能撈上一個封疆大吏,或者手綰兵符的重任,內外互為表裏,大事便有幾分可望了。」

羹堯笑道:「師妹所解實獲我心,實不相欺,現在我便是這等做法咧,不過周路兩位師叔命我有事須和師妹商量,卻是真的決無虛假,要依我看,這兩位師叔也許有命師妹對我負責查考到底之意咧。」

中鳳聞言,心頭又似小鹿連撞,雙頰才褪未久的紅潮,又重行暈上來笑道:「你難道還怪着我這些時對你的查考嗎?那趕明兒個,我便去和二位師叔說,請他另派高明如何?」

羹堯看了她一眼,也笑道:「我過去全仗師妹成全才得入門,焉有見怪之理,果真兩位師叔真有此命,那在我是求之不得的事,但願師妹不棄,能查考我一輩子,那便是我的福氣咧!」

中鳳又把頭低下去,縴手弄着衣角,那一雙剪水雙瞳,猛一抬眼皮,偷看着羹堯,盈盈一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不要又騙我咧。」

羹堯不禁站了起來,離開坐位,走向中鳳身邊,輕輕握著縴手,微笑道:「自從邯鄲一見,想不到我便在師妹查考與成全之中,生平實無第二知己,焉有相欺之理,不過……」

正說着,猛又聽見孫三奶奶在樓下,高聲嚷道:「小姐,點心又做好咧,要俺送上來嗎?」

慌得中鳳連忙奪過手去,向羹堯一呶嘴。

接着又嬌喝道:「既然做好了,還不送上來,又嚷什麼?」

遙聞孫三奶奶在樓下嘴裏咕噥著,不知她自己在說什麼,接着那樓梯上蹬蹬蹬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足音,人已托著木盤又走上來,羹堯忙又向自己座上坐下去,中鳳白了她一眼,一看那盤中仍是那兩式點心,不由秀眉微聳向孫三奶奶道:「你回來得為什麼這樣的快?點心重行做過沒有?」

孫三奶奶又齜牙一笑道:「說起來,真是運氣,俺一到廚房裏,恰好那廚子又照樣做好兩份,那本是給王爺和年娘娘預備的,偏偏王爺已到花廳去,年娘娘也到福晉那裏去,伺候的大姐去說王爺和年娘娘全用過燕窩粥不要這個了,因此俺便和那廚子說,給俺換上,所以一下子便拿了現成的來咧。您瞧,這不是活該俺這位姑老爺的運氣來了嗎?」

接着,連忙把兩式點心,一一放在小几上,提着木盤一轉身向樓窗下面一倚,中鳳不由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只嚇得她猛一哆嗦,接着又咧嘴大笑道:「俺又樂糊塗咧。」

說着自己在肥耳光上打了一下,提盤下樓徑去,只氣得中鳳半晌說不出話來,但一摸那盤碗果然滾熱,才勉強紅著臉,搭訕著向羹堯道:「師哥,您快請用吧,那主兒既已經到了花廳上,還宜速去為是。」

羹堯一聽雍王已到前廳也連忙稱是,草草用完點心,便別過中鳳下樓,趨向花廳秘閣,才到門外,便聽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我這個人情已經做足咧,你應該如何謝我才對?」

羹堯不由俊臉通紅道:「王爺,您早,還請恕我來遲咧!」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來得並不遲,實在是我出來得太晚了,不過還請原宥的,並非小弟慢客,實因前日你徹夜未歸,未免太令人焦灼,所以我才特為留上這半日工夫,以便一通款洽,要不然,便是不近人情咧。」

羹堯不禁臉上愈紅,勉強又支吾著道:「王爺不必取笑,那位胡君來過嗎?」

雍王笑道:「不但那位胡君早已搬來,便尊管也向我謝過推薦咧!如今胡君我已著載澤安置在前廳東廂房內,新來尊管也在前面伺候,一切全已妥帖,只等你來商量一件大事咧。」

羹堯連忙搭訕著道:「王爺既有大事急須商榷,為什麼不差人前去呼喚?沒有誤事嗎?」

雍王笑道:「事情雖大卻不太急,所以未便驚動,否則早去奉邀了,不過那麼一來,二哥雖然未必不快,卻未免要有人怨我不近人情咧。」

接着又道:「那位胡君,固是今之奇士,也真勇於任事,他本約好昨日搬來,誰知他卻為了送那向成回去,開罪八阿哥,當晚又親赴八阿哥府里,查探了大半夜,已將八阿哥對此事情形完全打聽清楚,今早特為攜了行李前來,並將經過情形對我詳細說明,原來八阿哥竟打算去聯絡六阿哥和三阿哥來一致對付我,又派了侯異之侄,送侯異屍首回去,另約能手前來報仇,也許今天就到六阿哥府中去咧。」

羹堯笑道:「我還當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奇計,原來卻是這兩個餿主意,那倒又不足畏了,不過我們今後,卻非對他那府里多留神不可,此公機智有限,但是魯莽得可怕,又愚而好自用,卻須防他再像這次一樣,來一手大出人意料之事,那便糟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我要和二哥商量的,也正在此,你看胡震這人還靠得住嗎?」

羹堯搖頭道:「這卻不敢說咧,一則來歷並不甚明,二則炫玉求售自必有其用意,在未曾詳細考查之前,誰敢斷定咧?」

雍王大笑道:「二哥向來明快,而且善於相人,怎麼獨對此君不加可否起來?須知天生奇士本來難得,如依我看,只前昨兩日,所行所為,已是決非常人,如盡以常理衡之,則彈鋏高歌之士早應逐客咧。」

說罷又道:「我也就因為八阿哥之事固然須有專人對付,便其他諸阿哥,也非嚴加防範不可,所以打算交一部分的事給他去做,才和二哥商量,如依二哥之見,又須從緩了。」

羹堯忙道:「既然王爺卓見如此,豈可因羹堯一言而遂中止,再說敝意也只不過隨時多加查考而已,如論人才卻真不可多得咧!」

雍王道:「既如此說,那就不妨先將八阿哥的事,權且交給他去辦,再由二哥隨時考查如何?」

羹堯點頭道:「我本來也有此意,只不過打算稍假時日,再和王爺商量,既如此說,少停我便去和他說,請他也暫充血滴子分隊提調兼領隊,索性便由他去物色隊員,以專責成便了。」

雍王笑道:「話雖如此,二哥的考查之責,卻也不可因我一言而鬆懈咧。」

接着又笑道:「本當相陪午餐,無如舅舅隆科多有約,恕我先行別過,胡君之事,便請做主了。」

說罷便作別入內更衣而去,羹堯獨坐,料理了半天公事,忽見載澤悄悄走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笑道:「奴才謝謝二爺賞臉,舍戚已蒙錄用,感激不盡。」

羹堯笑道:「我本需人,何足掛齒,既然總管親戚,日後自當另眼相待,何況你又托王爺和我說過咧。」

載澤又請了一個安,方才退了出去,接着便見周再興匆匆走進請一個安道:「回二爺的話,胡師爺有事要和二爺商量,如果二爺有請他便來咧。」

羹堯把手一擺道:「既是胡師爺有事商量,快請進來。」說着又放下手中文書,便待起身迎接,周再興一見身邊無人悄聲道:「他先着我來看一看,如無外人才來咧。」

說罷,方才轉身出去,半晌方見胡震走來,一入秘閣,便以目示意,先打了一恭高聲道:「小弟初來,一切還望總文案照拂。」

羹堯連忙答禮道:「胡兄今之奇士,既蒙王爺賞識,以後便是同事,何必如此客套。」

寒喧既罷,方才落座,羹堯又慢慢談及八王府,並告以血滴子的事,言次,又慢慢引到請任提調兼領隊,胡震正色道:「如以王爺對我知遇而言,自應竭盡犬馬之勞,以圖報於萬一,無如小弟生性疏懶,不習統御,提調領隊實非所長,還請見諒才好。」

說着又以目示意,把頭微搖,羹堯忙道:「既然胡兄不屑為此,怎敢相強?不過這是王爺的意思,小弟只有代達而已,既如此說,容我再向王爺說明如何?」

胡震把手一拱道:「小弟出言無狀,實在不知這是王爺所命,不過生性如此,雅不欲誤人誤己,還請總文案代為說明苦衷為幸。」

羹堯連忙還禮應允,又笑道:「小弟決將尊意代達王爺,不過如以鄙意推斷,能者多勞,恐怕王爺未必便許足下安閑,說不定也許要親自勸駕咧。」

胡震只笑而不答,一會兒便見值廳小廝送上茶來,兩人又啜茗閑話了一會,忽見周再興在秘閣外面略一探頭進來望了一下,把手一搖,胡震又復悄聲笑道:「賢弟方才的事,並非愚兄一定裝腔做勢,實因室外有人不得不爾,你最好照方才的話回復他,讓他自己來和我說才好,以後彼此所見也不必盡同,即使有所爭執,大家也全不必放在心上,須知這不過是一台戲,上台不容不認真,下台之後卻又不容認真咧。」

羹堯點頭道:「小弟理會得,決定如命而行便了。」接着也悄聲道:「昨夜胡兄真有入王府之行嗎?」

胡震笑道:「這話倒不假,那草包打算聯絡六三兩王和派侯異之侄搬樞到秦嶺去也是真的,最好賢弟能在這兩天到十四王府去一趟,有意無意,也為愚兄引進一下那便更好咧。」

羹堯悄聲道:「你打算把這把火,再替他們煽得大點嗎?」

胡震把頭一點,站起身來附耳道:「不但打算這樣做,並且這便是周路二位所命咧,本來此事不妨由賢弟去做,但周路二公因為你有父兄在堂,萬一露出馬腳,便難以脫身,我卻是四海為家慣了,要走隨時全可以,所以才命我代勞,我們有時不妨意見相左,便也為了替你預留退步,即使被人揭穿,你也可以留下一個說話的餘地,這並不僅僅是為了對付這裏的主兒,你知道嗎?」

羹堯不禁慨然也附耳道:「小弟蒙二位師叔和胡兄如此成全,實在感激不盡,不過只要於大局有益,小弟拼此身家也在所不惜,卻決不敢以一身禍福為重咧。」

胡震笑着低聲道:「你不比我,一身所負之責太重了,不到存亡成敗之際,卻不許如此着想,再說你兩位師叔和那老師父對你也期望甚大,如果這等做法,卻更非諸人所願咧。」

接着又附耳道:「我們各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同,你所做的,我不能做,我所做的也希望你不必做,今後各人一舉一動也許全關大局,卻不容不鄭重,還望仔細才好。」

羹堯連忙點頭受教,一面走向門前一看,只見花廳上悄然無人,只周再興坐在房外,緊靠着板壁一張椅子上,一見羹堯攀簾出來,連忙站起身來,請了一個安道:「天色不早咧,二爺您是吩咐備午飯罷,奴才早和這裏的進爵說過,他已到廚房裏去了,您再陪胡師爺談一會兒也許就會送來,王爺出去的時候,早留下話,說胡師爺初來,他因有事,不克奉陪,請您代做主人,如果要熱鬧些不妨請雲老太爺和二位雲老爺一起用飯,否則便請您兩位對酌,他也許午後才能回來,有什麼事,這兒有奴才和這裏的進爵進祿三人伺候,您只說一聲便得咧。」

羹堯笑道:「我正是因為胡師爺初來,不便只以例酒款待,所以想叫他們到廚房裏說一聲,卻想不到王爺已先說過了,不過此地照例有二人輪值伺候,王爺如果在家還不止此數,今天為什麼全不見了,卻只剩下你在這兒咧?」

周再興道:「今天這兒輪值我已問過,是進爵進祿兩位,一位到廚房裏去了,一位是我因為咱們來的兩匹馬全拴在府外,時間一長怕要上料,奴才又第一次伺候您到這府里來,不知道馬房在什麼地方,屬哪位管,請他帶奴才去一趟,誰知他說這兒的人全走完了不好,只教奴才在這兒,由他去一趟,所以才只剩下奴才一人,有這久,我想也該回來咧,您還有事嗎?」

羹堯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已經把人全支使出去,好讓自己和胡震說話,不由心中暗贊這位師弟實在有一手,連忙笑道:「我不過問問罷了,其實並沒有什麼事。」

說罷又退入秘閣,不一會,果然值廳二仆全已回來,酒飯也送來,羹堯又命人去將雲家父子請來同飲,雲霄老而健談,胡震更是九流三教無所不通,一會兒談兵,一會兒說劍,旁及江湖掌故,翳卜星相,兩人更豪於飲,這一席酒,直吃到未牌時分,還未用飯,正好雍王也從隆宅回來,一見眾人縱飲之狀,不禁大笑道:「你們好樂,如非隆皇親是我舅舅不得不去,在家裏與諸君痛飲那有多好?」

眾人聞言,連忙站了起來,齊聲道謝,並請恕過放浪。

雍王又大笑道:「座皆豪士奇人,禮豈為我輩設哉!如果這樣一說便反俗了。」

說着也脫去官服,一面入席道:「所幸隆宅之筵,適為冠裳之會,我尚留得量在,且待我來先敬胡老夫子三大杯如何?」

說罷笑着攘臂大呼酒來,左右連忙替他將酒斟上,又替各人也斟滿了。胡震舉杯起立道:「王爺敬酒決不敢當,如許放肆,且容晚生先敬王爺才是。」

說着,把手一拱,一飲而盡,雍王也把酒幹了,一面又道:「賓主豈容倒置,這杯只算罰我遲歸,這酒一定是要敬的。」

說罷,等左右將酒斟滿,當真一連敬了胡震三杯,又與各人一一周旋,羹堯見一巡既過,方才笑道:「王爺今天還得再敬胡兄三杯才對。」

雍王擎杯詫異道:「適才已經敬過了,怎麼又要敬三杯,難道這其間還有什麼事不成?這個二哥還須說明才好。」

羹堯道:「早間王爺之意,我已轉達胡兄了,他卻不肯屈就這個兼職咧。」

雍王微怔目視胡震道:「這是一個絕不會讓外人稍有知聞的要職,也不算是武職。便雲老山主和我也置身其間,難道胡君還有不屑嗎?」

胡震連忙起立躬身道:「王爺所命,晚生焉敢違抗,實因領隊一職,須能御下,晚生惟恐麇鹿之性,不免疏放,誠恐誤事,所以才托年兄婉謝,焉有敢存不屑之心之理。」

雍王略一沉吟又哈哈大笑道:「以老夫子過人才智,復負絕技在身,焉有不能御下之理,這未免太謙了。」

接着又看了羹堯一眼道:「二哥曾對胡君言明,這一隊人由他自己去物色羅致嗎?」

羹堯笑道:「此點我雖說過,但因胡兄一再謙辭,所以語焉未詳,只要胡兄肯為屈就,凡事無不可以商量,將來這一隊人便不由各隊分撥也無不可。」

雍王笑了一笑道:「老夫子於意如何?如果真是為了不肯屈就領隊一職,便由你推薦,只任提調也未為不可,不過這八王府的事,卻非仗大力不可咧。」

胡震又躬身道:「王爺怎麼疑惑這個上去,曉生實無他意,只恐力有未逮,未免誤事而已,既蒙如此見重,晚生權且遵命就是咧。」

接着掉頭向羹堯道:「小弟決非要待王爺當面下委才敢承諾,更非隊員必須自己人,實緣王爺嚴詞切責,不容再辭,以後一切,還請年兄不吝指教才對,否則便是見怪了。」

羹堯方說:「胡兄又過謙了,能如此最好,小弟本就銜了王爺之命,才敢對胡兄說,現在既然王爺當面把話對胡兄說明那就更好咧。」

雍王哈哈大笑:「你們兩位全無庸客套,二哥固然與我情若一人,決無彼此之分,便胡君也是一位磊落奇士,焉有這等世俗之見。」

說着又一舉杯向二人笑道:「此事一言以決,無庸再說,明日有暇,二哥可將一切暗號,通信之法,以及各種規矩告訴胡老夫子便得咧。」

說罷一飲而盡,向兩人道:「不管是誰,如再客套,便須先罰上十大杯才是。」

兩人俱各將酒飲干,連稱不敢,各自入座,雲霄只有擎杯微笑,中燕因胡震初來,詞色之間,頗為傲慢,除雍王之外,幾乎連羹堯也不放在眼裏,偏雍王又非常優容禮遇,一口一聲奇士老夫子,竟如上賓一般,不由心中不忿,雖不敢說什麼,卻乘機舉起杯來,向胡震笑道:「胡兄本是江湖有名人物,小弟久已聞名傾慕,想不到竟做了同事,我只一介武夫,卻不諳文墨,以後還請您這鐵筆書生多多賜教才好。」

說罷一飲而盡,一照杯道:「這一杯酒聊當敬意如何?」

胡震看着他一笑,也把酒幹了,接着道:「小弟初來乍到,一切還望雲二哥照拂,您怎麼說起這話來?小弟雖然略通翰墨,焉敢在您面前賣弄,須知我這願就文案而不敢自儕於護衛等職,便是因有二哥在前,所以才退避讓賢咧!」

雲霄一聽,胡震似有慍意,忙道:「中燕,你又說話失檢咧,胡君不但內家功夫為當代有數人物,文學武功全有根底,便是在江湖上的威望,也名重一時,今天能被王爺屈留下來,那是天大的面子,你配向人家求教嗎?」

胡震連忙把手一拱道:「老山主言重了,二哥一時說笑,這有何妨?在下也只實話實說,並無他意,您這麼一說,倒教我置身無地了。」

雍王眼光向各人一掃,又哈哈大笑道:「今天這一席,應該痛痛快快的罰我一下才對,你們本來大家都非常盡歡,只因我一搞場反而全客套起來,這不全是我的不是嗎?」

說着目視左右,又將酒斟滿,仰著脖子幹了道:「我來權當令官,請老山主監酒,如再如此,那只有十倍處罰了。」

羹堯頭一個道:「王爺說得是,今日之會,正宜脫略才是,否則便非王爺從隆府趕回的本意了。」

說着又笑道:「胡兄初到府中,或許不慣,須知此間曲宴,卻無須一切周旋咧。」

說罷,又把話岔開,慢慢說到各親王貝勒身上去,漸漸談到允-和程子云的事。

胡震笑道:「我也聞得十四王府有這麼一個怪物,功夫着實了得,並擅孤虛壬遁,日常全以今之諸葛公自命,幾時倒要見見才好。」

雍王道:「你要見他,這並不難,改日可由二哥陪去,不過此君實系妄人,並無足取,他日一見,你便明白了。」

胡震只有唯唯而已,這一席酒,直吃到將近黃昏才罷,席散以後,雍王獨留羹堯,屏退左右笑道:「二哥,你看這胡震為人到底如何?」

羹堯只微笑不答,半晌方道:「王爺向來用人信而不疑,既賞識於前,怎麼又問起這話來?」

雍王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我對旁人怎能比得二哥?今天我之單獨留你一人,便是要商量一件大事。」

接着悄聲道:「二哥知道我為什麼特對此人優禮有加嗎?」

羹堯笑道:「這是王爺愛惜人才,儲以為他日之用,還用說嗎?」

雍王正色道:「我與二哥情如骨肉,彼此又忝在至親,還用得着說這等敷衍門面的話嗎?老實說,此人雖然是個風塵奇士,我這樣看重他卻另有用意,只因這兩天事情接着來,未能容我與二哥相商而已。」

接着又道:「前天我不是和二哥說過皇上就要南巡嗎?本來我的本意打算趁這個機會,托二哥去把肯堂先生這樣的山林隱逸,請他幾個出來,越是不易致的越好,以便稍安聖慮,誰知二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如今這一著,卻不容再緩咧。今天我往隆府便也為了此事,據舅舅告訴我,皇上為了三吳人心不安,每日朝罷,獨坐深思,全是念念不忘,南巡之意已決,如若在這個時候,能延納上一兩位出色人物,哪怕只住上一年半載,情形便完全兩樣,所以我才急急想法,這胡震雖然不能算是名重一時的人物,但物以類聚,他既終年浪跡江湖,又能通翰墨,說不定便可略通聲氣,如果用他來做一個千金馬骨,說不定便可以在他身上引進一二人,你看此策如何?」

羹堯深思半晌方道:「如就鄙意看來,此君才具學識,雖然無一不佳,但是否能和這些前朝隱逸夠得上往來,還在未可知之數,即使能在他身上延來一二人,也是利害得失參半,這點王爺卻不可不慎咧。」

雍王把頭一偏,愕然道:「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二哥根本對於此舉還另有看法不成?」

羹堯也正色道:「羹堯世受國恩,又蒙王爺如此見重,既然視同骨肉,便不得不言,現在姑無論胡震與這些逸民遺老能致與否,即使能延聘上一二人來,此輩大抵心懷故國,桀犬吠堯,萬一其心叵測,稍有失當之處,王爺又如何對皇上咧?而且人言可畏,知之者以為王爺為皇上分憂,弭禍患於無形,萬一借口攻訐,不也可以說王爺勾結前明遺孽,圖謀不軌嗎?要依我說,不但此舉宜加慎重,便那胡震的來歷,也不得不加留意,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兩隻眼睛,在他臉上注視了一下,忽然笑道:「二哥真是少年老成,設想一點也不錯,可惜你只有一點不知道,所以才有這話,須知小弟雖然不敏,卻不至連這點見識全沒有咧。你只請想一想,如果我不知道皇上聖意所在,能這樣做嗎?倘使旁人能借口比事,加以攻訐,那不用說別的,只雲老山主一家公然住在此地,早有人上了摺子了,還能到現在嗎?」

羹堯不禁恍然大悟道:「我真糊塗,照這樣一說,這等說法,早在聖慮之中了,那我就算是見識太淺了。」

雍王大笑道:「不是二哥見不到,這實在是誰也料不到的事,實不相欺,小弟之所以敢如此做法,與諸阿哥之敢於公然養士的,便也是因為皇上早有密旨,對於此輩不妨予以羈縻咧,否則皇上天資聰明,聖慮所至,無不入微,焉有縱容諸皇子如此之理,只可惜各位阿哥太不爭氣,正經人物沒有弄來,倒反招了一些雞鳴狗盜,江湖混混,鬧得烏煙瘴氣,卻未免辜負聖意咧!」

說着又道:「至於你說怕這些人心懷叵測,那是更不足慮,老實說,他們之所以在民間樹立聲望、才智之外,便是仗了氣節二字,只要一應召出來,哪怕一塵不染,那他的號召力量便差多了,人的看法也就不同,那還有什麼作為?你還怕他們徒仗匹夫之勇,敢在這北京城裏做什麼不成?」

羹堯聞言,不由心下更加明白,轉又笑道:「這種看法,更非我之所敢料了,不過王爺對胡震如何說法,這種機密卻未便言明咧。」

雍王道:「我之所以留下二哥,也就為了商量此事,這等機密焉有能泄之理,而且他才來不久,也未便多假顏色,最好仍由二哥有意無意之中,再考查考查他的來歷,同時探探口氣,再做決定,不過事不宜遲,我們總要在皇上南巡之前,有點眉目才行,不然作用就要差多了。」

羹堯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說,那我明天就邀他在舍下小酌,略探口氣如何?」

雍王點頭笑道:「這樣也好,不過此人驕矜之氣太重,如果可用,二哥還須做優容一二,不然卻不易入彀咧!」

羹堯也笑了一笑道:「這個我卻不是雲二哥,王爺但請寬心便了。」

雍王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二哥自是將相之才,宜有江海之量,怎能以雲護衛相擬?但此人矜才使氣卻是真的,仍須留意,最好能不動聲色加以折服,那便更妙咧。」

說罷又大笑道:「我留二哥,便為此事,如今話已說完,今日二哥起身未免太早,此刻便可回府,早為安歇咧。」

羹堯猛憶前情,不由臉上又是一紅,連忙乘勢告辭,喚過周再興備馬回去,等到府中,已是天黑,先將各處送來消息查看了一下,果然允鋨已到六王府去過,並且在同病相憐之下,兩人一拍即合,已經有互相照應之決定,另一封信卻是張桂香的,報告允-府中程子云,摭拾古今兵書寫成了一本用兵新略,由允-作為己撰進呈御覽,不由一笑擱過一邊,又密喚周再興,將雍王所談,去轉達周路二人,這才略進消夜就寢,只因連日勞累,第二天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重又到雍王府來,寫了一封請帖,命周再興與胡震送去,邀約便飯,因圖機密好說話,便在後園書房進餐,連希堯也未請來作陪,只用周再興一人侍候,席次,羹堯將昨日雍王留談的話全說了,胡震大笑道:「這老韃虜用心倒也良苦,只可惜對於真正忠貞之士,卻半點也用不上,徒滋紛擾而已,他所能招致的,還不如雲霄之流,如尊師肯堂先生等人,肯上這個惡當嗎?既如此說,我倒有一個將計就計的方法,只向周路二公請示之後,再說便了。」

羹堯道:「胡兄是打算乘機引進幾位老前輩嗎?不過因此屈節卻犯不着咧。」

胡震微笑道:「這個周路二公自有安排,老弟卻不必過慮,反正能入地獄的,決不怕他詆毀,明日他如相問,你先支吾著,只在這三兩天中,我少不得先教他歡喜一下。」

羹堯看了他一眼笑道:「照這麼一說,你是已經胸有成竹咧,何妨稍微告訴小弟一二咧。」

胡震搖頭道:「我雖已有腹稿,但在未經周路二公決定之前,怎敢先說?須知太陽庵的制度,不經值年人決定,決不許門下弟子妄自議論咧。」

羹堯不好再問得,不由臉上一紅,胡震笑道:「老弟請勿介意,實在本門規矩不可不守,固然欲成大事,立法不可不嚴,便他日御下也非以身作則不可,要不然,便非所宜咧。」

羹堯忙道:「胡兄指教的是,小弟初入庵門,還望原宥。」

胡震又笑道:「你這話又對了,我等相處,無不可以對人,所以才實話實說,本來你只因不明本庵制度而已,並非過錯,這麼一說不嫌愚兄太直率了嗎?」

說着,又將太陽庵一切規矩戒律,詳細說了,羹堯這才釋然,飯罷之後,忽然周再興來報道:「前面門上有人來報,說十四王府的程師爺來拜,已在花廳落座,立等二爺相見咧。」

羹堯笑道:「那個怪物來咧,胡兄要見他嗎?」

胡震道:「昨日我不早說過嗎?久聞此人號稱東魯狂生,手底下也有兩下,更有知兵之名,我既打算去接近允-自非先見他不可,今日趁機先見見面也好。」

羹堯又笑道:「此人狂則嘆觀止矣,如論實舉卻還未必。」說着,略談前事,便一同把臂前往花廳,才到屏風後面,便聽程子云大嚷大叫道:「相煩列位管家,快去催請二爺出來,俺有一件絕妙的下酒物,要與他同賞咧,這是要緊的事,卻耽誤不得。」

接着又道:「快去,快去,俺和你們二爺已是極知己的朋友咧,還用客氣嗎?要不是怕有內眷不便,俺早登堂入室,也用不着你們通報咧。」

那值廳僕役方說:「程師爺,方才我們已經有人進去通報過,二爺就來咧。」

羹堯不由大笑道:「程兄攜得什麼下酒物來,便這等心急?我先給您引見一位朋友好不好?」

程子云聞言,連忙從椅上站起來,不等見面,又嚷道:「您問這個嗎?古人常以漢書下酒,俺這篇文章,真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又豈止可以下酒而已?所以才特為攜來就教,世無俺程子云便不會有此妙文,苟尤年雙峰,也決不會能解此文,您便有什麼朋友且慢引見,等先把俺這篇文章看完,再談談其他好不好?」

羹堯不由一扯胡震暗笑道:「你聽見嗎?」

胡震也笑了一笑,卻搶先一步,先轉出屏風大笑道:「在下鐵筆書生胡震,自從魯豫北上,便聞得東魯狂生大名,一到北京,更是名動九城,想不到卻在年兄府上相見,能不算是幸會嗎?足下既有如此妙文,定卜震古爍今,容待拜見以後、-同欣賞,以飽眼福如何?」

說罷,先仰天打了一個哈哈,然後趕上兩步,一把握緊了程子云的手道:「足下真令胡某傾倒已久咧。」

程子云驀地里,卻想不到,半中腰裏,竟然會跑出來這麼一個同調,饒得再狂放些,也不禁為之一怔,連忙一推那寬邊玳瑁墨晶大眼鏡道:「足下便是點穴名家,以綿拳馳名江湖的鐵筆書生胡震胡爺嗎?俺也久慕大名咧,俺這東魯狂生,雖然傳播甚廣,大河南北,薄有微名,便在這九城之中,也算得名重公卿,可是在江湖上,和您比擬起來,那就差多了。」

接着也大笑道:「久聞胡兄在汴洛一帶曾駐游跡,怎麼忽然也到這軟紅十丈的京華做起客來?此間主人年雙峰兄,和小弟是一人之交,好客不減孟嘗信陵,而且巨眼能識英雄,何妨小住以候機緣,彼此也好訂交,俺現在十四王爺府,權充西賓,敝居停也是一個愛才如命的主兒,如須推介,過兩天便請屈駕前往一行如何?」

羹堯笑道:「程兄此舉又差了一著,如今胡兄已由舍親雍王爺延聘,也早是鈐聞上賓咧。」

程子云一看二人,猛然一晃腦袋,摸著頷上虯髯道:「俺說咧,怎麼胡兄竟會和您攜手出來,原來也早在令親雍邸羅致之中,那俺倒虛邀了。」說着猛一伸手,從靴統中取出一個黃綾小包裹來。又大笑道:「這是敝居停新著用兵新略,年兄早巳知道,用不着再說什麼,不過這篇序文,卻是俺的精心傑構,俺自信便班馬復生,也不過如此,因為這是要進呈御覽的東西,所以特為用楷書恭繕,拿來請教。」

接着又道:「這真是神來之筆,說也不信。前晚偶因敝居停催索甚急,偏俺又深入醉鄉,起初只是勉強動筆,誰知一揮而就,竟毫不費力,俺這才相信,古人說若有神助這句話,竟有點道理咧。」

說着,任憑羹堯讓坐獻茶,一概全不理會,興沖沖的,就桌上打開那黃綾包裹,取出一本宣紙恭繕的書來,遞在羹堯手上,又向胡震道:「胡兄也是方家,便請同正如何?」

這才落座,端起那隻蓋碗來,仰著臉,把那碗茶一飲而盡。羹堯一看那序,不過五六百字,文筆雖然非常古樸,卻看不出有什麼神奇來,方才打算敷衍上幾句了事,胡震在旁,卻偏著頭,伸長了脖子,讚不絕口道:「這真是天地間的至文,淵博雄厚兼而有之,秦漢以下殊不多見,程兄說若有神助,這句話一點不錯,小弟今日得以拜讀,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咧!」

接着又道:「小弟今日在年兄府上,得識程兄這樣真名士,又復能拜讀這篇鴻文,這次的北京城總算沒有白來,不過這種傳吐不朽之作,卻不可以輕讀,賢主人能許置酒同賞嗎?」

程子云才放下茶碗,又把大拇指一豎道:「胡兄真是法眼,俺這篇序文,得您這一句話,便足可傳之後世咧。」

接着又哈哈一笑道:「千古最難得的是文章知己,既如此說,俺也要向主人索酒痛飲咧!」

羹堯連忙笑道:「二兄既然光臨寒舍,當得置酒痛飲,何況又有這篇奇文以供下酒咧。」

說着,便命左右備酒,那程子云聞言越發得意,從那篇序文,又談到那本書的內容,說得唾花飛濺,簡直得意忘形,羹堯不由暗中皺起眉毛,偏偏胡震卻一味從旁隨聲附和,並且也做出一樣狂態,兩人抵掌而談,大有旁若無人之概,直等酒肴送上,方才算將程子云的口堵上,但三杯落肚談鋒更健,幾乎將個主人,擱在一旁,直到席終,程子云已經灌了個八成,才告辭別去,到未了竟將那本繕正即待進呈御覽的用兵新略,忘記在桌上,還是胡震笑說:「程兄,你那篇大作還沒帶走,千萬不要忘記才好,要不然,這是貴東打算進呈的東西,卻不好咧。」

他這才記起來,匆匆包好,又向靴筒里一塞,醉眼模糊,仰天大笑道:「俺小謫人間,已是將近四十年,今日之會,才算得遇知音,這一樂真是非同小可,所以幾乎連這等大事全忘了,如非胡兄一講,回去對敝居停真沒法交代咧。」

說罷,向胡震一恭到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其為胡兄乎?今日權且別過,明日便當親到雍王府拜見,俺和胡兄從此便是忘形之交咧。」

然後才蹌蹌踉踉,向廳外走去,羹堯惟恐他醉了,鬧出笑話來,忙命周再興好生扶著,自己也直送到角門外方才回來,不由對胡震笑得肚子還疼道:「你怎麼跟這怪物下死勁的逗起來?這一來卻糾纏不清咧。」

胡震道:「我不比你,如不將此人拉成至友,怎個能接近他那居停?這一來你瞧吧,不消幾天,包管我也是十四王府的上賓咧!」

羹堯笑着悄聲道:「你這等做法不怕我那舍親見怪嗎?」

胡震搖頭笑道:「這卻不須慮得,老實說,我不但打算周旋於這二者之間,說不定將來還打算遍游諸王府,一一加以觀察咧。」

接着又以目示意道:「我承雍王爺知遇之恩,這便是所以圖報咧。」

說罷,又一看天色打了一恭道:「年兄今天大概是不再到王府去了,小弟初來,卻未便久離府中,現便也回去了。」

羹堯也不相留,兩人別過不提,那程子云一手扶著周再興,蹌踉出府,喚來自己馬匹從人,一路顛頭播腦,回到十四王府,那酒全涌了上來,才到花廳,已是支持不住,小來順兒原是見慣他的醉態,忙道:「程師爺,您八成又在外面喝醉了吧,王爺在裏面咧。」

程子云一下跌進了角門,幸而手扶牆角沒有摔倒,聞言不禁怒道:「你這小蛋蛋子,又該打咧,俺是不醉之量,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全是為了俺而設,況且今日酒逢知己,焉有便醉之理,王爺在哪裏?俺這就要薦賢咧。」

說着,足下一連又是幾下搖晃,簡直像醉判官一樣,兩手一舞,扶著牆壁向內面走去,只笑得個小來順兒幾乎打跌,不想允-正在廳上,坐等着他回來,一聽程子云一路嚷着,料知一定年府留飯,也許又吃醉了,皺着眉頭,起身出來一看,見他已經醉態可掬,小來順兒仍在掉過頭去竊笑着,不由怒道:「程師爺醉了,你還不扶他進來,真討打嗎?」

小來順兒,一見王爺親自從廳上出來,連忙答應一聲是,趕去相扶,程子云卻咧著大嘴笑道:「王爺,俺沒醉,不用人扶,這就來咧。」

說着,那一隻手卻搭向小來順兒肩上,扶了個結結實實,一步一跌走向廳上。

允-笑道:「老夫子但醉無妨,那本書和序年雙峰看過嗎?」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那年雙峰浪得虛名,他懂得什麼?俺今天卻遇上一份學究天人的文章知己咧。」

誰知這一笑,那湧上來的酒,卻再也按捺不住,從腸胃之中,直衝咽喉而上,分口鼻兩路飛舞而出,小來順兒幾乎扶不住,兩人一齊摔了下去,幸而戈什哈福寧在旁,一下扶著,一邊一個才勉強扶住,但人卻大嘔不已,把適在年府吃的酒菜全倒了出來,鬧了個狼藉滿階,左右扶的二人不禁全掩著鼻子,他卻毫不在乎,索性大嘔了兩三次,然後推開二人用袖子一抹口頰,又在那虯須抹了兩下,向允-打了一恭道:「王爺請恕俺放肆,這就好咧。」

說着,竟自己走上廳來,允-忙又道:「老夫子,既已過量,不妨且請回房稍睡,停一會再細說便了。」

程子云一屁股就下首椅子上坐定道:「俺委實未醉,那書和序,年雙峰已經看過,憑他當然絕不能贊一詞,倒是俺卻因此給王爺交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人如論文學武技決不在俺之下,才情更是高人一等,便那年雙峰也甘拜下風咧。」

允-見他忽然說出這兩句話來,又似醉態已解,再看那頷下虯髯上,還掛着嘔出的髒東西,都搖頭晃腦一本正經的說着,不由又笑道:「老夫子本對人極少心折,前對年雙峰算是一個,這算是第二回咧,但此人到底是誰,何妨先說出來讓我聽聽,如真系人才,便不妨延納咧。」

程子云猛一拍大腿道:「此人姓胡名震,素有鐵筆書生之稱,不但武技是個著名能手,使金石篆刻,書畫文章,全是自成一家,久已蜚聲藝苑,只可惜俺遲了一步,又讓雍邸羅致去咧。」

允-見他醉態全斂,料已略見清醒,忙道:「既有這等人才,老夫子便須火速結納才是,這人不比年雙峰,他和四阿哥諒非親故,拉攏起來要容易得多,卻遲不得咧!」

程子云笑道:「此事何用王爺吩咐?俺已約定他,明日便去拜望咧。」

說着手一摸那部虯髯,竟摸了一手膩膩的東西,自己也覺不是意思,忙命人取過茶水,一面擦臉漱口,一面笑道:「那書原有大半是年雙峰平日看過的,他自無話說,不過那篇敘文,他卻也無法能易一字,倒是那位胡君,還能知道神妙所在,便批評兩句,也教俺折服,所以俺說他是個人才,便也由此,王爺如果不信,他日只一見面,便知明白了。」

允-又笑道:「那書咧?這是進呈御覽的東西,卻不可不慎。」

程子云笑着,從靴筒里摸了出來,向桌上一放道:「俺全篇都校正過,決無訛誤,如非王爺一定要和他商量,此刻早已到了御前咧!」

允-一看,不由一皺雙眉道:「這是進呈御覽的,老夫子怎麼把它藏在靴筒里?如以體制儀注而論,豈非大不敬?」

程子云不禁臉上一紅道:「俺初意以為年雙峰必有更易之處,並沒有作為定稿,所以才敢如此,其實這是書籍,卻不能作奏摺論,要不然,俺也不敢如此大意,還請王爺恕過疏忽之罪才好。」

允-打開黃絞包裹一看,幸喜並無污損,也無折角卷瞄之處,這才又慎重包上,用一個折匣裝好,準備明日呈獻,又命程子云先行休歇,忽然想起那胡震既是江湖知名之土,也許張桂香知道,便徑向賜書樓而來,才到樓上,便聞見一陣蘭麝之香,迎風送來,再一看桂香新妝初罷,穿着一件淡紅羅衫,正從房裏迎了出來,一見旁無婢嫗,連忙笑道:「你怎麼這個時候便晚妝過了?難道知道我這個時候要來嗎?」

桂香也微微一笑,媚眼一睃道:「我便能掐會算也想不到王爺這個時候會來,實在因為這兩天身上睏倦得很,方才洗了一個操,為了圖個涼爽,才稍微抹上點粉,怎麼能算是晚妝咧?」

說着舌尖略露,又媚笑道:「您瞧,我這嘴唇上有半點胭脂嗎?」

允-見她果然素麵上,只淡淡的敷上一層薄粉,但這樣淡粉實為平日所未見,又丁香笑吐,愈顯嬌媚入骨,不由心中怦怦欲動,也笑道:「你想不到嗎?如今我已來了,你待如何發付咧?」

桂香素麵微紅,白了他一眼道:「您怎麼也學起外面的無賴行徑來?這大白天裏,要叫人聽見那還成什麼話?」

說罷,媚眼微揚,偷看着允-,一面取過茶杯,斟了一杯茶,殷勤送上。又笑道:「王爺請用茶。」

允-不禁一笑,一手接過茶,就窗前一張藤榻上坐了下來,那一隻手卻捉牢縴手笑道:「這又怕什麼呢?這個時候,誰還能跑到樓上來?」

桂香嗔道:「怎麼沒有人?丫頭老媽子多著呢,您是王爺不要緊,要叫福晉和娘娘們知道,又該我這狐狸精不好,成日成夜的纏着您咧!」

允-趁勢放下茶杯一把攬著纖腰笑道:「原來你為了這個,說還不聽她們說去,誰教你外號叫玉面仙狐咧。」

桂香連忙推開他,俐俐伶伶的跳在一旁,手掠鬢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道:「原來連王爺也是這等說法,那就無怪別人說閑話了,我以後,真犯不着再伺候您咧!」

允-連忙站起來,陪笑道:「我也不過鬧着玩兒,偶然取笑而已,你為什麼真的生起氣來?算我不是,還不行嗎?」

桂香冷笑道:「我算什麼東西?還不是誰愛取笑就取笑,本來嘛,一個江湖女人,怎麼能配伺候您咧!」

說着,把頭一低,似乎饒有怒意,但那眼角仍偷覷允-面色,允-卻越發慌了,又走向身畔,低聲道:「你今天是怎麼着咧?我幾時拿你當江湖女人看待來?為什麼竟生這麼大的氣?」

說着,一手搭向香肩,又笑了一笑道:「是誰說這話,只管告訴我,容我來與你設法出氣如何?」

桂香倏然回眸一笑道:「算了,我的王爺,只要您饒了我便行咧,您成天成夜的在這裏鬼混著,能怨得人家說話嗎?」

允-見她一張俏臉,時喜時嗔,那一雙妙目,又看着自己睃來睃去,不由神魂搖蕩,連為什麼來的幾乎全忘了,偏偏桂香有意無意之間,便似蘭湯浴罷,嬌懈無力的一般,趁着他攬著頸子,手搭在肩上,懶洋洋的,竟把一個嬌軀慢慢投向懷中,偎得緊緊的,仰著臉又媚笑道:「您是一位王爺,還得放尊重些才好,要不然,常是這樣傳了出去可不大好。」

說罷,嬌喘微微,面泛桃色,酥胸顫動,如不勝情。

允-不禁又怦怦心動不已,把頭一低,那隻手正待攬向纖腰,猛聽樓梯連響,一個侍婢高聲道:「李大奶奶,王爺來過嗎?方才幹清宮的王老公公來了,說皇上有旨,立傳王爺進宮,怕有什麼要緊的事咧。」

桂香聞言連忙推開允-道:「王爺在這裏檢書,你快傳話去,請王老公公稍坐,王爺這就來咧。」

允-也不由的一怔,忙道:「這真奇怪,怎麼皇上這個時候,忽然召我進宮?而且王老太監,平日絕不易親自來當這份差事,這倒想不到咧。」

說着又笑道:「我去去就來,只要皇上沒有特旨,等回來,我還有話要問你咧。」

說罷,一整衣冠,徑自下樓,前往上房更衣接旨不提,這裏桂香自允-走後,倒有點不得勁兒,坐了一會,便取過一付牙牌來,打五關消遣,卻不知怎的,一連打了四五次,卻一次也不通,看看天黑下來,直到吃過夜飯,允-方才回來,興沖沖的道:「你知道皇上召我進宮有什麼事嗎?」

桂香笑道:「王爺怎麼問起我來?這是軍國大事,我怎麼會知道咧!」

接着又看了他一眼含笑道:「不過,我瞧王爺這一臉喜氣,也許有什麼大喜事也說不定咧。」

允-大笑道:「這算給你猜着了,本來皇上早有着我領神機營之意,如今也許可以決定咧!」

桂香怔了一下接着又笑道:「這神機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嗎?那麼恭喜王爺,執掌了兵權咧。」

說罷便盈盈拜了下去,允-連忙扶著笑道:「你怎麼把鼓兒詞上的話當起真來,這神機營,只是一個火器營而已,怎麼能算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咧?不過這個差事,向來非皇上極親信的王公決當不上,我所以喜歡的,是因為當了這個領神機營大臣,一旦國家有事,便不難統兵專征,那便真成了統帥咧。」

桂香臉上一紅,乘勢站了起來,又媚笑道:「我一個娘兒們哪裏知道這些,照您這麼一說,可不是和執掌帥印也差不離多少,我猜,一定您那兵書呈上去,萬歲爺一高興,所以才有這個旨意對不對?」

允-道:「那倒不見得,我那用兵新略,讓程師爺一耽誤,方才才呈上去,皇上哪會因為這個,便下旨意,不過因為我平常應對之間,全以用兵之道見長倒是真的。」

桂香把頭一扭道:「不管什麼,這是王爺的大喜總該不錯,我還得給您賀喜才對。」

說罷,又拜了下去,允-哈哈大笑道:「這喜是值得賀的,不過我還要謝謝你才對,要不是平日你幫我檢閱兵書,在應對的時候,我怎得上邀皇上聖眷有這樣恩旨咧?」

說罷又雙手托著一雙玉臂扶起來笑道:「我從宮中回來,只各處打了一轉,便趕到此地來,便是也讓你高興一下,你打算要我怎樣謝你呢?」

桂香覷了他一眼,嬌笑連聲道:「這是皇上的天恩,您的洪福,憑什麼也扯不到我身上來,為什麼您倒要謝起我來?再說,我能有這一份福氣嗎?」

允-笑着,在她耳畔又悄悄的說了幾句,桂香不知為了什麼,把手一奪,笑着唾了一口道:「您怎麼老是沒正經,這是天大的喜事,您還該去謝謝福晉和各位娘娘才對,我算得什麼?」

允-一把又捉著縴手笑道:「這是論功行賞的事,與她們無關。」

接着不由分說,便命人去備酒菜消夜,桂香笑聲吃吃道:「這不是王爺謝我,是我向王爺賀喜咧,不過聖旨到底下來沒有咧?」

允-道:「正式旨意雖然還未下來,皇上已經有了口詔,這還錯得了嗎?」

接着又握牢她那隻手道:「你放心,只等我一接事,你那丈夫,我包他一份好差事,如今我與四阿哥已經打成一片,他便出去,我也放心,不過你又該怎樣謝我才對咧?」

桂香妙目一轉微笑道:「那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您要提拔那個混帳行子別扯上我。」

允-大笑道:「你這人真厲害,真想不認這帳也行,不過現今朝廷體制,卻沒有女官,你教我不提拔他,怎麼能提拔你咧!」

桂香搖著頭道:「我不早說過,沒那大福份嗎?慢說朝廷沒有女官,就有女官,憑我一個江湖女人,這份德行,哪裏能夠上咧。」

允-道:「我們且慢談那個,各人盡各人的心就得啦。」

說着又道:「我還幾乎忘了有話要向你說咧,你既是江湖女人,江湖人物你總該認得,一個姓胡名震,外號鐵筆書生的,你認得嗎?」

桂香又猛然一怔道:「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忽然提起這話來?這人我雖沒見過,卻稍知一二,他並不是一個尋常江湖人物,難道有人打算邀他來嗎?那可不容易咧。」

允-道:「你既知道,何妨告訴我一點,他既非尋常江湖人物,到底是一位什麼樣的人咧?」

桂香一沉吟道:「這人向來獨往獨來,極少搭伴,那功夫雖然驚人,平日卻全是書生打扮,一不賣藝,二不設廠授徒,更不應役保鏢,只以書畫賣字為生,他之所以有鐵筆書生之名,那便是因為善使一對判官筆,便本人用的令子,也是那對筆,可是和人動手,又輕易不用那對筆,據他說,他那對判官筆有三不用,所以平日和人過手,大都還是刀劍等物,不過生平疾惡如仇,真的惡人,只一遇上他,掏出那對筆來,便連想死全難咧!」

允-笑道:「如此說來,這倒是一位奇人,他那對筆,到底有哪三項不用咧?」

桂香道:「據他說,不遇敵手不用,對方不是神奸憝不用,不是生死關頭不用。」

允-道:「大不了一對判官筆,那種兵器我也見過,他偏有這許多考究,難道他那對筆與眾不同嗎?」

桂香吐舌道:「固然他那對鐵筆,使起來有神鬼不測之機,常人決難招架,而且如果是著名的惡人,只一被點上要穴,非七天以上決不會就死,時間最長的能延到半年,那份活罪決非人所能受,更非別人所能解救,真比一切毒藥暗器全都厲害,您當平常嗎?」

允-反笑道:「這人如今已被四阿哥聘充雍王府文案咧,不過據程師爺說,他有法子可以把他拉過來,你看靠得住嗎?」

桂香笑道;「這人在不在雍王府里我不敢料,不過要憑程師爺能把他拉過來,我卻不敢相信咧。」

允-不禁又看了她一眼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又知道他決拉不來咧?」

桂香不由臉上微紅嗔道:「我本來就是一個江湖女人,焉有這等人物不知道之理,至於我說程師爺沒法把這人拉過來,那是因為人家真有幾手,決不是只仗嘴皮子取勝的朋友,老實說,憑他那份德行,連我全看不順眼,何況人家這等人物,肯理他那一套嗎?」

允-笑道:「原來你還是記着那個碴兒,這卻不一定咧,據他告訴我,他和那胡震已在年宅見過面,兩下很談得來,他已視那人為平生第一知己咧。」

桂香笑得格格的道:「您要聽他的,那有什麼話說,他看得人家是平生第一知己,也許人家看得他是一隻狗熊在耍著玩呢,這話算得數嗎?要依我說,雍王爺和那年二爺全是北京城裏第一等角色,人家既被聘任文案,又在年宅遇見他,恐怕未必便能拉得來咧。」

允-見她星眸斜睨,笑得花枝招展,又是一番迷人光景,不由擁著入席道:「這且不管他,我們且等酒來,痛快的吃上兩杯再說,不過你這張小嘴也嫌忒刻薄咧,須知程師爺只長相丑怪一點,也算是一個人才咧!」

桂香挨着他一同坐下,撅著嘴道:「我刻薄他?您瞧他那個樣兒,不活像一隻大狗熊嗎?怎怨得人家耍他呢?要不信,您只看下去便明白了,如果他真能把那姓胡的弄過來,您把我這張字倒過來寫。」

說着酒菜已經送上來,允-人逢喜事,坐對佳麗,不禁愈加高興,舉杯笑道:「我們不談那個。現在已經不是白天咧,你可沒有話說了吧。」

桂香臉色一紅道:「方才我已說過,今天是王爺的大喜,還該到福晉那裏去才好,要不然讓她怪下來,那可不太好。」

允-看着她,舉著杯子,只微笑不語,按著這裏淺酌低斟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堯自程子云,胡震走後,並未向雍王府去,略看各處送來消息之後,便向書房小憩,周再興見無外人,羹堯因天氣漸熱,已將卧室移至樓上,更形機密,倚著樓窗,一面看着下面,一面道:「師兄以後還得多加小心,那雍王雖然對你十分倚重,秘閣左右,卻不離有人咧。今天他一見面便賞了我二十兩銀子,並且說,只要能把您伺候好了,以後按月還有賞咧。」

羹堯笑道:「那是你的財運亨通,不妨拿着便了,他那秘閣左右不離人伺候我早知道,本來也就時刻留神,賢弟能再為我照料,便萬無一失,不過,你看胡兄這等做法,不嫌鋒芒太露嗎?」

周再興笑道:「你也以為鋒芒太露要不得嗎?不過他這樣做法,卻完全為了替你分謗,免得人家在你頭上留神,其實他的為人卻不是這樣,你儘管放心好了。」

羹堯不由臉上一紅道:「人患不能自知,有賢弟和胡兄一來,我便好多地方可資借鏡咧。」

周再興又笑道:「你這話不對,難道我們沒來之前,雲師妹便沒對你說過這些話嗎?各位師長早把這個責成她了,目前無妨,今後你的權勢日高,卻大意不得咧。」

羹堯臉上愈紅道:「我真想不到,雲師妹日常規戒,卻全出各位師長之意,照這麼一說,我今後更須每日三省了,要不然那真無以對各位的期望咧。」

周再興點頭微笑道:「要這樣才好,要不然,一著之差,全盤皆輸,便她這考查人也有責任,你忍心累她受責嗎?」

羹堯忙道:「賢弟為什麼又開起玩笑來?我是對誰的期望全是一樣,豈獨對她而已,便賢弟這樣屈為廝養,我如不自砥礪,又能對得過你嗎?」

周再興見他雙頰全紅,不好再說下去,只得笑道:「這倒無妨,誰教我扮演的是這個角色咧!」

接着便把話岔開,晚飯之後,羹堯因馬天雄走後,有關血滴子各方來信全須自己看過決定。一直批閱計劃作答到將近三鼓,方才入睡,朦朧之間,忽然聽見周再興厲聲道:「房上來的是誰?為什麼夤夜之間跑到這裏來?」

再聽房上又輕輕拍了兩下手掌,又低低的撮唇一聲胡哨。一聽暗號,便知必是血滴子中人物,不知有什麼要事來稟,忙道:「周再興不得無禮,這全是自己人。說罷也回了暗號,忽然房上便像彩雲也似的,飛縱進來一個女人,除又遞了入門暗號而外,並報告道:「提調兼領隊張桂香,參見總領隊,並有要公面呈。」

羹堯一聽來人竟是張桂香,不由吃了一驚道:「你為何夤夜來見?是那邊出了什麼大事嗎?」

桂香走進門先福了一福,接着笑道:「正是有要事面稟,怕差人來說不清楚,所以自己來一趟,驚動總隊長之處,還請原宥。」

羹堯在燈光之下一看,只見她一張臉兒紅撲撲的,額上香汗微沁,竟連夜行衣也未換,上身淡紅羅衫,下面蔥綠綢褲,只攔腰用一條汗巾打了一個十字襻,背上斜插著一口短刀,脅下佩了鏢囊,更料得必有急事,忙道:「到底那邊出了什麼事咧?是你已被十四王爺覷破行藏嗎?」

桂香嬌喘道:「總領隊放心,我在那邊上下全處得很好,決不會便被人覷破,今晚之來,實因十四王爺已奉皇上口詔,出任領神機營大臣,不過正式旨意還未下來,據十四王爺說,那領神機營大臣,一旦外放,便是元帥,所以不得不來當面稟明,二則聞得十四王爺說,南北聞名的大俠胡震已被王爺和總領隊收在門下,特著程子云前來拉攏,打算把胡大俠拉到十四王府去,並且說,程子云已在總領隊府上和大俠見過面,明日便須往雍王府二次相見,據那程子云說,胡大俠已有允意,此事也是刻不容緩的,所以我才親自來上一趟。」

接着也把羹堯一看,只見他長衣已卸,科頭赤足,身上只穿着一身熟羅衫褲,胸脯還畢敞着,但精神奕奕,越顯得英俊異常,不由又媚笑道:「我自奉派以後,一切遵示而行,如今已將十四王爺完全綰住了,不過,有時簡直分不出身來,便今夜也好不容易才得抽空出來,一切不到之處,還請總領隊多多成全才好。」

羹堯略一沉吟道:「這兩件事果然重大,明日我定與王爺商量應付。」

羹堯再一看她餘喘未息,粉黛交淫之狀,又笑着安慰道:「你在十四王府,一切情形我已盡知,容得呈明王爺再為賞賜,且稍坐一會,略事休息再為回去。」

桂香聞言,忙就窗側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面又笑道:「謝謝您,我身受總領隊大恩,又蒙免罪不次提拔,既有委派,自應儘力,並非敢來邀功,方才的話,只不過說明不能常來請訓而已。」

略坐之後,喘息稍平,看着羹堯,似乎欲言又止,接着玉頰飛紅道:「上次我不合在公事中間附了私信,以致蒙總領隊派雲小姐切責,我每一想起自覺慚愧已極,本不敢再犯規戒,但是如今又有一件私事,想乘此呈明,您說可以嗎?」

說罷,看着羹堯臉色。雖然笑容未改,卻隱露遑急之色,羹堯不禁大為詫異道:「上次是因為你把私信附在公事內面,公私不分,惟恐敗露,所以才不得不由雲小姐加以告誡,但當面說話又當別論,如果確有為難之處,只要合情合理,如須助力,不用說你是本隊有功的提調兼領隊,但是普通一個隊員,我也必當盡心,你但說無妨。」

桂香聽罷,立刻站起身來,就樓板上跪下去,連忙叩頭道:「如今我就有一場大難,已經危在旦夕,還望救我一命才好。」

說着把頭一抬,淚光瑩然,竟然泣不成聲。

羹堯不禁又大駭道:「你好好又有什麼大難?只要不犯我規律,不悖國法人情天理,我必相助,這不是哭的事,還望趕快說明才好做主。」

說着,連忙扶起,一面道:「你且坐下來,慢慢的說。」

桂香站了起來,又哭道:「我自從蒙您開恩,治好傷,又不究既往,不次提拔,焉有敢犯您的規律之理,不過,我過去本來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只因誤嫁匪人,才染上一身惡習,有許多事,實在不在天理人情之中,因此曾被那位鐵筆書生胡大俠拿住,當初雖未深責,卻曾說過,從那次以後,便須回鄉好好自尋生理,不許再在江湖露面,並須痛加悔改,才容活命,如果不安本份,只要在我家鄉之外遇上,決加誅戮,我上次回去開店,實在便因此事,不想因為兩位小叔一來,又被雲小姐指明要到北京城內投案,現在雖蒙您開恩饒了我,可是這位胡大俠向來嫉惡如仇,說一不二,只一得訊,決難饒恕,還望再開恩救我一次才好。」

羹堯聽罷不禁一怔道:「既有此事,那位胡大俠過去我並無認識,現在他已被王爺延為文案,你為什麼不去求王爺倒來求我呢?」

桂香一面掏出一方羅巾,拭着眼淚,一面道:「總領隊,你已交盡江湖知名人物,難道連這點過節全不明白嗎?他目前雖在王府任事,我如托王爺求他,便有以勢相壓之意,他這種人物焉能答應?那只有死得更快了,因為我知道,您雖然是一位少年公子,對於江湖人物,卻全是以禮相待,所以才來求您,只要您對他把話說明,或可無害,否則我只有拼着一死,去向他自行投到了。」

說罷,又睜大眼睛看着羹堯,滿臉希冀之色,羹堯又看了她一眼道:「那你當初為了什麼事才犯在他手裏咧?」

桂香不由滿面通紅,把頭一低道:「左右是見不得人的事,您何必多問得?您只向他一說,他自然會告訴您,此時我卻說不出口咧!」

羹堯心知其中必有難言之隱,但因她既不肯說,尚知有羞惡之心,廉恥未全喪,不由道:「此事我必儘力向那胡大俠去說,告以你來北京經過,並說明你現正為王爺立功,如你決無不可恕之道,或許可以挽救一二,亦未可知,但你所犯之過,如果竟在不赦,便我也無能為力咧。」

桂香聞言,不由愁戚之容頓斂,把頭一抬,又拜了下去道:」如果得您一言,胡大俠決無不肯見恕之理,您連這一次,算已救了我兩次性命,我雖過去是一個江湖下三濫的女人,但也心知好歹,將來只要有用我之處,決定拚命圖報。」

說罷,更不待羹堯來扶,自己一躍而起又笑道:「我已把話說完,也該走咧,現在還求您答應我,明夜再容我來聽一回信,便更感恩不盡咧。」

羹堯忙道:「你無須再來,事如有濟,我必著人去告訴你便了。」

桂香慌道:「您千萬別那麼着辦,須知這是我見不得人的事,您如著人去說,那我便再無法在這裏待下去咧。」

說着又福了兩福道:「我求求您,還是讓我自己來一趟的好。」

羹堯只得把頭一點,桂香才回眸一笑,謝了又謝,仍從窗中,飛縱出去,羹堯等她走後,這才想起,周再興自在樓下一直迄未進來,不知是何道理,正待呼喚,忽見外面人影一閃,周再興也穿窗而入,微笑道:「這就是那有名的玉面仙狐張桂香嗎?今夜我算是開了眼咧。」

羹堯也笑道:「你這人真正豈有此理,方才為何不進來,到上房去從旁竊聽,直到此刻才來。」

周再興一吐舌道:「這是你總領隊交代部下的時候,我不奉命能進來嗎?至於藏身房上,事誠有之,竊聽則未也,那恐怕再有人跟蹤而來,以免意外,您為什麼反這樣說咧?不過話我的確是聽見了,並不抵賴,此婦雖然品德俱差,但卻有一身好功夫,更機智過人,您現在正在收羅人才養望之時,倒不妨以恩結之,他日也許有用亦未可知,聞得她已和令親有一手,她不去找他而來找你,正是她的聰明狡黠之處,也還懂得江湖過節,較之她那寶貝丈夫小叔高明多了,您卻不可辜負她今夜來這麼一趟咧。」

羹堯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據她方才的話,不但雍王而已,恐怕連十四王爺也搭上了。」

周再興笑道:「我不早說過嗎?這裏的事,我們大半全知道,您又何必問咧。至於她又搭上十四王爺這一層,也是必然之事,您派她去,不也就利用她這一點嗎?那又何必稀奇咧?這些騷韃子,只有娘兒們肯俯就,還不是一例笑納,又何足怪。」

羹堯又躊躇道:「只不過胡兄為人如何,我尚初交,不知她當初所犯何事,肯不肯饒她咧?」

周再興大笑道:「您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起來,她如果真的罪大惡極,胡兄當初也肯容她回去嗎?再說投鼠忌器,處今日之時,胡兄也未必肯因小失大,你樂得這個現成人情,為什麼不做咧?」

羹堯也不禁把頭連點,又自上床安睡,第二天上過衙門,便向雍邸而來,不向秘閣視事,卻先來前廳看望胡震,將昨晚之事悄悄的說了,胡震笑道:「此婦真是狡黠萬分,她竟托你來和我說,其實當初,她也不過將一富商之子掠去縱慾而已,其他並無大惡,也只算是李氏弟兄採花的一個報應,我當日本欲誅李氏弟兄為民除害,才深入虎穴,公然叫陣,不想,他弟兄三人命不該死,一個也不在家,卻只這婦人出來答話,我因她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又適掠有美男在室,才將她制住,略詢情由,命其回鄉改過自新,並非真要殺她,否則怎能逃出我手?既如此說,這人情不妨全送你身上便了。」

說着又道:「倒是那允-簡放領神機營大臣一事,卻不可不留意,賢弟不妨先和此間居停說明,看他的意思如何,再做決定,如須和我商榷,少時再去,最好彼此仍作不知才好。」

羹堯點頭,這才向西花廳秘閣走去,雍王一見面便笑道:「二哥昨天有偏我得閱妙文呢,幸而那位胡君替你擋災,否則那怪物這筆帳豈不全賴在你身上?那便要糾纏好半會咧!」

羹堯也笑道:「原來王爺全知道了,不過這其中還藏着一件大事,所以我特來呈明候示咧。」

雍王把頭一偏道:「還藏着什麼事?昨日胡君回來怎麼並末提及咧?」

羹堯笑道:「這是他走後,直到半夜才得的消息,他怎麼會知道?」說着把桂香所言,除有關胡震一事未提而外,全都說了。

雍王大笑道:「我當什麼大事,原來是十四阿哥得了領神機營大臣,這神機營,雖然是前明舊制,非親貴莫屬,可是只是一個管火器的隊伍,而且到了現在已經萎靡不堪,裏面的執事兵丁,無一不是挂名而已,還有什麼了不起?老實說,步兵統領在舅舅隆多科手裏,還怕他做什麼?你且等他幹上兩天,再看動靜不好嗎?」

羹堯道:「不過此缺如果外放便得專征,也不可不防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那是將來的事,以十四阿哥那種將略,即使統上一支勁旅又有什麼用處?我的意思,我們在這一方面放鬆一步,不如暫時由他,靜觀其變再說,二哥以為如何?」

羹堯道:「如依鄙意,我們自不便出面阻撓,不過如果聽其坐大也不好,何不暗中設法乘這聖旨未下之前,傳知各王爺,再看看他們的意思如何,豈不是一個驅虎食狼的好機會。」

雍王略一沉思道:「這倒是一個辦法,那位胡老夫子,便也早為我決定合縱之策,既如此說,不妨再請他來商量商量。」

說着便著人去請來胡震,告知此事,胡震笑道:「這是王爺的洪福,天賜良機,晚生決當設法遊說,令其相互爭逐,王爺既然志不在此,不妨作為幫助十四王爺,以促其成,如果諸王之力無法阻止,固然見得王爺獨結好於十四王爺,即使不成,則十四王爺與諸王必成水火,絕不相容,恭喜王爺便更易進取咧。」

雍王不由又大笑道:「胡老夫子真我之子房也,只是事在急促,這話怎麼能馬上傳過去咧?」

胡震笑道:「這個晚生自有道理,如等我對諸王一一識荊之後,再為煽動又不足奇了,王爺但請放心,我既能在您面前,把事承當下來,少不得只在這兩三天之中,各位王爺必能完全知道,老實說,就此一行,我便打算將這一隊血滴子編成咧。」

羹堯故作愕然道:「胡兄難道各王府均有熟人在內嗎?這卻大意不得,不是靠得住的人,千萬不可泄漏咧。」

胡震大笑道:「總領隊但請放心,胡某做事,絕無輕舉妄動之理,如能見信,還望勿疑,小弟自信,還不至泄漏機密。」

說着又笑道:「小弟向來浪跡江湖,官場素無往來,各王府哪來熟人?不過事在人為,這是諸王的切身利害,各王府材官門客,只要一得信,自必奔走相告各人主子,要傳播出去,並不太難,如果必待熟人而轉告,倒又著乎痕迹了。」

雍王猛然拊掌道:「胡老夫子之言極是,各阿哥府中人多與宗人府有往來,如今只須著載澤有意無意把話傳到宗人府去,便不難全知道咧!」

胡震搖頭道:「如命載總管把話傳出去反不妥咧,須知此語一出,各方必定窮追來源,如系由此間說出,豈不使十四王爺又生疑忌?如依鄙見,還是由晚生設法比較妥當。」

正說着,忽然門上有人進來道:「回胡師爺的話,現有十四王府程師爺來拜,見與不見,還請示下。」

雍王大笑道:「那怪物來咧,胡老夫子快去敷衍一下,他如要來見我,可推已經出去,不必招惹,免又糾纏不清咧。」

胡震含笑答應,立刻告辭出去,雍王等他走後,又向羹堯道:「昨日所談,二哥曾與胡君說過沒有?他有無認識咧?」

羹堯道:「此事我已提過,他說一時未便作答,要稍停一兩天才能決定,但語氣之間,一二人或不難致。」

雍王又目視羹堯笑道:「如何?我早就料到他既頻年浪跡江湖,又以書畫金石遊學,必與這些山林隱逸,草莽豪客略有往來無疑,只要能在他身上,邀來幾位知名人物,便行咧。」

羹堯又搖頭道:「王爺且慢拿穩,要依我看來,皇上聖慮所在,必是一般非常人物,此人誠恐未易羅致,如系尋常江湖豪客,那不必一定要他薦引了。」

雍王微笑道:「二哥不信,不妨姑妄試之,好在此事系出上意,即使不成,弄來幾個二三等角色,也不妨權且留在府中,我卻不怕人說,養士招賢圖謀不軌咧。」

說罷又道:「此事二哥不必擔心,稍停一二日,可再催他從速進行,現在我尚須去舅舅處一行,看看十四阿哥神機營的事究竟虛實如何,同時母妃為了雲小姐的那份妝奩,還須商量,也不容不去。」

說罷哈哈大笑道:「屈指佳期不遠,只不過數月工夫,事也刻不容緩咧。」

說着一路笑將出去,羹堯本擬抽空一訪中鳳,因此一語轉覺不好意思,略微料理公事之後,便出府回到私宅,暗想,現據各方暗中提示,均有令雲師妹嫁我之意,似無大礙,只屈為妾媵不便向各位師長啟齒而已,但望馬天雄此去能遇恩師代為做主便行了。否則萬一事急,也只有托周再興或胡震轉求周路兩師叔,也許不至回絕,正在獨坐深思,忽見周再興走來,悄悄的道:「那沙老前輩來了,他約您就在這衚衕外面極小一家羊肉館一敘,您願意去嗎?」

羹堯正色道:「既是老前輩邀約,焉有不去之理?」

周再興笑道:「那館子小得很,又全是下等人,您不嫌臟嗎?」

羹堯道:「豈有此理,沙老前輩既然賞臉邀約,豈能不去?即使再臟些,我也非去不可。」

說着又道:「他人在前面嗎?你快去請他稍坐,我這就來咧。」

周再興道:「他只在前面門上尋我,悄悄的一說便走了,說在那羊肉館里等您咧,不過您要是這樣去卻有不妥,不嫌太刺目嗎?最好該將衣服換一換才好。」

羹堯搖頭道:「這卻不必,這宅子附近誰不認得我?只換上一身衣服也遮掩不住,還是本來面目的好。如果一改裝,倒反不是對老前輩之道,轉有些作偽了。」

周再興笑道:「那也好,不過就是外人看了有點刺目而已。」

羹堯一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鐵灰湖縐長衫,元色實地紗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足下一雙緞靴,並無十分顯眼之處,便不再說什麼,竟自從書房向宅外而來,出了衚衕一看,卻不見有什麼館子,正在張望着,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弟別張望咧,我在這兒,請進來吧。」

羹堯掉頭一看,哪裏是什麼館子,卻是一間一個小小門面的教門飯鋪,門口貼著一張紅紙招牌,寫着羊肉館三個大字,上面又平寫清真兩個小字,還畫着一個葫蘆,只因日久被煙薰雨打已成了灰白色,所以不易看得清楚,再看時灶在門口,櫃在對面,中間只容一人出入,那沙老回回,正站在門外向里讓著,那裏面也只通長一間,倒放了七八張小白木桌子,座上客全是袒胸露臂的苦朋友,差不多已經坐了個八成,一見羹堯走進來,大家都用驚奇的眼光看着,沙老回回一面向內讓,一面笑道:「這裏離開府上雖然不遠,大概還是第一回來吧,你如不慣,咱們再換上一家如何?」

羹堯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我向來倒無世俗之見,既是老前輩約定,哪裏全是一樣,又何必換得?您真當我公子哥兒看待嗎?」

沙老回回大笑道:「老弟果然是名不虛傳,也真夠得上和我這禿頂神鷹做一個朋友,否則我便不敢高攀呢!」

說着一指東側牆角一張空桌子道:「既到這兒來,便用不着什麼禮數,你請坐,別看這裏地方小,來的又全是下等人,羊肉和菜可做得不錯,酒也很好,只可惜過了時咧,要不然來個涮鍋子,那可真夠過癮的。」

羹堯一看他,仍光着禿頂,隻身上卻換上了一件藍布大褂,下面高統白布襪子,青布鞋,除那頷下一部亂草也似的銀髯依舊而外,似乎已經略加修飾。

忙道:「飲食之道,本來就是充饑適口而已。老前輩既說可口,當然不錯,這地方我還真是第一次來咧。」

沙老回回一面笑着,一面向夥計附耳數語,又要了兩壺酒,大笑道:「今天我是主人,你卻不許客套,咱們是一人一壺,喝完再來,誰也不許讓誰。」

說罷,自己提壺向自己杯中斟滿,滿飲一杯道:「老弟,你試嘗一嘗,便知道我的話沒錯了。」

羹堯也自斟了一杯,一嘗那酒,果然芳冽異常,不由贊道:「好酒,老前輩果然鑒賞得不錯。」

沙老回回哈哈大笑道:「老弟出身世宦之家,如論穿着住所,我決不敢說什麼,若以吃喝二字來說,那這禿老頭自信還有個小小考究,酒你已嘗過,少時再嘗嘗他這裏的爆羊肉便更要說聲不錯了。包子有肉不在席上,好東西不一定在那大館子,你知道嗎?」

羹堯也大笑道:「所以人才不一定在廟堂之上,大英雄真豪傑也不一定全能顯達,甚至他自己也不求顯達,那些說真方賣假藥,仗着胡吹亂謅得宜的朋友便難說咧。」

沙老回回猛然放下酒杯,把手掌一拍道:「照哇,老弟,你這句話真搔着我的癢處咧,算得我禿頂神鷹的好朋友。」

接着自己又斟滿一大杯酒直灌下去,笑得那一部銀色虯髯戟張道:「小哥兒,我是一個老粗,你說的話我全不懂,但意思還明白,憑你這兩句話,就足夠我吃上了一罈子,這個年頭兒,我瞧得多了,慢說你這點點年紀,便足色的老江湖,驚天動地的大寨主,又有幾個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以為太陽庵的老哥兒們就算夠朋友了,想不到你這老弟更痛快,我這一把年紀,總算沒白活咧!」

羹堯見他口不擇言,不由大吃一驚,但又不便阻攔,只有舉杯呷了一口酒笑道:「世道本來就是這樣,我也不過實話實說而已,老前輩怎就這等謬許起來?」

說着,連忙把話岔開道:「您那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便內家功夫也到了爐火純青地步,但不知曾傳有徒弟嗎?」

沙老回回慨然道:「我那點小功夫不算什麼了不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強的還多,不用說別人,只你那師父就比我要高多了,不過我那路掌法,卻一招一式全是苦練出來的,我不敢說天下無敵,此刻除極有限幾位而外,卻很少有人能懂得訣竅,你要問我傳徒沒有,單隻青海那老窩子裏少說一點也有百十來個,可是誰也不是材料,這可不是我藏私不傳,實在他們自己不爭氣,那可沒有辦法。」

接着又擎杯大笑道:「不但我這個人一死算完,便這一路掌法,也恐怕要盡我這一身便失傳咧!」

羹堯道:「那也不見得,本來一項絕技決非人人能練,否則也不算是絕技了,您這北京城裏不也有徒弟嗎?能讓我見見?」

沙老回回不禁雙眉微皺道:「那更難說了,倒是我在陝甘一帶,卻有兩個記名徒弟,那還勉強可以一提,他們有時也常來,改天我再給老弟引見。」

說着夥計已送上一大盤爆羊肉上來,沙老回回一見不由大笑道:「萊來咧,你再試試口味如何?」

羹堯心方暗想,憑這樣一個小館子,爆羊肉又是一個極尋常的菜,便好也有限,誰知一嘗之下,竟異常腴美,便出名廚之手,也不過如此,不由大詫道:「這菜真妙,卻真不知這樣小館子中,卻有這等手藝,今天如非托老前輩之福,真還失之交臂咧!」

說着讚不絕口,沙老回回見狀,不由捋著項下虯髯大笑道:「老弟,我沒銳錯吧,要說真夠格的,這位掌杓還算是我的記名徒弟又略沾親戚咧,老實說,除非是我來,這酒、這菜卻全不易吃到,稍微停一會兒,還有一樣生炒美人肝,那便更妙咧。」

說罷,也不相讓,自斟自飲,據案大嚼不已,羹堯知道由這等主人做東道絕對客氣不得,便也暢飲痛啖。

一面笑道:「這位司務既是老前輩高徒,功夫和掌法料也極好,能一見嗎?」

沙老回回猛一停箸道:「要論功夫掌法,他倒也去得,真比我那自己教出來的徒弟要高明得多了,不過此刻你要見他,卻實有不便,老實說,人家今天能親自下一趟廚房,已經是我這禿老頭的天大面子咧,你想他隨便出來見人,哪裏能辦得到?你不見別桌的菜全是從前面來,我們這酒菜卻是從店後送來的嗎?」

羹堯心方暗想;「大不了是一個記名徒弟,怎便不能隨便見人,這不又奇怪嗎?」就在這個時候,羹堯原本面北而坐,正對着店后的一重板壁,正好西側有一個小門,正是通著店后,出入之所,只用一條青布門簾隔着,忽見門簾略微掀起,一雙春筍也似的玉手,捧著一盤生炒鴨肝,透出簾外,卻不見人出來,只隱約半面一閃,彷彿是一個少女,立有夥計接了過來,放在桌上,不禁心中微動.便想到做菜的一定是個女子,所以不便相見,方才深悔不該多此一問,沙老回回已經笑逐顏開,指著那碗熱騰騰的生炒美人肝道:「這才是我那記名徒弟的絕活,你再試嘗一下便知道咧。」

羹堯舉箸一嘗,果又鮮嫩異常,而絕無油膩腥膻之弊,不由又極口誇好。沙老回回笑道:「是經我品題過的東西決沒有錯兒,不過今天只有這兩樣,再要卻沒有了,一來好菜第一個秘訣就是要少,如果盡吃一飽,那便是皇上御廚里做出來的東西也沒有意思咧,二來人家做上兩樣已是十足面子,再多便不是馬上可以辦到的,你如真覺不錯,咱們下次再來。」

說着,要了一盤饅頭,就著剩菜殘酒,一口氣嚼吃了七八個。大笑道:「痛快,痛快。」

羹堯也賠了三四個饅頭,把一壺酒飲干,這時座客漸漸吃完散去,鋪中只剩下他二人,夥計又送上茶來,沙老回回一抹項下銀色虯髯道:「老弟,今日是你我訂交之始,本該是約在天興居,一則路比較要遠一點,二來是為我那記名徒弟正好住在這裏,所以才將就些,過一天我自會到府上去,你如有事要尋我,只向這夥計一說,我是得信即來,現在我正還有事要和此間主人稍談,你要有事,便請回府治公如何?」

羹堯一聽,不由暗想,這裏的主人,也許又是一位奇人亦未可知,但人家是個女人,卻不好問得,便立刻起身告辭,又堅邀沙老回回到自己家中去,老回回卻把頭連搖道:「今天沒空,只一有暇,我是不用請的。」

羹堯出了那羊肉店回到宅中,周再興悄聲問道:「那沙老前輩說什麼沒有?我還忘記告訴您,此老為人極其古怪,什麼事全可以說,只要他看中你是位朋友,沒有不到之處,你便數說幾句也無妨,但卻問不得他的身世,只一追問,那便立刻翻臉,說不定從此斷絕交談,您曾循俗例寒喧請教嗎?」

羹堯搖頭悄聲道:「我因這位老前輩過於脫略,他連太陽庵三字全說出來,所以什麼也不敢問,只埋頭飲啖而已。」

周再興道:「能這樣就好,此點卻須切實記牢呢。」

羹堯點頭,又將羊肉館所見說了,笑問道:「你知道那館子主人是誰嗎?既能和他是朋友,也許又是一位奇人咧。」

周再興道:「這卻不知,不過此老眼皮最雜,在這北京城裏,認得的人極多,人只知道他是一個種菜賣瓜果的老回回,卻極少有人知道他身負絕技的,他認識的人,也未必便全是奇人異士咧。」

羹堯又道:「你這話不對吧,據他說,那主人是他的記名徒弟呢。」

周再興又搖頭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他既不說,您便不必再問,要是該給您引見的,他少不得會告訴您,不然問也無益。」

羹堯見他言詞閃爍,心知也許不便說,所以也沒有再問下去,一天易過,匆匆又到夜間,只因昨夜張桂香有來討迴音之語,所以一直沒睡,秉燭獨坐等著,直到三更以後,果然房上又有掌聲,忙也答了暗號道:「外面是張提調嗎?我沒睡,你可以進來。」

一語甫畢,便見桂香仍是昨夜打扮,束扎得俏生生的一躍而下,像一隻絕大蝴蝶,穿窗而過,拜伏在地道:「總領隊今天曾經遇見胡大俠嗎?我這條性命全在您的一言咧。」

羹堯笑着還禮道:「你且起來,那位胡兄已經答應不再深究,不過你是一個婦人,以後做事還須更加謹慎,不要讓我為難才好。」

桂香不由粉臉通紅,又叩了一個頭道:「我謝謝您,這條小命兒,算是又仗您成全了下來,以後焉敢再走錯路。」

說着猛把頭微抬,星眸斜睨道:「我雖然過去不知自愛,以致有若干事見不得人,但這顆心卻知好歹,您既一再救我性命,焉敢不遵您吩咐,除這次十四王府是王爺和您教去的,那是奉命而行以外,我可決沒有不端的事落在人的眼中,以後,我也只有聽您和王爺吩咐,如果您只一看不順眼,用不着胡大俠再說什麼,便您也可以取我這顆腦袋,我也決不會向您討一聲饒。」

說罷方才站起來,斜著身子立在羹堯身邊紅著臉笑道:「總領隊,您別以為我是一個下賤的江湖娘。江山好改,本性難移,須知那是我那丈夫和兩位小叔把我帶累學壞了。您請想,我也是好人家兒女,無端的嫁個歲數比我大多了的強盜,成日看見的,聽見的全是那麼一回事,又學會幾手功夫,能不跟着染黑了,薰臭了么?你怎麼能全怨我呢?這以後,既已爬上高枝兒來,便您不說,我還能那麼着嗎?」

羹堯道:「但願你能明白才好,也不枉我和胡大快磨上半天牙,否則不但辜負我這場口舌,也辜負了你這一身功夫咧!」

桂香又福了福道:「我也知道您決不會相信我,可是我向後去只好走着瞧吧。」

說罷告辭徑去,這一晚,周再興卻始終並未露面,第二天羹堯仍趁著早晨,去將連日各事,又對中鳳說了。

中鳳笑道:「張桂香這個女人,你因此事結好於她也好,反正是個順水人情,就不然胡師兄也不能真把她給宰了,倒是那老回回,禿頂神鷹沙文亮,你別看他那一副落拓樣兒,人家在玉樹青梅一帶可真有絕大潛勢力,此人既與顧師伯言歸於好,又也在太陽庵門下,能如此看重你,卻是一件極可喜的事,還須好好締交才好,此老血性過人,老而彌甚,不特一諾千金,百折不撓,而且是非極明,你只要能善處,以後便明白了。」

羹堯點頭道:「我也深知此老非尋常人物,但周師弟一再相囑,千萬不可問及他的身世,倒實在有點大惑不解,他既在回疆有絕大勢力,又具如此功夫,為何不回到青海去創他一場事業,卻漂泊在這北京城裏甘心做一個菜佣是何道理?師妹既然知之甚詳,能見告嗎?」

中鳳看了他一眼道:「你問這人嗎?那麼顧炎武先生為什麼棄掉繁華秀麗的江南,甘心終老江湖?呂晚村先生又為什麼把頭髮剃掉去當和尚呢?難道他們便沒有家業,不是一方人望嗎?」

羹堯恍然大悟道:「照這樣一說,這位老前輩也是勝國孤臣一流人物了。只是他為什麼又這樣怕談自己的身世呢?」

中鳳笑道:「你知道什麼?他原是一位世襲土司呢!只因遭逢家難,又心懷故國,義不帝清,才跑了出來,如今漂泊江湖,已到暮年,你教他怎麼願意再談往事?再說,這中間還有段悱惻纏綿哀艷欲絕的故事,外人怎麼能知道?所以以後如再遇上,你還是照周師弟的話,最好不要問他,否則他雖不至對你絕裾不理,也非碰上幾個釘子不可,那是何苦咧?」

羹堯道:「既是師妹知道,何妨先告訴我,做個談助不好嗎。」

中鳳驀然臉上一紅道:「我知道的也不過如此,你何必追問得?左右不過此老是一個傷心人便得呢。」

羹堯見她忽然嬌羞滿面,心知這其間必涉男女之事,不禁面上有點訕訕的,不好再問下去,一見那臨窗桌上,放着一個長方形綉綳和幾板彩色絲絨,還有針匣之類,便把話岔開,搭訕著道:「師妹近日刺繡大忙,這是誰的差事,能賞賜一觀嗎?」

說着一轉身,便去揭那綳上的一層白紙,中鳳連忙攔著道:「不許看,我還沒綉完咧。」

偏偏羹堯坐得較近,已經揭開那張素紙,一看卻是一幅粉紅素緞,上面綉著一對鴦鴛戲水,大致均已綉完,只差一點朴景而已。

正笑說:「這綉工真好,就未完工看一看又有何妨?」

中鳳已經奪了過去,仍將紙蓋上,放在另一邊嬌嗔道:「你這人,怎麼變得這等不老成?我不教你看偏要著,再這樣,我真要惱呢!」

說罷,玉頰緋紅,嬌羞欲滴,竟似真有幾分怒意,羹堯猛然想起,那塊緞子形式分明是個鴛枕模樣,再想起雍王說老太妃要辦妝奩的話,不禁心中明白,連忙賠笑道:「師妹,你別生氣,還請恕過愚兄魯莽,下次決不敢呢!」

中鳳又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道:「只要你不隨便亂翻人家的東西就行呢,又何必做得這個樣兒?你是我的師哥,還真能怪你嗎?」

說着又笑道:「對不住,我還要趕點活,現在要說的話已說完呢,你還是先請到前面治公去吧。」

羹堯見她素麵生春,倍增嫵媚,不由得怦怦心動,本想稍留一刻,但又恐妨她刺繡工夫,只得也笑了一笑道:「既是主人逐客,我也只好遵命別過咧。」

便告辭步下樓,卻不料才到.樓梯正面,中鳳又叫道:「你且請慢走,我有話說。」

羹堯忙一掉頭悄聲笑道:「師妹還有什麼囑咐,但請明言無妨。」

中鳳走向梯前,也笑道:「你是在生氣,怪我嗎?」

羹堯把頭連搖,又笑着低聲道:「本來是我不好,焉有生氣見怪之理。」

中鳳紅著臉,半晌又笑道:「那麼,明日不妨再來小坐,容我再行賠話如何?」

羹堯把頭一點,又低聲笑道:「來是必來,要師妹賠話卻萬不敢當咧。」

說罷又向樓下走去,中鳳一直送到院落外面,目送羹堯走過花徑,正待回去,猛聽姨娘香紅笑得格格的走來道:「姑娘,您這兩天很難得一見,怎麼一清早就站在這院落外面,別又是在練功夫嗎?我勸您將就點也就得咧,早晚您就是一位掌印夫人,難道還要拿刀動杖跳房子嗎?」

中鳳不由把臉臊得通紅道:「姨娘,您可別招我罵您,這也是該您一個當長輩的說的嗎?」

接着,又道:「我是因為坐得太久了,所以出來活動活動,您胡說什麼?您說我一清早就站在這兒,你不也是一清早就出來嗎?」

香紅又笑道:「哎呀,姑娘,我算什麼長輩,您只要少揍我兩下便行咧,不過,我這一趟卻是奉老山主之命而來的,這叫作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您可別見怪,咱們到您那樓上去再說好不好?」

中鳳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如真要不拿你當姨娘看待,又不知在背後說我什麼呢?」

說着又笑道:「姨娘,這就請上樓吧。」

香紅笑了一笑,徑向樓上走着,一面道:「我敢背後說您什麼?大不了說您女大不中留,趕快嫁出去吧,誰教您常常搔人夾窩,鬧得人氣全喘不過來呢。」

中鳳又嗔道:「你一大清早就來上門尋事,再敢胡說,停一會我要饒了你才怪。」

香紅笑着,足下噔噔噔連響,一下趕到樓上,一看外間桌上放兩隻茶杯,餘瀝猶在,尚未收去,故意微詫道:「真是莫道行人早,還有早人行,我這一大清早上門來尋事,已經是討厭了,這人不更比我還討厭嗎?您到底饒了他沒有,這可不能有這厚薄之分咧。」

中鳳臉上一紅道:「你真壞透了,又在渾嚼什麼?這一清早,除你而外,有誰來?你曾看見嗎?」

香紅又笑得花枝招展道:「我的好姑娘,您可別先跟我來這一套,這兒現有兩個茶杯還擱著呢。」

接着又瞅了她一眼道:「實不相欺,您送客一出去,我便望見呢,就因為怕您討厭才沒敢出來,反正這是老山主和王爺全樂意的,您幹嗎還這麼瞞我咧?」

中鳳不禁粉臉漲得通紅,幾乎要哭出來,但又不好說什麼,只有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香紅連忙又攏著雙手笑道:「姑娘,您可千萬別真的生氣,說真格的,咱們年紀差不多,還不和要好的姐妹一樣?我實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而來。據王爺說,您的好日子,大概在來年元宵佳節前後,嫁妝雖然全備好了,但是宮裏貴妃娘娘,又撥來兩千兩銀子花粉費,王爺本身更送了一萬兩,衣服料子還不在內,人家已經專人南下到南京蘇杭一帶採辦去,您這一場喜事,真和一位格格下嫁差不多,老山主因為這兩筆銀子,是娘娘和王爺的恩典,這個面子比天還大,不打算用,給您壓個箱底,將來更好看些,所以着我和您商量一下,其實衣裳首飾全有的是,這兩筆銀子無論如何也用不了,您看該怎麼辦呢?」

中鳳愈羞,不由的把頭低了下去,只不開口。

香紅笑道:「咦,您向來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為什麼不開口咧?多少也拿個主張呀,我還等著去回老山主咧。」

正說着,猛見孫三奶奶走了進來,兩隻母狗眼笑成了一條線。高聲道:「香姨兒,您可別盡逼着俺小姐,這銀子既是娘娘和王爺賞的,自應由俺小姐帶過去,難道說,老山主還打算把嫁妝的錢,在這個裏面扣帳嗎?那俺可第一個不答應咧。」

香紅連忙笑道:「孫三奶奶,您別誤會,老山主再窮些,何至於扣下姑娘這筆銀子,他老人家正是想把這筆銀子原封不動,讓姑娘帶過去,大家才全有面子,所以打發我來和姑娘說一下,您怎麼把話聽反了咧!」

孫三奶奶又咧著大嘴笑道:「俺說咧,老山主就再寒蠢些,也不能在俺小姐身上打算呀,那您為什麼苦苦的要逼着俺小姐說什麼咧?」

香紅又笑道:「那是我逗着她玩兒,誰教她向來專欺負我這老實人,今天一來就討厭我呢?」

中鳳驀然把頭一抬嗔道:「你還算老實人?我討厭你,誰教你一見面就開人玩笑。」說着,又把頭低下去笑了出來道:「你給我請罷,您的話我全聽見了,怎麼吩咐怎麼好,還不許嗎?」

香紅覷了她一眼吃吃笑道:「姑娘,您打算攆我是不是?那還早著咧,這裏是王府不是年府呀。」

說着一邁腿,閃身出房,溜下了樓去。中鳳一把沒扯住,恨聲道:「只要你敢再來,我要饒了你才怪!」

遙聞香紅在樓下又笑道:「姑娘,您可別再發狠,現在我可不怕您咧,您只敢再動我一下,咱們到了那一天,要讓您小兩口子少磕一個頭,也不算姨娘我的厲害。」

說罷,笑聲搖曳而去,不提。

在另一方面,這個草木暢茂的盂夏,正是那奉命南下的馬天雄長途跋涉,揮汗登程的時候,他自出都門以後,仗着那匹千里良駒,行程極速,所攜川資又頗豐,一路絕無阻礙,只因愛惜那馬,不肯過於趕路,也只不到半月,便到了王家營,沿着運河,直奔揚州瓜洲渡江,向京口而來,那瓜洲在詩賦之中,雖極有名,但只不過沿江一個小小荒村,如非來往商旅大率從此渡江略形熱鬧,簡直使人有點不相信遐邇馳名的名勝不過爾爾,馬天雄本北方之強,又生長在山川博大雄厚的關中,乍到江南,卻不禁耳目一新,立馬江干,正在臨流喚渡之際忽聽背後有人喝采道:「好馬,這真是一匹千里龍駒,只是用它來平治趕路,卻未免太可惜了。」

天雄猛一掉頭,一看卻是一個頭戴斗笠,身披淄衣的老和尚,看去清癯異常,面對着滾滾東流的大江,似在出神,忙道:「老師父真好眼力,在下這匹腳力果與凡馬有異,能以法號上下,寶剎哪裏見示嗎?」

那老和尚笑道:「施主看錯人咧,老衲哪有這等眼力?這喝採的,卻另有其人呢!」

說着,手一伸,指著身側一個身穿黑綢長衫,手中搖著一把尺許長大紙扇的中年人道:「適才誇讚尊騎的,實是這位白施主,卻與老衲無涉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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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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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上香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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