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天倫夢斷

第 一 章 天倫夢斷

清康熙年間。

「遼東」的「千山」。

雪已經下了好些日子了,「遼東」的雪不下便罷,一下就是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這樣的雪,不用幾天就能改變世界,何況是下了好些日子了,早已經把這片大地淹沒了,尤其在這「千山」一帶,真可以說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所能聽到的只是寒風呼嘯;所能看到的,只是大雪狂飄,銀白一片。

其實,在「千山」這一帶,雖然其他季節里,飛禽走獸多的難以數計,人蹤卻本就稀少,如今在這大雪紛飛、寒風刺骨的季節里,多的難以數計的鳥獸都已經絕跡了,本就稀少的人蹤,那還能不滅絕?

說人蹤滅絕,只是說一眼望去,看不見人蹤,可不是說沒有人,因為在「千山」這一帶住的有人。

這一帶,在「千山」的山腳下,住的有人,是說在「千山」這一帶的山腳下,住着幾戶人家,只有幾戶。

這一帶偏僻,荒涼,誰會跑到這兒來安家落戶?

可就有這幾家跑到這兒來安家落戶!

其實,這幾家裏,只有一戶是新來安家落戶的,其他的幾家都是住了好幾代了,靠山吃山,這幾家代代都是打獵的,只有新來的這一家是種莊稼的農人。

在其他季節里,這一帶有打不完的飛禽走獸,既然跑到這一帶來安家落戶,為什麼不打獵,卻種莊稼?

許是沒有打獵的本事,沒有打獵的能耐。

可是,說這一戶人家是新來的,到這一帶來安家落戶也有一年多了,前半年就連墾地種莊稼,看上去也像生手,直到這後半年,才有點庄稼人的模樣。

那就是說,這戶人家本來也不是種莊稼的農人,至於這戶人家到這兒來安家落戶之前,本來是幹什麼的,這戶人家沒說過,其他的幾戶人家也沒人問過,因為這幾戶人家都是勤樸老實的獵戶,加以新來的這戶人家,只父子兩個人,老少倆都正直,忠厚,熱心,一年多來跟這些獵戶人家處得相當好,跟一家人似的,誰還會管那麼多?

本來嘛,只要如今是安份守己,老老實實的農人、獵戶,以前是幹什麼的,有什麼要緊?這幾戶彼此間認的是如今,不是以前!

只是,不管農人也好,獵戶也好,在這天寒地凍,大雪覆蓋,鳥獸絕跡的日子裏,也只好門窗緊閉,守在家裏,不出門了。

雪既深又厚,寒風一陣陣,刀兒似地。鳥獸絕跡,不能打獵;天寒地凍,不能耕作、若不是有非出門不可的要緊事兒,誰不待在家裏?

所以說,這一帶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可是,人蹤滅真是放眼望去,看不見人蹤么?

越是這種樣的人家,就越有非出不可的要緊事兒!

幾戶打獵人家緊挨山腳下,幾間房舍彼此間離得也不遠,離山腳遠的只有一戶,這一戶離幾戶打獵人家自然也就遠點兒,看上去是孤零零的一戶。

這一戶是木屋,一明一暗,明的這一間有床、桌子、凳子,都是一段段的木頭釘成的,樹皮還在上頭,簡陋異常,角落裏堆著農具,床上擁被躺着一個鬢髮俱霜的老人,老人黝黑而瘦,但相貌清癯。

看得出來,老人的黝黑不是天生的,而是風吹、雨打、太陽曬,常年的辛勞造成的,確是如此,辛苦的歲月在老人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如今,老人黝黑的臉上顯得有點蒼白,瘦不只是瘦,也顯得有點瘦弱,也看得出來,老人是病了。應該不錯,不然天兒固然冷,也不至於都這時候了,還蓋着厚厚的被子躺着,不起來,不下地,黑瘦卻蒼白的老臉上,微現痛苦神色。

這一戶只住着這麼一個老人么?怎麼不見其他的人?

也是一段段木頭釘成既厚又笨重的屋門開了,只半開,閃進來滿身是雪的兩個人,還有一陣刀兒也似地剌骨寒風。

老人為之一陣咳嗽。

閃進來的兩個人,急忙把門關上,滿身的雪顧不得揮,一個說了話,既着急,也埋怨:「關大爺,您都病了好些日子了,怎麼不說一聲?」

說話的是個姑娘,小姑娘,十五、六,穿的是皮衣、皮褲,頭上還戴頂皮帽,渾身上下跟裹了塊獸皮似地,可是不礙亭亭玉立,小姑娘不但身材剛健,人也長得好,凍得通杠的小臉蛋兒,瓜子兒型的,配上一付柳眉杏眼,再加上露在皮帽外的一根大辮子,別說在這一帶了,就是在「遼東」一帶,也找不着幾個長得這麼好的。

小姑娘不但長得好,神情,舉止,還有幾句話,還透著成熟,懂事。可不,這種人家的閨女,都是經過歷練的,不但成熟早,也懂事,還絕對比一樣大小的女兒家成熟,懂事。還真是,這種年歲的姑娘都能嫁人了,還能不成熟?不懂事?

床上的老人微仰身,也說了話,話說得有氣無力:「虎妞,你怎麼來了?」顯然,老人沒想到。

進來的兩個人,另一個說了話,話聲低沉,而且沉穩有力:「爹,是我找虎妞來的!」說話的是個小子,小夥子,其實比小夥子小點兒,也有十五、六,穿的是棉衣、棉褲,戴頂棉帽,都是舊的,挺舊,都破了,只是縫縫補補,沒露棉花,雖然舊,但挺乾淨。渾身上下像裹了一層棉,挺厚,看上去挺胖,可也不礙健壯挺拔,小夥子的個子,比一般同年歲的小子高,渾身上下也透着力,看他一眼,讓人覺得他像塊石頭,像塊鋼鐵。也是,這種人家的孩子,能沒有一付健壯,結實,一身是勁的身子骨?

小夥子也長得好,黝黑的臉上,濃濃的兩道長眉,黑白分明,而且明亮有神的一雙大眼,膽鼻,方口,不薄不厚的兩片嘴唇,典型的正直,堅毅男子漢。可不,年歲雖不大,他的沉穩、氣勢,讓他站在那兒就像一座山,而且,看上去他要比小姑娘虎妞更成熟,更懂事!老人一雙白眉微皺,老臉上的痛苦神色加深了三分,也埋怨上了:「你這孩子,告訴你別驚動鄰居,你怎麼就不聽話?」

小夥子要說話,還沒說話。

小姑娘虎妞又接上了:「關大爺,我正埋怨您昵!您怎麼怪小月哥了?您想想,這幾家鄰居那一家不像一家人?您病了這麼些日子了,不讓這幾家知道,還不是見外么?」老人對小姑娘客氣多了:「閨女,不是你關大爺見外,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兒,讓各家老小都往我這兒跑,怎麼合適……」

虎妞截了口:「您放心吧!到這會兒您生病的事兒,小月哥只告訴我一個人了,我知道了,還不該來么?」

聽這麼一說,老人似乎放心了,被子裏伸出瘦弱的一隻手,吃力地抬了抬:「孩子,我這病不礙事,受了風寒,已經吃了幾回我自己採的葯了,眼看就要好了,你快回去吧!」虎妞沒聽老人的,道:「關大爺,我不能回去,我得留在這兒照顧您。」老人一聽又急了:「孩子,不能……小月,都是你,還不快送虎妞回去!」小夥子小月說話了,仍是那麼沉穩:「爹,您別生氣,也別着急,家裏沒柴了,我非得上一趟山,砍些柴回來不可,您病著,我出門不放心,所以把虎妞找來照顧您,我一回來就送她回去。」

是不是更成熟,更懂事?

小夥子小月叫老人「爹」,老人的年歲看上去至少也在七十以上,而小月才十五、六,老人是什麼時候成親?又是在什麼年歲得的這個兒子?

老人知道,在其他季節里,家裏都不能沒柴,何況在這種季節里?他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能沒人照顧,所以,聽了小月這麼說之後,老臉上的神色明顯的寬鬆了些,可是他還是這麼說:「你怎麼不早說?可是我這病還是……」

「還是」什麼,沒能說出口,小姑娘虎妞就把話截了:「關大爺,您不要再說了,反正這會兒我不會聽您的,您說什麼我也不會走,非留在這兒照顧您,直到小月哥把柴砍回來不可。」

小月也想再說。

小姑娘虎妞也攔了他的話:「小月哥,你也別再說了,快上山去吧!早去早回。」小夥子小月沒再說話,轉身到屋角拿把利斧別在腰裏,又拿起一捆繩子,要出門。老人說了話:「小月,先打些柴回來湊和用,等一兩天雪停了,再上山去打。」這是關心,沒再說別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又碰上虎妞這麼一個不聽他的話的小姑娘,還說什麼別的?

小夥子小月應了一聲,他當然知道老人是關心他,心疼他,只是,答應歸答應,能不能聽老人的他也不敢說,因為誰也不能擔保,一兩天雪會停。要是一兩天雪不停,這趟打回來的柴不夠用,不是還得冒着風雪上山么?

小姑娘虎妞跟到門邊,低聲千叮嚀,萬囑咐,誰都知道,這時候冒着風雪上鳥飛絕、人蹤滅的山上砍柴,是多麼危險,可是在這麼樣一個家裏,小夥子小月不去,又有誰能去?這就是這裏人家孩子的歷練,這也就是這裏人家的孩子,為什麼比別人家同年歲的孩子成熟、堅毅、懂事的道理所在。

說小夥子小月跟小姑娘虎妞是鄰居,可是,看小姑娘叮囑小夥子的神色,聽小姑娘叮囑小夥子的語氣,怎麼也不像只是鄰居。

小夥子小月拉開門出去了,小姑娘虎妞急忙關上了門,她想看着小月頂着風雪走,頂着風雪走得不見,可是她不能,困為老人不耐寒,生病的老人更受不了呼嘯擲進來刀兒也似地刺骨寒風。

出了木屋的小夥子小月頂着風雪往山走,每一步厚厚的積雪都陷沒了小腿,可是他似乎不怕冷,也不覺吃力,每一步都踩出了深深的腳印,可是轉眼間那一個個深深的腳印就被在風裏飛舞,從風裏降下的大雪掩蓋了,掩蓋得一點痕迹也沒有了!

足足半天,小夥子小月是早出門上山打柴的,一直到近午,才看見他扛着柴的身影在風雪裏出現,還是一步一深陷的往家走。

其實,小月去得並不算久,一般上山打柴,一去至少也得半天,何況是這種日子上山?這還是小月惦念老人的病,提早下山回來了,不然這時候還回不來。說起來也是,這種天兒上一趟山不容易,能多打點柴就多打點,不然根本用不了多久。

雖說小月是提早下山回來了,可是他打的柴並不少,足兩大捆,這種年紀個孩子,真難為他了!說是這麼說,看小月的個子,看小月渾身上下透著的力,看他那一步步勁透的步履,似乎兩大捆柴不算什麼,他肩上還能再加兩大捆。

其實,這時候回來對,這時候回來好,虎妞准已經把飯做好了。這樣的人家,雖然沒什麼好的疒可總是熱騰騰的飯菜,加以又是虎妞做的,一定特別好吃,特別香甜,這種天兒,那是吃一口暖一口。

很快的,到了家門口了,小月把兩大捆柴往下一扔,砰然一聲,兩大捆柴落在了門旁窗戶底下,照說虎妞這時候應該急忙來開門,把打柴歸來的小月迎進去,可是沒見虎妞來開門,這麼樣砰然一聲,屋裏不會聽不見,小姑娘她一定還在灶上忙着,抽不開身,騰不開手。小月自己開了門,開了門就急着往裏跨,趕緊進屋去好關門。

可是,他要跨步還沒跨,就猛然怔住了。

他惦念老人,開了門頭一眼就往床上看,他一眼看見的是滿床紅,他看見了老人,老人還躺在床上,還蓋着被子,只是滿是白髮的頭不見了,那滿床的紅是血,鮮血,滿床的鮮血。老人這樣,虎妞昵?

小月這時候並沒有想到虎妞,一點也沒有想到,他顧不得想虎妞了。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小月也沒有想,他也顧不得,他只知道他心膽俱裂,他張口要叫,就要撲過去。可是,一聲「爹」沒叫出口,腳下也還沒能動,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小月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他有了知覺了,他覺出他是躺着的,也覺出眼前有光亮了。有了知覺就想到他所看到的,令他心膽俱裂的景象了,他急睜眼,急坐起,同時一聲驚急悲叫衝口而出:「爹!」

但是,他又猛然怔住了,因為他發現他已經不是在他家那間木屋裏了,他眼前所看到的,是石壁,像是山洞裏的石壁,他像是坐在山洞裏的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哪裏?他怎麼會到了這麼個地方?

他沒有想,也顧不得想,他急忙站起,急忙四望,一望之下,他又一次地猛然怔住。他發現他的確置身在一處山洞裏,相當乾淨的一處山洞裏,不小的一處山洞裏,而且,山洞裏不止他一個人。

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是個和尚,就盤坐在他身旁不遠處,靠洞壁的一座石台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忙定過神,話衝口而出:「你是什麼人?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裏?」和尚說了話,話聲和藹,低沉,不快不慢,一雙慈詳的目光中滿是憐憫:「貧僧是個出家人,這裏是貧僧的清修處,是貧僧把小施主你帶到這裏來的。」

小月問的,和尚都回答了,小月沒有多問,顧不得了,聽畢,他轉身就要往外沖。和尚又說了話,話聲還是那麼和藹,低沉,不快不慢:「小施主那裏去?這裏離你的家有千里之遙。」

小月急收勢,猛回身,大眼圓睜望着和尚,還沒有說話。

和尚又說了話:「小施主的家在『遼東』的『千山』下,這裏在『南海』的一座孤島上。」

小月沒說話,轉身沖了出去,顯然他不信和尚的話。

衝出去之後,他又一怔,不由自主地又停住了。

倒不是他發現真已離家千里,在他無法證實此地是何地之前,這是沒辦法知道的,而是他發現此地在一座山峰上,背後是山洞,面前是一片平地,不算小的平地,平地有邊,再望出去,除了藍天,別的就什麼也沒有了。

定過神之後,他急忙奔過去到了平地邊上,這回不止一怔,而是為之心頭震動。一圈平地邊往下,是如削的峭壁,高足有百丈,儘是光禿禿的石壁,草木不生,猿猱難攀,飛鳥難渡。

百丈下的地上,一片深綠,鬱郁蒼蒼,那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茂密林木,別的就什麼也沒有了,他沒有看見房舍,也沒有看見人煙,甚至沒有聽見任何聲息,似乎眼力所能及的地方,只有兩個人,一個和尚,一個他。

此地是不是在「南海」中的一座孤島上,離他的家有千里之遙,似乎已經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他根本下不去,既然下不去,就難以離開這個地方,縱然他的家近在咫尺,也是回不去。

定過了神,他又轉身衝進山洞,那和尚仍坐在那座石台上,此刻卻已閉上了兩眼,神態泰然安祥。

小月一直衝到了那座平台前,驚急發話:「你說這裏在向『南海』一座孤島上,離我家遠有千里?」

和尚緩緩睜開了兩眼,和尚的兩眼不但黑白分明,而丘深邃得看不見底,只聽他道:「是的,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不會,也不敢欺騙小施主。」

小月道:「我根本也下不去!」

這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和尚道:「所以貧僧說小施主不能離開此地,不能回家去。」

小月道:「你帶我來到這裏的,你送我回去。」

和尚道:「貧僧若是能送小施主回去,又何必帶小施主來到此地?」

小月道:「你剛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既然能把我帶到這裏來,為什麼不能回去?」小小年紀,出身農家的一個孩子,居然懂得「出家人下打誑語」這戶庄稼人恐怕不是一般的庄稼人。

和尚道:「小施主誤會了,貧僧說不能送小施主回去並不是說貧僧下不去,無法離開此地,貧僧既然能來,當然也就能去。貧僧是說,小施主如今的那個家,回去又如何?」小月臉上立現驚怒悲痛色,但看得出來,他又強忍住了,道:「既然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的,你就應該知道,我爹他老人家……」

他住□不言,他說不下去了。

和尚接了話:「貧僧當然知道,不然也不會把小施主帶到這裏來了!」

小月訪了話:「我家遭逢這種變故,我怎麼能不回家去?」

和尚道:「人死入土為安,令尊大人的遺骸,貧僧已經代小施主就近埋在『千山』下了,小施主還有什麼非即刻回家不可的事?」

小月道:「我爹生著病,我找來鄰居的女兒虎妞照顧他老人家,我沒有看見虎妞。」和尚道:「除了小施主父子之外,貧僧未見有別人,許是小施主這位鄰居女兒回家去了,或是臨時有什麼事走開了,逃過了這一劫。」

「不!」小月道:「在我打柴回來之前,虎妞絕不會回家去,也絕不會離開我家一步」他對虎妞知之甚深,而且絕對有把握。

和尚沉默丁一下,道:「小施主,那就是那位姑娘讓人帶走了!」

小月臉上再現驚怒悲痛色,急道:「誰,誰帶走了虎妞?」

和尚道:「自是殺害令尊的那些人。」

小月道:「我能不急着回去么……」

和尚道:「小施主急着回去找那些人為令尊報仇,救那位姑娘?」

小月忙點頭:「是的!」

和尚道:「憑小施主如今這樣,就能找到那些人,為令尊報仇,救回那位姑娘?」小月道:「可是……」

和尚道:「憑小施主如今這樣,即便能找到那些人,不但報不了令尊的仇,救不回那位姑娘,恐怕只是多賠上一條命,讓那些人斬草除根而已!」

這是實情,也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小月臉色慘變,道:「那我怎麼樣才能……」

和尚道:「小施主,貧僧為什麼把你帶到這裏來?」

小月忙道:「你要教我武藝……」

和尚道:「貧僧只是教小施主你怎麼下去,怎麼離開此地的本事而已。」小月道:「那我什麼時候才能……」

和尚道:「等小施主能下去,能離開此地的時候,自然就能下去,就能離開此地了。」小月明白,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絕對不是短時日,他心急如焚,他悲痛欲絕,他不願意,但是他更明白,心急如焚,悲痛欲絕,不願意,都無濟於事,他只有遵從,只有乖乖的等,小月他渾身俱顫,砰然一聲跪倒在地。

和尚道:「小施主這是……」

小月顫聲道:「大和尚救了我,又替我埋葬了我爹,大和尚的大恩大德,我給大和尚磕頭。」

改稱「大和尚」了,而且更趴伏在地,就要磕下頭去。

只聽和尚道:「小施主,貧僧不能受你這大禮。」

沒有見和尚動,小月的頭卻磕不下去,小月沒想那麼多,他只在意不能給和尚磕頭,他忙抬起頭:「在和尚……」

和尚神色有些黯然,臉上也閃過了一陣抽搐,道:「小施主,貧僧遲了一步,不然令尊不會遭此毒手,那位姑娘也不會遭那些人帶走了。」

小月渾身再顫,臉上也閃抽搐,顫聲:「難道大和尚早先知道……」

和尚道:「是的,貧僧早先知道。其實,多少年來地些人一直在搜尋令尊跟他一、二同僚的下落,從來沒有停頓過,也從來沒有放鬆過,令尊隱身到『千山』腳下,居然仍未能逃過那些人的耳目,難道這是定數?」

小月從和尚的話里聽出來了,他為之驚訝,道:「大和尚是說……大和尚怎麼知道……」和尚道:「令尊難道從來沒有跟小胞主說過有關他的專?」

小周道:「沒有。」

和尚道:「那令尊是用心良苦,怕小施主一旦知道,年輕氣盛,忍耐不住。」頓了頓,接道:「小施主,貧僧就是令尊昔日那一、二同僚之一。」

小月道:「怎麼說?大和尚是我爹昔日同僚?」

和尚道:「小施主可知道先朝?」

小月道:「不知道。」

和尚道:「令尊沒有跟小施主說過,小施主也從來沒有聽人說過?」

小月道:「是的。」

和尚嘆道:「令尊用心真苦,看來令尊是讓小施主完金置身事外了,那麼,小施主也不會知道先朝末年有位國之千城袁大將軍了。」

小月道:「我不知道。」

和尚道:「那麼,貧僧此刻就說給小施主聽。先朝就是『大明朝』,先朝末年,有位國之千城袁大將軍,貧僧跟令尊都在袁大將軍帳下為將,袁大將軍鎮守『遼東』,滿虜難越雷池半步,視袁大將軍為眼中釘、肉中剌,后買通朝中奸佞,使聖上降旨袁大將軍上京,下獄冤死,大將軍帳下諸將悲憤填膺,卻救不了大將軍,遂含恨忍悲散去。諸將雖然流散各處,但仍心一條、志一同,為反清復明貢獻一己之力,而滿虜與一些一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之徒,也思趕盡殺絕、斬草除根,派出大批鷹犬大搜天下,諸將遂一一遭到毒手,令尊就是在這種情形被害的,如今,袁大將軍昔日帳下諸將,恐怕只剩下貧僧一人了,小施主明白了嗎?」小月臉色發白,兩眼發紅,道:「我明白了,大和尚,那些都是什麼人?」和尚道:「貧僧此刻還不能告訴小施主,等有朝一日小施主能下去,能離開此地的時候,貧僧自會讓小施主知道。」

小月卻是此刻就想知道:「反正我下不去,離開不了此地,請大和尚此刻就讓我知道……」

和尚道:「貧僧知道小施主的心意,只是此刻就讓小施主知道,對小施主沒有好處,只會讓小施主分心。」

小月還想再說。

和尚道:「小施主若是想為令尊報仇,繼承令尊匡複之志,只有一個辦法,摒除一切雜念,痛下苦功,儘快學會能下去,能離開此地的能耐。」

小月口齒微動了一下,還是說了話,但卻是問了別的:「大和尚,那得多久?」和尚道:「貧僧知道小施主心急為令尊報仇,只是,學能下去,能離開此地的能耐,不能急,而且必須要心無旁鶩,痛下苦功,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囚托小施主將來所面對的,都是高手,都是巨擘,而且,江湖上,武林中,能人輩出,卧虎藏龍,若是所學不足,是無法為令尊報仇,更無法擔當匡複大任。」

小月發白的臉上泛現堅毅色:「大和尚,我什麼都不問了,也什麼都不想了,從今後我會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專心一意,痛下苦功,學能下去,能離開此地的能耐。」和尚的一雙目光中閃現嘉許,也顯得更慈袢,更憐憫:「貧僧原知道小施主就是這麼一個孩子,其實,小施主遭逢這種變故,表現得已經是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了。」小月的臉色更白,兩眼更紅了,沒說話。

和尚又道:「有子如此,後繼有人,令尊英靈有知,也一定會感到安慰了!只是,貧僧與這些昔日袍澤,都沒有成家,為的是不願有家累,免除後顧之憂,更不願有朝一日連累妻小,令尊是什麼時候成的家……」

小月說了話:「大和尚,我爹沒有成過家,他老人家是我的義父……」

和尚目光一凝:「怎麼說?令尊是小施主的義父?」

小月道:「我是個孤兒,生長在『遼東』,父母早亡,我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到處乞討、偷竊,不只是野孩子,更是壞孩子。十歲那年因為偷竊遭人追殺,他老人家救了我,收養了我,我姓他老人家的姓,他老人家也給我起了名字,他老人家教我識字、念書,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老人家疼我、愛我,但對我管教極嚴,他老人家花了五、六年的工夫,讓我像人,讓我是人……」

出身於這種人家的孩子,本就此一般人家的孩子成熟、懂事,更何況小月他經過這種歷練,這種管教;難怪他更成熟,更懂事,說起話來都不一樣。

和尚單掌立胸:「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怪不得令尊不讓小施主你知道他的事,甚至不教你武藝、讓小施主你完一置身事外,原來他是不願連累他人之後……」話鋒微頓,凝目接道:「小施主應該已經明白了,令尊之遭人毒手,不是因為私人恩怨。小施主是他人之後,不在這場爭奪之中,這也是令尊的原意,小施主可以不必為他報仇,更不必繼承他的遺志,擔當匡複大任,小施主若是願意,貧僧可以立即送小施主下去,離開這座孤島。」

小月既驚又急,忙道:「不!大和尚,我要為他老人家報仇,我要繼承他老人家遺志,擔當匡複的重責大任。」

和尚道:「小施主……」

小月道:「大和尚,我姓的是他老人家的姓,也從沒把他老人家當義父,我不是他人之後,我是他老人家的兒子!大和尚,他老人家才讓我像人,是人,大和尚你又怎麼能讓我不像人,不是人?我求你,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響頭!」

他趴伏在地,又要磕頭。

這回沒聽和尚說話,也仍沒見和尚動,小月的頭還是磕不下去。

小月更急了,忙抬頭叫:「大和尚……」

和尚臉上的神色一轉肅穆地說了話:「小施主還請三思。」

小月叫:「不,不用,只請大和尚……」

和尚道:「小施主,日後的艱險不是你所能想像的,隨時隨地都可能有殺身之禍。」小月叫:「我不怕,赴湯蹈火,粉身碎骨我都不怕。」

和尚雙目之中忽然冷芒如電,威儀懍人:「小施主如今可以不涉入,但是絕不能日後後悔。」

小周叫:「我絕不會後悔!」

和尚道:「貧僧造就小施主,不能白費心力,更下能讓貧僧的所學為敵所用,倘若日後小施主後悔,貧僧可是要追回貧僧的所學,不惜造一次殺孽!」

小月叫:「要是有那麼一天,任憑大和尚處置。」

小月的臉色白得嚇人,兩眼紅得嚇人。

和尚威態斂去,閉目合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貧僧把你帶來此地的當時,先閉了你的穴道,是怕你驚怒悲痛攻心,受到傷害,而小施主你竟強忍至今,不出聲,不彈淚,跟看又要受到傷害,小施主,不要再忍了,哭出來吧!」

和尚話聲一落,小月像是受到了拍擊,身子猛地一震,突然哭了,不止是哭,是悲號,不止令人為之動容,還令人為之震顫。

這種哭,真能今風云為之色變,令草木為之含悲,能驚天地,能泣鬼神。和尚卻像沒聽見,閉目合什,神態泰然安祥,沒有睜眼,沒有說話。

良久,良久,小月哭得淚盡,哭得血出,哭得聲嘶,哭得力喝,滿頭汗,滿臉血紅,是汗,是淚,也是血,往下流,往下滴,渾身顫抖,劇喘連連。

和尚仍沒有睜眼,但是說了話:「阿彌陀佛,小施主可以歇息了!」

和尚話聲一落,小月立即趴伏在地,不顫抖了,也不喘了,甚至沒出一聲,像是睡著了似地。

和尚再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和尚血沒有答應小月留下來,但是,顯然小月是留下來了,留在了「南海」這座孤島上,四周峭壁百丈,猿猱難攀,飛鳥難渡的山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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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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