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輕輕地被安置於床榻之上,檎睜大驚恐的雙眸,直視着一臉笑容可掬的郯焰。

「你的腳還疼嗎?」

郯焰動作輕柔地為檎卸下麻履,小心不去碰到檎的傷處,和緩而慎重地將他的雙足置於床上。

「不疼。」郯焰的手一放開他,他旋即往床榻的內側挪去。

「那就好,明兒個一早我再替你換藥吧!」說着,郯焰便解下外衣拋在衣櫃之上,屈膝跨上了床。

檎見情況緊急,左手薄刃鳴了一聲,想都沒想便放出薄劍,直指郯焰咽喉。

「你這是做什麼?」郯焰噙笑,背脊冷汗直流。

檎始終沒對他拋下戒心,虧他這幾天來不分晝夜地照顧他,卻未能一舉攻陷檎的心房。

「這話該是我問郯爺才對。」他是純,不是蠢。

「你房裏沒棉被了是吧?」郯焰故作安適狀,無視冷劍有封喉之危。

「我有,可是被你給丟了。」檎見郯焰沒有退縮,反而一步步地逼近他,他無意識地將軟刃往後稍挪。

「你的葯吃光了,冷得睡不着對吧?」郯焰發現了檎的舉動,心裏竊喜。

「若你沒中途攔下馬車,現在我早回家拿到葯了。」檎又將劍縮了一些。

「檎兒,讓你睡我這裏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受寒。」郯焰緩緩地說:「你教我怎麼在擔心你睡不暖的夜裏安好休息呢?若你在我身邊,我能照顧到你,那我才得以放心入睡啊!」

郯焰誠懇動人的模樣教檎無法懷疑他的居心。

「兩個男人睡在一起,你不覺得奇怪嗎?」檎喃喃地道。他側過頭叨念得極輕,如同在說給自己聽一般。

薄刃閃動着森冷銀光,但並沒有讓郯焰卻步。「你屢次對我出劍,無視我的真心,莫非我真是如此不堪,讓你全然無感覺?」

「倒也不是……」倒也不是不堪。幾日相處,檎發覺郯焰真是待他極好,渾身上下挑不出一處缺失。

只不過郯焰越是對他好,他心裏越是有種不快的感覺。也許是上輩子帶來的孽帳吧!那種夾帶着恨意的感覺是滲入骨髓里的,他不知該如何消除。

「你可以舉劍向我,我不會怪你,但今夜我擁你入眠的決心還是不變。我不是登徒子,不會佔你便宜,我只怕你夜裡冷著了,會受風寒。」郯焰將自己的咽喉逼近薄刃,以表真心。

果不其然,就在郯焰賭命貼上劍刃的那一刻,軟刃撥動起舞,及時盤旋縮繞回檎白皙的手腕。

郯焰滿意地露笑,他料到檎絕對捨不得下手傷他。孟婆湯封住的是檎過往愛恨痴狂的記憶,但曾深愛過的人哪可能如此輕易地忘卻?

縱有紅塵輪迴,那份愛戀始終還是移轉至今生。

且壽對他的情若已消逝,此生何來恨意?

原來愛與恨根本僅是一線之隔,愛之深、恨之切……

「睡吧!」

郯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檎躺下,並將貂毯覆於兩人身上,不讓他有時間思考怎樣反抗。

檎受驚,靜如雕石。他從來就未嘗與人同榻而眠過,更甭提是個將他緊擁入懷、肌膚相親的男子。雖然他始終認為這樣大大不妥,但郯焰自然不矯飾的神色讓他以為是自己太過多心。

溫熱的體溫由衣衫相接處傳來,郯焰雙臂圈繞在他的腰際間。

檎圓睜著雙眸不知該如何是好,頓時,胸口天生的赭紅胎記竟隨着郯焰溫柔的舉動而暗暗疼了起來。

「你別惱,也別再皺眉。我這樣對你不是要你還我些什麼,而是自然而然地想對你好。你痛,我會心疼;你冷,我就心慌。愛上個人就是這麼回事,你讓我心裏充滿了你的影子,半刻都不能停止想你。」

郯焰灼熱的氣息輕拂過檎的耳際,他的枕邊細語呢喃輕柔。檎發覺自己冰冷的臉頰竟無來由地熱了起來,在郯焰的柔情攻勢下,他靜如止水的心湖也被撩起陣陣漣漪。

「我好不容易等著了你,盼的就是能與你相守到老。你不能響應我也沒關係,我並不在意。」

聽着郯焰毫不忌諱地訴說自己的情感,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有種催人入眠的力量。

郯焰名字裏的四把火烘得他暖洋洋地,冰封的經脈血路似有股暖流緩緩流過,使得他不再冷得直打顫。

靠在郯焰寬闊溫暖的胸膛上,檎說服自己該以平常心去看待郯焰。畢竟郯焰無條件地出借溫情給他,人真是好得沒話說。

檎漸漸地放鬆,沉重的雙瞼也緩緩地合起。

只是……

「郯爺。」檎沉吟。

「嗯?」見檎許久沒聲音,以為他已經睡着的郯焰雙手正在貂毯底下忙碌著。

「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

「麻煩你高抬貴手,別剝我衣服。」

郯焰乾笑了兩聲。

「我是想將手放入你懷中,這麼一來會使你暖點。」真糟,他應該確定檎完全熟睡才行動的!太過心急,反而亂了棋步。

「勞你費心了。」

***

清晨時分,恬靜無夢的檎在窗外一聲凄厲鷹鳴下,猛然睜開雙目。

「師父!」

師父來了!這聲鷹唳是寶寶在告訴他,師父已經來了。

檎掀開緊密蓋在身上的毯子躍身欲下榻,怎料,腰際卻有雙手臂牢牢地圈着他。

「郯爺鬆手。」他忙着扳開郯焰緊緊摟着他不放的手。

「天還早,你想去哪裏?」初醒的郯焰有雙迷的黑眸,他的眼底盈著對檎的愛憐。

檎蹙眉,他意識到自己竟因郯焰的舉動而內心動搖。與他人相擁一夜、共枕而眠是他前所未有的經驗,郯焰這麼待他,真是亂了他的心神。

「我有事,我師父現在在外頭,我得去見他。」

來不及套上厚重的冬衣,硬扯開郯焰的手后,檎飛也似地往外頭沖了出去。

郯焰伸了個懶腰下床,披上掛在床邊的外衣后就尾隨檎而去。

檎看來是個十分尊師重道之人,所以他該好好地認識認識他的師父。他若能博得老人家的好印象,日後便更能無往不利。

離開廂房的郯焰尋着檎的身影、一路來到中庭花圃。入秋後冰冷的氣候使得連日秋雨化作片片皚雪,一夜奮力綻放后枯黃雕萎的花朵也為這場瑞雪所掩沒,消失在黃土堆中。

雪景中,檎單薄的身子佇立在一名俊美得駭人的男子身旁。

郯焰眯了眯眼,不敢置信自己見到了什麼。

鷹鳴展翅,男子揚起手臂一招,在陣陣的振翅聲下,羽毛豐美、雄糾氣傲的大鷹落於男子身旁的枯枝上。

男子英姿朗朗的容顏漾著妖異詭譎的神色,偶有媚色,更是惑人心魄。他的美貌炫目得令人氣絕,使得初識者常因他過於細緻絕美的五官而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但郯焰只是第一眼便知道了,因為那張清艷而邪氣的面孔曾經與他相對了十多年。不!不僅十多年,遙在百年之前,他便認識了這個人。

那雙狐狸眼,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

然而這生,他更是與他血脈相連之人。

郯離,他的三弟。

「師父沒回楓谷?」

檎就站在郯離身邊,一雙星眸瑩瑩閃爍。

「我途經鴻城,在客棧里聽說你讓擷歡坊坊主請了去,便來探你一探。」郯離迎向郯焰的深沉目光,邪魅一笑。「檎兒,江湖險惡,你這初出茅廬的小娃兒在外可有受委屈?」

「委屈?」檎瞧見師父如炬的目光緊鎖住由後方走來的郯焰,連忙道:「我在擷歡坊期間多虧有郯爺照顧,沒受過委屈。」

「郯爺。」檎靠近郯焰一步,將他與郯離隔開。「這便是我曾向你提及的師父。」

師父向來不喜外人,他由師父盯着郯焰的目光看來,郯焰應是下下等,屬於最不受師父青睞的那型。

「傻孩子,我們認識。」郯離撫過檎因寒冷而血色盡失的臉龐,言語間萬般寵溺,那是做給郯焰看的。

「師父熟識郯爺?」檎可驚訝了。

「他是師父的二哥,是師父同父異母的長兄。」

「咦?」檎望望郯焰,再望望郯離。他的師父與擷歡坊主竟會是兄弟,一時之間,令他無法置信。

在檎眼前的是兩個風格迥異的男子。老成世故的郯焰年屆而立,秀色絕媚的郯離僅屆弱冠,而且他們的面貌並無相似之處,這樣很難說服人去相信他們有血緣關係。

「許久不見了,三弟。」郯焰咬牙切齒地說着。真是冤家路窄,兜了幾個圈子后,還是碰在一起了。

那雙媚眼奪人心魂,郯焰恨恨地看着檎以景仰的目光崇視着郯離。他怎會那麼巧成了檎的師父?造化弄人,這世有了他來興風作浪,想過寧靜的日子,看來不太可能了。

「算了算,咱們也有十多年未見了吧?二皇兄……」

「皇」字震入郯焰耳里、撼入他的心裏。他感到胸腔鬱悶,不悅郯離提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自第一眼見着檎起,他便該料到無憂的日子已逝,但他忽略內心響起的警訊,沉溺在與他相逢的歡愉當中;現下,前世冤債尋來,人齊了,靜止不動的命運之輪莫非又要再次激活?

妲己——腥風血雨的起因。

狐孽投世。

郯焰直覺,風雨欲來……

***

北齊開國根基尚淺,君主傳位僅歷兩代。十三年前,始祖皇未及立詔即驟逝京師函陽,其子三人中——郯衍、郯離爭位。

長皇子郯衍因握有國璽而召令天下,出兵剿滅三皇子郯離之營窟,廢其鎮國將軍之職;二皇子焰雖無謀反之心,但受牽連而撤其國相之位,逐出皇廷。

至此,郯衍登基,富國昌民,是為龍溯元年。

「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他不是你能碰的人。」望着屋外雪堆上與大鷹嬉戲游耍的愛徒身影,郯離淺笑輕揚,魅惑人心的眸子閃爍著冰冷清輝。

擷歡坊內堂並無閑雜人等,惟留這對失散多年的兄弟。

郯焰望着只少他幾歲的胞弟,發覺這些年來他的弟弟竟仍是當年別離時的模樣,一點也不見歲月在他臉上劃下的痕迹。

「如果我說我已經碰了呢?」郯焰不將郯離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只當郯離又是來搞破壞的。

「那麼你絕對會後悔。」郯離露出高深莫測的神情。

他掌握任誰也料想不到的秘密。自當年他在皇位之爭時飲恨落敗、兵權被解、流放荒野起,他便矢志復仇,非要讓當今皇帝坐不穩龍椅、擾亂皇廷不可。

這個秘密,他藏在檎身上已有十數年。近來北齊皇廷氣衰落敗,看來是他該進一步行動之刻了。

「我若放開他,那才真會後悔。」郯焰神色堅定,絲毫不退讓。

郯離笑道:「你愛上他了,那可真是不得了。」

「我是愛上他,你莫要從中作梗。若你再敢無風起浪,就算你是我弟弟,我也不會饒你。」郯焰掠下狠話,定要將檎得到手。

「二皇兄,我並非強想從中作梗,實因檎兒並非你能輕易碰觸之人。他在娘親懷中尚未出世時,娘親即重病身亡,我雖及時救了他,但那寒毒早蔓延至其五臟六腑、無法根除。你與他相處下來,必定也曉得他天性畏寒了吧?每逢秋冬,便是寒毒發作之時,他這孱弱身子不禁起風寒,已沒多少時日可活。」言下之意,郯離竟是不想令兩人將來生死相隔,痛徹心扉了。

郯離之言,令郯焰聞之心驚。「檎兒已是江湖上名聞遐邇的神醫,他竟連自己都救不了?你是授他醫術的師父,也沒辦法救他嗎?」

「辦法是有。」郯離狡詐一笑。「據聞天山山巔有種希罕的瞿蘭仙草,性熱耐寒,若得此藥草,則檎兒之病有望;不過此草離土后立即雕謝枯萎、難以存活,但若要醫治檎兒之疾,又必須將瞿蘭草之藥性引出,以烈日曝晒七天才得其效。」他故意頓了頓。「除非……」

「除非什麼?」郯焰急問。

「除非有人願意充當藥引,服下瞿蘭草,讓瞿蘭草藥力盡泄於體內溫血之中。」

言盡於此,郯焰雙眸一鎖,頷首會意道:「說來說去,你便是在打我的主意。我還真當你會這麼好心地將檎兒的病情說給我聽呢!」

「你八字屬陽,乃極陽之子,世間除你,再也無人克得了瞿蘭草焚熱之力。我也曾試過讓一般人服食瞿蘭草,但那些人實在太不堪,全死光了。」郯離提到這事,卻如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般笑了出來。

郯焰頓時一陣頭皮發麻。

「你說你愛他,我倒想看看你所謂的愛,究竟能否至死不渝。」

屋外,漫天飛雪。純凈不染的白雪中,是檎無瑕瑰美的身影。

郯焰凝眸深處,是對檎深刻的愛戀。他這生,早篤定了要為他生、為他死。

「天山距鴻城不遠,你何時出發?」

「不急,你也得讓我先休息一下吧!」郯離笑得輕蔑。

無法理解情愛二字為何能讓人有勇氣忘卻一切,他嗤笑世間男女愚愛,竟值得生死相許。

頃俄,屋外庭園中嬉耍的身影突然停止了笑聲。

在郯焰專情的注視下,那抹身影緩緩搖墜,軟倒在白雪之上。

「檎兒!」

郯焰瞬間愴惶地朝那抹身影飛奔而去。

笑顏詭魅的郯離獨自靜坐屋內。

「開始了……」他意味深長地道。

***

「極陽之子?」

由擷歡坊回奔至居所洞庭山,一路上翠便聽見主子喃喃自語地念個不停。光是九尾妖狐口中極陽之子一句,就念了不下百次。

「主子,您沒事吧?」怕再惹主子不快,翠只能小小聲地道。

湘君斜睨她一眼。「當年你與九尾妖狐共事時,可曾發現他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翠一直很盡責地侍奉破軍星君,遂沒心神去管其它閑事。」翠回想起往事,渾身又是一顫。

她當年隨九尾妖狐入宮,化名喜媚,賜封貴人,但過的卻是心驚膽戰的日子。她老是覺得九尾妖狐仇視她,想找機會將她一口吞下肚似的。

「破軍星身邊繞着哪些人?」湘君再問。

「不就是常伴他身側的妖狐妲己、亞相比干、太師聞仲、西岐伯邑考……啊!還有翠!」翠努力地想了想,僅湊得出這些人。

「除去已經封神、位列仙班的聞仲,再拿掉你,這些人中就剩下紂王、妲己、比干、伯邑考……破軍星、貪狼星、天相星、紫微星……」湘君恍然大悟,她動念發咒,瞬間已經駕回洞庭山的彩雲拐了個大彎,疾往昆崙山方向飛去。

「主子!」翠沒抓穩,差點被疾飛中的彩雲給拋出去。「不是到家了嗎?您怎麼又……」

不消半刻,七彩雲霞急停於昆崙山紫微洞前。翠沒抓好,一個驟停讓她由雲上滾到了雲下。

「主子,莫非您討厭翠了?翠以後絕不敢自作主張,趁您睡覺時胡亂來了,您別像以前那樣把我丟給別人養啊!翠若不能待在您身邊侍奉您,那翠真是活不下去了。」她摸著犯疼的玉臀,可憐兮兮地啜泣著。湘君將她帶到昆崙山紫微洞,用膝蓋想也知道她主子是想將她丟給紫微星君當丫環,省得見到她就氣。

「主子,翠真的不敢了,您看在翠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就別將翠轉送出去吧!」好慘,真的好慘!想來她也是盡心儘力為主子做事的,沒想到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瞧主子氣得,這下沒希望了啦!

「主子?」抹了把淚,翠疑惑喚道:「主子?」

平時她這樣又喊又叫的,湘君多少都會有些反應的,怎麼今天……

湘君指指紫微洞口掛着的一塊牌子,要翠將其上蒼勁有力、入木三分的渾厚字跡念出。

翠擤了擤鼻涕,緩緩念道:「主人有事外出,洞內無人請回。」

翠定睛再看,板子上還結了蜘蛛網,這裏想必已經很久無人居住了。

「我早該料到那郯焰並非尋常之輩,能夠讓破軍星神魂俱傷的,自古以來就只有紫微星一人。」

湘君的推想是正確的,紫微受天地極陽之氣而生,與天地連心。那郯焰有能耐教天地發怒,落雷破她精心布下之局,便是神人們看透了他的身份,要他勿沉溺於人間愛欲而舍了天道。

紫微掌生,破軍掌滅。

這兩顆天命疏途的星子相競落凡,興起人間風雨。破軍受天命而生,然而紫微呢?她記得商末落世的星子中並無紫微之名啊!然而紫微這番作法,看來竟是尋破軍而去……

天人不得相戀……原來是這陋規啊!湘君全明白了。

「什麼,郯焰是紫微星君?」

湘君好不容易釐清的腦袋,又傳進翠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死了、死了,我託夢給他的時候還用了極不禮貌的語氣對他訓話。糟了啦!主子,翠以下犯上,這回沒救了啦!」湘君捂著耳朵,騰動雲霧離去,她受不了的將翠丟在紫微洞前,任她又哭又叫,不想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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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塵續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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