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鴻城,北齊南方邊境最為富庶之地。此處離京偏遠,但承上天厚賜,城內物產豐饒、人民富足。

鴻城境內水運發達,河川彙集;境外高山環繞,阻絕塵囂。屏障天成,居民依山傍水而居,自給自足,幾乎已成與世隔絕之境。泗水貫穿鴻城而過,將整座城一分為二,河岸遍植碧翠垂柳,春風若吹,綠影輕搖,與河上波光相互輝映,水天一色,美景天成。

泗水之寬,惟天清氣朗、視線極好之時才得以望見彼岸;其中水流緩慢無波,一如鴻城居民平實無華、樂天知命的性格。

十年前,一富商旅居鴻城,遙望泗水之際突發奇想。三年後,富麗堂皇之建築立於泗水中央,號為「擷歡坊」。

擷歡坊佔地百畝,騰空架構於泗水河上,兩端賴由連接河岸的橋樑支撐其重量,工匠巧思堪稱天下一絕;商賈更是由南至北,重金買下無數貌美姑娘,致使所謂天姿國色者,擷歡坊內比比皆是。

少見風雅之風月場所,姑娘們個個又皆通曉琴棋書畫,不似坊間野花俗落,遂令鴻城內達官貴人趨之若鶩、流連忘返。

自此,淫靡風氣入侵鴻城。

是夜,日已西沉,天色昏暗,泗水河上靡音樂聲不斷。

擷歡坊內搭起了一座玉台,玉台上鋒利刀刃閃著森白冷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輕舞躍於台上,裸足蝶步,於鋒刃上飄然游移。

此女舞姿華麗,雙足赤裸而不見傷,直至笙樂由慢轉而急起,仍是從容閃轉騰挪,如飛燕傲姿翻舞於空中。

台下看倌個個為之驚嘆,但此翩飛舞姿卻如曇花一現般短暫。持續半晌,轉瞬間笙音俱靜,玉台佳人隨之沒入簾后;此時台上已是一片空蕩,但台下為之痴迷陶醉而未由夢中轉醒者,仍大有人在。

「花啼,幾個月不見,怎麼你的舞藝不進反退?」簾后是道長廊,一抹壯碩的身影倚門佇立,似乎等了她許久。

「爺!」

花啼才要回自己的廂房休憩,回程卻遇上出遠門甫回的擷歡坊坊主。

「我病了。」她應了聲。方才的舞蹈花費她太多心力與體力,現下的她由丫環攙扶著,但血氣上涌,說不了幾句話。

「燕舞不是普通戲碼,一不留神可會終身遺憾的,若下次遇上同樣的情形就停了它吧!方才幾次險些出錯,你也真是的,這麼輕率地上台,實在太危險了!」他語帶關心,心裏盤算的卻是這個價值不菲的珍藏品,可不能有任何瑕疵。

此人有着不尋常的偉岸身軀和俊逸面貌,他的神情過於誠摯,帶着笑的面容有着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但花啼深知,是此人將她和其它姐妹買回擷歡坊,供城裏富人尋歡作樂的,這樣一個買賣貧童優伶為娼的惡人,她不會將他虛情假意的話當真。

郯焰,一個已屆而立之年的男子,臉上卻絲毫不見歲月刻劃的痕迹,反而更為俊美無儔。他剛毅的臉部線條透著有別於常人的氣息,洗鍊的性格總帶着沉穩與自信。

郯焰不像她所見過錙銖必較的商人般浮氣,而是像京城裏的王孫公子般,有股書卷氣、傲氣、才氣所交織衍生的尊貴氣息。

憑着這種天生氣勢,他暗地裏想着怎樣的詭計企圖便很難讓人有所防備。當別人對他所說的話信以為真時,便是壽終正寢、待他靜靜鯨吞蠶食之刻。

「燕舞恐怕花費了你不少心神吧?瞧你臉紅氣喘成這樣。」

郯焰揚起袖子替花啼拭去汗珠,怎料花啼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彷彿在告訴他,她不是其它入了擷歡坊便任他宰割的青嫩姑娘,她可是擷歡坊的紅牌名妓,想碰她,就得先拿錢來,一切都是有行情的!

「花啼先行告退了。」

也不顧誰才是擷歡坊的主人,現下心情不快的她,誰的面子都不想顧便告辭離去,獨留郯焰一人。

望着花啼怒火中燒的背影,郯焰不禁笑道:「性格還是一樣那麼壞,真可惜了那張花容月貌。」話落,他隨即轉身往外場巡去。

***

在迂迴長廊上拐了幾個彎,丫環敲敲花啼的房門,接着將散著濃郁草藥味的葯汁端入花啼房裏。

夏末秋初,天候雖已漸涼,但仍殘留酷暑之意。花啼閨房內門窗緊閉、密不透風,丫環才踏入室內一步,隨即就讓室內燥熱逼出淋漓香汗。

夜色深沉,未點上燈的房裏陰暗一片,丫環走近圓桌前燃起油燈,頓時昏黃微光綻開,照亮了整間廂房。

「誰?」屏風後傳來聲響,隨即見着身着黃衣的花啼拖着略顯沉重的步伐由床榻下鋪。燕舞累壞了她,令她躺在床上休息了好一陣子。

「小姐,我給您端葯來了。」丫環將煎好的葯呈給花啼。

只見花啼深深一吸氣,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將湯藥喝下肚,然後才苦着張臉,一副反胃作嘔的樣子。反正早喝晚喝都得喝,為了她的病,她再不甘願,還是得忍這一時半刻之痛。

「小姐,方才看您跳那場舞,您的腰傷好像已痊癒得差不多了呢!」丫環喜孜孜地望着花啼,幾乎想不起幾天前花啼舊疾複發時,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的模樣。

「也真多虧了大夫,若非他這些天不分晝夜地替我診療,我恐怕不可能這麼快就痊癒。」

雖難掩病容,卻也不再是蒼白憔悴的臉色;她的雙頰泛著紅潤,腰肢雖微感刺疼,但已舒緩許多。

「看不出那個小傢伙年紀輕輕的,醫術倒不錯。」丫環還是有些無法置信。

她所服侍的花啼自幼勤練舞藝,無一日停歇,教舞的夫子又過於嚴苛,就算花啼練傷了筋骨,仍不許她休息。初時總認為熬一熬就過了,直至年紀漸長,少時的積病成了宿疾,每當四季運替交換時刻,總令她舉步維艱,只得躺在床上休養。

「也難怪他會被稱為神醫,我這病沒幾天就讓他給治好了。」花啼幾年來尋遍城裏醫館,再好的大夫也無法根治這個毛病,最後還是由坊里恩客處聽說,才由偏遠的南方找到現在這位大夫。

那日馬車駛入擷歡坊,大夫一下馬,花啼便滿腹疑惑。不知是自己眼花了還是怎麼着,被小廝們恭恭敬敬迎入擷歡坊的竟是個看來才十多歲的少年。他望着她露出盈盈笑容,燦爛而令人目眩神迷的笑顏,使她驚訝不已。

從來沒有人對她綻露過那般無邪的笑容,尤其是個男子。自她多年前倚門賣笑開始,就未曾有過。

抹了把汗,花啼執起巾帕扇風。

「小姐房裏這些天怎麼老是關得密不通風?這麼熱的天容易悶出病來的。」

「窗是方才關的,因為大夫剛由南方北上,不習慣北齊國早晚透涼的氣候,我見他冷得直發抖才封了的。」受不了熱,花啼接着打開幾扇窗。

窗下是川流不息的泗水,涼風吹拂而入,捲起的泗水水氣中,夾帶了些許秋意;而擷歡坊外是四周懸起鳳型精雕之木欄,以供來客遊憩、遠眺鴻城叢山峻岭、玩賞兩岸風光之用的窄道。

忽而,花啼聽見窗下傳來羽翅拍搏聲響,她往下望去,見到熟悉的少年身影。裹着冬衣,攀在漆紅木欄上的他,遠遠看去好小好小,小到好似一陣大風吹來,便有可能將他吹走一般。

河面上,羽翼斑斕的大鷹展翅翱翔,時而飛翔翻滾,時而筆直衝落河面,再急急轉彎緊靠水波而行;頃刻后,那隻大鷹乘着風靜止於泗水之上。她聽見他清脆的笑聲,才發現大鷹竟似通悟人性般,志在博那人一笑。

「大夫!」花啼詫異地喊了聲。

「花啼姑娘。」

***

風中傳來笑語,暗處,郯焰漆黑的雙眸宛若深不見底的潭水,緊緊地將眼前景象盡收眼底。

月華籠罩下的他,沾染一身純凈無瑕的光芒,風愛憐般地梳過他柔細的髮絲,恣意而飄揚的發在他身後紛飛輕舞。

他淺揚著唇,玉雕般清雅秀致的五官動人心弦,燦眸內眸光流轉,專註得心無旁鶩,並未意識到旁人存在地、自顧自地與河上翻飛的大鷹嬉戲。

郯焰如同著了魔般靜立原地,無法動彈,體內有股熱浪狂涌翻騰,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這一生,再美的女子他都見過,縱使她們自動投懷送抱、使盡狐媚手段,也無法使他動心。

但這一剎那,某種無法言喻的感覺深深地撩撥蠱動着,他的心底隨之掀起陣陣狂潮。凝視着那個人的側臉,他感到自己的心竟激烈跳動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衝擊得他有些目眩。

頃刻間,他覺得天旋地轉,只為一個從未謀面的少年!

郯焰興起前所未有的渴望,他想要將眼前之人據為己有,他要他的笑、他的身、他的心,完完全全只屬於他一人……不惜任何代價!

蟄伏已久的強烈慾望,在遇見此人的剎那迸裂開來。郯焰握緊雙拳,任心中莫名奔流的情感肆虐,那是種濃烈到快令人窒息的感覺;但他並不驚訝,彷彿在許久之前,他便一直等著這個人的出現。

***

「大夫。」亭樓上方傳來女子的呼喊聲。

「啊,花啼姑娘。」他抬頭望去,揚起手臂朝着窗枱邊的黃衫人影揮了揮手,露齒而笑。

「大夫,您別和那類猛禽嬉戲,太危險了!」

「不打緊,我們認識的。」他吹了一聲口哨,頗通靈性的鷹兒振翅飛來,停在他高舉的手臂上。「瞧!」

窄廊上,緊容兩人側身而過。仰頭和花啼談天說笑的他沒注意到一旁端著食籃的小廝匆忙迎面而來,當他意識到有人正對他說話時,已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突地一陣狂風吹來,大鷹受驚振翅而飛,他臂上失去重物踉蹌了兩步,整個人滑過木欄就往江中翻落。

「大夫!」

耳際傳來女子驚呼之聲,他來不及反應。夜色下,駭人的河水奔流,在他下墜之際,水流隨即映進眼底;瞬間,腦海內突地閃過一幕畫面,耳際傳來一陣陌生的聲音。

接着,在離水一寸處,髮絲俱已沾水濕透,凌空的他卻及時為人所抱起。

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一雙如鋼鐵般的臂膀已將他狠狠地摟進懷裏,那人單手繞過他的背脊將他緊緊圈住,另一隻大手則貼蓋上他的手背,只是過大的力道弄得他有些疼。

照理講他是該掙扎脫困以免被勒得無法呼吸的,但不知為何,這一刻他竟因為疑惑而出奇地安靜。

他迎向那人的眼眸,回憶起方才一閃即逝的聲音,驚覺有種奇特的感覺正在心頭竄生……

日月為鑒,亘古無異!

那畫面、那聲音,竟出自於這個陌生人。

「你是大夫?」

目睹事情發生經過的花啼由樓閣上跑了下來,擷歡坊內一些愛湊熱鬧的小廝們也湊了過來,紅漆木欄圍住的窄道上旁觀者漸聚漸多,致使郯焰不得已只好鬆開圈住對方的手。

「我來替花啼姑娘治病的。」他急忙吸了口新鮮空氣,沒料到卻被冷冽的風給嗆著。

他咳了幾聲,那名陌生男子詭異地拍了拍他的背。普通人是這樣順氣沒錯,但卻在他的手心接觸到他背脊之刻,他的身體卻無來由地一陣戰慄,彷彿有道電流通過痛擊了他,令他整個人跳了起來。

「你的頭髮都濕了,當心受寒。」郯焰撥開披散在他冬衣上的黑髮,發覺不只是衣上滿布水痕,就連他的眉上、唇上、臉龐上也綴著剔透發亮的水珠。

郯焰以拇指拭去少年唇際沾著的水滴,在他仍有些恍惚之際,濡濕的手指便往自己唇間放去,吮走那片水漬。

此舉讓對方驚訝不已,立刻回了神,揮手打落他失禮的舉動。

「叫什麼名字?」郯焰臉上露出深沉莫測的笑容。

「我嗎?」少年退了一步,感覺氣氛有點詭異,「我姓。」

「我知道你姓,我問的是你的名。」他在躲他,他竟然在躲他!郯焰失笑,先不斷定這事是好是壞,最重要的是他已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方才觸及他裸露肌膚的手掌上殘留着奇異的感覺,他驚訝他不似平常女子若水般的柔膩觸感,手指修長而潔凈;他雖知那是一雙少男的手,而非女子所有,但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瀕臨瘋狂的感覺。

「……檎。」他咽了口唾沫,發現自己竟開始有些口齒不清。

「情?怎麼寫?」郯焰追問,步伐又往檎那方跨去。

「木字旁的檎。」檎見狀,再度往後挪了幾步,雖然這麼逃避有些不濟事,但他就是下意識地不想與眼前帶着曖昧神色的男子接近。

「你別這麼怕我成不成?我又不會吃了你。」郯焰笑道:「更何況,我還救了你。」他指指木欄下滾滾奔流的河水,提醒戒心太甚的檎。

「謝謝你救了我,我只是不太習慣……」不太習慣你的熱情。

檎有些靦腆,在他北上之前從未和太多人接觸,一下子來到這人聲鼎沸的擷歡坊,再碰著如此熱心助人的郯焰,實在令他不太能適應。

緊接着,一道黃影插入他倆之間,原來是花啼匆匆介入。於窄廊間,花啼擦撞了郯焰一下,又乘機故意地將他擠得老遠。

「沒事吧,大夫?」花啼摸摸他的頭,摸摸他的臉,緊張地問著。

「沒事、沒事,多虧那個人及時把我拉起來,我才沒落到河裏。」檎遙指著被擠到窄廊盡頭的郯焰,點了點頭再道了聲:「謝謝你啊,大叔。」

隔着幾尺之遙,被稱為大叔之人突地額爆青筋,皺擰劍眉。「嘖,我有這麼老嗎?」遠處的郯焰低聲埋怨著。

「爺會那麼好心?」花啼啐了聲。「您別輕易相信他,他是只笑面虎,最擅長的就是吃人不吐骨頭,大夫您涉世未深,還是提防點好。」在這擷歡坊里的,都是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例證。

檎有些疑惑,那個人救了他,應該壞不到哪兒去吧?

「您是我請來的貴客,他若不想擷歡坊倒店,還會賣我一些面子。」花啼再喚回他的注意力。

「我又不是姑娘家,你不用操心。」檎笑道,眼角餘光又不自禁往郯焰所在之處望去。

那個人,他之前曾在哪處見過嗎?否則一個陌生人怎會讓他感到似曾相識?

而且除了這份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外,還有着某種無法解釋的感覺。那種奇異的感覺……檎一直思索著該以怎樣的辭彙來形容。

啊!大概就是那個詞了——憎惡!

***

日月為鑒,我伯邑考在此歃血為誓,從今而後我將以性命守護您,亘古無異!

笙歌漸歇,東方初露魚肚白,河堤嘈雀輕啼。

檎翻開厚重的棉被,由睡得已是暖烘烘的床榻上溫吞地起身。昨夜一場惡夢令他睡不安枕,雖然仍習慣性地在此時下榻,但腦袋卻變得混混沌沌,有些恍惚。

夢了些什麼他已記不得了,惟一殘留的是胸口莫名的悸動與痛楚,在過了一陣之後,仍無法平息。

由櫃邊行囊內取出一白瓷藥瓶,他傾倒出兩顆翠綠藥丸入掌,和水吞下。之後他走往鏡台,在水盆中擰了條巾子拭臉;突然間,瞧見銅鏡中映着的影像,不自覺地楞了一下。

這……不是他啊!

銅鏡里的影子緩緩扭曲著,出現了另一張陌生男子的面孔。

他有些記得了,那是昨晚夢裏出現的臉孔;唉,他怎麼忘了呢,他怎麼忘了那夜星般深邃惑人的雙眸呢?

「伯邑考……」

檎凝視着那張熟悉得教人覺得詭異莫測的臉龐,微啟的雙唇無意識地吐出這個人名;有種令人迷惘的情緒蔓延浮動着,使他胸口傳來陣陣灼熱熾悶的痛楚,抓住單薄的汗襦襟口,他這才發現,原來是那道胎記在作疼。

檎發楞地盯着自懂事起便隨着自己的痕迹,那深紅胎記就刻在左胸之下,怎麼看都不似天成,活脫脫地如被利刃所傷,且是落於最致命的一處。

「背叛者!」忽然,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遙遠,更顯得模糊。

處於擷歡坊款待賓客的上房內,檎近似發獃地杵在鏡台之前,偶地回過神來,卻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直至日上三竿,沉靜的泗水河岸因小販叫賣喊貨的聲音、及隨着市集展開蜂擁而至的人潮益顯熱絡,他才稍稍找回自己遊離的思緒。

早秋的風由窗外呼嘯而過,蕭瑟的氣息自檎未關緊的窗縫中吹入室來;冷風驅走睡意,連帶地喚醒了他。檎打了個哆嗦,連忙套上厚重棉襖。

那記憶深處詭譎的內容、鏡內的異象、撩撥他心弦的故人,全隨着意識的清醒而潛入了未知的深處。

鴻城雖屬北齊最南之境,但仍地處北方。這裏的天候與他自幼生長的南方相較起來冷得太多,幸虧臨出門前多塞了幾件冬衣作為禦寒之用,否則處在鴻城早晚凍得霜降的惡劣氣候下,他不成了冰柱才怪。

整理了一下醫箱,花啼的舊疾至今已無加劇之虞,但她的傷是經年累月累積而來的,還得多用幾帖葯才成。由家中帶來的藥材已用得差不多,看來他待會兒得先上山采些藥草備用。

窗台上傳來叩叩的聲響,檎拍了拍沾滿細碎藥粉的手推開了窗。

窗外,一隻羽翼斑斕的大鷹憑欄而立,它在瞧見檎之後,敲著紅漆木欄的喙子便停止繼續往價值不菲的木材上啄洞的舉動。

「嘎——」大鷹一躍,輕易地越過窄道,跳至檎窗枱前。

檎抽起綁在它腳上的白絹布條,在掌上攤開。那絹上僅有幾個清瘦的字——即屆立冬,速回!

信末雖無落款人,但檎卻瞭然一笑地對着大鷹問道:「寶寶,師兄回楓谷了嗎?」這隻鷹是他師兄自幼豢養的飛禽,野性已被馴服,且頗通人性。

「嘎——」

「剛到?師父呢,他回來了沒?」

「嘎——」

「還沒?他們兩個還沒碰頭就好,我這裏至多再待個三天便可治癒病者,你先行回谷,我會趕上的。」

***

那日,擷歡坊的奴僕乘着馬車在南方荒煙漫漫的曠野上,尋着正在採集罕見藥草、準備返回楓谷師門的檎。只因他行醫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他沒有特地開設醫館,一年當中也僅有春夏二季會離開楓谷外出採擷藥材,而在這段期間內,無論遇上誰求醫,他皆不會拒絕。

以至於明明只距幾里就可回谷休息、安安穩穩地準備過冬,他還是得過家門而不入,坐了幾天車直往北方而去。

小販沿街的叫賣聲在河岸邊喧嚷着,檎收起師兄寫來的絹布,心裏正打算趁早將需要用的藥草采全而揮走大鷹,轉身拾起藥箱時,廂房正上方突地傳來轟然巨響,頂上窗戶被撞落,飛射入泗水中,激起陣陣波瀾。

「七早八早吵個什麼勁,姑奶奶我才剛送完客,累得半死正準備躺上床休息,你們這群死老百姓就不能把嘴閉起來嗎?改明兒個我就把泗水河整條買起來,以後河岸十里內不得擺攤買賣,看你們還怎麼叫囂!」

河東獅子被吵得睡不着,吼聲震到了隔岸。之後樓上佳人又持續微嗔了一陣,頓時整條泗水河岸變得靜悄悄,擺攤的販子與議價的買客們皆噤聲不敢言。

誰不知道擷歡坊的花啼姑娘個性直爽敢言又交遊廣闊,只要她一句話,遑論是小小一條泗水,就連一座城池,恐怕也會有人馬上捧到她的面前,只怕她嫌棄不想要。

「花啼,做姑娘的總要學着溫柔婉約,你不是三天兩頭地拆我擷歡坊,就是恫嚇河岸良民,和氣生財的道理我有教過你吧?」

「本姑娘天生如此,爺當初心甘情願買我回來時,便應料到。」啼者,放聲亂鳴也。她是擷歡坊里才貌兼備的花妓沒錯,同時也是朵口無遮攔的喇叭花,難怪爺會替她取名為花啼。

又一聲巨響,是她重重躺回床上的聲音。

「早啊,大夫!」

聽見熟悉的聲音,檎自然的反應便是轉過身來。那擷歡坊坊主雖然同著樓上的花啼說話,但一雙烏溜的眼卻直勾勾地往他的窗內瞧來。

郯焰唇角扯得老高,像是在笑,眸中卻了無笑意。

他帶着其它企圖的眼神令檎不寒而慄,他感到自己彷彿成了別人眼中的獵物,而且對方還公然地打量著自己,絲毫不掩飾那貪婪的意圖。

擰著眉,檎用力地關上了窗。

他不喜歡郯焰那雙緊盯着自己不放的銳利眼眸,也不願當郯焰嘴邊的一塊肉,現在惟一能擺脫此人的方法大概只有儘快醫好花啼,遠離此是非之地。

裹好冬衣,檎將空了的藥箱往身後一背便朝外走去,哪知他才開了門,老是皮笑肉不笑的郯焰便站在門口,擋住了他的路。

「大夫,這麼早上哪兒去呢?」郯焰直瞅著檎看。怎麼越瞧就越覺得這娃兒好生標緻,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真是再多看幾眼,就又多愛上他幾分呢?

「上山採藥。」所謂陰魂不散指的便是這種人嗎?

「上山太辛苦了,城裏開了幾間藥材鋪,你需要什麼樣的草藥,我立刻叫小廝買來。」郯焰往前靠近一步。這娃兒身上有股沁鼻的草藥味,他深深聞着,瞬時一陣清涼入肺,驅散了初秋暑意。

「我習慣自己煉藥,如此較易控制藥性。」方才擰眉未解,檎兩道細眉皺得更深,就快要打結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想拉開與郯焰的距離,怎知郯焰卻得寸進尺,順勢入了他的房裏。

「郯爺,你擋到我的去路了。」檎有些不滿。

「先別惱,瞧你的小臉皺成這個樣子。」郯焰伸手輕觸檎糾結的柳月眉間,欲撫平那塊皺摺。

檎揮手欲隔開郯焰無禮的肌膚接觸,怎知左手才一揚,手腕隨即落入郯焰熾熱的掌心。

「這是什麼?」緊扣住檎的小手,郯焰這才發現檎的左手腕至手背之間竟圈繞以薄如蟬翼的百鍊鋼,層層卷迭,宛若第二層肌膚般包覆保護著。

「軟刃。」郯焰的手心熱得彷彿要冒出火來,檎把心一橫,只求脫困。

語畢,一道森冷白光襲來,郯焰措手不及,只覺頸項上傳來一陣輕微刺痛,檎手背的銀白消失,薄薄的百鍊鋼竟由他手腕處飛彈而出。發出的嗡嗡聲響猶在耳際,郯焰卻見到一滴鮮紅的血由不到半寸寬的劍緣緩緩滑下,滴落地面,劍刃上不沾半抹血漬。

「你通常都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郯焰慢慢地舉起手來,輕輕以指尖捏住劍刃中央往外移去,再移動沉重的腳步跨出房門;他臉上雖仍帶着笑,但嘴角卻已全然僵硬。這世上趨炎附勢、對他逢迎拍馬的人何其多,打出娘胎到現在,從來沒人敢這麼對他!

「我只對不懷好意的人這麼做。」咻地一聲,檎迅速收起軟刃,那薄刃猶若靈蛇般游移自如,頃刻間便已回到原位。

檎原本只欲亮出武器嚇唬郯焰罷了,不是真的想傷他,但見着他的臉,不知為何竟興起一股怒意,那種無來由、莫名便竄出的情緒使他差點失控,更讓他不禁納悶,自己為何會對個才見過幾次面的人如此?

「我怎麼可能對你不懷好意?」郯焰假意說道。退出門外的他,手捂著受了傷的脖子,僅僅露出半個身軀。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檎有些懊惱,碰上郯焰后他便控制不了自己的反應。他是醫者,醫者向來只有救人,沒有傷人的。

「下次別這樣了。」郯焰幽幽地道,隨即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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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塵續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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