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午後的陽光,灼灼燦燦的灑在「科姆納雷劇場」四周。

這座漂亮的白色建築,佔地兩萬多坪,是佛羅倫斯最著名的市立劇場,每個月都有大型歌劇和舞蹈的演出,它就位在阿梅利哥河岸大道的北方。

再過去,就是中央車站。

這一天,劇院的舞台上,石霜霜正和一群舞者在做公演前的最後綵排。

她是這場名為「世紀之舞」獨挑大樑的主角。

現在,她就一身薄紗,套著水袖,再挽著一把抱琴,在燈光的投影下,練習著改編自中國「莫高窟飛天故事」的舞碼。

雖然只是一場綵排,但石霜霜卻是那麼聚精會神的跳着,舞著,旋轉着,每一個肢體和轉折,都是那麼的柔美和細膩,再加上後面的場景設計,彷彿時空又回到了千年以前的敦煌,回到了虛無縹緲的幻境中。

突然,凝聚的空氣中,一個男性的聲音劃破寧靜,急躁的對着舞台大喊:

「停!霜霜。」

頓時,台上的舞者全體靜止了下來。石霜霜愕然的走到舞台前,對着台下的那名男子,疑惑的問:

「怎麼了?楊浩,是不是我跳錯了舞步?還是我表現得不夠完美?」

「不,霜霜。」楊浩走近舞台,仰起頭說:「你的努力表現我十分滿意,每個舞蹈動作都無懈可擊,只是我在想,剛剛那一幕『天女神奏』,是咱們這次公演的重頭戲,我覺得,在氣勢上似乎可以營造得更扣人心弦。」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說,為了強調咱們這個舞蹈是改編自中國的飛天故事,就更應該符合那種神秘和飄逸的情境。」楊浩解釋的說:「換句話,我希望你飾演的飛天琴女,在表演神奏的時候,能夠把跳躍后的兩圈半旋轉,改為三圈半,而且落地后,要配合後面的舞群,同時跳着雲手舞。」

「可是跳躍后旋轉三圈半,難度太高了,楊浩,我根本做不到,何況我們明天就要公演了。」石霜霜面有難色的說。

「我承認,霜霜。」楊浩沉吟的說:「要你臨時在這段舞碼中改跳旋轉三圈半,這個要求確實過份,也不合情理,但為了咱們編導的這出舞蹈表演、能得到很高的評價,也為了讓你脫穎而出,真正成為意大利,甚至是國際上最出名的舞蹈家,我身為這個舞團的薴術總監,只好要求你配合,再說,我相信以你在舞蹈方面的天份跟能力,一定可以做得到。」

石霜霜遲疑的看着他。

「好吧,楊浩。」她笑了笑說:「既然你對我有信心,那我就試試看,畢竟我石霜霜不是個容易認輸的人,也絕對會做到天衣無縫的地步。」

說完,她重新回到了舞台中央,開始練習著跳躍旋轉三圈半。

好幾次,她都從半空中摔下來,不是手中的抱琴掉了,就是迴轉的力道不夠。於是,她一次又一次的跳着,幾乎膝蓋上跌破了好幾個傷口,她依舊不氣餒,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她愈是着急,就愈慌亂,連甩水袖的動作,都不小心甩到後面的舞者,把大家都跌成了一團。

「不行,不行。」她最後從舞台上爬起來,求饒的嚷着說:「這三圈半旋轉太困難了,楊浩,我看算了,它搞得我狼狽不堪,要是再練下去,我這個『飛天琴女』,恐怕就要變成『飛天滾豬,了。」

「哈哈哈,飛天滾豬,這真是太滑稽了,瞧你們剛剛都跌得東倒西歪,簡直是一場名符其實的滾豬大賽,而且,我從來沒見過拿着抱琴的飛天滾豬,實在好笑極了。」

驀然,整座空曠的劇場里,一陣笑聲從觀眾席上傳了過來。大家四目望去,發現一個有濃濃書卷氣的男孩,鼻樑上架著一副銀框鏡架,身材高挑站在入口處,捧著肚子又叫,又跳,又誇張,又肆無忌憚的狂笑不已。

那笑聲,幾乎把楊浩給惹惱了,他飛快的衝過去,就劈哩拍啦的對那男孩喊:

「你究竟是什麼人?竟敢擅闖進劇場里偷看我們舞團排演,難道你不知道今天這兒是『非請莫入,嗎?」

不等那年輕男孩開口,石霜霜也氣急敗壞的跳下舞台,怒目橫眉的對着他叫:「你私闖禁地,早已是千不該萬不該,最不應該的是你居然看着我在舞台上摔跤,不但一點同情心也沒有,還敢幸災樂禍,罵我是飛天滾豬,而且笑得那麼大聲,那麼可惡,那麼放肆。」

「喂喂!」那男孩停止了笑聲,辯解的說:「你別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哪有開口罵人?」

「你敢發誓你沒有?」

「我為什麼不敢?」那男孩也不甘勢弱,理直氣壯的說:「明明說飛天滾豬的人是你,我不過是順着你的詞說出來,你怎麼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就怪罪到我頭上來,你未免太蠻橫霸道了吧?」

他的針鋒相對,立刻把石霜霜給惹毛了。她氣呼呼的叫:

「你太狂妄了,竟敢說我蠻橫霸道,那你呢?你又好到哪裏去?除了自大驕傲,自以為是,就只會死皮賴臉,強詞奪理,簡直可惡到家了。」

「至少我學不會你的撒賴功夫,硬要栽贓給我,不信,你可以問問所有在場的人,先說出飛天滾豬的,是不是你這位得了健忘症的千金大小姐?」那男孩帶着嘲弄的笑意說。

一時,石霜霜啞口無語。

「怎麼?」那男孩咄咄逼人的,「你俯首認罪了?」

「好。」石霜霜站定了身子,自知理虧的說:「我承認我說過飛天滾豬,也錯怪你了,但是,你闖入我們的禁區,又該如何自圓其說?」

那男孩推了推眼鏡,才慢條斯理的說:

「難道做為一個記者,沒有採訪新聞的自由嗎?」

「你是記者?」石霜霜上下打量着他。

「是的。」他說:「我叫韓偉傑,是香港蘋果日報的記者,特地飄洋過海到這兒來做採訪。」

石霜霜噘起了嘴唇,「就算你來自香港,就算你有採訪新聞的自由,你也不能越迂規矩,沒經過我們舞團的同意,就闖了進來,這不是有失你做記者的本份嗎?」

「我不否認。」韓偉傑說:「這是我的莽撞,希望你們見諒,也千萬別趕我走。」

「不行!」石霜霜拒絕的說:「我不管你是蘋果日報的記者也好,還是什麼香蕉蕃茄柳丁的記者也罷,總之你已經破壞我練舞的情緒,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吧。」

「這麼說,」韓偉傑有些失落的看着她,「你下逐客令,不肯接受我的訪問了,是嗎?石霜霜小姐。」

石霜霜猛然一震。

「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韓偉傑笑着說:「在整個意大利,有誰不知道你石霜霜的父親,是鼎鼎有名的商業鉅子石家駿,以建築起家,而且經常舉辦慈善晚會,不管是在華人社會,還是政府官員中,他都頗具人脈和聲望,如果連這一些基本資料,我都一無所知,那我還算什麼記者?還出什麼採訪任務?」

猝然,石霜霜生氣的轉身而去。

「喂喂,你別走。」韓偉傑很快的攔在她面前,愣愣的問:「是我說錯話了嗎?」

「你沒有說錯。」石霜霜定定的看他,一臉寒霜的說:「錯的是我不該生為石家駿的女兒,要一輩子活在他的榮耀之下。」

「這有什麼不好?」韓偉傑不懂的說;「最起碼,有一個富甲天下,名利雙收的父親,可以過着榮華富貴,無憂無慮的生活,總比住在貧民區的那些窮人,要幸運的多了。」

「可你知道嗎?『石家駿』這三個字,帶給我多大的壓力?」

「為什麼?」韓偉傑訥訥的問。

「因為我是我,石家駿是石家駿,我不想我的任何努力,都沾上我父親的名字,你懂嗎?」

「但你的身世確是個事實,畢竟你父親的聲勢太顯赫了,別的不說,就以他白手起家的事迹,早已人盡皆知,轟動整個意大利,更何況,他在商場上的影響力,不但可以呼風喚雨,甚至可以帶動意大利的繁榮,最重要的,是他掌握了這個國家百分之二十的經濟,這樣的輝煌成就,很難再有人可以掩蓋過他的光芒,而你身上流着他的血緣,自然就要頂着他的光環和盛名,這是幸,也是不幸,因為就算你再怎麼力爭上遊,在別人的眼中,你永遠都是石家駿的女兒。」

石霜霜有些被觸怒了。

「既然你對我爸爸那麼推崇備至,既然你也認為,我在舞蹈界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受了我父親的庇護,那你去採訪他好了。」她憤恨不平的說。

「可惜我不是跑財經路線的記者。」

「這有什麼不同?」石霜霜又說:「反正採訪石家駿,比起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舞蹈家,要有新聞價值多了。」

韓偉傑笑了笑。

「那不一樣。」他說:「採訪商業名人故然有新聞價值,但藝術界的成就非凡,我們同樣不能忽略,何況,我這次到意大利來的真正任務,是採訪你的舞蹈創作,聽說你們這次公演發表的舞碼,是改編自中國的飛天故事,尤其你的舞技出神入化,又帶着特殊的身份,這才引起我們報社的興趣,想做個追蹤報導,不知你是否可以答應接受我的採訪?」

他立即從口袋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石霜霜輕輕接過,就看也不看,隨手一拋。

「哼!」她心高氣傲的說:「拿回你這見鬼的東西,誰希罕接受你這樣莽撞無禮的採訪。」

「什麼?」韓偉傑幾乎也被她的傲慢態度給惹得一肚子火,「你說我莽撞無禮?」

「對!」石霜霜逼到他眼前,眼睛睜得又圓又大,極盡挑釁的說:「你不但莽撞無禮,而且不可一世,自傲聰明,自以為是,甚至隨便就抹煞掉我在舞蹈界所下過的努力,告訴你,那全是憑我自己辛苦掙來的,絕不是靠我父親石家駿。」

「你何必生那麼大的氣?」

「我當然生氣!」石霜霜咄咄逼人的說:「你仗着新聞記者的身份,還有滿腦子的偏見,就來否決我的所有付出,像你這樣是非不分,自命不凡的傢伙,你根本沒有資格當記者,更不配來採訪我。你馬上給我滾,最好滾得遠遠的。」

頓時,韓偉傑也被激怒了,他回敬的說:

「你不用趕我走,我自然會離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聽說石霜霜是個才華洋溢,舞藝超群的才女,如今見識你的刁鑽,蠻橫,不講理之後,我才恍然大悟,你不過也是如此的庸俗和平凡,更多了一點嬌貴,傲氣和霸道,跟其他富家千金有什麼差別,說穿了,你也是仗勢欺人,仗着石家駿女兒的身份,才這樣目中無人,那麼我對你的論斷,絕不會是偏見,不是嗎?」

「你胡說!」石霜霜咆哮了起來,「我沒有仗勢欺人,沒有仗着自己是石家駿的女兒,就為所欲為。。

「可是事實證明,」韓偉傑滔滔不絕的說:「你今天會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舞蹈家,全是仰仗石家駿的聲望和地位,才攀升上去的,換句話說,你根本毫無舞蹈天份,否則,你不會連一個三圈半的迴旋動作都辦不到,卻還敢在舞台上表演什麼飛天琴女,我看套用你的一句話,乾脆改名叫『飛天滾豬』算了。」

「你……」石霜霜簡直氣炸了,「你太小看我了,誰說我跳不出三圈半的旋轉?」

「如果你會跳,剛剛你就不會一次又一次的出盡洋相,在我面前表演豬打滾了。」韓偉傑幸災樂禍的說。

「那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哈哈——」韓偉傑再度狂笑了起來,「這樣的『不小心』,對一個被稱為天才舞蹈家的你而言,未免『太大意』了,可見你的舞藝超群,才貌雙全,根本只是個傳言,如果我猜得沒錯,什麼舞蹈界的才女,什麼藝壇的明珠,那全是你們石家的財富把你捧出來的名號,而我卻要來採訪你,這太荒唐,也太好笑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過,你放心好了,我會立刻從你眼前消失,會立刻走得遠遠的。」

說完,他轉身欲走。

「韓偉傑廣這回,換石霜霜叫住他,「你不許走——」

韓偉傑慢慢轉過頭。

「我為什麼不許走?」

「因為我要證明給你看。」石霜霜一字一字的說:「證明我在舞蹈界的努力,全是憑着我用心血奮鬥出來,才受到各界的肯定,絕不是像你所說的,是靠我父親的社會地位,和我們石家的影響力把我拉拔起來的。」

「哦?」韓偉傑愣愣的看她,「你要怎麼證明?」

「很簡單。」石霜霜收起了心中的一把怒火,用自信的聲音說:「明天是我們『世紀之舞』公演的日期,我敢跟你打賭,如果在表演『天女神奏』這一段舞蹈中,我還沒完全練會三圈半的旋轉落體,那麼我接受你今天對我的批判,也發誓從此自舞台上消失,永遠不再踏入舞蹈界。」

韓偉傑一驚,怔怔的說:

「你需要發這麼重的毒咒嗎?」

「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石霜霜付出的代價,是經過無數的苦練,完全與我父親無關。」

「要是我賭輸了呢?」韓偉傑問。

「我要你公開向我道歉。」石霜霜用認真的神情說:「除了道歉,我還要你寫一篇有關我的奮鬥史,說我如何拋開身為豪門千金的身段,一路艱辛的從舞蹈界定過來,而不是靠着我父親石家駿的幫助。」

韓偉傑驚訝極了。

「你是說,如果你在舞台上完成了那個高難度的『飛天』動作,你就願意接受我的採訪?」他幾乎不敢相信的問。

「是的。」石霜霜肯定的說:「我所以用這個做賭注,是為了要以正視聽,是為了要讓你知道,我對舞蹈的狂熱和痴迷,同時也要讓你知道,我曾下過多少功夫,才有今天的實力,而不是像你所說的,完全承襲父蔭。」

「好。」韓偉傑被她提出來的條件給吸引了,他爽快的說:「這樣的賭注,對我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我當然十分樂意接受,只是,對你似乎有些不公平,不如這樣,要是我輸了,我願意再為你擺酒,以示我的誠意。」

「一言為定嗎?。石霜霜揚起了眉毛問。

「當然。」韓偉傑牽動着嘴角,神情堅定的說:「君子一諾千金,咱們就這麼說定了,誰都不許反悔。」

第二天晚上,佛羅倫斯市中心的科姆納雷劇場,人山人海,座無虛席。

大家都屏住氣,正在觀賞舞台上表演的最後一幕「天女神奏」。

只見曼妙的音樂中,石霜霜身穿華麗的宮廷服,一身「飛天女」的打扮,挽著抱琴,在舞群中不停的來回飄舞,

她清麗典雅的模樣,和柔美飄逸的身段,在一曲曲的節奏中,用豐富的肢體語言,夾雜着幾許神秘,把故事的精髓表露無遺,讓每一個人都彷彿時光倒流,回到了千年以前的時空,回到了夢中嚮往的藝術古國。

尤其,在整個舞碼結束之前,石霜霜連續跳躍出幾個三圈半旋轉落體,表演得幾乎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看得台下的觀眾都目瞪口呆,驚嘆不已,直到幕落,大家才起身,鼓掌歡呼:

「太完美了!這樣的舞蹈,在意大利百年難得一見。」

「這是一項奇迹,也是藝術界的神話。」

「石霜霜不愧是個才女,她舞出了飛天琴女的精髓。」

「她的舞蹈創作,簡直是天衣無縫,扣人心弦。」

「最驚奇的,還是她連續跳了幾個三圈半的旋轉落體,太精彩,太舞藝高超了,真是值回票價。」

這樣的喝采和掌聲,久久持續了好幾分鐘。

而在這些聲浪中,韓偉傑就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靜靜看着這樣人聲沸騰的場面。他幾乎被感動了,心裏卻發出了一個聲音:

「石霜霜啊石霜霜,想不到你剛中帶柔,柔中帶剛,真不愧是系出名門,也不傀是舞蹈界的閃亮明星。」

然後,他整個人就被陷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神思里。

謝幕後,人潮逐漸散去,他才從那片驚愕中抬起頭來,正好看見舞台上的石霜霜,被人群包圍着,一一的向她道賀和獻花,他才猛然發現自己手中也抱着一束包裝精美的姬百合。

終於,他向她走去。

當石霜霜從一片花海中看見他的,整雙眼睛都雪亮了起來,「恭禧你!」韓偉傑輕輕把那束姬百合送到她面前,笑意盎然的說:「你的演出,不只是成功,也太讓我驚奇了。」

石霜霜微笑的接受他的花。

她臉上閃耀着光芒說:「我說過,我要證明我的實力給你看,現在我做到了,你應該相信我對舞蹈的執著,絕不是一個輕易就被擊倒的人。」

「我承認。」韓偉傑一聲苦笑的說:「我們的打賭,我輸了,我願意公開向你道歉,不過,我很佩服你的毅力,居然在短短的一天之內,就練會了三圈半的旋轉落體,可見你是個天才。」

「不!」石霜霜搖頭說:「我不是個天才,這一切,都是我花了心思和血汗才紮下的基礎,你根本看不到我辛酸的一面。」

「難怪你對自己那麼充滿信心,」韓偉傑說:「看來這場打賭,我是輸得心服口服,不過這樣的結果也好,我還真擔心萬一你賭輸了,又該怎麼辦?」

「你為我擔心?」石霜霜詫異極了。

「坦白說,」韓偉傑露出一臉的純真,「像你這樣出色的人才,我並不希望你永遠退出舞台,那是舞蹈界的損失。」

「看來,」石霜霜笑着,「你已經完全對我改觀了,不再拿我的成就和我爸爸的地位相互比較。」

韓偉傑漲紅著臉,羞愧的說:

「我知道這是我的淺見和無知,也是我的錯,所以,我願賭服輸,除了請求你的原諒之外,我還要為你擺酒,順便接受我的採訪,不知道這個誠意的邀請,你是不是肯賞臉?」

「你是說今天晚上?」

「嗯。」韓偉傑點點頭,「這是個值得慶祝的夜晚,不是嗎?」

「不行。」石霜霜說:「待會兒我要參加慶功宴,我不能缺席。」

「既然是這樣,」韓偉傑有些失望的看着她,「那麼我們改天吧。。

不知怎的,看着他臉上有着小小的失落和悵然,石霜霜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妙感覺,彷彿他的所有思緒,早已觸動着她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她忽然叫:

「你等一等。」

然後,她抱着手中的花束,急急奔到楊浩的身邊,在他耳畔低低咕噥了幾句,馬上又轉過身來。

「好了。」她臉上堆滿了笑容說:「我跟我的指導老師楊浩交涉過了,他答應放我走,所以今晚我可以接受你的邀請了。」

「那你們的慶功宴呢?」

「放心。」石霜霜依舊笑臉盈盈的,「楊浩說,今晚我們全體都很賣力演出,一定也累壞了,所以慶功宴決定延期,改在明天下午。」

「那真是太好了。」

「不過你必須再多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換下身上這件舞衣,就可以跟你一起離開科姆納雷劇場了。」

這一夜,韓偉傑和石霜霜來到了「聖三一舊橋」旁的一家露天咖啡館。

美麗的亞諾河,依舊映在眼前。

雖然這只是一家小小的咖啡館,但華麗典雅的建築造型,卻十分現代,頗具雪梨歌劇院的風采。尤其,那豎起了白色雕像的欄桿外,就是灑滿月光的河流,不但可以欣賞繁華似夢的佛羅倫斯夜景,更可以享受微風中所帶來的清涼意,夾雜着一種藝術氣息的浪漫風情。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到這兒來嗎?」石霜霜打破沉默的問。

韓偉傑搖搖頭。

「因為這裏的河灣月色很美,很迷人。」石霜霜柔聲柔氣的說:「看着這條河,就好像看到意大利的史詩,尤其起霧的時候,整個亞諾河美得就像一首一時。」

「難怪你要拒絕我請你到海鮮大樓擺酒,卻堅持要來這家咖啡館。」

「最重要的是這兒的美食非常出名。」石霜霜說:「像翡冷翠牛排,迷迭香烤羊腿,羅勒蕃茄湯,還有提拉米蘇,都十分道地爽口,只要嘗過一次,你就會愛上這裏,甚至愛上整個佛羅倫斯。」

韓偉傑笑了。

「想不到在你華麗的外表下,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也有如此純真的赤子之心。」

「那麼,」石霜霜看着他的眼眸深處,「你告訴我,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孩?」

韓偉傑沉思了一下,用帶着迷離的聲音,小心翼翼的說:

「不可否認,在未認識你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很有主見的舞蹈家,有着天生的傲氣,和與眾不同的氣質,尤其你系出豪門,必然也有幾分高不可攀的嬌貴與捧場,可是……」

石霜霜接腔的說:「可是在見過我之後,也就是昨天在科姆納霄劇場綵排的時候,你對我的評價完全改觀了,也很失望,是不是?」

「是的。」韓偉傑輕點着頭,「你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你刁鑽、任性、跋扈、傲慢、蠻橫,和不講理,就好像電影中那些暴發戶的富家千金一樣。」

「原來在你心目中,我竟然有那麼多的缺點?」石霜霜羞澀的說。

「但是從昨天到今晚,你真正讓我迷惑了,霜霜。」韓偉傑說:「你就好像一個手藝精湛的漂亮廚娘,把一些不起眼的菜色,經過烹煮、調味、加料、控制火候,就變成了一道道可口的佳肴,而現在的你,正彷彿是那道被重新端出來的佳肴,不僅僅經過了脫胎換骨,也除去了嬌生慣養的那份霸氣,總之,你今晚帶給我的驚喜,就像夜空中燃放的煙花,在瞬間綻出萬丈光芒,不只是讚歎,也讓我眼睛為之一亮。」

「哦?」石霜霜好奇的問:「我怎麼變了?」

「最起碼,你收起了火爆的個性,不再像只張開刺來的刺蝟,所以,你變得明亮動人了,變得溫柔婉約了,也變得典雅端莊了,更符合你大家閨秀的身份。」韓偉傑真實的說。

石霜霜的嘴角在笑,眉毛在笑,眼睛也在笑。

「你別把我說得那麼好。」

「這是真話。」韓偉傑誠摯的說:「終究像你這麼優秀的一個女孩,有顯赫的家世,卻憑着自己的才能,和對理想的執著,成功的創造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實在是難能可貴。」

「是嗎?」石霜霜低頭吃了一口杯子裏的水果奶酥布丁塔,又抬起眼帘,開玩笑的說;「如果我真有那麼不可多得,那我們剛剛所說的每一句話,你是不是打算把它當成採訪我的新聞稿?」

忽然,韓偉傑笑了。

「要是我們的溫馨對話,也是一種真情流露,那麼把它當成新聞稿,又有什麼不妥當呢?」

「你不明白。」石霜霜說:「我向來不喜歡和媒體記者打交道。」

「那是什麼原因讓你改變了心意?」

「是因為你的狡猾。」石霜霜心有不甘的說:「要不是你用激將法,我也不會拿我的舞蹈生命去當做賭注,那可是我一生的理想和美夢。」

韓偉傑深邃的凝視着她。

「終究你還是贏了。」

「可你知道嗎?」石霜霜吸氣的說:「當時我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但你每一句咄咄逼人的話,就好像冷箭般的射進我的心坎里,也讓我激起了鬥志,所以我不斷的告訴自己,我不能輸,我不能輸,我要學會三圈半的旋轉落體,我要讓韓偉傑對我刮目相看,否則,我只有退出舞蹈界這條路子。」

「其實我也一直在為你提心弔膽。」韓偉傑解釋的說:「我所以說出那些尖酸刻薄的重話來,並不是有意要刺傷你,而是我早已看出你有接受挑戰的能力和勇氣,早已看出你不服輸的個性,一定會做得比任何人還要好,不論從你的資質和身段來說,你都是舞蹈界的一塊瑰寶,我不希望看着你失敗,那是一種損失。」

石霜霜的眼睛更亮了,她痴痴的看他,第一次發覺他是如此的溫和,如此的感性,也如此的瀟灑不羈。她迷惑的問:

「你好像對我很了解?」

「當然。」韓偉傑一本正色的說:「身為一個記者,就必須對他選定的採訪對象,先做一番了解,包括她的才能,性情,思想,身世背景,甚至生活習性和理想規劃,都要弄得清清楚楚,這樣工作起來,彼此才會愉快,才會有默契。」

「這麼說來,你這次對我的採訪,可說是用心良苦了。」

「嗯。」韓偉傑輕輕應着;「雖然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充滿了火藥味,那都是因為誤會造成的,不過,今晚和你的相處,我才發現你和其他出生在豪門世家的女孩不同。」

「哦?」石霜霜被他的話給吸引了。她期待的問:「哪裏不同,你說說看?」

韓偉傑突然把眼光停在她的臉上,注視良久,才緩緩的說: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你,在我的感覺里,你就像一個發光的物體,即使在芸芸眾生中,你都會顯得特別明亮和燦燦,換句話說,你有天生的明星架子,和藝術家的氣質,根本不需要任何高貴的包裝,就已經很出眾了,何況,你又長得那麼美麗聰明,落落大方,而且又很平易近人。」

石霜霜聽得醺醺然,「你真不愧是個記者,滿嘴的油腔滑調,瞧你從頭到尾用了那麼多的形容詞套在我的身上,一忽兒說我刁鑽跋扈,一忽兒說我平易近人,我真不知道該聽你的好話,還是聽壞話?」

「當然是撿好的話來聽羅。」

「為什麼?」

「難道你希望自己真是個『刁蠻千金』嗎?」

石霜霜閃動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我不管自己是否就像你說的『刁蠻』,但我不喜歡人家叫我什麼『千金』,畢竟這兩個字太沉重了;而且我早說過,我不希望我的一切,都和我的家世畫上等號,那對我不是件公平的事。」

「這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

石霜霜笑笑的說:

「我只想用自己的才能,去贏取別人對我的認同,而不是想讓人貼上『石家駿女兒』這個千斤重擔的標記,但不論怎麼說,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昨天說了那一句『飛豬打滾』,謝謝你對我說了那麼多嚴厲而殘酷的批判,我才能耐心的練會三圈半旋轉落體,否則,這次的公演,也不會那麼成功,那麼轟動。」

「那是你才華出眾嘛。」

忽然,聽着這樣真真切切,誠誠懇懇的話語,從韓偉傑口中吐露出來,石霜霜的心中,不禁滑過一陣溫馨的甜蜜,只是輕輕抬起頭來,出神的,迷惑的,充滿柔意的迎視着他,而腦海里,卻不停的思索著:

「韓偉傑啊韓偉傑,你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可以把我身上的稜角和銳氣都磨得精光?為何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我心裏掀起千波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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